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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是否见过某人,
站在一边,
用诅咒的仪式封印死亡。
死亡之主聚集着混乱的涡流,
就如蔓延的瘟疫——
他站在一边,
那被遗弃的人,
孤独地隐匿着,潜伏着。
孤独的提兰·伊玛斯徘徊着,
像是永不落地的种子。
《欧内斯·图兰之赞》
 小托克
 
小托克在马鞍上前倾着身子,吐了口唾沫。这是他离开苍白城的第三天,他渴望城市的高墙环绕着他。莱维平原一望无际,黄色的草在午后的风中荡漾,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抓了抓那道让他失去左眼的伤口,嘟囔着。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他本来该在两天前遇见她的。
这几天一切都没有按照计划来。帕兰上尉在还没有遇到威士忌杰克之前就受伤了,传闻是猎犬袭击了第二军最后一名幸存的法师,并造成了十四名水兵的死亡。他觉得自己的会面出现了差错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混沌就如时间的叹息,小托克在马鞍上坐直了身子。虽然平原上没有所谓的大道,但常年出入的商队还是用四轮马车在平原西部压出了一条南北朝向的路。贸易已经终结,不过这世世代代篷车和马匹留下的痕迹依然保存了下来。平原的中心就是莱维人的老家。那些小个子,棕色皮肤的游牧民族,季节性地赶着牛羊在平原上迁徙。虽然他们并不好战,但是玛拉兹帝国仍然迫使他们拿起武器。现在,他们正跟卡拉丹·布诺德的黑暗精灵族军团并肩作战,共同对抗帝国。
虫族的报告称莱维人在离这里很远的北部和东部。小托克独自一人在这片荒原上,感到很孤独。但是孤独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证明没有敌人。
突然,他瞪大双眼,看上去他最终还是会摆脱孤独。他看到前方约莫一里格的地方有乌鸦在盘旋。他咒骂一声,松开绑在髋部的弯刀上的护套,奋力催动马儿朝那个地方跑去。很快他靠近了,发现小道一侧的草被践踏过,可是乌鸦那咯咯的叫声是打破这寂静的唯一声响,它们已经迫不及待开始享用美食了。小托克勒住了马,一动不动地坐在马鞍上,弓着腰往前看。他所看到的尸体都不是新鲜的,乌鸦们全都聚精会神地抢着美食,这表明附近的幸存者已经离开很久了。尽管如此,他仍然有种不安的预感。有什么东西潜伏在空气中,散发着危险的味道。
他等待着,想确认自己的想法。一股无法挥去的感觉攫住了他,虽然那种感觉很陌生,但是他仍然很快确认了它的来源:魔法。有魔法在这里释放过。
“我讨厌这个。”他喃喃自语着,翻身下马。
乌鸦给他让出了空间,但是不多。他无视它们愤怒的尖叫,走近尸体。一共有十二具,穿着玛拉兹帝国的制服——但绝不是普通士兵。他注意到了他们头盔上有一道狭窄的银色符文。“加卡塔人。”他自语着。精锐部队,他们都被撕成了碎片。
他把注意力转向其他的尸体,一阵恐惧让他震撼。难怪加卡塔人遭受了这样的攻击。小托克大步走到其中一具尸体边,蹲了下来。他了解巴哈斯特某些氏族的标志,每支狩猎小队都通过靛蓝的纹身来确认彼此的身份。他的嘴里挤出“嘶嘶”的声音,伸手扳过这些野蛮人的脸。然后他点点头,他们是伊戈雷斯氏族的战士。在绯红护卫军征召他们之前,伊戈雷斯氏族足足占领了东方一万五千里格的领土,就在微孔城南边的山脉里。小托克缓缓地站起身。
伊戈雷斯最强壮的战士已经在黑犬森林加入了绯红护卫军,但是那是距这里足有四百多里格的北边。那么,是什么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
魔法溢出的恶臭味从他面前飘过,他转身,双眼盯在一具刚开始没有注意的尸体上,“原来如此,”他自言自语,“问题解决了。”这一队人是由一个野蛮人萨满带过来的。不知何故,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条小径,而萨满巫师则明白那是什么。
小托克研究着萨满的尸体,他被一把剑刺穿了喉咙。魔法应该是萨满释放的,但是没有魔法对抗的痕迹。这很奇怪,尤其是萨满死了,而没有发现攻击他的人的尸体。
小托克哼了一声:“好吧,她一向是法师的噩梦。”他慢慢地环着杀戮场走了一圈,寻找着一些不起眼的线索。看来有加卡塔人幸存下来,这时从一些较小的脚印判断出来的。覆盖在这些痕迹之上的还有六个鹿皮靴的印子。脚印从商道转向西边,但是仍然朝着南方前进。
他回到了马上,小托克挥舞着双手驱赶周围的乌鸦。他拿下挂在马鞍上的弓弩,提在手上,装上了箭。看来不可能在没有被巴哈斯特发现的情况下接近他们了。在这个平原上,要发现他太容易了,在距离他射程很远的地方就可以——而由于他只有一只眼,射程会更短。因此他们会拿着长矛在那儿等着他。但是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只希望在变成肉串之前可以射杀一两个。
小托克再次吐了口唾沫,把缰绳缠在左前臂上,调整着握弓的部位。他用力地抓了抓脸上那条宽阔的红色伤疤,暂时止住那令人发狂的痒,不过他也知道,很快那种痛痒的感觉会卷土重来。“噢,算了吧。”他说着,用脚后跟踢了踢马腹。
 
在辅佐官劳恩面前耸立的山头并非天然形成,倾倒的石头埋着它的底部。她很想知道里面究竟埋葬了什么,但随后她打消了这个好奇心。外围的那些石头跟她在吉纳巴瑞斯外面看到的神秘古墓相似,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土堆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她转过身,面向两名筋疲力尽、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后的水兵,“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你准备好弓弩,我要你们趴在顶上。”
那名男子点了点头作为回答,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土堆那长满杂草的顶端。他和他的同伴感到宽慰的是劳恩宣布休息,虽然他们都知道,这只是把死亡推迟了几分钟而已。
劳恩打量着另一名士兵,他左肩扛着一柄长矛,胸前的名牌上还流着血。劳恩很难相信他在之前的一小时里是怎么站着走过来的。他看着她的目光迟钝和木然,一点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痛楚。
“我会护着你左边。”他说,右手紧握着弯曲的长刀,移动着。
劳恩拔出长剑,把注意力集中在北方。六个巴哈斯特中的四个出现在视野内,慢慢靠近。“小心侧翼。”她对着弓弩手叫着,“你负责你左侧那个。”
她旁边的士兵哼了一声,“我们的生命不需要掩体,”他说,“我们是用来保护你的,辅佐官——”
“安静,”劳恩命令道,“你站着越久,我被保护得就越久。”
士兵又哼了一声。
四名巴哈斯特野蛮人停在弓弩射程外,徘徊着。两个仍然挺着长矛,另外两个紧握着短斧。劳恩右侧传来一阵叫声,她转过头,看到一柄长矛朝她飞过来,背后是一名朝她冲锋的野蛮人。
劳恩把长剑在身前一横,身体蹲伏着,用剑保护着自己。她将长剑用力往头顶一抬,劈中了矛杆,但是那股劲力仍然撞得她不由自主地旋转,手上的武器也斜过一边。刺偏的矛从她身边飞速掠过,扎中了右边的山头。
她的身后传来弓弩的声响,在她转到背朝四名野蛮人的时候,土堆的另一侧传来一阵痛苦的惨叫。她身边的士兵似乎忘了伤口的疼痛,双手紧握弯刀,大跨步站着。
“小心,辅佐官。”他说。
右边的野蛮人大吼一声,劳恩转过头,正好看到他被四角箭撞得打转。
面前的四名战士已经冲到离他们不过三十英尺的地方了,两柄长矛投掷出来,劳恩没有移动,她非常清楚朝着她的这柄长矛偏离目标够远的。她身边的士兵迅速朝左边躲闪,可是没有完全避开,长矛重重地撞在他的左腿上,那股巨大的力量让长矛穿过他的大腿,扎进了脚下的泥土中。士兵被钉在了地上,而他只是低沉地喘息一口作为回应。他举起手中的剑,架住砍向他头部的斧头。
这时候劳恩已经跟冲向他的野蛮人短兵相接了,这名巴哈斯特野蛮人用的是短斧,劳恩利用长剑的优势,一剑刺出,迫得他无法进入有效的攻击范围。野蛮人把那包裹着青铜的斧柄一抬,想要挡住这一剑。但是劳恩的手腕一抖,剑到中途突然往下微微一沉,穿过斧柄的封锁,刺入了野蛮人的前胸,就像他所穿的皮甲仅仅是一层布料那般。
她的攻击犯了一个错误,那名野蛮人往后跌倒的时候,她的剑几乎也脱手而去。她被拉扯得踉跄了一步,以为会遭受短斧的毁灭性打击。不过预料中的重击并没有来临,当她恢复平衡的时候,她看到了弓弩手,他正挥舞弯刀,吸引着其他的野蛮人。劳恩的注意力突然转到另一位守卫身上。
只能说,他还活着,但他面临两名野蛮人的围攻。他已经把长矛从地上拔了出来,但是矛柄仍然插在腿上。至少他还能移动,勉强可以保护自己,配得上加卡塔人惯常引以为豪的纪律和训练。
劳恩朝着守卫右边离自己比较近的野蛮人冲去,可惜晚了一步,一柄斧头穿过士兵的防御,击中他的前胸。装甲被重武器劈开,士兵呻吟着单膝跪地,鲜血喷洒。
劳恩无法站在可以替他防卫的位置,只能惊恐地看着斧头再次劈了过去,这一次击中了守卫的头部,头盔塌陷,脖子也被折断。他的身体翻滚了一圈,倒在劳恩的脚下。她前冲的脚步跨过了他的尸体。
一句咒骂从她的嘴里迸出。她俯身,撞在面前的野蛮人身上,立刻一剑刺了出去,但野蛮人侧身一扭,躲开了。劳恩用尽全力横剑一劈,可惜没有命中目标。她被用错的力道拉得摔倒在地上,感到自己的肩膀撞在坚硬的地面上,脱臼了。剑从她麻木的手里跌落。
现在,她唯一能想到的结局就是死亡。她在地上翻滚一圈。
身边的野蛮人咆哮一声,斧头高高举起。
劳恩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一只骨质的手突然从野蛮人身下的地面冒出来,抓住了他的脚踝。骨头破碎的声音传来,野蛮人战士发出一阵尖叫。模糊中,她突然奇怪另外两名野蛮人到哪去了。所有战斗的声音似乎都已停止,但是地面在颤抖,伴随着一阵如雷鸣般的轰隆声。
野蛮人瞪着那只捏碎他胫骨的手,一柄宽阔的燧石长剑突然从他两腿之间的地面穿了出来,他又一次发出怒吼,手一松,斧头落了下来,他用尽全力躲闪,扭过一边,那只完好的腿疯狂地踢向长剑。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长剑从他的髋骨刺入,将他整个人都挑了起来。他垂死的尖叫直冲天空。
劳恩艰难地爬了起来,右手垂在身边,无法使用。她认出那股雷鸣般的轰隆是马蹄奔跑的声音,转身看着那个方向。一名玛拉兹人,这个认知让她的心放了下来,她的注意力从骑手身上移开,四下张望。她的两名守卫都已死去,而两名野蛮人身上都插着弓箭。
她轻浅地呼吸了一口气——胸前的疼痛让她只能控制自己的呼吸,盯着从地下冒出来的生物。它全身裹着腐烂的毛皮,站在野蛮人的尸体上,一只手还攥着他的一条腿,另一只手握着长剑,剑身几乎已经完全没入了野蛮人的身体,尖端从他的脖子处露了出来。
“我等了你好几天。”劳恩怒视着那个身影。
它转身面朝着她,脸隐藏在泛黄的骨制头盔的阴影中。那顶头盔是用某种角兽的头骨制成的,底部有一个缺口。
那名骑手已经来到他身后,“辅佐官!”他叫了一声,翻身下马。走到她身边,手里还握着箭已上弦的弓弩。他仅有的一只眼睛扫过劳恩,似乎很高兴她的伤口并非致命,然后瞪着他们眼前那体型庞大的生物。“胡德之息,一名不死族:提兰·伊玛斯。”
劳恩继续怒视着这名不死族,“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唯一能解释那个野蛮人萨满带着他钦点的猎手进入这片区域的理由是他使用了迷道。那么,你在哪儿?”
小托克盯着辅佐官,为她的爆发感到惊讶。他眨了眨眼,目光又回到不死族身上。上一次他见到这种生物是在七城大陆,八年前。那时隔得很远,不死军团正往西边的荒原行进,要执行某个连女皇都不清楚的任务。而这次和不死族人近距离接触,小托克热切地打量着它。它几乎没剩下什么肌肉,他得出结论:尽管有魔法,但三十万年的漫长岁月已经对它们造成了损毁。它强健的骨骼上绷着一层深棕色的皮肤,本该是肌肉的地方紧缩成橡木根一般坚硬的细条——到处都是撕裂又愈合的伤口。这个生物的脸,小托克可以看到的部分,只有厚重的额骨,高耸的颧骨和一个凸出的眉脊,眼窝是两个深陷的黑色窟窿。
“我在问你问题,”劳恩咬牙切齿地说,“你在哪里?”
不死族低头看着脚下,发出一阵吱嘎作响的骨头摩擦声。“探索。”它静静地说,它的声音如岩石和灰尘一般僵硬。
劳恩质问:“你的名字,不死族人?”
“欧内斯·图兰。曾是洛格洛斯不死族,塔拉德氏族的一员。我诞生于凄凉之年的秋天,氏族的第九个儿子,在第六次与雪魔族作战的时候成为一名战士——”
“够了,”劳恩说,她疲惫地踉跄了一步,小托克走到她身边。劳恩扫了他一眼,皱眉说道,“你看上去很糟糕,”然后,一抹笑容绽开在她的唇角,“不过对我来说,你干得很好。”
小托克笑了:“辅佐官,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让你休息一下。”当他把劳恩引向山丘附近的古墓时,她并没有抗拒。小托克回头望了一眼,那名不死族仍然站在它从地底出现的地方。不过,它转了个身,似乎在打量着古墓。“必须先固定你的手臂,”小托克对眼前这名疲惫憔悴的女人说,“我的名字叫小托克。”他说着,蹲了下来。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的父亲,”她说,又一次露出笑容,“也是一名伟大的弓弩手。”
他点点头作为回应。
“他也是一名优秀的指挥官,”劳恩打量着这名青年,他正在处理她的手臂,“女皇为他的去世感到遗憾——”
“还没确定呢,”小托克打断了她,语气紧张,他正在除下她的手套,眼睛躲闪着,“只是失踪。”
“是的,”劳恩轻声说,“自皇帝死亡之后就失踪了。”她眨了眨眼,看着他拉下手套,扔到一边。
“我需要一些布条。”他说着,站了起来。
劳恩看着他走向一名野蛮人的尸体,她本不知道这次来接触的利爪是谁,只知道是杜吉克军队里唯一幸存的一位。她很好奇为什么小托克选择了跟他父亲背道而驰的路。成为一名利爪没有什么愉快和骄傲可言,只有牺牲与恐惧。
他拿出小刀,切开了尸体的皮甲,割下了一块粗糙的羊毛衬衫,把它割成条状。然后他又回到她身边,手里捏着一把布条,“我不知道有一名不死族人陪伴着你。”他说着,在她身边蹲下来。
“它们自由选择旅行方式,”劳恩回答,话里带着愤怒的意味,“当它们高兴的时候才来。不过,确实,他对我的任务而言,很重要。”剧痛让她沉默了,咬着牙齿,小托克正在她肩膀上绑着绷带,把她的胳膊吊起来,固定。
“我可没什么好消息要报告。”小托克说,告诉她帕兰的失踪,威士忌杰克和他的小队在没有队长的情况下出发。当他把绷带调整到自己满意的时候,基本上讲得差不多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叹了口气。
“该死的,”劳恩倒抽一口凉气,“扶我站起来。”
他遵照命令,她摇晃了一下,抓着他的肩膀稳定自己,然后点点头:“把我的剑拿过来。”
小托克大踏步走向刚才的战场,很快就找到了草丛中的长剑。他眯缝着眼打量这把武器沾着尘土的红色剑身。他把剑交还给劳恩,“奥塔塔罗铸的剑,辅佐官,这种矿石可以扼杀任何魔法——”
“还有魔法师。”劳恩接了话,用左手笨拙地握着武器入鞘。
“难怪我看到了死去的萨满。”小托克说。
“好吧,”劳恩说,“奥塔塔罗对你这样的七城人而言没什么新鲜的,但是在这里,很少有人知道,我想要这个秘密保持得久一点。”
“可以理解。”小托克转头看着一动不动的不死族。
劳恩似乎明白他的想法:“奥塔塔罗可不能抑制不死族的魔法——相信我,有人试过的。不死族的迷道和雪魔族、影血族的类似——上古、血腥,创世而来的——他手里那把燧石剑是永不损毁的,切割最优秀的钢铁就如切开血肉和骨头一样容易。”
小托克颤抖了一下,呸了一声:“我可不羡慕你的伙伴,辅佐官。”
劳恩笑了:“未来几天你将和我一起分享他的跟随,小托克。我们要走很长的路去苍白城。”
“六七天吧。”小托克说,“我以为你们会骑马的。”
劳恩发自内心地叹息一声:“野蛮人萨满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一种疾病把所有坐骑都害死了。甚至我通过迷道带来的骏马也不能幸免。”她脸上严峻的线条在一瞬间软化了,小托克感觉到她心里的悲哀。这倒让他有点惊讶,他所听到的一切关于辅佐官的传闻描绘出一个冷血怪物的形象,那双戴着手套的手可以在任何时候将死亡带到任何人身上。或许她冷酷的一面也存在,虽然他希望永远也不会看到——不会再次看到,他修正了内心的想法,因为劳恩对战死的守卫甚至没有投以一瞥。“你可以骑我的马,辅佐官。”小托克说,“虽然她不是战马,但是行动迅速,跑长途的耐力也不错。”
他们走到了小托克下马的地方,劳恩微笑着,“这是一匹威坎血统的马,小托克。”她将一只手放在马脖子上,“所以你也别太谦虚了,否则我会失去对你的信任。真是一匹好马啊。”
小托克帮着她上了马鞍,“我们不带着不死族一起走么?”他问。
劳恩点点头,“他自己能找到的。现在,让我们给这匹骏马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据说威坎血统的马闻起来像钢铁。”她俯下身,伸出左臂,“上来吧。”她说。
小托克勉强掩饰了自己的惊讶,跟帝国的辅佐官同乘一骑?这个想法如此荒谬,他几乎快笑出声了。“我可以走路,辅佐官。”他生硬地说,“只会比你稍微慢一点,你一个人骑马会跑得更快一些,大概三天就能看到苍白城的城墙,我可以扛得住十个小时的小跑。”
“不,小托克。”劳恩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需要跟你一起去苍白城。我需要听到军团占领之后的一切,还有杜吉克、泰斯切伦的动向。宁可迟到几天也好过毫无准备。现在,抓住我的胳膊,跟我一起骑马。”
小托克遵守命令。
他刚刚爬上马鞍,在劳恩背后坐好,胯下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往一边惊惶地奔出好几步。他和劳恩差点掉下来,他们转过头,看到不死族人站在身边,抬起头看着劳恩。
“古墓带来了真相,辅佐官。”欧内斯·图兰说。
小托克能感到她全身一僵,“是什么?”
“我们正在往正确的路上行进。”不死族人回答。
某种直觉告诉小托克,不死族提到的道路跟他们眼下的商队小道毫无关系。他转过头,最后瞥了一眼古墓,劳恩默默地打马前行,小托克又看了看欧内斯·图兰,似乎它不打算把所谓的真相和盘托出。但是劳恩的反应让他感觉到脖子背后的头发都绷紧了,那只坏掉的眼睛周围又开始痒。小托克无声地咒骂,伸手抓挠。
“怎么了,小托克?”劳恩问道,她没有转过身。
他想了想该怎么答复,然后开口:“只是一只眼失明的代价,辅佐官,仅此而已。”
 
帕兰上尉在狭窄的房间里踱步,这简直让人快发疯了!他知道他自己被藏了起来,但是他心中所有疑问的唯一答案却被锁在一个奇怪的、发烧卧床的女魔法师身上,还有一个讨厌的傀儡,那双涂画得漂亮的眼睛似乎总是带着强烈的仇恨盯着他。
模糊的记忆困扰着他,他只能回忆起当全身的力气流出身体时,手指触碰着潮湿冰冷的石壁那种感觉,还有一只巨大的猎犬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他眼前——猎犬?——就在屋子里,死亡就在它的呼吸之间。它好像在追杀一个女人,而他制止了它——好像是这样,他无法回忆起细节了。
疑惑一直困扰着他,他觉得那只猎犬并没有死去,它还会回来。那个木偶无视了他大部分问题,当它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可怕的威胁的言辞。显然,虽然那女魔法师倒下了,但她还是有呼吸,她还会继续存在下去,她的存在就足以让海尔洛克不会把威胁的言辞付诸行动。
威士忌杰克在哪?是否中士已经离开了,在没有见到他的情况下?那辅佐官劳恩的计划又该怎么办?
他停止踱步,瞪着躺在床上的女魔法师。海尔洛克曾经告诉过帕兰,她通过某种方式在泰斯切伦来的时候将他隐藏起来,高阶法师感应到了猎犬的出现。可是帕兰对此毫无记忆,他很惊讶,这女人在被重伤以后是怎么能够做到这一切的。海尔洛克对此嗤之以鼻,说是女魔法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最后时刻她打开了迷道,一切都出于本能。
帕兰感觉到,木偶很害怕那种未知的力量。海尔洛克似乎强烈盼着女人死去,但是他不能亲自实施,或者他因为恐惧而不敢尝试亲自动手。这家伙曾经嘀咕过某些关于她守护者的问题。不过帕兰没有发现任何可以阻止被他照料的女人持续发烧的所谓的守护,她的高烧已经非常严重了。恶化发生在前一天晚上,帕兰觉得他的焦虑已经快到极限了。女魔法师仍然在沉睡中,但是如果她再不醒来,他就得自己处理一切——离开这个藏身之处,或许找到小托克,假如他可以避开泰斯切伦或者任何官员离开这里的话。
帕兰一直盯着一动不动的女魔法师,他的思绪早就漫游得很远了。慢慢地,一个新的动向拉回了他的注意力,他突然眨了眨眼。女人的眼睛睁开,正看着他。
他正想朝她走去,但是她突然冒出来的话让他一愣。
“我听到硬币落地的声音,上尉。”
帕兰的脸上突然涌起血色,硬币旋转的回音似乎填满了他的记忆。“一枚硬币?”他低声问道,几近耳语,“旋转的硬币?”那神祇的声音,胡德之门门口的男神和女神,猎犬的嚎叫——这些记忆的碎片如浮光掠影,支离破碎闪过我脑海。
“不再旋转了。”女人回答道,她努力挣扎着坐起来,“你还记得多少?”
“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上尉坦言,很惊讶自己毫不犹豫说了真话,“那木偶甚至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
“塔特萨尔。我曾经,嗯,跟威士忌杰克和他的小队是同伴。”谨慎的面纱似乎从她那昏昏欲睡的目光中滑倒,“在你康复之前,我一直照顾着你。”
“我相信你做得很好,”帕兰说,“而我也投桃报李,我们扯平了,女魔法师。”
“确实如此。好吧,现在情况到底怎样?”
帕兰瞪大双眼:“你不知道么?”
塔特萨尔耸耸肩。
“但是,这真是荒谬。”帕兰惊呼,“我对怎么来这里的一无所知。我醒来就看到一名半死的女巫和一个会说话的木偶。而我的新任命也不知道怎么不了了之,他们已经离开去达鲁吉斯坦了吗?”
“我无法给你这种问题的答案,”塔特萨尔喃喃地说,“我只能告诉你,中士希望你活着,因为他要知道谁试图暗杀你。事实上,我们都想知道。”她沉默了,期待着。
帕兰打量着她那圆圆的、如鬼一般苍白的脸。似乎她身上有什么超脱世俗以外的东西,不仅超脱,而且升华。事实上,上尉发现自己被那股脱俗所影响,令他很是惊讶。这是一张他看到过的最友善的脸,而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友善是什么时候了。他失去了平衡,唯有塔特萨尔能让他安静下来。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条螺旋梯上下滑,而下滑中环绕的中心就是女魔法师。下滑?或许是上升。他不确定,而这不确定让他警惕起来。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说,这并不完全是个谎言,虽然当她那双疲惫的眼睛盯着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说谎。
“我想,”尽管疑虑,帕兰仍然补充道,“有两个人。我还记得他们有谈话,虽然那时候我已经死了,我想的话。”
“但是你听到一枚硬币旋转的声音。”塔特萨尔说。
“是的,”他回答,一脸茫然,还有其他的……我去过一个地方——黄色的、光一般的地狱,充满着呻吟的合唱,还有死者的颅骨……
塔特萨尔似乎对自己点点头,仿佛在验证某种怀疑:“有神祇插手了,帕兰上尉,给予了你重生。可能你会认为这只是它借用你的名义,但是其中牵涉的不完全这么无私。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被神祇利用了。”帕兰断定。
她抬起一边眉毛:“不会让你觉得困扰么?”
帕兰耸耸肩,转身:“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喃喃地说。
“我明白了,”她平静地说,“所以威士忌杰克是正确的。你不仅仅是一名能够信任的上尉,而是有着更多的使命。”
“那是我在意的事情,”帕兰猛然说道,避开了她的目光。然后,又看着她,他的表情很阴沉,“你在这一切事件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你照顾了我,为什么呢?为你的神祇服务,是吗?”
塔特萨尔大笑:“那倒不是。我也没有对你照料什么,欧普恩护佑了你。”
帕兰全身一僵。“欧普恩?”双生的男神和女神,机运之神。他推动着命运,而她拉拽着。他们一直在我的梦里么?那声音,提到了我的……剑。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大步走到梳妆台边。它躺在那里,套着剑鞘。他伸出手握住了剑。“我三年前买了这把剑,虽然在几天前才第一次使用它——对付那条狗。”
“你回忆起来了?”
塔特萨尔声音里的某些东西让他转身,在她眼里他看到了恐惧,而她并没有试图掩饰。帕兰点点头:“在我买它的那天,我为它取了名字。”
“什么名字?”
帕兰的笑容变得很可怕:“机运。”
“布局看来是许久以前就注定了,”塔特萨尔闭上眼,叹了口气,“虽然我怀疑哪怕是欧普恩也没预料到你的剑上所染的第一滴血竟然是阴影猎犬的。”
帕兰闭上眼,然后叹了口气:“那狗是阴影猎犬?”
她看着他,点点头:“你见过海尔洛克了?”
“是的。”
“要当心他,”塔特萨尔说,“就是他释放混沌迷道的力量才让我陷入昏迷的。如果他的迷道完全形成,那么海尔洛克就跟我站在彻底对抗的立场了。他疯了,上尉,他发誓要杀了你。”
帕兰把剑绑在身上:“他在这一切里面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不太清楚。”塔特萨尔说。
这话听起来像是谎言,但是帕兰没有在意。“他每夜都来查看你的情况,”他说,“但是这两天晚上我没有看见他。”
“我昏迷了多少天?”
“六天吧,我想。我对时间流逝并没有确切的概念,恐怕。”他大步朝门口走去,“我只知道,我不能永远躲在这里。”
“等等!”
帕兰微笑,“好吧,”他转身再次面对她,“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离开?”
女魔法师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我需要你待在这里。”她说。
“为什么?”
“海尔洛克害怕的不是我,”她回答,似乎开口变得很困难,“而是你——你的剑——让我能够活下去。他看到你怎么击伤了猎犬的。”
“该死的。”他发出嘘声。虽然从根本上来说,她对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但她的话让他觉得可信。他试图击败自己内心的同情。他告诉自己,自己的使命应该是凌驾一切之上的,而他已经还清了欠她的恩情,如果曾经她对他有过施恩的话。她并没有完全给出他为什么必须躲起来的理由,这意味着她还不够信任他——他用这一切说服自己,但是显然不够。
“如果你走了,”她说,“海尔洛克会杀了我的。”
“你的守护者呢?”他质问道,几乎绝望,“海尔洛克说你有守护者的。”
塔特萨尔的笑容黯淡了,“你觉得他会告诉你你对他而言有多危险么?守护者?”她又笑了,“我的力量只能让我勉强坐直。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试图打开迷道,那股力量会毁了我的。我会被烧成灰烬,海尔洛克当然希望你蒙在鼓里——最好一无所知。木偶在撒谎。”
尽管这样的理由听在帕兰的耳朵里也是半真半假,但是已经足够说服他了,这解释了海尔洛克为什么这么仇恨他,还有木偶那明显的恐惧。更大的欺骗来自海尔洛克,而不是塔特萨尔。至少他这么认为,虽然没有什么证据足以支持——只有一点……至少塔特萨尔是个人类。他叹了口气,“或迟或早,”他解下了腰间的剑,放回梳妆台上。“你和我都会弄清楚这一场被误导的游戏。不管有没有欧普恩,至少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塔特萨尔发出一声叹息:“谢谢你。对了,帕兰上尉。”
他警惕地打量着她:“怎么了?”
她笑了:“很高兴遇见你。”
他皱眉,她又来了。
 
“这似乎是一支悲伤的军队。”劳恩说着,他们正在苍白城北边的城门等待着。门口的四名守卫中,有一个人进城里为他们另外找一匹马,其他三人站在不远处抱怨。
小托克站在自己的马旁边,“没错,辅佐官,是很悲伤。第二军团和第六军团被打乱了重新组合。每个人都不在以前的位置了,全变成新兵。小队的分裂随处可见,现在有传闻说焚桥者要被解散了。”他瞥了一眼三名水兵,他们那冷硬的眼神盯着他和辅佐官。“这里的人们不喜欢这个。”他平静地说。
劳恩靠在马鞍上,她肩膀的疼痛已经转成稳定的抽搐,她很高兴旅程结束了——至少暂时结束。
自古墓过后,他们就再也没看到不死族,虽然她时常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在尘土飞扬的风中,在宽阔平坦的荒原下。而跟小托克作伴的日子里,她感觉到了无休止的愤怒搅动着这片大陆上的玛拉兹军队。
在苍白城,一万名士兵已经在暴乱的边缘,安插的间谍全部惨遭拔除,等待她的只有杜吉克的言辞。而高阶法师泰斯切伦公开撤销了杜吉克对手下军官们的指令,却没有缓解这种紧张的情况。然而让辅佐官最为困扰的是关于一只阴影猎犬袭击了第二军团最后一名精英法师的隐约传闻——其中有什么谜团,而她怀疑这是至关重要的。其他的都可以处理好,只要她接管这一切。辅佐官迫切希望跟泰斯切伦和这名女魔法师塔特萨尔会面——这名字很熟悉,拉扯着她童年时候的记忆。而与之而来的则是一种回避和恐惧的感觉。但是当时机到来的时候,她也会坚决地解决这个问题。
门开了。她抬起头,看到一名水兵骑着战马出现,后面还有另一个人。小托克立刻站直敬礼,那股热切的劲头让劳恩无法怀疑他的忠诚。辅佐官慢慢地下马,然后冲着高阶拳首杜吉克点头。
这名男子跟她上一次见他的时候相比似乎老了几十岁,而那仅仅是十三个月前,在吉纳巴瑞斯。一抹浅浅的微笑挂上了劳恩的唇角,为了眼前这场景:一个疲惫憔悴的独臂高阶拳首,一个吊着手臂的女皇辅佐官,还有小托克,吉纳贝奇斯大陆上利爪的最后代表,只有一只眼,半边脸也被火烧得伤痕累累。在这里,帝国最具有权力的四大派系中的三个,而他们看起来都糟糕得像下了一次地狱。
误解了她的笑容,杜吉克也笑了,“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辅佐官。我正在巡查补给,正好这位守卫告诉我您来了。”他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她,微笑收敛了,“我会为您找一位精通治疗迷道的治疗师,辅佐官。”
“巫术对我没用,高阶拳首。很久以来都如此,一位普通的治疗师就够了。”她的目光锐利起来,“我想在苍白城的城墙内,应该没有需要我拔剑的可能吧。”
“我不做任何担保,辅佐官。”杜吉克随意地说,“我们走吧。”
劳恩转向小托克:“感谢你保驾护航,士兵。”
杜吉克笑了,他明亮的眼看着小托克:“没必要的,辅佐官。我知道这是谁,他是什么人。小托克——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如果他作为一名利爪的能力和士兵一样好,那么你得让他好好活着。”
“什么意思?”
杜吉克示意他们边走边说,“意思是,他在第二军团作为一名士兵的声誉是唯一防止他喉咙被利刃割断的武器。意思是,让他离开苍白城。”
辅佐官打量着小托克,“那我们以后再见。”她说。
杜吉克穿过了宏大的城墙拱门,劳恩跟上了他的步伐,进入了城市。士兵在街道上拥挤,指挥着商人的车队和成群的平民。伤痕累累的建筑物仍然带着劫后余生的迹象,不过那些劳工已经在水兵的指挥下开始工作。
“贵族都快被杀光了,”杜吉克在她身边说,“泰斯切伦希望屠杀进行得彻底而公开。”
“帝国的政策,”劳恩生硬地回答,“你也懂的,高阶拳首。”
杜吉克怒视着她:“九成以上的贵族都该死么?辅佐官,还包括儿童?”
劳恩盯着他:“这似乎是过分了些。”
杜吉克沉默了,领着她沿着主干道往下走,然后走向通往帝国指挥部的斜坡。许多面无表情的人转身向他们敬礼。看来杜吉克的身份对苍白城的平民而言也不陌生。劳恩试图感受他的存在带来的氛围,但是不能确定究竟是恐惧还是尊敬,或者两者都有。
他们走近一座三层高的石头建筑,门口有十几名水兵警卫封锁着,劳恩开口:“我的使命让我很快就会出城——”
“我不希望知道任何细节,辅佐官。”杜吉克打断了她,“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要挡着我的路就行。”
他的语气里没有威胁的成分,似乎很愉快。但劳恩感觉到他的肌肉绷紧了,这个男人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而泰斯切伦就是推动的元凶。高阶法师到底要做什么?大局失控,散发着无能的臭味。
“正如我所说,”劳恩继续道,“我不会在这里待很长的时间。然而,当我在这里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冷硬,“我会让高阶法师弄清楚他不该插手城市的管理。如果你需要支持,你会得到的,杜吉克。”
他们停在建筑物入口外面,老独臂盯着她,仿佛在计量她的诚意。可是当他开口的时候,他的话让她很吃惊。
“我可以自己处理我的问题,辅佐官。你做你想做的,但是我不会要求任何东西。”
“你会允许贵族被过分地大屠杀么?”
杜吉克的表情拧成一股固执的线条:“战场上,战术可以无所不用,辅佐官。而高阶法师是没有战术可言的。”他转身,领着她上了台阶。两名守卫打开大门,他们看上去像是新兵,佩戴着青铜的标徽。高阶拳首和辅佐官进了大门,走上了一条长而宽阔的走廊,每隔十英尺左右,走廊两侧都有一扇门。每扇门前都有水兵警卫,双手握着武器。
劳恩很清楚,猎犬事件把这里的警戒力量增强到近乎荒谬的程度。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问道:“高阶拳首,这里有人尝试过刺杀你吗?”
杜吉克被逗乐了,发出一阵咕哝:“仅上周就有四次,辅佐官。你会习惯的。这里的水兵都是自愿来当警卫的——他们甚至都不听我的。最后一个刺客被砍成重伤,我甚至无法分辨那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你的军团里有很多七城大陆的当地人,对吗,高阶拳首?”她问道。
“是的,当他们愿意的时候,太过忠贞就是他们的毛病。”
忠贞?对什么忠贞?劳恩想着,对谁忠贞呢?这些日子里,七城的士兵被送往各个地方。女皇不愿意杜吉克的士兵意识到自己的家乡已经处在公开叛乱的边缘。这样的消息在吉纳贝奇斯大陆可能会起到决定性的偏向作用,而反过来又会引发七城大陆本身的叛乱。女皇和劳恩都深知这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她们不得不谨慎行事,事实上,她们都在努力弥补裂痕,可因为泰斯切伦的所作所为,使这裂痕越来越明显。
她意识到,其实更需要支持的不是杜吉克,而是她自己。
走廊尽头是站着守卫的一双大门,两边的士兵朝着高阶拳首敬礼,然后打开门。门内是一间大型的会议厅,中间摆着一张硬木的桌子。地图、卷轴、墨水和酒罐挤在桌面上。杜吉克和劳恩走了进去,关上了大门。
“我已经通知泰斯切伦您来了,不过他会稍微迟一些。”杜吉克坐在桌子边说,“如果你对最近在苍白城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想问的,那就问吧。”
她知道这是杜吉克在给她机会听取从泰斯切伦以外而来的答案,虽然最终如何判断真相取决于她自己,劳恩开始欣赏杜吉克关于战术的评论。她大步走到椅子旁边,慢慢地坐了下来:“很好,高阶拳首,第一个小问题,你在跟虫族的合作上遇到什么困难没有?”
杜吉克皱眉:“这问题很有趣。他们在某些事情上显得很高尚。有段艰难的时间,我带着金虫族——他们最精锐的部队——跟卡拉丹·布诺德作战。他们认为他是个高尚的英雄,而不能当作敌人。整个联盟建立在不可靠的基础上,自那时开始。但是最终他们仍然在前进。不久以后我会派黑虫族跟他们一起。”
劳恩点头。“同样的问题在吉纳巴瑞斯的绿虫族和蓝虫族身上也出现过。”她说,“这也是我为什么走陆路而来。女皇建议我们尽可能使用同盟的价值,因为可能不会持续太久了。”
“我们没有太多选择,”杜吉克大声说,“明年春天我会有多少个军团?”
劳恩犹豫了下,然后说:“两个。还有一个威坎骑兵团。威坎军团和十一军团会在纳斯罗格靠岸。第九军团会在尼斯特登陆,还有新征召的队伍——女皇相信后续援军足以在野狐通路击败绯红护卫军,从而打开布诺德的侧翼。”
“那么女皇就是个傻瓜,”杜吉克生硬地说,“新招募的士兵几乎就没用,辅佐官。而明年的这个时候,绯红护卫军已经解放了尼斯特、崔特、独眼猫、微孔城、嘎纳特还有——”
“我知道这个名单,”劳恩猛地站起来,“明年你会收到两个军团,高阶拳首,就这样。”
杜吉克陷入了沉思,他盯着桌上的地图,劳恩等待着。她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陷入了重新排序、重新评估计划之中,为了下一季的作战。他完全进入了物资和分配世界的大门,揣测卡拉丹·布诺德和绯红护卫军首领卡兹王子的意图。最后,他清了清嗓子:“辅佐官,能不能换一下登陆的方式?让十一军团和威坎骑兵在东海岸下船,就在苹果城南方。第九军团在西海岸,郁金香城。”
劳恩走近桌子,研究着地图。郁金香城?为什么是那里?那没有任何意义。“女皇会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修订计划,高阶拳首。”
“因为‘或许’。”杜吉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楂,然后猛点下头,“好吧,辅佐官。首先,新募兵不可能守得住野狐通路。当我们的援军到达的时候,绯红护卫军已经进入了北部大陆。这一地区大部分是农田和牧场。我们于是撤退,把新募兵拉回到尼斯特。然后坚壁清野,没有庄稼,没有牲畜,卡兹所需要的一切补给都得靠自己携带。那么,辅佐官,任何一支想要迅速移动的军队,任何一支想要追击溃败敌军的军队,都不得不把补给辎重的队伍留在后面,轻装上阵才能赶上敌军,给予致命一击。那时候,就该威坎骑兵上场了。”
威坎人天生就是骑兵,劳恩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那神出鬼没的迅速可以造成致命的后果。“那十一军团呢?他们在其中有什么作用?”
“三分之一驻扎在尼斯特,其余的急行军——往野狐通路。”
“当卡拉丹·布诺德仍然在黑犬森林南部的时候?那样没用的,高阶拳首。”
“你不是建议我们要尽可能地使用虫族的价值么?好吧,在郁金香城虫族的科洛可以进行大规模的空中运输。”杜吉克的眼眯起来,打量着地图,“我希望那时候第九军团可以抵达黑犬沼泽,我会把自己的军队从这里带到布诺德的南方。与金虫族和黑虫族一起并头推进,完成包围圈,而他的盟友,绯红护卫军,还卡在野狐通路追击呢。”
“你打算把一整个军团都从空中运输过去?”
“女皇到底是不是希望这场战争在她有生之年打赢?”他把自己从桌子边推开,开始踱步,“你要知道,”他说,似乎突然想起某种疑虑,“这些都是理论。如果我是布诺德,我会……”他的话突然中止,然后面对着辅佐官,“登陆方式可以改变吗?”
劳恩打量着他的脸,某种直觉告诉她,高阶拳首刚才考虑到了某个变数,跟卡拉丹·布诺德有关。在杜吉克的思绪中,这确实只停留在理论的地步。她同样意识到他不会把这些想法跟她分享。她再次瞄了瞄地图,想弄明白杜吉克在看什么。不过丝毫没有头绪,她也不是个战术家。试图猜测杜吉克的想法很难,但是试图猜测卡拉丹·布诺德的想法则是根本不可能。
“你的计划,虽然仓促,但是我代表女皇正式接受。你的要求将会得到满足。”
杜吉克有点敷衍了事地点头。
“在泰斯切伦到达之前,还有件事情,高阶拳首。听说这里出现了一只阴影猎犬?”
“是的,”男人说,“那时候我不在这里,但是我看见了野兽留下的烂摊子。如果不是有塔特萨尔在,那会更糟糕。”
劳恩看到杜吉克的眼中闪过恐惧,她的心里也闪电般回忆起两年前在伊特克·卡恩海岸发生的一切。“我曾经亲眼目睹过猎犬的破坏力。”她说,迎上他的目光。
在她看着他眼睛的那一瞬间,似乎某些大家都印象深刻的东西产生了共鸣。然后,杜吉克避开了她的视线。“这个塔特萨尔,”劳恩隐藏起心内的遗憾,“应该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魔法师。”
“在泰斯切伦对月之巢袭击战之后唯一幸存的精英法师。”
“事实到底是怎样?”对劳恩而言,这个暗示很明显,她想知道杜吉克怀疑什么,不过他接下来的话让她放下心。
“她认为仅仅是运气,从这一点来说,她或许是对的。”
“她担任精英法师已经很久了?”劳恩问道。
“自从我指挥部队以来,八九年了吧。”
对塔特萨尔这个名字的熟悉感又回到了劳恩的思绪,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捏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踉跄着跌回椅子上,杜吉克朝她靠近了一步,真正的关切出现在他眼里。
“你的伤需要治疗,”他粗声粗气地说,“我本来就该立即处理的。”
“不,不,没事。仅仅是疲倦,仅此而已。”
他奇怪地打量着她:“你想要喝点酒吗,辅佐官?”
她点头。塔特萨尔,这可能么?当她跟这个女人见面的时候就会知道。“九年了,”她喃喃地说,“老鼠区。”
“抱歉,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看到杜吉克站在她面前,正把一杯葡萄酒递给她,“没事,”她接过酒杯,“谢谢你。”
大门又一次打开,泰斯切伦大踏步走了进来,脸色因为愤怒而阴暗,他盯着杜吉克。
“你这该死的,”高阶法师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插手了,我会查出来,我保证!”
杜吉克挑眉,“插手什么,高阶法师?”他冷静地问。
“我刚去过记录大厅。失火了?那地方看起来像是烤箱。”
劳恩站起来,走到他们俩中间。“高阶法师泰斯切伦,”她用低沉而威胁的口气说,“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场失火让你这么忘乎所以,什么都不考虑了?”
泰斯切伦眨了眨眼,“请求您原谅,辅佐官,”他生硬地说,“但是在记录大厅内有着全市的普查名单。”他深邃的眼睛扫过她,盯着杜吉克,“其中可以找到苍白城所有贵族的名字。”
“很不幸,”高阶拳首说,“你开始调查了没?我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了,当然,您可以完全指挥他们。”
“没必要,高阶拳首,”魔法师慢吞吞地讽刺说,“为什么让你其他的间谍闲置呢?”泰斯切伦顿了顿,然后后退几步,朝着劳恩鞠躬,“向您问候,辅佐官。我为刚才的失礼感到抱歉——”
“把你的抱歉暂时先留着吧,”劳恩不为所动地说,“谢谢你的葡萄酒,还有跟我的谈话。”她对杜吉克说,满意地看到泰斯切伦刹那的僵硬,“我想,今晚会有一次正式的晚宴,对吗?”
杜吉克点头:“当然,辅佐官。”
“你可以好心邀请塔特萨尔也出席吗?”她感觉到高阶法师全身又微颤一下。她从杜吉克的眼里看出了一点新的尊敬,似乎明白了她特有的战术。
泰斯切伦插话了,“辅佐官,女魔法师在跟阴影猎犬的遭遇战中受伤了,”他转身对着杜吉克微笑,“不过我敢肯定,高阶拳首已经告诉过您了。”
还没有呢,劳恩懊丧地想着,不过让泰斯切伦试想最坏的情况也不错。“作为一名魔法师,她对这一事件的评价很让我感兴趣,高阶法师。”她说着。
“您很快就会听到一名魔法师的评价。”
杜吉克鞠躬:“我会询问塔特萨尔的康复状况,辅佐官。如果你原谅我的话,我想我该走了。”他转身,冲着泰斯切伦简短地点头。
泰斯切伦目视着这名独臂老头离开房间,等到门再次关上,他才开口,“辅佐官,这个情况是——”
“荒谬的。”劳恩激烈地说,“该死的,泰斯切伦,你的感觉去哪了?你面对的是帝国军队里最狡猾也是最有权势的家伙,他可以活吞了你。”她转回到桌子前,给自己倒满酒,“而你是自找的。”
“辅佐官——”
她看着他:“别说了。听着,泰斯切伦。我说的话直接来自女皇,她勉强同意了你对月之巢的攻击——但如果她知道你这么缺乏审时度势的能力,她绝不会允许的。你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
“杜吉克只是一个人而已。”泰斯切伦说。
劳恩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放下酒杯,擦了擦额头。
“杜吉克不是敌人,”她不耐烦地说,“杜吉克从来都不是我们的敌人。”
泰斯切伦走上前:“他是皇帝的人,辅佐官。”
“挑衅那个男人对帝国的忠诚是一种侮辱,而这种侮辱可能会让他转变。杜吉克不只是一个人,他现在是一万人,而且在一年的时间里会变成二万五。你的压迫没有让他屈服,不是吗?没有,因为他不可能。他背后有一万名士兵支持他——另外,相信我,当他们的怒火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时,他们会反抗,你会无法承受的。至于杜吉克,则会被推到反抗的风口浪尖。”
“那么他就是个背叛者。”
“不,他是一个极富责任心的男人。他是帝国最好的指挥官,如果他真的被迫走到这一步,泰斯切伦,那么背叛者不是他,是我们。你明白了吗?”
高阶法师的脸色沉了下来,不安地皱眉,“明白了,辅佐官。”他平静地说,“您是对的。”他抬起头,“女皇吩咐我做的事情,太艰难了,而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如果你把我撤下来,那么事情会好转。”
劳恩认真地考虑着,法师是从来没有忠诚这个概念的。恐惧,是的,尊敬伴随着恐惧而生,但是法师很难理解和指挥所谓的忠诚。唯有一名法师,很久以前,曾经获得了部下的忠诚——那是皇帝。她开口,“高阶法师,我们都同意这个观点。旧时的护卫必须消失。他们曾经站在皇帝身边,仍然顽固地坚持着皇帝时代的记忆,这些人是不会为我们工作的,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而杜吉克是一个例外,还有一小部分人跟他一样。这些是我们决不能忽视的。至于其他人,他们必须死。而风险在于提醒他们注意到这一事实。如果我们做得太公开,那么会引起大规模毁灭性的暴乱。这样的话,帝国也就完了。”
“除了杜吉克和塔特萨尔,”泰斯切伦说,“其他人已经被清理了。至于威士忌杰克和他的小队,那是你的,辅佐官。”
“那很幸运。”劳恩说着,突然泰斯切伦像是打了个寒颤,她皱眉,“怎么了?”
他站了起来。“我每天晚上都在研读龙之套牌。”他说,“我可以确定,欧普恩已经介入了凡人事务。塔特萨尔对龙之套牌的解读确定了我的怀疑。”
劳恩锐利地盯着他:“她是一名熟读套牌的人?”
“远远比我擅长。”泰斯切伦承认。
劳恩沉思:“你能告诉我欧普恩介入了哪一部分吗?”
“达鲁吉斯坦。”泰斯切伦回答。
劳恩闭上眼:“我就害怕你说这个。我们需要达鲁吉斯坦——迫切地。它的财富落入到我们手里,就可以支撑我们征服整个大陆。”
“我知道,辅佐官。但是事情比你想象的更糟糕。我也相信,不知道为什么,威士忌杰克和塔特萨尔跟另外的人结成了同盟。”
“关于帕兰上尉,有什么消息么?”
“没有。有人把他藏起来了,或者他的尸体。我倾向于相信他已经死了,辅佐官。但是他的灵魂没有通过胡德之门,只有一个法师可以做到这种事情。”
“塔特萨尔?”
高阶法师耸耸肩:“或许吧。我想知道这名上尉在整个事情中有什么作用。”
劳恩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在从事一场长期的、艰苦的搜索工作。”
泰斯切伦暴躁地说:“那或许他已经找到搜寻的东西了。”
劳恩打量着他:“有可能是这样。告诉我,塔特萨尔到底有多优秀?”
“优秀得完全胜任一名高阶法师。”泰斯切伦说,“足以在猎犬攻击的面前生还,并且把它赶走。虽然我认为这样的事情不太可能。就连我都很难做到。”
“或许她得到了帮助。”劳恩喃喃地说。
“我没有想过这一点。”
“那么你现在可以想一想。”劳恩说,“但是在你想好之前,我得告诉你,女皇要求你继续执行任务。但是不要跟杜吉克对抗,你得留在这里,作为一个沟通的渠道,假如我在达鲁吉斯坦的使命出错了的话。不要去干涉占领苍白城的事务。此外,你得给杜吉克提供欧普恩出现的详细情报。如果神祇介入了这场战争,他是有知情权的,这样才能制定相应的计划。”
“欧普恩参与的游戏,凡人计划有什么用?”
“这个是杜吉克操心的事情了。”她打量着他的脸,“这些指示对你而言有什么困难?”
泰斯切伦微笑:“事实上,我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辅佐官。”
劳恩点头:“很好。现在,我需要一名普通的治疗师,还有宿舍。”
“当然,”泰斯切伦大步走到门口,然后停了下来,转身,“辅佐官,我很高兴您在这儿。”
“谢谢,高阶法师。”他离开之后,劳恩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她的思绪回到了九年前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在某个夜晚,某个特殊的夜晚,在老鼠区,那些噩梦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所无法想象的。她记起了鲜血,到处都是鲜血,她的母亲、父亲和哥哥那些空白的脸——被现实惊吓得麻木了,他们被赦免了。那些血不是从他们身上流出来的。这一切记忆缠绕着她的心,一个名字随风而来,在她心里沙沙作响,似乎被一根死去的枯枝抓挠着。劳恩的嘴唇微张,低声说着:“塔特萨尔。”
 
女魔法师发现自己已经可以站起来离开床了,她站在窗前,一只手撑在窗框上,看着下方挤满了士兵和商队车辆的街道。这种系统性的掠夺,军需官称其为“补给”,正在顺利进行。贵族和上流人士被驱逐出自己的家园,而他们的庄园则被军方用作官员驻扎之地。塔特萨尔自己就是受益者之一。这场驱逐运动在几天前已经结束了,而维修外墙、改装城门,还有清理被称为“月巢落雨”的陨石,这些工作仍在继续。
她很高兴自己错过了那些在大清洗中产生的,可以填塞街道和所有河流的尸体——支离破碎的尸体压得一个又一个马车不堪重负地呻吟,苍白的血肉被烈火焚烧,被长剑剁碎,被老鼠和乌鸦啃噬、啄食——男人、女人,还有孩子。这是她目睹过的场景,她永远不希望再一次看见。
而现在,震惊和恐惧已经渗入了地底,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熟悉的场景又再现,农民和商人又熙熙攘攘地拥挤到街上,为占领者提供所需的一切。玛拉兹的治疗师在全城奔走,铲除新生的鼠疫,治疗那些常见的疾病。平民的生活仍然一如往昔,而情绪又开始了漫长而完美的摇摆。
用不了多久,塔特萨尔明白,贵族即将被屠杀。那些所谓的祸害头子,贪婪、最招人厌恶的贵族会被送上绞刑架。处决是公开的,而这一切的最终目的是引发新一轮的征募新兵的风潮,在复仇的鲜美味道之下——那些以为正义得以声张而沾沾自喜的双手高举着。一把把长剑送到这样的手里,完成了这一切阴谋。然后所有的新兵又开始追捕下一个受害者——这就是帝国的事业。
她曾经在好几百个城市里见过类似的进程。不管原来的统治者把城市治理得多么优良,也不管那些贵族是否是真正的恶棍,在武力的压迫下,帝国的言辞把之前的统治扭曲成恶魔般的暴政。人性有时候就是如此悲哀,她痛苦地想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焚桥者的脸。对比她身边的其他人,他们有着奇怪的愤世嫉俗。威士忌杰克,一个被压迫到退无可退境地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身边的所有方向都是绝境,信任摇摇欲坠,信仰濒临破灭。最后让他保持信念的是他的小队,也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但是他仍然坚持,他对抗那种压力——坚定不移地。她觉得——不,她想要相信——最终,他能够获胜,他会活着,脱离帝国。
迅影·本和卡拉姆,试图分担中士肩上的责任。这是他们表达对这个男人敬爱的唯一方式,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说出敬爱之类的措辞。在其他人身上,除了索瑞,她看到了与他们相同的感情。在无奈之下,她发现了可爱的、孩子气的乐观精神,他们用这种精神减轻威士忌杰克身上的重重压力,让他足以面对严酷的事实。
她对他们以一种超乎自己想象可能的方式回应,那个核心,她很久以来已经确信被焚毁得一干二净了,只剩下尘埃在沉默地哀嚎——那是法师所无法承受的核心。塔特萨尔意识到那很危险,但是危险让它更加富有吸引力。
至于索瑞,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她发现自己甚至不愿意想到那个年轻的女人。
最后剩下帕兰。上尉又如何了呢?现在,他就在这间屋子里,坐在她背后,给他的剑上油,那把名叫机运的剑。自从几天前她醒来以后,他们并没有作多少交谈。他们之间,仍然有太多的不信任。
或许正是那种神秘感,那种不确定,使得他们之间相互吸引。那种吸引力是显而易见的:即使是现在,她背对着那男人,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紧绷的氛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燃烧着,让人感觉危险,又觉得兴奋。
塔特萨尔叹了口气,海尔洛克在今天早上出现了,似乎对某件事情显得非常渴望和激动。木偶是不会回答他们的疑问的,但是女魔法师怀疑海尔洛克已经找到了一条通路,似乎可以从苍白城出去,直达达鲁吉斯坦。这可不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消息。
她突然全身一僵,放置在门外的警戒物被踢倒。塔特萨尔转身看着帕兰,“有客人来了。”她说。
他站了起来,机运拿在手上。
女魔法师冲他摇了摇手:“你不能被人看见,上尉。也没有人能感觉到你的存在。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在这里等着。”她大步走向外屋,正好一阵轻柔的敲门声响起。
她打开房门,看到一名年轻的水兵站在走廊里,“怎么了?”她问道。
水兵鞠了一躬:“高阶拳首派我来询问您的健康,女魔法师。”
“我好多了。”她说,“感谢他的关心。现在,如果你——”
水兵怯生生地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您的回答跟刚才那样,那么我就传达高阶拳首的请求,他邀请您今晚出席一个正式的晚宴,就在主楼。”
塔特萨尔默默地诅咒,她真不应该说实话。现在,已经太迟了。从她的指挥官那里来的“请求”是不可以拒绝的。
“请转达高阶拳首,我非常荣幸可以在他的晚宴上出席。”一个念头闪过她脑海,“请问还会有谁出席?”
“高阶法师泰斯切伦,一名叫做小托克的年轻信使,还有辅佐官劳恩。”
“辅佐官劳恩也在?”
“今天早上抵达的,女魔法师。”
噢,胡德之息啊。“请转达我的答复。”塔特萨尔说着,努力对抗着心里的恐惧。她关上了房门,听到水兵沿着走廊小跑的靴子声。
“怎么回事?”帕兰问道,站在里面的门口。
她看着他,“把剑放下,上尉。”她走到梳妆台前,开始翻找抽屉。“我要去参加一个晚宴。”她说。
帕兰靠近她:“一个官方的晚宴?”
塔特萨尔心烦意乱地点头:“辅佐官劳恩也来了,就好像有了泰斯切伦还不够糟糕一样。”
上尉喃喃地说:“这样,她还是来了。”
塔特萨尔仿佛冻住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你一直在等着她,是吗?”
帕兰一震,惊慌地看着她。
她意识到他只是在自言自语。“该死的,”她嘘了一声,“你在为她工作!”
上尉转过身去,他的答案已经如此明显。她看着他进入了卧室,她的想法充满了愤怒的风暴。阴谋的线索在她脑海里如炸雷般响彻。原来,迅影·本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们的计划是杀死这个小队的人。这是否让她的生命也处于危险之中?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快得出结论。她不清楚那个结论,但是想法已经有了一个方向,崩溃不可避免。
 
第七次钟声响起,从遥远的塔楼传来,小托克正要走进帝国指挥部。
他把邀请函出示给一个面容冷峻的守卫,勉强被允许继续进入正殿的宴会厅。小托克的胃里翻腾不已,他知道这次邀请的背后有辅佐官的影子。但是她跟其他几位一样是个不可预测,老于世故的人。面前的门背后很可能会是一个伏满了毒蛇的陷阱,如饥似渴地等待着他自投罗网。
小托克怀疑自己无法控制任何事情,他知道自己脸上的伤口,然后又冷冷地觉得任何人在有着这样伤口的情况下都无法控制任何事情。在他的战友之间,没人在意这样的疤痕:杜吉克的士兵谁没有带上一两个伤疤呢?那几个朋友只是很庆幸他还活着。
在七城大陆,一直有这样的迷信说法,失去一只眼睛意味着也开了一只内眼。他一直用这个说法宽慰自己,过去几周里至少有几十次。不过他失去的眼睛没有为他换来神秘的礼物。倒是经常有光芒闪现在他那只坏掉的眼睛背后,但他怀疑那仅仅是这只眼睛所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火焰。
可是现在,他即将坐在帝国除了女皇以外,最崇高的、最富有权力的人之间。突然,伤口变成了一件可耻的事情。他坐在那里就如见证战争的恐怖——小托克在宴会厅门外徘徊,为什么辅佐官会邀请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推门而入。
杜吉克、泰斯切伦和辅佐官同时转身欢迎他。小托克朝他们鞠躬。
辅佐官劳恩说,“感谢你的到来。”他们三位都站在入口对面最大的壁炉前,“请过来跟我们一起,我们现在只等着最后一名客人了。”
小托克大步走去,感激地对杜吉克笑着。高阶拳首把水晶高脚杯放在壁炉架上,故意挠了挠自己的断臂。
“我敢打赌,这种受伤会逼得你发疯。”老人说着,他笑得更灿烂了。
“幸运的是我还能用两只手抓挠伤口。”小托克说。
杜吉克大笑:“跟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谢谢您。”当他接过杜吉克递来的酒杯时,注意到劳恩在打量他。从附近的酒瓶里倒酒时,他的目光扫过高阶法师,不过泰斯切伦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劳恩背后熊熊燃烧的壁炉上。
“你的马康复了吗?”辅佐官问。
小托克边倒酒边点头:“我上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正做着倒立呢。”
劳恩浅浅地笑了,似乎在考虑他是不是在嘲弄她。“我已经解释过你保护我活下来的重要性,小托克。你飞奔而来,射出了四支弩箭,射杀了四名野蛮人。”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兜里只剩两支箭了。”他说着,啜饮了一口酒,努力压下想要抓挠伤口的欲望。
杜吉克哼了一声:“你的父亲也是一位惯于让人惊讶的人。我很想念他。”
“我也是。”小托克说着,低下了头。
最后一名客人适时地到来,打破了这场交谈引发的尴尬沉默。门开了,小托克和其他人一起转身。他盯着那个站在入口处的女人,惊讶。这就是塔特萨尔?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穿着战服以外的装束,所以现在他目瞪口呆。我的天,她看上去挺棒的,如果你喜欢丰满的女人,那就是了。他几乎笑了出来。
劳恩对塔特萨尔出现的回应是一声惊呼,然后她开口:“我们很久以前见过面,不过我觉得你压根不记得了。”
塔特萨尔眨了眨眼睛,“我想我可能会回忆起来。”她谨慎地说。
“我想不会。那时候我只有十一岁。”
“那恐怕是你弄错了,我很少陪伴着儿童的。”
“在你大清扫以后的一个星期,他们焚烧了整个老鼠区,塔特萨尔,”劳恩的声音勉强压抑着愤怒,让每个人都不寒而栗,“你留下的那些幸存者,被安置在莫克洞穴中,那些遍布瘟疫的洞穴。我的父亲、母亲和哥哥都死在那里。”
塔特萨尔的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小托克困惑地瞄了一眼其他人。杜吉克习惯面无表情,但他的眼睛背后凝聚了一场风暴,他正盯着劳恩。泰斯切伦看着女魔法师,脸上有着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是我们接到的第一个命令。”塔特萨尔平静地说。
小托克看到劳恩在发抖,他屏住了呼吸。但是当她开口的时候,她控制住了自己,她的措辞是准确的,“我需要解释。”她转身面对高阶拳首杜吉克,“他们是新兵,精英法师团。在玛拉兹城里,等待着新的指挥官,当时利爪之主发布了禁魔令,他们被送去了旧城——老鼠区——去大清洗。”她的声音冰冷,“——不分青红皂白。”她的注意力又转向了塔特萨尔。
“这个女人就是那些法师之一。女魔法师,那一夜是我跟家里人相处的最后时光。第二天我就被送到了利爪那,多年以后才得知家人去世的消息。然而,”她的声音低沉得像是耳语,“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夜晚——鲜血和惨叫。”
塔特萨尔似乎无言以对,屋子里的空气变得凝重、令人窒息。最终,女魔法师把目光从辅佐官身上挪开,看着杜吉克说,“高阶拳首,那是我们接到的第一个命令,而我们失去了控制。我也在第二天辞去了军官的职位,跟随另一支部队被送走。”她似乎冷静下来,“如果辅佐官希望召开一次审判,那么我不会为自己提出免责的辩护,我接受任何一个公正的处罚,为我所做的一切。”
劳恩回答说:“我可以接受这个提议。”她的左手握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不,”高阶拳首杜吉克说,“不能接受这个提议。”
劳恩的脸沉了下来,她怒视着老人:“你似乎忘记了我的官阶。”
“不,我没有。辅佐官,如果你的意思是那些以帝国名义执行任务的人必须得到处罚,”他走上前,“那么你得把我包括在内。事实上,我相信高阶法师泰斯切伦也应该对这场以帝国的名义犯下的恐怖行为负担起一部分责任。最终的责任人是女皇本身,拉辛,毕竟,是她指挥着帝国的利爪——她创建了利爪,事实上。另外,禁魔令是她颁布的。值得庆幸的是,它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他转身面对着塔特萨尔:“我也在那里,塔特萨尔。威士忌杰克让我制约你们,事实上我也做了。”
她摇摇头。“威士忌杰克让你们这么做的?”她的眼睛眯缝起来,“这里面有种神祇在玩游戏的味道。”
杜吉克又转向辅佐官:“帝国自有其历史,而我们都包括在内。”
“这一点,”泰斯切伦插话说,“我必须赞同高阶拳首,辅佐官。”
“够了,没必要在这种问题上打官腔,”塔特萨尔开口,她的眼睛盯着劳恩,“我在此向你提出决斗的请求,以我个人的名义。我会用我所有的魔法技能摧毁你。你可以拿着剑保护自己,辅佐官。”
小托克不由自主地朝前迈了一步。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告诉塔特萨尔劳恩带着奥塔塔罗剑。这样的决斗是极其不公平的,她会在几秒钟之内就死去。那把剑会吞噬掉她的每一个法术。然后,当她看到女魔法师的表情,他忽然明白了,塔特萨尔根本就知道这一切。
杜吉克瞪着塔特萨尔,“该死的女人!你觉得一切都可以凭几句言语了结了?处罚、决斗!这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一点点!劳恩辅佐官所有的话、所有的言辞都代表着拉辛的立场。”他转向劳恩,“你在这里,是作为拉辛的喉舌,代表她的意志,辅佐官。”
泰斯切伦轻声说:“名叫劳恩的女人,那个曾经是个孩子的女人,曾经有一个家庭的女人,”他看着劳恩,眼里有着痛苦,“那个女人已经不存在了。当她担任了女皇的辅佐官以后,她就不再存在。”
劳恩盯着两名男子,她的眼睛睁大了。
站在她旁边,小托克亲眼看到这些言辞是如何击溃了她的意志,把那复仇的愤怒击得粉碎,而那尘埃落在了她身份的背后。她的眼神里升起一片冰冷,冷静又回到了女皇的辅佐官身上。小托克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拼命地跳动。他觉得自己目睹的才是真正的死刑处罚。那位名叫劳恩的女人从过去回忆的迷雾中升起,试图去寻找审判和公正,收回生命中所失去的东西——她被毁灭了。不是因为杜吉克或者泰斯切伦的言语,而是因为她是女皇的辅佐官。
“好吧。”她终于开口,手放开了剑,“请进,女魔法师塔特萨尔,请与我们共进晚餐。”
她语气中的平静告诉小托克她发出邀请似乎毫不困难——这吓坏了他,他的内心深处在颤抖。他快速地瞥了一眼泰斯切伦和杜吉克,看到了类似的感觉,尽管高阶拳首很快控制了表情。
塔特萨尔看上去状况很糟糕,但她仍然点点头,颤抖着接受了辅佐官的邀请。
小托克拿过玻璃瓶和备用的水晶高脚杯,走到女魔法师旁边。“我是小托克,”他微笑着说,“你现在需要喝一杯。”他倒了满满一杯酒,递给她,“通常情况下,当我们在行军途中扎营时,我都看到你拖着你的旅行衣橱。现在,我终于知道里面是什么了。女魔法师,你闪耀的光芒真是让我仅剩的一只眼都刺痛了。”
感激的神色从塔特萨尔的目光中流露了出来,她挑高一边眉毛:“我没有意识到我的旅行衣橱竟然引起了这么大的关注。”
小托克笑了:“我恐怕你的衣橱已经成为了第二军的笑柄了,没什么好惊讶的,哪怕是埋伏或者意外的突袭——就当敌人是从你的旅行衣橱里来的,女魔法师。”
他身后的杜吉克大笑起来:“我也经常在想,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该死的,我都听过好多次了——连我手下的军官都在说。”
这间屋子里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些许,虽然紧张的暗流仍然在盘旋,在塔特萨尔和泰斯切伦之间。
每当辅佐官的视线转向其他地方的时候,女魔法师都会注视着她,小托克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怜悯,他突然对她尊敬起来。要是他站在她的角度,看着劳恩只会觉得恐惧。至于在塔特萨尔和泰斯切伦之间的紧张风暴,似乎两人都在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对方,看上去并非私人恩怨。
小托克又一次感觉到,杜吉克的存在犹如定海神针般让局势稳定。他的父亲曾经多次提起过杜吉克,这个男人从来不会疏远那些没有权势或者权势不如他的人,对前者,他通常是把自己的缺陷摆在容易看到的位置;而对后者,他则完全地抛开个人立场,给予对方信任和诚恳,而对方同样回报他。
看着杜吉克能够轻松、融洽地跟出席的其他人相处,包括他自己,还有那些托着盘子上菜的服务员。忽然间,小托克意识到,这个曾经被老托克称为朋友的男人并没有太多改变。这让小托克印象非常深刻,尤其知道他肩负了一名高阶拳首沉重的压力。
很快,大家都就座了,第一道菜开始上桌。只不过指挥宴会进程的人是辅佐官劳恩,杜吉克对此没有任何一句言辞或者一个手势,显然早先的事件里劳恩关于阶级的话让他以此来表示自己的态度。
劳恩向塔特萨尔祝酒,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语气:“女魔法师,请允许我赞美你击败阴影猎犬的英姿,并且祝贺你及时的康复。我知道,泰斯切伦在这件事上对你有质疑,但是我想先听听你本人讲的故事。”
塔特萨尔放下酒杯,瞥了盘子一眼,抬头迎上了辅佐官的视线:“作为一名高阶法师的解释,我想说,很明显有神祇参与了战斗。具体地说,他们已经介入了帝国对达鲁吉斯坦的计划——”
小托克急急忙忙站了起来,“我觉得,”他说,“请允许我现在告退,这里讨论的一切已经超过——”
“坐下,小托克,”劳恩命令道,“你在这里是利爪的代表,你也将负责代表利爪发言。”
“我?”
“就是你。”
小托克慢慢地坐了下来。
“请继续,女魔法师。”
塔特萨尔点了点头:“欧普恩已经来到了游戏的中心。双生小丑开始出来搅局——我相信高阶法师也会同意我的观点——而这吸引了其他神祇的注意。”
“阴影王座。”劳恩说着,看向泰斯切伦。
高阶法师点头:“任何人都可以想到这个。然而,我不认为阴影王座掺和进了我们之间,尽管在阴影猎犬攻击之后,我追查过这个可能性。”
劳恩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女魔法师,请继续。”
“猎犬的出现完全是一个意外事故。”塔特萨尔扫了泰斯切伦一眼,继续说,“我在解读龙之套牌时,出现了一张猎犬的卡牌。作为一名拥有深入解读套牌能力的人,我发现那张卡牌上的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活了,当我集中所有注意力的时候,它的感觉,”她清了清嗓子,“就像一道洞开的门户,连接着神祇的世界和现实。”她举起一只手,盯着高阶法师,“这是可能出现的吧?阴影神殿是新出现的领域,它的全部力量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好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是一道门户,或者撕裂了空间——猎犬吉尔出现了。”
“那么,为什么,”泰斯切伦问道,“它出现在街头?为什么不是在你的房间?”
塔特萨尔微笑:“我可以推测一下原因。”
“请说。”辅佐官说。
“我的房间里有守护,”塔特萨尔说,“核心力量来自于光明神殿——泰尔神殿。”
看上去这个解释让泰斯切伦感到非常惊讶。
“这样的守护,”塔特萨尔继续说,“并不是静止的,如潮涨潮落,如心脏起搏,非常迅速。我怀疑我的守护可以把猎犬反弹出去,远离守护直接作用的区域,而那时候猎犬正在一个过渡的地方——在阴影领域和我们的领域之间——猎犬不能完全释放出它的力量。而当它完全抵达的时候,它可以,而它确实也展现出来了。”
“那你是怎么击退一只阴影猎犬的?”泰斯切伦问道。
“机运。”塔特萨尔毫不犹豫地回答。她的回答掷地有声,凝滞了现场的空气,在小托克看来,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这个词的含义。
“换句话说,”劳恩慢慢地开口,“你认为欧普恩干预了这次事故?”
“是的。”
“为什么?”
塔特萨尔突然笑出声,“如果我能够知道为什么,辅佐官,我会是个很幸福的女人。因为,”她的幽默突然远去,“看上去我们都被利用了。帝国本身成了一枚棋子。”
“那我们怎么走出神祇的局?”杜吉克突然发问,他的声音如一阵咆哮,让所有人震惊。
塔特萨尔耸耸肩:“如果有,那么在达鲁吉斯坦。欧普恩的开局似乎集中在那里。你要知道,高阶拳首,把我们都赶去达鲁吉斯坦,似乎是欧普恩想要做的。”
小托克背靠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抓挠着伤口。他怀疑女魔法师有所隐瞒,但是他无法找到怀疑的明显来源。他抓挠得更用力了。看样子如果有必要的话,塔特萨尔也可以变得巧舌如簧,她的故事似乎很明白地证明了这一点。最好的谎言都是最简单的。不过,其他人没有过多怀疑。女魔法师把注意力从她的故事转移到这个故事对今后行动的影响上了。她让所有人的思维都忽略了她,而他们的思维跑得越远,对她的疑虑就越少。
他看着她,她看着其他人。当劳恩开口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胜利和放松光芒的人。
“欧普恩已经不是第一个插手玛拉兹帝国事务的神祇了。”辅佐官说,“而其他的神祇都失败了,鲜血淋漓地离开。而不幸的是欧普恩没有吸取这些教训——至于阴影王座,这个问题。”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塔特萨尔,不管你和高阶法师之间有多少分歧,现在需要,不,必须要你们一起合作追踪发现欧普恩干预的细节。在此期间,高阶拳首杜吉克继续准备军团行军的事宜,以及巩固我们在苍白城的统治。至于我自己,我会暂时离开这座城市。不过请放心,我的使命与你们相同。现在,最后一件事情。”她转头看着小托克,“我想听听利爪关于刚才所说的一切有什么观点。”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他觉得有点被逗乐,他都没想到劳恩对他的期望有这么高。他坐直身子,扫了一眼塔特萨尔。现在,她看上去有点紧张,双手放在桌子底下,摆动着。他沉默了一阵,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之前转向辅佐官。
“目前为止,据我所知,女魔法师说的是真话。”他说,“她的推测是合理的。只是关于那个魔法的动力我不太清楚。或许高阶法师泰斯切伦可以发表一些评论。”
劳恩似乎对小托克的评价隐约有点失望,不过仍然点点头:“这么说,可以接受。高阶法师?”
泰斯切伦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准确地说。”他说,“推测很合理。”
小托克倒满了酒杯。第一道菜几乎原封不动地被撤了下去,不过当第二道菜上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把注意力转向了美食,谈话到此为止。小托克慢慢地吃着,躲开塔特萨尔的视线,虽然能够感觉到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扫过他。他为自己的胆大妄为感到惊讶:欺骗了女皇的辅佐官、高阶法师和高阶拳首,任何人随便动动手指就能让他死得很惨。这种行为是荒谬的,甚至是自寻死路。而这样做完全没有任何理由,这让他感到更加难受。
第二军有着悠久而血腥的历史。小托克已经数不清这期间有多少人幸存,多少人死去。而往往他们活下来的原因是有着精英法师团的保护。苍白城围城战的时候,他也在平原上,他和数千名同僚看着法师团的精英被撕裂,那场景已经超越了绝望。这种无意义的死伤在第二军团并不多见。而且,虽然他是一名利爪,但是那些人的面孔仍然在他周围浮现,包围着他,那些希望和绝望交织——有时候甚至是致命的顺从,那些面孔就像是自己的镜子,每一次浮现都是在挑战利爪的信条。那些年作为一名利爪的感觉和记忆模糊了,被击碎了,被这些年在第二军的所见所闻取而代之。
这一夜,由他的言语,小托克给予了塔特萨尔回馈。不只是为她,而是为整个精英法师团。塔特萨尔是否明白这并不重要,小托克明白她肯定会为此而困惑,不过这真的不重要。他做的事情只是为了自己。
他坐直身子,奇怪的是,他想着,伤口的痒也停止了。
头晕,塔特萨尔摇摇晃晃地往自己房间走去。她知道这不是酒精的原因,是她的神经遭受折磨的反馈。在神经紧张的情况下,最好的葡萄酒喝起来都像水一样,效果也如此。
辅佐官劳恩把女魔法师花了数年时间埋葬起来的回忆又一次翻搅出来。对劳恩而言,那是一次命运的转折点,但对塔特萨尔而言,这仅仅是无数梦魇中的一个。尽管如此,它给她带来了其他罪行所没有的沉重压力,她之所以加入了第二军团也是有这个原因——她曾经作为一名新兵被送到那里,不过她已经改变了,一个圆满的循环。
二十多年来忠诚地服役,在今晚救了她的命。她知道小托克为她说了谎。他在作出评论之前看她的那个眼神,她能够明白。虽然他是以一名利爪的身份来到第二军团的,来做间谍,甚至他在那个神秘的组织里训练多年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可是他仍然在新的世界里面寻找到了自我。
塔特萨尔对这种事情太清楚不过了,因为类似的事情也在自己身上发生过。那个走进了老鼠区的女魔法师曾经自私到只关心自己,而不关心其他任何人。甚至她曾经想要当逃兵,逃开那场她参与制造的恐怖,也是出于自私的念头,想要一走了之,以逃脱自己良心的谴责——不过在这一点上,帝国否认了她。一名老战士在老鼠区大屠杀后的一天找到了她,无名的老战士,被派来说服女魔法师军队仍然需要她。她仍然记得他说的话,“难道你要永远在过去的内疚中逃避么?女魔法师,这样你的灵魂也会逃离你自己,当它回来的那天,它会杀了你的。”此后,为了让她的绝望不再滋长,他把她送到了一支经验丰富的军队,第五军,然后她又来到第二军,在杜吉克的指挥之下战斗。就这样,她被赋予了第二次机会。
叹了口气,她进入到自己的房间,依靠在身后关闭的门板上。帕兰上尉从卧室走了出来,他的表情很警惕,还带着一丝不知何故的羞怯,“没有被逮捕?我很惊讶。”
“我也是。”
“海尔洛克来过了,”帕兰说,“他让我给你带了消息。”
塔特萨尔打量着他的脸,想从表情上看出一些暗示。他避开她的目光,仍然站在卧室门口。“什么消息?”她问道。
帕兰清了清嗓子,“首先,他,嗯,很激动。他知道辅佐官来了,并且说,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一个人?他有解释过这句话么?”
帕兰耸耸肩,“他说辅佐官的周围有尘土在行走,污泥在她的靴子底部转移,风的耳语带来了霜和火的气息。”他抬起眉,“这算不算解释了?该死的,我什么都没听出来。”
塔特萨尔大步走到梳妆台前,开始摘下为数不多的戴去参加晚宴的珠宝,“我想算是吧。”她慢慢地说,“他还说了什么?”
“还有,他说辅佐官和她的同伴很快就要离开苍白城,他打算跟踪他们。女魔法师……”
她看到帕兰似乎在挣扎着什么,在跟自己的本能对抗。塔特萨尔的一只胳膊撑在梳妆台上,等待着。当他迎上她目光的时候,她屏住了呼吸。“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她说着,声音低沉。她的心跳得太快,身体似乎不由自主在回应什么。他的眼神里所蕴含的东西,她已经非常明白了。
“我对辅佐官的使命有所了解,”他最终开口,“我是她在达鲁吉斯坦的接触人。”
适才那种相互信赖的氛围一下子烟消云散,塔特萨尔的眼神冰冷下来,愤怒,她脸色一沉:“她打算去达鲁吉斯坦,是吗?你和她一起去见证期待已久的焚桥者灭亡的剧终?你俩一起,你觉得就可以杀死威士忌杰克,或者消灭他的小队?”
“不!”帕兰朝前迈了一步,但是塔特萨尔对他举起了手,掌心冲着他,他愣了。“等一下,”他低声说,“在你做任何事情之前,先听我说好么?”
光明迷道的力量涌入她的掌心,渴望得到释放。“为什么?该死的欧普恩让你活了下来!”
“塔特萨尔,求你了!”
她皱起眉头:“说。”
帕兰朝后退了几步,退到一把椅子边,双手举在身侧,他坐了下来,看着她。
“保持你的手别动,”塔特萨尔命令道,“远离你的剑。”
“这一直是辅佐官的私人的任务,从一开始就是。三年前,我被派驻在伊特克·卡恩,军官团。有一天,所有可以动用的士兵都被召集起来,前往海滨的一条路上。”帕兰的手开始颤抖,他下颌的肌肉抽搐着,“我们在那里所看到的,塔特萨尔,你无法相信。”
她回忆起迅影·本和卡拉姆的故事:“大屠杀,一支骑兵队。”
帕兰的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知道?”
“继续说,上尉。”塔特萨尔咬着牙说。
“辅佐官劳恩从首都抵达,接管了这个事情。她猜测大屠杀的目的是……分散注意力。然后我们开始沿着一条线索追踪。不是很清晰的线索,也不是第一手的资料。女魔法师,我可以把手放下来么?”
“慢慢地放下来,放在椅子扶手上,上尉。”
他赶紧地舒了一口气,按照她的指示放下颤抖的双臂,“不管怎么说,辅佐官相信有位神祇占据了一个女孩。”
“哪个神祇?”
帕兰苦笑:“别说笑了,你知道的,既然你都知道那场大屠杀,难道这个答案不是很明显么?那支骑兵队是被阴影猎犬杀害的,是哪位神祇?好吧,我们都能想到阴影王座。”他讽刺地说,“辅佐官认为阴影王座参与了这一事件,但是占据女孩的神祇是绳索——对他我就只知道这个名字——刺客的守护神,阴影王座的伙伴。”
塔特萨尔放下了手臂,一分钟以前她就关闭了迷道,那股力量让她觉得无法驾驭,“你已经找到了那个女孩?”她呆滞地说。
帕兰的身体前倾:“是的!”
“她的名字叫索瑞。”
“你也意识到了,”帕兰又靠在椅背上,“这就意味着威士忌杰克也知道,否则还有谁会告诉你呢?”他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现在很困惑。”
“你不是唯一一个困惑的人,”塔特萨尔说,“这一切——你的到来,辅佐官的到来——都是为了狩猎那个女孩?”她摇摇头,“这不够,也不可能,上尉。”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塔特萨尔。”
她仔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我相信你。告诉我辅佐官任务的详细情况。”
“我不知道,”帕兰说着,揉了揉他的手,“不知怎么的,她找上了我,所以我跟那支小队一起的话,会把她带到女孩身边。”
“辅佐官是富有才华的,”塔特萨尔若有所思地说,“她跟魔法师对抗多年,也可能拥有跟你联系的能力。尤其是过去两年你一直跟她在一起。”
“那么为什么她不能打破你的大门呢?”
塔特萨尔的目光转到梳妆台上散落的珠宝上:“欧普恩切断了联系,上尉。”
“我真不喜欢这种从一个枷锁跳到另一个的感觉。”帕兰抱怨。
“不仅如此,”塔特萨尔似乎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在跟帕兰交流,“劳恩跟一名不死族人一起来的。”
帕兰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就是海尔洛克的暗示,”她解释说,“我相信任务是两方面的。杀死索瑞,是,不过同样也要杀死威士忌杰克和他的小队。否则没必要让不死族的人参与,如果她的计划仅仅是如你所说。她那把奥塔塔罗剑就足以摧毁索瑞了,甚至斩杀绳索,假如真是他占据了那个女孩的话。”
“我不能相信是这样的,”帕兰说,“我是他们的小队长。辅佐官不能这样背叛我。”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她不会?”
帕兰似乎无言回答,但是他的眼里有一股顽固的怒火。
塔特萨尔似乎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结局,这让她如坠冰窖。“海尔洛克离开得太早了。木偶太急迫去追辅佐官和不死族。他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跟他们有关的东西,或者是知道了他们想要做什么。”
“海尔洛克的主人是谁?”帕兰问道。
“迅影·本,威士忌杰克的法师。”她看着他,“他是我见过最好的法师,不是最强大的,你要明白,但却是最聪明的。不过,如果在他没有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遭遇了不死族,他也没有任何机会,其他人也没有。”她停顿了一下,凝视着上尉,“我需要离开苍白城。”她突然说。
帕兰立刻站了起来:“我跟你去。”
“不,我一个人去,”塔特萨尔坚持,“我必须找到威士忌杰克,而要是你跟劳恩的联系还存在,劳恩也会发现他的。”
“我仍然拒绝相信辅佐官会伤害中士,”帕兰说,“告诉我,你能成功地杀死索瑞么?如果有迅影·本帮忙的话。”
女魔法师犹豫着,“我可不想这么做。”她慢慢地说。
“为什么?”
“这该由威士忌杰克来决定,上尉。我也不认为我有什么好的理由说服你,我只是觉得应该如此。”她感觉自己在这种问题上得依靠本能,她相信本能是正确的。
“即便如此,”帕兰说,“我也不能再藏在这儿了,不是吗?我吃什么,床铺?”
“我可以带你出去,藏在城里。”塔特萨尔说,“不会有人认识你的。你在一家小旅馆找个房间,脱了制服,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周内我就会回来。你可以等这么久的,对吧,上尉?”
帕兰盯着她:“如果我从这里走出去,找到独臂杜吉克,向他介绍我自己,会有什么结果?”
“高阶法师泰斯切伦会用真言术魔法撕碎你的大脑,上尉。你是欧普恩的接触者,而今晚过后,欧普恩会成为帝国官方的敌人。当泰斯切伦在你身上试完了魔法以后,你会死。最好的结果也是发疯,如果他决定让你活下来的话。我想他会在这方面展示慈悲的。”塔特萨尔猜透了帕兰的想法,“杜吉克可能会保护你,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泰斯切伦的阶级比他高。你已经成为了欧普恩的工具,对杜吉克而言,保证士兵安全的重要性超过了阻止泰斯切伦的乐趣。因此,事实上,他无法保护你。我很抱歉,上尉,但是你从这里走出去以后,你就是真真正正的独自一人。”
“你离开以后我就只有一个人了,女魔法师。”
“我知道,不过不会永远离开。”她看着他的眼,感觉到自己的眼眶里涌上了同情,“帕兰,”她说,“这不完全是坏事。尽管我们之间还没有完全信任,但是我在你身上仍然感觉到了从没有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感觉到的东西——这段时间内。”她苦笑,“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上尉,但是我很高兴,我毕竟说出口了。”
帕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很久,然后说:“好吧,塔特萨尔。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去做。一家小旅馆?你有当地的硬币么?”
“要弄点很容易。”她的肩膀垂了下来,“不过很抱歉,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她转身,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梳妆台上。在一小堆贴身衣物里面,她看到了她的龙之套牌。考虑到她即将要做的事情,现在不解读一下龙之套牌就太愚蠢了。
帕兰的声音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塔特萨尔,怎样才能让你彻底摆脱疲惫?”
她感觉到他语气里的灼热,同样的灼热也从她的身体里升了起来。她的目光从套牌上滑落,转身,看着上尉。虽然她没有开口,但她的答案无疑是明确的。他拉起她的手,年轻人身上那股子天真让她感到一阵惊喜。如此年轻啊,她想着,而现在他要领着我往卧室走去。如果这举动不是如此甜蜜,她一定会笑出声来。
 
东方的地平线上刚吐出鱼肚白,辅佐官劳恩骑马从苍白城的东门离开。杜吉克没有说错,她看不到一个守卫,城门也大开着。她希望那几双跟在她身后睡意朦胧的眼仅仅是由于无害的好奇。不管怎么说,她穿着毫不起眼的朴实皮甲,脸也遮在纯青铜头盔的帽檐阴影下。就连她的马都是当地的品种,结实、稳固,虽然比起她熟悉的玛拉兹战马而言小了不少,不过坐起来仍然挺舒适的。这样似乎不太可能吸引到不必要的注意。自帝国占领苍白城以后,不止一个失业的雇佣军离开这里。
南方地平线处是一片雪山的锯齿状轮廓,塔伦山脉仍然在她右侧遥远的地方,前方的多林平原蔓延开去,连接着莱维平原。少许几处农场环绕着她,而在城市周围,这样的农场则随处可见。盖因莱维人不会宽容这种侵犯,每一条从苍白城出发的贸易路线都越过了他们的领土。避免激怒莱维人对苍白城而言是明智的。她打马前行,前方是黎明逐渐露出的绯红的脸,雨已经停了好几天,头上银色的星点缀着蓝色的星空,清晰可见,在清晨即将到来之前努力闪烁着最后的光芒。
这一天必定会很热,辅佐官松开了胸前的皮革束带,解开了胸甲。中午她就可以到达一处水源地,她可以在那里补给饮水。她的手拂过绑在马鞍边的水囊,那里还有一些凝结的露珠,她湿润的手拂过嘴唇。
旁边突然发出了说话的声音,在马鞍上震动,她和她的坐骑都吓了一大跳,坐骑恐惧地踏空了好几步。
“我跟你一起走。”欧内斯·图兰说,“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
劳恩瞪着不死族人,“我觉得你最好提前宣告一下你来了,”她冷硬地说,“至少出现得稍微远一点。”
“如你所愿。”欧内斯·图兰又沉到了地面,就像一撮灰尘。
辅佐官咒骂着,然后看见他在她面前一百码的地方等候,背对着初升的太阳。绯红的天空似乎在战士身上镀了一层火焰般的红色。这一效果触动了她的神经,仿佛她又看到了记忆中隐匿得最深的场景——那超越了她自身的回忆。不死族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走到她身边。
劳恩的膝盖紧紧夹着马肩,拉直缰绳让坐骑挺了起来。“你就非得这样死板不可吗,阿图?”她问道。
不死族战士似乎考虑了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好吧,我接受这个称呼。我的历史已经死去,存在就是新生,应该有一个新名字,这很合适。”
“为什么你选择陪我一起?”辅佐官问道。
“在七城大陆西部和北部,我的氏族里,只有我独自一人在第二十八次与雪魔族的战争中幸存下来。”
劳恩瞪大眼睛,“我以为只有二十七次,”她平静地说,“你们的军团在征服七城大陆以后离开了我们,然后朝蛮荒之地进军——”
“我们不死族的萨满——铸骨者,感应到一片还有雪魔族幸存的土地,”阿图说,“指挥氏族洛格洛斯决定去消灭他们,于是我们去了。”
“这也解释了你们回国之后数目锐减的原因。”劳恩说,“你应该去跟女皇陛下解释,事实上她失去了最强有力的军队,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无法保证回归。”阿图说。
劳恩盯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家伙,说,“我明白了。”
“我们氏族的头领,柯格·艾文已经毁灭,还有我所有的族人。只剩下我一个,我不再被洛格洛斯束缚,柯格·艾文麾下的铸骨者名叫希拉瓦·欧纳斯,她在皇帝让我们重新苏醒很久之前就消失了。”
劳恩的头脑迅速运转,在玛拉兹帝国里,不死族提兰·伊玛斯军团被称为沉默之军。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不死族人像阿图这么饶舌的。或许是缘于他所说的“不受束缚”吧。只有洛格洛斯的指挥官曾经定期跟人类交流,至于铸骨者——不死族人的萨满——他们从来都不在人们视线之内。唯有一个曾经出现的人,名叫奥拉·俄瑟,曾经在喀屠战役中跟氏族酋长伊瑟罗斯·伊姆并肩作战。跟那场战役的巫术对抗相比,月之巢的巫师们就像小孩子在恶作剧。
不管怎么说,在跟阿图短暂的交流后,她对不死族的了解比起在帝国编年史里记载的更深入。皇帝知道得更多,不过把这些所知记录下来从来不是他的风格。他究竟有没有重新唤醒不死族人,这一直是学术界的学者们争论不休的问题。现在她知道这是真的。就这么随意地跟这位不死族人交流还能揭示出多少秘密呢?
“阿图,”她说,“你亲眼看见过皇帝么?”
“我在奥纳克·申多克之后,咖拉德·柯坦之前苏醒,跟所有的不死族一样,我跪坐在第一王座的皇帝面前。”
“皇帝独自一人?”劳恩问道。
“不。一位名叫舞者的人陪在他身边。”
“该死的,”她嘘了一声,舞者跟着皇帝一起死了,“第一王座在哪里,阿图?”
战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皇帝死后,洛格洛斯氏族的不死族聚集了所有的智慧——在散居的时候是非常罕见的——最终做出了一个有约束力的决定。辅佐官,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在约束的范围内,我无法回答你。这个约束对所有洛格洛斯氏族和科戎氏族的不死族人都有效。”
“科戎氏族是什么人?”
“他们很快就会出现。”阿图回答。
突然间冷汗冒上了辅佐官的额头,洛格洛斯氏族的军队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有一万九千左右,现在可以确认这个数字削减到一万四千,而大部分的损失还跟帝国的战争无关,是在最后的对雪魔族战争中产生的。但另外一万九千不死族人即将到来?是皇帝释放的么?
“阿图,”她缓缓地问道,似乎很遗憾自己必须坚持提问,“科戎氏族到来意味着什么?”
“第三百个千禧年即将来临。”战士回答说。
“会有什么发生?”
“散居即将结束,辅佐官。”
 
巨乌鸦科劳恩乘着莱维平原上空的暴风飞翔,北方的地平线呈现出一片绿色,她飞得越久,那片绿色就越宽阔。疲惫拖得她的翅膀越来越沉重,但天堂的气息是一个强有力的支撑。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动摇她的信心:这个世界将会改变。她一次又一次扇动着庞大的、富有神奇力量的翅膀。
如果说巨大而可怕的力量在聚合,那么就在此刻,就在此地。神祇降临到凡人的领域参与作战,塑造了全新的骨肉,巫术的血液不可避免地在新生势力中疯狂沸腾。科劳恩从未觉得如此有活力。
随着这样的魔力,她转头。科劳恩回应着她无法忽略的召唤。阿诺曼德·瑞克领主并非她唯一的主人,这让她觉得非常有趣。对她自己的野心而言,她独自保守着这个秘密。现在,知识就是她的力量。
这世界上最让她迫切想要窥探的诱人秘密,就是环绕在半人战士卡拉丹·布诺德身上的神秘迷雾。
预感再次强有力地托起了科劳恩的翅膀。
稳稳地向前,黑犬森林往北展露出青翠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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