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个世纪以来，要塞城墙外侧顶的古矛之上，莫克要塞的标志物一直蹲伏着。它那满是铁锈的身躯，如血迹斑驳。那是一个被人们铸成怪异畸形的长着翅膀的恶魔雕像，咧着嘴，呲着牙，露出邪恶的笑容。它在空中摇摇欲坠，每当有风吹过，都会发出抗议般的呼啸声。
风总是在跟玛拉兹城里老鼠区升起的烟玩着跷跷板的游戏。海风沿着莫克要塞斑驳的城墙往上攀爬，恶魔雕像的沉默宣告了它突然的终结；而那来自老鼠区的灼热气息，夹杂着浓烟，如火花四散似的跃过城墙，掠过海岬顶点的时候，它又如重获新生般呼啸起来。
来自帕兰家族的孩子，加诺斯·斯塔波·帕兰正踮着脚尖，从锯齿状的城墙往外望去。他的身后就是整个莫克要塞。这里曾经是帝国首都，只是在整个大陆都被征服以后，降格成了某位拳首的领地。他的左侧高耸着一柄长矛，上面就是那个野性难驯的纪念雕像。
对加诺斯而言，像这样站在城墙上俯瞰这座城市已经不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了，没法带给他有趣的感觉。这是三年来他第三次来到这里，他早就探索过那铺满了鹅卵石的庭院，还有城堡和旧主塔——现在主塔已被充作马厩，顶楼还成了鸽子、燕子和蝙蝠的窝，里面满是这些动物的粪便。城堡仍然是最核心的地方，即使是现在，他的父亲也在那里同岛上的港口官员谈判着什一税。当然，在终审还没结束的时候，某些地方肯定是禁止出入的，即使作为一个贵族的儿子也不行。毕竟，城堡的主堡也是拳首的住所，帝国有关这个岛屿的一切事务也在主堡内的议事厅里商谈运作。
将莫克要塞抛在脑后，加诺斯的注意力被下面破落的城市所吸引，他看到暴民们正在这座城市里最贫困的一隅穿行着。
莫克要塞矗立在一片悬崖顶上，悬崖由石灰石构成，上面凿出了一条之字形的小路，直通到崖顶。崖顶离下面的城市至少有八十英尺，要塞战痕累累的城墙大约高六英尺。城内的老鼠区位于城市边缘，那里挤满了高低不平的简陋房屋，一条积满泥沙的河流将整个街区一分为二，缓缓流向海港。因为暴乱发生的地方离加诺斯所站的位置隔着大半个玛拉兹城，在不断升起的滚滚黑烟中，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时值正午，但是魔法的光耀和雷鸣般的振荡，让空气显得阴暗而沉重。
装甲声叮当响起，一名军官沿着城墙向他走来，军官将包裹着铠甲的手臂支在城墙上，长剑的剑鞘在石头上蹭出刮擦的声响。
“为你的纯血统而庆幸，是吗？”他问道，灰色的眼睛凝视着脚下情绪郁结的城市。
男孩仔细打量着这位军官，对于帝国皇家部队的军团制服，他算是了如指掌，因此他能够辨认出站在他身边的男人是一位指挥官，隶属于第三军团——皇家御林军，帝国的精英部队。在他灰色的斗篷上，缀着一枚闪耀的银色领针：红宝石般耀眼的火焰焚烧着一座石桥。显然，这是一位焚桥者。
帝国的高等军士和官员经常在莫克要塞里穿行，玛拉兹岛仍然是一个重要的经停港口，尤其在现在，对南方的科雷尔战争一触即发的时候。加诺斯已经错过了很多本该知道的事情，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帝国首都，恩塔。
“那件事情是真的吗？”加诺斯大胆地问道。
“什么事情是真的？”
“帝国第一剑，达森·奥尔托，在我们离开帝国首都之前就听说了，他死了。是真的么？达森真的死了？”
军官似乎因为这个话题而畏缩了一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鼠区。
“战争就是这样。”他喃喃地说，声音轻得跟呼吸无异，仿佛根本不想这话飘到其他人耳朵里。
“你是第三军团的人，我以为在七城次大陆上，第三军团是跟着他的，就在雅加坦——”
“胡德之息！他们还在那座该死的城市里冒着浓烟的废墟中寻找他的遗体，而你，一个商人的儿子，在离七城有三千里格的地方，又能知道些什么？”他仍然没有转身，“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是你最好听我一句话：闭紧你的嘴。”
加诺斯耸了耸肩：“听说他背叛了神祇。”
军官终于转身看向了男孩，他的脸上伤痕累累，疑似灼烧的伤痕毁掉了他的下巴和左脸颊。尽管如此，作为一名指挥官，他还是非常年轻。“孩子，听我一句忠告吧。”
“什么忠告？”
“谨言慎行。哪怕一个小人物也会怀有雄心壮志，要以一人之力变天下。可是，世上最幸福的生活就是当好一个凡人，不被神祇盯上。要是你想自由地活下去，那么，你就得安静地活。”
“我想成为一名战士，做个英雄。”
“等你长大后就不会这样想了。” 从海港来的一阵狂风吹散了浓密的烟雾，莫克之翼又一次尖啸起来，加诺斯现在甚至可以闻到腐烂的鱼和海滨人身上的臭味。
另一名焚桥者出现，朝指挥官走去，一把破损的、烧焦的小提琴绑在他的背上，他看上去瘦削而结实，而且更年轻——比十二岁的加诺斯大不了多少。他的脸和手背上有着奇怪的斑痕，身上穿着破旧脏污的制服，外面混搭套着异国军装，髋部挂着一柄木质剑鞘的短剑，剑鞘已经破损。他也学着指挥官依靠在墙上，无拘无束的样子昭示着两人的稔熟。
“看看魔法带来的恐慌，闻闻那可怕的味道。”新来的人说，“军队都失控了，为了搜捕区区几个蜡烛女巫，有必要动用精英法师团吗？”
指挥官叹气：“本来还以为连队可以自己搞定的。”
士兵哼了一声：“他们都是新手，又没经过训练。或许其中一些人会留下永久的伤疤吧。另外，”他补充了一句，“下面有不少人只是听从某人的命令而已。”
“那也只是猜测而已。”
“证据明摆着呢，”士兵说，“看看老鼠区就知道了。”
“或许吧。”
“你的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了，”士兵说，“舒莉说这是你最大的弱点。”
“皇帝会听舒莉的话，我可不会。”
士兵又哼了一声：“或许不久以后，我们都会了。”
指挥官沉默了，缓缓转过身，盯着他的同伴。
士兵耸了耸肩：“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她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你知道的，拉辛。”
“拉辛？”
“那帕语，意思是——”
“我知道它的意思。”
“希望皇帝也知道。”
一旁的加诺斯突兀地开口：“它的意思是王座之主。”
两名军人都沉默了下来，转头看着他。
风向再次变幻，铁质的恶魔又一次吱吱作响，要塞那边吹来的风中夹着一股冰冷的石头味道。“我，我的导师是那帕人。”加诺斯解释道。
新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专横而冷酷。她叫道：“指挥官。”
两名军人慢吞吞地转身，指挥官对他的同伴说：“下面的新兵们需要帮助，派杜吉克和一个编队下去，另外再派一些工兵去控制火势，别让整个城市都烧起来。”
士兵点了点头，大踏步出发了，看都没看那女人一眼。
女人站在城堡的方塔附近，背后是两名护卫，暗淡的蓝色皮肤表明了她是一名那帕人，除此之外，她相当平凡。穿着一身满是盐渍的灰色罩袍，鼠灰色的头发剪得极短，跟普通士兵无异。但是，她的护卫却让加诺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们站在女人两侧，身材高大，全身黑衣，双手隐藏在袖子里，脸隐匿在兜帽阴影中。加诺斯从来没见过利爪，但是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两个人隶属于这个邪恶的组织，那就意味着，这个女人是……
指挥官开口了：“这就是你捅出来的烂摊子，舒莉，看样子还得我来收拾。”
加诺斯震惊地发现，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恐惧——甚至近乎蔑视。舒莉一手创办了利爪，其势力大到唯有皇帝才能压制。
“我已经不再用这个名字了，指挥官。”
男人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是啊，我听说过了。看样子，皇帝不在的时候，你的野心极度膨胀。别忘了，他不是唯一记得你不过是旧城区一名女服务生的人。我想你的感恩之心早就被你抛诸脑后了。”
不知道男人的话是否刺伤了她，起码从女人的脸上没有看出一点迹象。“我下了个最简单的命令，”她说，“你的新兵居然连这样的任务都无法完成。”
“没错，闹得一发不可收拾，”指挥官承认，“他们还没什么经验——”
“那不是我该管的事情，”女人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我倒乐见其成，局面越混乱，给反抗我们的人留下的教训就越深刻。”
“反抗？一小撮低阶女巫，出卖自己那么一点点微薄的天赋而已，能带来什么灾难性的后果？她们不过在海边浅滩里找点科纳瓦尔鱼群罢了。胡德之息啊！女人，这对帝国有什么威胁？”
“这是未经批准的，是对新法律的违抗——”
“那是你的法律而已，舒莉。很快它就失效了，等皇帝回来，你的禁魔令就会被他撤销，你很清楚这一点。”
女人冷冷地笑了。“你会很高兴地得到通知，高塔已经发出信号要将你这批新兵送走。我们不会怀念你和你那群焦躁不安、妨碍治安的士兵，指挥官。”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看向站在指挥官旁边的男孩一眼，女人转了个身，在两名护卫沉默的守护下，再次走入了城堡。
加诺斯和指挥官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暴乱中的老鼠区，火焰清晰可见，在烟雾缭绕中节节升高。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名战士。”加诺斯说。
男人哼了一声：“除非你走投无路了，孩子。拿起剑意味着一个绝望的男人最后的选择。记住我的话，再给自己找一个更有价值的理想吧。”
加诺斯皱了皱眉：“你不像那些以前我交谈过的军人，听上去你的口气更像我父亲。”
“我可不是你的父亲。”男人低声抱怨着。
“这个世界，”加诺斯说，“也不需要再多一名葡萄酒商人。”
指挥官的眼睛眯缝起来，打量着孩子。他张了张嘴，明显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加诺斯·帕兰回头继续看着燃烧的街区，似乎有什么发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指挥官明白，即使是一个小男孩也能看出点什么。
莫克之翼又一次舞动，灼热的浓烟扑上了墙头，吞没了恶魔雕像。一股混合了布片、油漆和石头烧焦的味道传了过来，而现在又加入了一种明显的气味。
“有屠宰场烧起来了，”加诺斯断然下了结论，“那是猪肉烧焦的味道。”
指挥官苦笑了下，许久以后，他叹了口气，背靠在城墙锯齿上。“你说的没错，孩子，你说的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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