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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卡西尔站在门口,挡住纹的视线。她弯下腰,试图从他身后窥见密室,但太多人挡着她,她只能看到大门歪挂着,木片碎裂,门栓完全被扯离门板。卡西尔站在原处许久,终于转身望向多克森身后的她:“哈姆说得对,纹。你可能不想看。”
纹站在原处,坚定地看着他。最后卡西尔叹口气,踏入房间。多克森跟上,纹终于能看到他们挡住不让她看的景象。
地上四处都是尸体,扭曲的肢体在多克森手中唯一的灯笼照耀下满布阴影,更显诡异。尸体还没开始腐烂,因为攻击早上才发生,房间中仍充斥着死亡的气味。血腥、悲伤、恐惧的气味散得很慢。
纹站在门口。她之前也看过死亡——经常在街上看到。小巷中的持刀抢劫,密屋里的殴打致死,孩子饿死。她曾经看过一名老妇人的脖子因为贵族恼怒的反手一挥而折断,尸体倒在路上三天才有司卡收尸队来将它带走。
可是那些事都没有凯蒙密室中的刻意屠杀的气氛恐怖。这些人不仅仅是被杀害,更被撕裂。四肢跟躯干分家,破裂的椅子跟桌子刺穿胸膛,地上鲜少有没被黏腻深红鲜血溅满的地方。
卡西尔瞥向她,显然是以为她会有什么反应。她站在那里,看着死亡,觉得……麻木。她应该有什么反应?这些是虐待她、偷她东西、打她的人,同时也是给她吃住、接受她的人,换做别人可能早就将她卖给老鸨了。
瑞恩可能会因为她看到眼前景象后感觉到伤感而责骂她,认为那是一种背叛。当她还是孩子,每次被强迫要离开一个城市时,他都会很生气,因为她不想离开熟悉的人,无论他们对她有多残酷或多无动于衷。显然她还没克服这个弱点。她踏入房间,没为这些人流下半滴眼泪,却同时希望他们没有落得如此下场。
除此之外,杀戮的本身就让人相当不舒服。她试图强迫自己要在其他人面前维持刚硬的表情,却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偶尔会害怕地一缩身,转过头不去看破碎的尸体。进行攻击的人相当……彻底。
即使以教廷标准而言,这也太极端了,她心想。什么样的人会做这种事?
“审判者。”多克森轻轻说道,跪在一具尸体旁。卡西尔点点头。纹身后的沙赛德进入房间,小心翼翼不让袍子沾上血。纹转向泰瑞司人,让他的动作将她的注意力从特别恶心的一具尸体上转开。卡西尔是迷雾之子,多克森据说是很厉害的战士,哈姆跟他的手下们在检查周遭,但其他人——微风、叶登、歪脚——都没有跟来。这里太危险了。卡西尔甚至想拒绝纹的要求,不让她来看。
可是,他似乎毫不迟疑便将沙赛德带来。这个举动虽然很微不足道,却让纹以全新的角度来看待侍从官。为什么对迷雾人来说都太危险的环境,却对一名泰瑞司侍从官来说还算安全?沙赛德是战士吗?他从哪里学会战斗技巧的?泰瑞司人据说从小被非常严谨的训练师养大。沙赛德流畅的步伐跟平静的面孔没有给她太多提示,但眼前的血腥景象似乎也没吓到他。
有意思,纹心想,绕过碎裂的家具,跨过血泊,绕到卡西尔身边。他蹲在一组尸体边。纹震惊地发现,其中之一是乌雷。男孩的脸孔扭曲痛苦,胸口满是断骨跟被撕裂的皮肉——仿佛有人徒手扒开他的胸腔。纹全身颤抖,转过头去。
“这不是好事。”卡西尔低声说道,“钢铁审判者通常不会理会普通的窃盗集团,一般而言,圣务官会带军队来抓住所有人,在处决日时好好展示一番。审判者只有在集团里有特殊成员时才会参与。”
“你觉得……”纹说,“你觉得会和之前是同一个?”
卡西尔点点头:“整个最后帝国只有二十名钢铁审判者,一半大多数的时候都在陆沙德以外。你引起某一个人的兴趣后消失无踪,结果你的老窝就被攻击,我觉得这是一连串巧合的可能性太低。”
纹静静地站着,强迫自己低头看着乌雷的尸体,面对自己的哀伤。他最后还是背叛了她,但是,曾经有一段时间里,他几乎算是个朋友。
“所以……”她静静地站着,“审判者仍然有我的线索?”
卡西尔站起身,点点头。
“这是我的错。”纹说道,“乌雷跟其他人……”
“是凯蒙的错。”卡西尔坚定地说道,“是他想要欺骗圣务官。”他停顿一下,转头看着她,“你还好吗?”
纹将目光从乌雷破碎的尸体上移开,试图维持坚强。她耸耸肩:“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
“这么说有点冷血,纹。”
“我知道。”她静静地点头回答。
卡西尔看了她片刻,然后越过房间去跟多克森说话。
纹回头看着乌雷的伤口,像是某种发狂的动物所造成,而非出自一个人类之手。
审判者一定有人帮忙,纹告诉自己。就算他是审判者,也不可能靠一己之力做出这种事。紧急出口附近有一堆尸体,但她扫了一眼就知道,就算不是所有人,也是大多数的集团成员都在现场。一个人不可能这么快就杀死他们……可能吗?
有很多关于审判者的事情我们都不了解,卡西尔告诉过她。他们并非根据一般的规则生存。纹再次颤抖。
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纹全身紧绷,蹲下身体准备逃跑。
哈姆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周遭安全。”他说道,举起第二盏灯笼,“没有圣务官或警备队成员的迹象。”
“这是他们向来的风格。”卡西尔说道,“他们想要大屠杀的现场被人发现,留下死者是为了留下记号。”
房间一片寂静,只有沙赛德低低的声音不断传来,他站在房间的另一边。纹绕到他身旁,听着他的声音规律地抑扬顿挫。终于,他停止说话,低下头闭起眼睛。
“那是什么?”等他再次抬头后,纹问道。
“祈祷。”沙赛德说,“卡西教的《亡者经》,用来唤醒死者的灵魂,吸引他们脱离肉身,好能回到灵魂之山。”他瞥向她,“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教导你这个宗教的知识,主人。卡西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民族——对死亡相当熟悉。”
纹摇摇头:“现在不要。你念诵了他们的经文——所以这是你相信的宗教吗?”
“我都信。”
纹皱眉:“它们不会相互矛盾吗?”
沙赛德微笑:“当然经常相互矛盾。但是,我尊敬其背后所拥有的真实——而且我相信每一个都需要被记得。”
“那你怎么决定该用哪个宗教的祈祷文呢?”纹问道。
“这似乎很……适合。”沙赛德低声说道,看着阴影满布的死亡景象。
“阿凯。”多克森从房间后方喊道,“来看看这个。”
卡西尔走去他身边,纹也跟了过去。多克森站在那间长廊般的房间中,那儿原本是集团成员睡觉的区域。纹探入头,以为会看到跟外面大房相同的景象,却只看到一具尸体被绑在椅子上。在微弱的灯光下,她勉强可以看出他的眼睛被人挖了出来。
卡西尔静静地站在原地片刻:“是我安排负责这里的人。”
“米雷夫。”纹点头说道,“他怎么样?”
“他是被慢慢折磨致死的。”卡西尔说道,“你看地上的血量,还有四肢扭曲的方式。他有时间尖叫跟挣扎。”
“酷刑。”多克森点头说道。
纹感觉一阵寒冷,抬头看看卡西尔。
“我们要换基地吗?”哈姆问道。
卡西尔缓缓地摇头:“当歪脚进入这个密屋时,应该在去跟回的路上都有伪装,隐藏起他的跛脚。身为烟阵的责任之一就是,别人不能光靠在街上打听就知道他的身份。他们一伙的人都不可能背叛我们——我们应该还很安全。”
没有人点出眼前明显的事实。审判者也不应该有办法找到这个密屋。
卡西尔踏回主间,把多克森拉到一边,低声跟他交谈。纹贴得更近,试图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沙赛德一手按住她的肩膀。
“纹主人。”他不赞许地说道,“如果卡西尔主人想要我们听到他在说什么,不是会用更大的音量说话吗?”
纹生气地瞪了泰瑞司人一眼,然后她朝体内的力量探去,燃烧锡。
突来的血腥味几乎让她摔倒。她可以听到沙赛德的呼吸声,房间再也不阴暗——两盏明亮的灯笼反而让她的眼睛流泪,她意识到闷热、不通风的空气,而且可以很清晰地听到多克森的声音。
“……依照你的要求,去看了他一两次。你可以在四井路口朝西走三个街口的地方找到他。”
卡西尔点点头。“哈姆。”他大声说道,让纹一惊。
沙赛德以不赞许的眼神低头看着她。
他对镕金术有点了解,纹读着对方的神情。他猜到我在做什么。
“什么事,阿凯?”哈姆从后面的房间探出头问道。
“把其他人带回去。”卡西尔说道,“小心点。”
“当然。”哈姆承诺。
纹打量卡西尔一阵,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沙赛德和多克森一起被赶离密室。
我应该坐马车的,卡西尔心想,因缓慢的行进速度而感到烦躁。其他人可以从凯蒙的密室走回去。
他迫不及待想燃烧钢,朝他的目的地跳跃而去。不幸的是,在大白天飞越城市很难不引起众人注意。卡西尔调整帽子继续行走,贵族行人并非不常见,尤其是在商业区,那里比较幸运的司卡跟比较不幸的贵族会出现在同一条街上——不过两群人都很努力地忽视对方。
耐性。速度不重要。如果他们知道他的行踪,他早就死了。
卡西尔走入相当宽敞的十字路广场,四个角落各有一座水井,一座巨大的铜喷泉占据了广场的中心,绿色的表面粘满厚厚的黑灰。
雕像是统御主,他夸张地身着披风盔甲,一团象征死去深黯的东西躺在他脚边的水里。
卡西尔经过喷泉,水里飞散着最近一次的落灰。司卡乞丐在路边呼喊,可怜的音量介于能让人听见跟引人厌烦之间。统御主非常勉强地容忍他们,只有身患重度残疾的司卡才被允许乞讨,但他们可悲的生活连农庄司卡也不会羡慕,卡西尔抛给他们几枚夹币,不在乎这么做会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然后继续在路上走着。三个街口后,他看到另一个更小的十字路口,旁边同样也围满了乞丐,但没有华丽的喷泉在这里喷洒水花,角落也没有水井引来行人。
这里的乞丐更可怜——这些人可悲地虚弱到甚至无法为自己在主要十字路口争得一席之地。营养不良的小孩和年迈力衰的成人以胆怯的声音呼喊,缺胳膊少腿,还有更多的男子缩在角落,被黑灰沾污的身影几乎跟阴影融合为一。
卡西尔反射性地将手伸向钱袋。专心点,他告诉自己。你无法靠钱币拯救他们所有人。等最后帝国消失后,会有时间来救助像他们这样的人。
卡西尔无视于他们发现自己在注视他们之后越发大声的可怜呼喊,轮流检视一张张脸庞。他跟凯蒙只有短短的一面之缘,但他认得出凯蒙。可是没有一张脸看起来像,也没有一个乞丐有凯蒙的身材,以他的肥胖程度,就算饿了好几个礼拜,也应该很醒目。
他不在这里,卡西尔不满地想。
卡西尔曾对新任首领米雷夫下过命令,要他把凯蒙变成乞丐。多克森也来检查过凯蒙的状况,确定卡西尔的命令有被执行。
凯蒙从广场消失可能很单纯的只是他挑到了更好的位置,但也可能代表教廷找到他了。卡西尔静静地站在原处,听着乞丐们幽怨的哀鸣。几片灰烬开始从天空飘下。
有哪里不对劲。十字路口北边附近没有任何乞丐。卡西尔燃烧锡,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他踢掉鞋子,抽掉腰带,抛下披风别针,精致的衣服落在石板路上。在这之后,他身上唯一剩余的金属就是钱袋。他倒出几枚硬币握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前进,脱下的衣物留给乞丐们。
死亡的气味越发强烈,但他只听得到乞丐们在他身后发出的窸窣声。他小心翼翼地来到北面的街道,立即注意到有一条小巷通往左方。他深吸一口气,骤烧白镴,钻了进去。窄小、阴暗的小巷充满垃圾与灰烬,没有人在等他,至少,没有活人。
凯蒙,集团首领变成的乞丐,静静地被吊在一条高高挂起的绳子上,尸体在微风中缓缓旋转,灰烬轻轻在它周围落下。他不是以一般的方式被吊死——绳子是绑在一个钩子上,而钩子则塞入了他的喉咙,沾满血的钩尖从他下巴的皮肤刺出,他的头后仰摆荡着,绳子从他口中被拉出,双手被绑缚,依旧圆滚的身体显示出曾遭受酷刑的迹象。
事情看来不太妙。
一阵脚步摩擦石板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卡西尔转身,骤烧钢,撒出一把钱币。
一个小小的身影发出年轻女孩才有的惊呼声,她扑倒在地,燃烧钢以转移钱币的攻击。
“纹?”卡西尔说道。他咒骂两声,伸出手将她拉入小巷,检查了一下街角,看到乞丐们因听到钱币敲击石板路面的声音而精神一振。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质问,回身面对她。纹穿着和先前同样的褐色外衣跟灰色衬衫,不过至少还知道要穿件普通的披风并拉起帽罩。
“我想要看看你在做什么。”她说道,面对他的怒气,缩起身体。
“这可能很危险!”卡西尔说道,“你在想什么?”
纹蜷缩得更紧了。
卡西尔镇静下来。不能怪她好奇,他心想,看着几名勇敢的乞丐一拐一拐地跑入街心,捡拾钱币。她只是个——
卡西尔僵住了。那种感觉细微到他差点没发现。纹正在安抚他的情绪。
他低下头。女孩紧贴着墙角,显然正试图让自己隐形,看起来如此胆怯,却又被他看出眼中隐匿的一抹决心。这孩子在让自己表现得弱小无害这方面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精彩!卡西尔心想。她怎么进步得这么快?
“你不需要在我身上用镕金术,纹。”卡西尔柔声说道,“我不会伤害你。你应该知道。”
她脸上一阵红:“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个习惯。以前养成的。”
“没关系。”卡西尔说道,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只要记得——不管微风怎么说,碰触朋友的情绪是很没有礼貌的事,而且贵族们认为在正式场合使用镕金术是一种侮辱。如果你不学会控制自己的反应,可能会惹上麻烦。”
她点点头,站起身来研究凯蒙。卡西尔以为她会恶心地转过头,但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透露出严肃的表情。
这个孩子绝不软弱,卡西尔心想。无论她表面上怎么伪装。
“他们在这里凌虐他?”她问道,“就在公开的地方?”
卡西尔点头,想象尖叫回荡在此处,传到外面不安的乞丐耳中。教廷喜欢以非常明显的方式惩罚人。
“为什么要用那个钩子?”纹问道。
“这个杀人仪式专门用于最卑下的罪人:误用镕金术的人。”
纹皱眉。“凯蒙是镕金术师?”
卡西尔摇摇头。“他在遭受酷刑时一定承认了某些罪大恶极的罪行。”卡西尔转身,“他一定知道你是什么人,纹。他刻意利用你。”
她的脸略呈苍白:“所以……教廷知道我是迷雾之子?”
“也许吧。这就要看凯蒙知不知道。也许他认为你只是迷雾人。”
她安静地站在原地片刻:“那对我在计划中的角色有什么影响?”
“我们按照计划进行。”卡西尔说道,“在教廷大楼中,只有一两名圣务官见过你,鲜少有人能将司卡仆人与衣着精美的贵族仕女联想成同一个人。”
“那审判者呢?”纹轻声回答。
卡西尔没有回答。“来吧。”他终于说道,“我们已经引起太多注意了。”
如果每个国家——从南方诸岛到北方的泰瑞司山脉——都统一在单一的政府之下,将会如何?如果人类能永远放下争端,同心协力,我们能成就如何伟大的目标,达成多少进步?
我想,光是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到来都太奢侈。所有人都在单一、统一的帝国之中?这件事情永远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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