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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鹰风炭烤酒吧

  见识过世界末日,谋杀了最好的朋友,并且发现自己必须放弃追寻一生的最重要目标之后,我决定该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的时候了。很幸运地,这附近刚好有一家很棒的夜总会,于是我牵着乔安娜的手一同向那间店前进。在夜城,如果不懂得把握机会休息,任凭你意志力多么惊人也是迟早要崩溃的。由于布莱斯顿街近在咫尺,乔安娜并不想休息,不过我十分坚持。她毕竟也累了,争论几句之后,也就认命地乖乖跟着走。
  鹰风炭烤酒吧是个观光景点,即使在充满黑暗奇迹的夜城,它仍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丽建筑。为了让乔安娜开开眼界,我还特别在酒吧门口停驻一会儿,不过她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太可惜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六○年代的建筑风格,完美无瑕的奇幻遗迹,洛可可式的亮彩霓虹,颜色鲜艳的艺术海报,凡此总总,绝对足以在人类视网膜上留下深刻的烙印。印度格子门礼数周到地为我们而开,令人怀念的六○年代气味扑鼻而来,焚香加精油,十几种不同的熏烟,外带各式各样鲜美咖啡的醇醇香味,简直有如置身天堂。至于某些复古的男性发油味儿,那就不提也罢了。
  里面就像往常一样挤得水泻不通,空气中回荡着六○年代的流行金曲。我一边跟一些熟面孔微笑招呼,一边领着乔安娜穿越迷宫似的桌阵,想在后面找个比较隐密的位子坐下。陌生人酒馆是我用来谈论生意的地方,而鹰风酒吧则是拿来沉静心灵的所在。乔安娜看着眼前的塑料桌椅,显然十分瞧不起这种风格,不过还是毫不考虑地坐了下去。我真希望这是因为她终于肯相信我的品味的关系。我假装研究那份超大尺寸的手写菜单,乔安娜则一边闻着结合各种文化的综合香气,一边满脸狐疑地打量四周。鹰风炭烤酒吧里总是有一堆东西值得欣赏玩味。
  这里的装潢以迷幻式的灯光效果为主,再以墙上、地板跟天花板上的大片鲜明色彩为辅。一台跟电话亭差不多大小的点唱机不断地播放着六○年代的经典名曲,丝毫不理会投币顾客所点播的任何歌曲。刚播完奇想合唱团的“艳阳高照的午后”,紧接着又是爱恋满匙的“白日梦”。我一边随着音乐踏着节拍,一边偷看乔安娜的反应。附近几桌的客人都是来自遥远时空的旅人,从仗义助人的英雄到无恶不作的坏蛋,一切角色应有尽有,另外还有几个只有在这里才能真正享受悠闲的家伙。他们是知名的人士,是权力的中心,是人们绝对想象不到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大人物。
  音速杀手正在对诺丁岭巫师展示全新震动枪;维多利亚探险家则在一旁请脱衣舞娘畅饮极品香槟。琥珀王子跟往常一样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试图回想自己究竟如何来到此地。崔西五兄弟<spanclass=""data-note="崔西五兄弟,经典木偶科幻影集“雷鸟神机队”的成员。五兄弟分别驾驶五架先进机器出任务。"></span>全员到齐,同桌共饮形成难见的奇景。远方角落坐了一群科内利斯帮的人,正七嘴八舌地研究一叠根本没打算要付的账单。我忍不住笑了,这里还是一点都没变。当然,这也正是这家店吸引人的地方,因为鹰风炭烤酒吧是一间完全不受时间流逝影响的地方。
  场地中央有两个装饰华丽的大金笼,里面各有一名身穿清凉羽毛装的摇摆舞者在尽情摇摆。其中戴着银色假发的那位还对我眨了眨眼,我则礼貌性地以笑容回报。一名身着八寸粉红细根高跟鞋,塑料迷你裙,男性大衬衫,顶个美丽蜂窝头的女服务生路过我们桌旁。我站起身来,脱下外套,比了比上面的血迹,女服务生开心地对我点点头。
  “喔,没问题,约翰,你要什么都有,宝贝。欢迎回来,小老爹,日子过得不错嘛!想要点餐了吗?”
  她嘴里嚼着口香糖,讲话的语调很高,不过语气听起来十分真诚。我坐回椅子上,把菜单拿给她。
  “麻烦你,薇诺妮卡,两杯可乐就好了。还有外套请尽快洗好,我还赶着办案。”
  “你随时都有案子要办呀,亲爱的。有任何来自未来的建议吗?”
  “投资计算机。”
  “太棒了!”
  她扭腰摇臀地走开,曲线摇摆得好似汪洋中的一条船。友善的手掌自四面八方而来,不过全部让她熟练巧妙地闪过。一个家伙站起身来朗读诗歌,当场被大家丢了一堆垃圾。音乐转变成野兽合唱团的“日升之屋”,不过是未经审查的版本,绝非任何专辑里可以听到的。乔安娜凑在塑料桌上看我,眼神中传达一种不满的情绪。
  “你该不会是带我来到一间品味低下的六○年代主题餐厅吧?我经历过六○年代,那种经验一次已经太多了。再说我们可没时间等他们把你的外套洗好。我感觉得到凯茜就在附近。”
  “我们就算在这里待上一个月,外面的时间还是一样的。”我静静地说。“这是个没有时间流逝的地方。他们的洗衣服务可是非常特别的,所有衣服都是运到中国去洗,保证干净无比,不留痕迹,就连裹尸布上的陈年污垢也能彻底洗净。不但添加两倍洗衣精,而且绝不额外收费。”
  “我需要的是酒。”乔安娜郁闷地道。“不是什么天杀的可乐。”
  “相信我,你会爱上这里的可乐的。因为这家店绝非什么六○年代风格重现下的产物,而是实实在在来自六○年代的炭烤餐厅。”
  “喔,天啊。不会又是时间裂缝吧。”
  “不算是……最早的鹰风炭烤在六○年代乃是所有冒险家跟各种精神象征的聚集地,深受各界大众喜爱,只可惜在一九七○年的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原因据说是鹰风炭烤本身因为不满披头四拆伙而自焚抗议。原本这里是要改建成毫无灵性可言的商业学校,幸亏怀念它的顾客实在太多,而且其中不乏有特殊天赋的人士,于是最后鹰风炭烤终于以鬼魂的型态再度回到夜城。这整栋建筑乃是众人顽固意念化为实质下的结果,本质上其实是一间大鬼屋。”
  “一间鬼餐厅……”
  “不过里面的员工可都是真人。有些从六○年代经由时间旅行而来,剩下的则是该年代的发烧友。总而言之,鹰风炭烤是个汇集了从古至今最摇摆的年代里各项精神与特色的好地方。而且由于餐厅本身并不真实,所以可以点到六○年代尚未出现的食物。更由于这些食物跟饮料也都不是真的,所以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任何影响。这里不但提供减肥的终极菜单,更是最佳的怀旧胜地。你有多久不曾喝过真正的可乐了,乔安娜?”
  我们的服务生端着一个顽童合唱团的盘子走回来,盘子上放了两瓶传统玻璃可乐瓶。她十分老练地拿起可乐瓶对准桌缘敲下,瓶盖顺势飞开,却没洒出半点泡沫。她分别在我们面前放下一瓶可乐,各自插了根吸管进去,最后对我们笑了一笑,吹破一个大泡泡,然后随着音乐摇摆离去,留下乔安娜满脸狐疑地看着眼前的玻璃瓶。
  “吸管不用了吧,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就吸吧,入境随俗嘛。这……可是原汁原味的真可乐,是添加了大量蔗糖及咖啡因,口感绝佳、风味十足的古早可乐,当今世上除了墨西哥之外再也看不到的极品好物,不过尚存世间的那些都只是摆着展示用而已。尝尝看,乔安娜。让你的味蕾爽翻天吧。”
  她吸了一口,我也跟着吸了一口。她又多吸了好几口,我也不肯吃亏,马上跟着再吸。我们俩靠回椅背,嘴里发出一阵“喔……”“啊……”的赞叹声响,感受那黑色的液体于体内流动,将全身的疲劳一扫而空。此时点播机中放的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听得点头不已,同意至极。
  “爽!”乔安娜过了一会儿说道,“真爽!这真是可乐的原始风味呀!我都忘了从前的可乐有这么好喝了。贵不贵?”
  “在这里不算贵。”我说。“这里是六○年代,记得吗?他们接受来自所有年代的货币,连借据也收,反正不会有人跳票,没有人愿意被这家店拒绝往来的。”
  乔安娜心情比较放松,不过她的嘴角还是不肯上扬。“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约翰,但是我并不是来夜城玩的。根据你的说法,我女儿离这里只有几条街远。我们为什么不赶快去救她,反而坐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们需要休息。我们必须身心都保持在最佳状态才能进入布莱斯顿街,不然一不小心就会横死街头。虽然布莱斯顿街就在附近,不过跟这里比起来那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是堕落的天堂、暴力的渊薮,甚至可能比刚刚那个未来还要危险。没错,我知道这么一说你就更急着要去找女儿,但是我们一定要充分休息才行。记住,只要我们还待在鹰风烧烤,时间就永远都不会流逝。”
  “目前为止你表现得很好,乔安娜。我很佩服,真的。然而不管再锐利的刀锋也禁不起持续的撞击。我要你好好坐着,享受你的可乐跟周遭的气氛,直到我们休息够了为止。你以为自己见识过夜城的可怕,但要是胆敢轻视布莱斯顿街的话,一定会被人生吞活剥的。我可不是开玩笑。再说……我认为离开这里之前,有些事我们应该先谈一谈。”
  “什么事?”乔安娜扬眉问道。
  “关于凯茜,还有她的处境……我需要确认一下。”我小心翼翼地说。“整件事绝非如此单纯,背后一定藏有阴谋,我感觉得出来。”
  “很多问题都还没有答案。”乔安娜说。“我知道。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理由召唤凯茜?为什么选上她?她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除了对我来说。我是个成功的商人,但还不至于成功到变成绑架勒索的目标才对。更何况这里是夜城,像我这种人根本无关紧要。到底为什么选择凯茜?难道只是随机挑选某个跷家少女吗。我要是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也犯不着去雇用像你这样的人了,对不对?”
  我缓缓点头,同意她的说法。乔安娜接着说下去。
  “我不认为来这里是因为我需要休息,约翰。我认为需要休息的人是你。你也承受了很多压力。你杀了剃刀艾迪。他是你的朋友,而你杀了他。”
  “我杀他正因为他是朋友。因为他已承受太多折磨。因为那是我唯一能够帮他的事。只要有必要,不管多困难的事我都下得了手。”
  “那为什么你的手在颤抖?”
  我低头,发现两手真的在抖。说真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乔安娜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没过多久,我的双手渐渐停止抖动。
  “谈谈艾迪。”她说。“别提什么诸神之街之类的东西。谈谈你跟他结交的事情。”
  “我们一起办过很多案子。”我想了一想说道。“艾迪是个……力量强大的人,然而他的心思却不特别敏锐。有很多问题并非暴力可以解决,每当碰到这种状况,艾迪就会出现在陌生人酒馆寻求我的协助。当然他不会一见面就明讲,我们只是坐着聊天,一直聊到他说出心事为止。然后我们会一同走出酒馆,踏入夜色,采用不需使用大锤子或是刮胡刀的方法把问题解决。”
  “而有些时候……当我陷入无法自拔的困境,他总是会突然出现帮我解围。”
  “听起来不像朋友,反而比较像工作伙伴。”乔安娜说。
  “他是个杀手。”我说。“剃刀艾迪,刮胡刀之神。尽管近年来他杀的都是坏人,但是说到底他终究还是个杀手,只懂得以暴力手段处理事情。这种人是很难亲近的,因为他已堕落太深,我根本望尘莫及。但是……他彻底改变了,乔安娜。我不知道他在诸神之街遇到什么神迹,但我见到他勇于抛开过去的一切,只为了赢得最后的救赎。如此大勇,怎么不令人由衷拜服?如果连他这种人都可以改变,那么全世界的人就都还有希望。”
  “我尝试与他结交,想要将他导向一个不同的生活,希望他不必继续藉由杀戮肯定自己。而他……他有听进去。每当我生活不顺遂,需要跟人倾诉的时候,他总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会警告任何对我构成威胁的人,也会教训所有打算伤害我的家伙。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我为了结束他的苦难而在时间裂缝中杀了他。我总有办法狠下心来,做出必要的决定。但那并不表示我的内心没有煎熬,不会疼痛。”
  “约翰……”
  “不。不要跟我太过亲近了,乔安娜。我的生命中容不下任何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你只跟剃刀艾迪、霰弹苏西这些心灵残缺的人做朋友?还是你挑选的朋友都必须拥有个人的心魔,这样他们才不会逼你去面对你自己的内心世界?你在害怕,约翰。你不敢对人敞开心扉,因为那会让你无路可退。人不能这样过日子呀,约翰。你的生命不可能藉由解决客户问题而完整的。”
  “你根本不懂。”我说。“别自以为你了解我。我……我必须要这样,不然根本无法生存。我独居,因为我不能连累任何关心的人。当我身处寒冷黑暗的处境时,至少绝对不会拖任何人下水。”
  “人不能这样过日子。”乔安娜说。
  “那你呢?难道你的人生算是圆满吗?女儿只要逮到机会就会跷家,你这个妈妈当得很成功吗?在我们继续之前,有些问题你必须先考虑清楚。如果,我们到达布莱斯顿街,找出正确的地点,踢烂正确的大门,结果却发现凯茜在那里过得非常愉快,很高兴,很安全,完全不需要拯救,到时候怎么办?要是她找到值得停留的事物,值得爱上的人,一点也不想离开呢?毕竟夜城是个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地方。真到那个时候,你认为自己能够转身离开,放她自由吗?还是你将坚持逼她回家,回到你所能够理解并且认同的生活,好让你可以继续监视着她,确保她长大之后不会重蹈你的覆辙?”
  乔安娜放开我的手,说道:“如果她真的快乐……我可以接受。在商场上必须能够分清理想跟现实的不同,不然没有人能够维持多久。我在乎的只是她的安全。只要能确定她没有危险就好了,毕竟我可以常常回来看她。”
  “好吧。”我说。“假设另外一个情况。要是她当真陷入危险,而我们也救了她,最后你带她回家。你要怎么保证她不会找到机会就再度逃家?”
  “我不知道。”乔安娜说。我倒是很佩服她的坦白。“我希望……说不定我为她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经历这么多事情,可以让她感受到我的诚意。可以让她了解尽管我不善于表达,但是我依然关心她。如果没什么意外,这次的经验至少可以给我们母女带来一个共同的话题。我们一直找不到话题跟对方倾诉。”
  “还有聆听。多陪陪你女儿,乔安娜。我可不想将来还要再跑一趟。”
  “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乔安娜有点冷淡地说。“我一直以为凯茜拥有她所需要的一切,不过很显然我错了。我的生意没有我也还可以撑一阵子,就算撑不下去也无所谓。女儿比生意重要多了。”
  我点头微笑,没多久她也对我笑了笑。我们都知道这种事没有那么容易解决,但是诚实面对问题就已经是成功的一半了。我很高兴看到她的成长,只希望她能坚持此刻的想法继续下去。我们小口吸着可乐,听着第五空间唱完“宝瓶座”,紧接着又开始唱起“任由阳光普照”。
  “刚刚那个未来,”过了一会儿乔安娜又说道,“虽然它不是既定的,多半也不可能发生,不过实在是非常恐怖的一个未来。你怎么可能毁灭世界?难道你的力量当真如此强大?”
  “没有。”我说。“至少目前没有。如果真有那种力量,肯定是从我母亲那一脉血缘继承而来。我没有见过她,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人,甚至是什么东西。没有人知道。我父亲发现了这个秘密,无法接受现实,终日藉酒浇愁,最后醉死梦中。而他还是一个早已习惯夜城里各种光怪陆离之事的人。”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乔安娜问。
  “他为当权者做事,就是那些不管夜城居民喜不喜欢都要看顾我们的当权者。父亲死后,我翻阅他的遗物,试图找出一点能帮我了解这一切的蛛丝马迹。那一年我十岁,仍是相信凡事都有圆满答案的年纪。然而我找到的东西通通都是垃圾,没有日记,没有信件,没有他跟母亲的合照,甚至连张结婚照都没有。一切都被父亲销毁了。至于他们两人共同的朋友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因为不同的原因通通消失,没有一个出现在父亲的葬礼上。”
  “这么多年以来,人们提出许多不同的猜测,包括我母亲的真实身分,她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要嫁给我父亲,干嘛要生下我,然后又突然消失?她为什么不肯带我一起走?没有人能对这种种疑问提出合理的解答,唯一能够追查的线索只剩下我的天赋,而天赋这种东西在夜城可是再寻常不过的。”
  乔安娜突然皱起眉头。“在来夜城的火车上,那些蜂巢的愤怒姐妹一听到你自报姓名马上就撤退了。她们不但不敢得罪你,甚至还希望当你踏入自己国度的时候能够记得她们。”
  我忍不住笑道:“那未必有什么特殊意义。在夜城,没有人敢确定哪只丑小鸭将来会变成天鹅,甚至成为凤凰。只要是聪明人都知道要处处押宝,若非必要绝不轻易树立敌人。”
  乔安娜靠上塑料桌,将可乐瓶推到一边,直视我的双眼,说道:“如今知道找到你妈会发生什么事之后,你还会执意要找她吗?”
  “那真是个当头棒喝呀,是不是?我可得要好好想一想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听着,我根本没打算在事情办完之后继续留在夜城。五年前我离开这个疯狂的地方不是没有理由的,而这些理由到现在依然存在。只不过……这个低级恐怖的地方越来越让我有家的感觉,好像一个归属之地。你的世界尽管安全,但似乎总是容不下我。起码在这里,我真的可以为顾客服务,有能力……做些改变。”
  “没错,”乔安娜说。“你可以改变整个世界。”
  我尽可能以平静的神情面对她:“老实跟你说,对我而言,找寻母亲的念头还没有强烈到要让世界陷入那种未来的地步。”
  “难保你这种想法不会改变。”
  “没错,有可能。在夜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喝你的美味可乐吧,乔安娜。别担心那么多了。”
  当乔安娜冷静下来又问下一个问题时,点唱机中传出的歌曲是阿瑟·布朗疯狂世界的“火焰”。
  “我希望你老实跟我说,约翰。你认为凯茜还活着吗?”
  “没理由不这么认为。”我坦白说。“上一次的景象显示凯茜在几天之前还活得好好的。我们知道她是因应召唤而来,不过却没有迹象显示召唤她的东西意图伤害她。当然不是说对方没有伤害她的可能,不过当人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候,乐观一点总是好的,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危机。要救她就必须假设她还活着,我们总得要……保有希望才是。”
  “希望?这里?”乔安娜说。“即使是在夜城这种地方?”
  “特别是在夜城这种地方。”我说,这回换我握起她的手。我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感觉似乎非常自然。“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乔安娜。只要仍有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我知道,”乔安娜说。“你是个好人,约翰·泰勒。”
  我们彼此对看了好一阵子,脸上充满了笑意。我们都信任对方,虽然我们都不相信自己。我知道这绝非明智之举。在《如何成为私家侦探》一书的第一页里就开宗明义地提到“绝对不要跟客户产生暧昧关系”,这可是以大写字体写在“为免支票跳票,尽量预收现金”跟“绝不追寻马耳他之鹰,否则一切将以悲剧收场”之旁的重大行规。我不是笨蛋,我读过雷蒙·钱德勒的侦探小说。然而在那一刻,我把那一切都抛到脑后。不过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我还是做出最后一丝努力。
  “如果你不想去,现在还来得及。”我说。“你已经经历太多了。布莱斯顿街我一个人去就好,你待在这里会很安全的。”
  “不。”乔安娜挣脱我的双手,想也不想立刻说道。“我一定要去。当你找到我女儿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场。我必须知道真相,也必须让她知道我的关怀。可恶,约翰,我有权利跟你一起去!”
  “不错,”我说,由衷对她感到敬佩。“你有权利。”
  “约翰·泰勒,真的是你。”一个冷酷的声音说道。“听说你回来了,我还真不敢相信呢。你应该没这么笨呀,泰勒。”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缓缓转过身去。世界上没几个人有能力偷偷摸到我身后,所以我很肯定站在面前那个壮硕的身影就是渥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都会绅士,眼光独到、处世圆滑,博通一切人情世故。虽然有点过重,不过长相十分英俊,拥有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及笑容,内心更是冷酷无情到了极点。他已经年近半百,然而打起架来没人会赌他输。像渥克这种人永远不会停止追求,只不过运用的手段越来越细腻罢了。他身穿裁剪合身的西装,以一个迷人的笑容对乔安娜点了点头。我神色不善地向他瞪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渥克?连我自己都是几分钟前才决定来这里的。”
  “我知道所有人的下落,约翰。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约翰,这个家伙是谁?”乔安娜的语气颇为不屑,听得我心头大乐。
  “或许你应该跟顾客介绍介绍我是什么人。”渥克说。“我不喜欢还没认识就引起不快。”
  “你的领带打歪了。”乔安娜又说。我开心得想要亲她。
  “他姓渥克,”我说。“至于他的名字则是个秘密,说不定连他老婆都不知道。他曾经当过保镖,因为像他这种人永远是当保镖的料。此人既奸诈又狡狯,危险的程度远高过游泳池里的大白鲨。渥克是夜城当权者的代表,至于哪一个是当权者没人知道,因为他不回答这种问题。重点是他有权力逮捕你、我以及任何人,而且除非还有用处,不然被捕的人通常不会有机会重见天日。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就算要他牺牲再多人命也再所不惜。”
  “我是为了维护平衡。”渥克一边拍着袖子上的灰尘一边轻松说道。“因为这种事总得要有人做。”
  “没人知道他听命于谁,回报于谁。”我继续道。“政府、教会或是军队。人们只知道在面对紧急状况的时候,他有权力调度任何单位,而且没有人敢不来。他说的话就是法律,而他会不惜一切维持这种法律。他的形象完美,看似无害,但是完完全全不能信任。没人有办法分辨他的微笑之下隐藏着什么意图。他常常喜欢火上加油,不过偶尔也会帮人灭火。”
  “他的天赋是从他人口中套出答案,没有多少人有能力对他说不。传说他曾经让一具尸体从解剖台上坐起来回答问题。”
  “你真把我捧上天啦。”渥克说。
  “你看,他并没有否认。渥克拥有各式各样的当权人士为他撑腰。他有权有势,但却不负责任,而且没有良心。在一个光明与黑暗只不过是两个不同字眼的地方,渥克永远游走在灰色地带,就跟所有称职的人民公仆一样。”
  “这就是义务与责任,泰勒。”渥克说。“你不会懂的。”
  “渥克讨厌像我这种人。”我冷笑说道。“我们追求自由,坚持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及灵魂。在他眼中我们这种人就是社会的污泥。他通常不会像今天这样出现在公开场合,因为他喜欢躲在幕后操控一切。所有人都可能是他的棋子,不管人们本身知不知道都会有意无意地帮他做事,所以他根本不需要亲自出手。当然,如果这些非官方的人马在过程中身亡,他总有办法找到更多人递补。对渥克而言,结局才是重点,过程无关紧要,因为让夜城跟正常世界清楚划分的正是这些结局。”
  渥克微微低头,似乎在期待掌声一般。“我真喜欢听你介绍我,泰勒。你介绍的比我自己好太多了。”
  “他草菅人命。”我越讲越气,于是越说越快。“只要他认为有必要,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人丢入狼群。有些人尊敬他,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惧怕他,事实上,几乎所有夜城的居民都曾试图暗杀过他。每天工作结束之后,他就会回到家人跟老婆身边,回到正常世界的家里。我们对他而言不过是工作而已。基本上,我认为在他眼中夜城只是一个超大型的怪胎秀,充满各式各样会咬人的动物。如果他有办法不被发现的话,早就已经丢颗核弹毁灭整个夜城了。不过他不能这么做,因为幕后的老板不会允许。因为这些老板需要一些其他地方无法提供的娱乐,需要一些在正常世界连想都不能想的堕落。”
  “这就是渥克,乔安娜。不要信任他。”
  “这样说真伤人。”渥克自顾自地说。他拉了张椅子在我跟乔安娜之间坐下,两脚优雅地交叉,十指合拢摆在桌上。这时候四周又再度响起人们的交谈声,因为大家终于肯定渥克不是为了他们而来。他向前方靠了一靠。尽管很不愿意,不过我也对他靠近过去,好清楚地听见他的每一句话。既然渥克对我以及这个案子透露出兴趣,那就表示状况比我想象中还要糟糕。
  “最近有不少布莱斯顿街的居民离奇失踪。”渥克很快地说道。“我们没有立刻发现,因为失踪的都是些没人理会的家伙。流浪汉、乞丐、酒鬼、毒虫,各式各样的人渣。不过等到情况逐渐明朗之后,我还是不认为有必要介入。毕竟根本没有人在乎,至少没有重要人士在乎。如果说有什么改变的话,大概就是布莱斯顿街的整体素质变高了。基本上,任何自愿进入布莱斯顿街的人都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只可惜几天之前……几名高层人士踏入了布莱斯顿街,从此再也没有出来。于是上面终于派我来调查了。”
  “等一下。”我神情严厉地看着渥克。“高层人士到布莱斯顿街那种地方做什么?”
  “小声点。”渥克说,对我严厉的神情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们跟那里一点关系都没有。布莱斯顿街对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毫无吸引力。看起来他们似乎比较可能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召唤而去,只不过……如果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在夜城出没,我们早就该发现了才对,除非对方刻意不想让我们发现。然而严格说来,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这是一个难解之谜。你也知道我多讨厌难解之谜,泰勒。正当我在考虑要怎么处理这个情况时,就听说你回来了,这倒是提供了我一点头绪。他们说你在追查一名跷家少女?”
  “就是这位女士的女儿。”我说。渥克再度对乔安娜点头。
  “你的天赋指向布莱斯顿街?”
  “不错。”
  “你有理由相信她是被召唤而来?”
  “未必违反她本身意愿就是了。”
  渥克比了个无所谓的手势。“那我给你十二个小时,泰勒。利用这些时间找出布莱斯顿街的秘密,并且尽你所能让这条街恢复原貌。如果你失败了,我就只好改采原订计划,将这条烂街跟里面所有的东西一举歼灭。”
  “你不能那样!”乔安娜说。“我的凯茜还在里面!”
  “他可以。”我说。“他干过这种事。渥克热爱坚壁清野的策略,牺牲无辜对他而言算不了什么。渥克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无辜的人,再说,把事情交给我,他就不用派自己人去冒险了。”
  “一点也没错。”渥克道。他站起身来,自外套中取出怀表确认时间。“十二个小时,泰勒,多一分钟都不行。”他收起怀表,然后看着我又道:“最后给你个忠告,记住……在夜城,所有事情都不像表面那么简单。我很怕你离开太久,居然连这么基本的生存规则都给忘了。”
  他停了一停,似乎还打算要说些什么,不过女服务生刚好在这个时候把我的外套送了过来,于是他就没把话说出口,只是微笑地看着女服务生为我展示干净无痕的外套。
  “好外套,泰勒,非常复古。我还有事先走了,太多事要处理,太多人要解决。欢迎回来,泰勒。别搞砸了。”
  他转身正要离开,我又问了他一个问题。“渥克,你是我父亲的朋友。”
  他回头看我:“没错,约翰,我是。”
  “你知道我母亲的身分吗?”
  “不,”他说。“我不知道。不过要是让我找到她,我会逼她说出真相,然后杀了她。”
  他笑了一笑,以手指轻触帽缘,然后离开鹰风炭烤。没有人抬头看他离开,不过在他走后酒馆中的交谈声明显变大。
  “你跟他是怎么回事?”乔安娜问道。“你怎么容许他那样跟你讲话?”
  “渥克?就算他在我鞋子里大便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没看过你在任何人面前让步。”乔安娜说。“他有什么特别的?”
  “渥克就是特别。”我说。“所有人都对他让步三分。倒不是因为他本人的身分,而是因为他所代表的势力。”
  “当权者?”
  “答对了。有些问题不知道答案反而更可怕。”
  “那么谁有权力管理当权者?”乔安娜说。“没人怀疑当权者的诚信吗?”
  “我们在哲学的洪流中飘荡呀。”我说。“没时间搞这个。赶快喝完可乐,往布莱斯顿街出发吧。”
  “也是时候了!”乔安娜说着一口把可乐吸完,以那一口的量来看,八成吸到头都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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