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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意外

黑尔沃特,1758年1月
消息传到黑尔沃特的时候,灰暗的天空风雨大作,倒是颇为应景。下午的练马因为大雨被取消了,此时马儿正偎依在底下的马厩里,那咀嚼声和呼气声平和而舒心,阁楼上,詹米·弗雷泽斜躺在那铺满干草的小窝里,胸前支着一本打开的书。
那是他从庄园的管家格里夫斯先生那儿借来的几本书之一,尽管屋檐下的猫头鹰洞里透不过多少光线,他还是深深地被书本吸引了。
我用嘴唇挡住了他的去路,那样他便无法不吻我。我用那嘴唇吸引着他,煽动着他,鼓舞着他。这时候,我的目光投射到他衣服上的那个部分,遮蔽着他快乐的本质,我清楚地发现了其中的膨胀与骚动。此时我自身的进程已无法轻易停止,到了真正难以自制的地步,亦无心等待他处男的羞涩继续缓慢前行,我的手便偷偷伸向他的大腿,顺着一侧滑向那个地方,在那儿我可以同时看见并且触摸到那个坚实的存在,包裹在他的马裤之中,任我的手指永无止境地去探索。5
“哦,是吗?”詹米狐疑地自语道。他抬着眉毛在草堆上调整了自己的姿势。他以前也知道这类书的存在,但——因为拉里堡的读物全由詹妮掌管——从未亲眼见过。此类书对精神参与的要求相比笛福和菲尔丁两位先生的作品来说有那么点儿区别,不过他对多样性并无避嫌。
它惊人的尺寸令我再次畏缩了一下,然而我无法不充满快意地去注视它,去尝试着触摸它,那如此之长、如此之宽的象牙色的鲜活生命!它的角度与体形是多么完美,那骄傲的坚挺扩张着它的皮肤,那光洁的表面和天鹅绒般的柔软足以与我等女性最娇嫩的肌肤匹敌,而那细腻的白净色泽丝毫不因其根部生出的一丛黑色鬈发而打上折扣。它那略带蓝色的头部宽宽地昂起,与那蜿蜒在四周的蓝色血管一同构成了大自然最为触目的形与色。简言之,此物竖立着多少的惊恐与喜悦!
詹米瞥了一眼自己的胯下,轻轻地哼了一声,便翻到下页,外面雷电的轰鸣也顶多吸引了他片刻的注意。他全神贯注地读着,全然没有听见底下传来的声响,大雨沉重地打在他头顶上方几尺远的木板上,淹没了楼下的喊叫。
“麦肯锡!”那一遍遍的洪亮的吼声终于穿透了他的意识,他匆匆翻身站起,连忙拉直衣衫,爬下了梯子。
“哦,你在啊。”休斯闭上嘴,有点儿畏缩地向他招了招那粗糙的手。潮湿的日子里休斯的风湿病犯得厉害,大风暴雨的几天他只能躲在马厩储物室隔壁的小间里,蜷缩在床上,靠一壶粗制蒸馏酒为伴度日。阁楼上能够闻到酒味,詹米爬下梯子时那气味越来越浓烈。
“让你准备马车呢,要载邓赛尼勋爵和伊莎贝尔小姐去埃尔斯米尔。”休斯没等他在马厩的石板地上站稳脚跟就急着对他说道。老头儿令人担忧地摇晃着身体,轻轻地自顾自打着嗝儿。
“这会儿?你疯了吗,老兄?要不就是喝多了?”他瞥了一眼休斯背后打开着的半截门扇,雨水顺着往下直淌。正看着的当口儿,远处的天空爆出了耀眼的闪电,霎时间把群山映射成一幅鲜明的浮雕。而眨眼间一切又消失得跟出现一样突然,只留下那残影印在了他的眼底。他摇摇头甩掉了那幅画面,看见车夫杰弗里斯穿过院子走了过来,他低头顶着风雨,斗篷紧紧地裹在身上。看来,这可不是休斯喝醉了酒的幻想。
“杰弗里斯他需要个人帮他赶马!”休斯不得不靠近了大声喊着,才没被风雨淹没了声音。离得这么近,粗制的烈酒味儿闻着很呛人。
“哦,可这是为啥?邓赛尼勋爵干吗要——啊,算了吧!”马夫总管红着眼圈,目光呆滞,显然也问不出什么合情合理的解释。詹米厌烦地推开了他,一步两级地爬上了梯子。
他迅速地穿上了自己的旧斗篷,又很快把刚刚在读的书塞到干草底下——因为马厩的小伙子们从不讲究尊重别人的财产。不一会儿,他准备好后爬下了楼,走进了呼啸的风雨之中。
一路上折腾得够呛。大风穿过关隘发出刺耳的声音,笨重的马车被鞭打得摇摇欲坠。他高高地坐在杰弗里斯身边,倾盆大雨之下那斗篷几乎无力为他挡风遮雨,特别是他还不得不隔三岔五地跳下马车,用肩膀顶起车轮,从紧抓不放的泥坑里释放出那可怜巴巴的车子。
尽管如此,一路上种种具体的不便都几乎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他的心神完全专注于揣摩此行的起因。不可能有很多急事能迫使邓赛尼勋爵这样的老人在如此的天气下连夜起程,何况赶往埃尔斯米尔的路途还这么坑坑洼洼,车辙纵横。埃尔斯米尔有消息传来,而这个消息只可能与吉尼瓦小姐或她的孩子有关。
仆人们之间传言说吉尼瓦小姐的孩子会在一月里出生,他刚一得知便立马倒数了日子,再次诅咒了吉尼瓦·邓赛尼的同时,也草草地祈愿她能够平安生产。打那以后,他竭尽所能地不去想这件事儿。与她同床仅仅是婚礼前的第三天,他也无从确定。
此前一周,邓赛尼夫人已赶往埃尔斯米尔陪伴女儿。之后,她每日必会传信回黑尔沃特,索取十来件她忘了带去并必须立即送达的物品,截至今日,每次信报都是“尚无讯息”,然而今日的信报显然已有内容,而其内容必定不妙。
他刚刚又一次从泥坑里结束战斗,正要走回马车前,只见伊莎贝尔小姐的脸从透明的云母窗片背后向外探望着。
“哦,麦肯锡!”她满脸是恐惧和痛苦,“请问,还有多远?”
道路两边的水沟里汩汩的急流在耳畔震响,他靠近了对她喊道:“杰弗里斯说还有四英里路,小姐!两个小时吧。”只要过阿什内斯拱桥的时候这背水一战的该死的马车不把一车倒霉的乘客翻入沃坦德拉斯湖就好,他默默地对自己补充道。
伊莎贝尔一边点头表示感谢,一边把窗户关好,而他适时地瞥见了女孩一脸掺杂着雨水的眼泪。缠绕着内心的焦虑顿时蛇行而下,在他腹中蜷曲翻滚。
马车最终驶进埃尔斯米尔庄园的庭院里时,已经过了将近三个小时。邓赛尼勋爵毫不迟疑地跳下了车,几乎来不及停下为小女儿伸出臂膀,便匆匆地进了屋。
又花了近一个小时,他和杰弗里斯才卸下马具,为马匹擦拭干净,洗去车轮上厚厚的泥土,并将一切完好就位于埃尔斯米尔的马厩之中。被寒冷、疲劳和饥饿折磨得麻木不堪,他们来到厨房寻求庇护和聊以果腹的食物。
“可怜的家伙们,你们都冻得发紫了!”厨娘感叹道,“到这边坐下,我这就给你们弄点热乎的。”她是个脸颊狭长、骨架消瘦的女人,身材与厨艺很不相符。没几分钟,他们面前就摆上了巨大而喷香的煎蛋卷,佐以丰盛的面包、牛油和一小罐果酱。
“好啊,太好了!”杰弗里斯感激地望着美食评论道,“不过要是能就着点儿啥可以喝的,那可就更好啦!我瞅着你像是个好心人,亲爱的,可怜可怜这两个快冻死的家伙吧?”
兴许是那爱尔兰口音的央求,要不就是他们身上一边滴着水一边冒着热气的衣裳,反正那话挺管用,一瓶烹饪用的白兰地立刻上桌,摆在了胡椒磨边上。杰弗里斯不假思索地斟满了酒,一口气喝完了,咂了咂嘴。
“啊,这才美呢!来,兄弟。”他把酒瓶递给詹米,便舒舒服服地开始享用热腾腾的晚餐和女佣们的长短闲话,“对了,这儿有啥新鲜的?娃儿生了没?”
“哦,生了,就在昨晚!”厨房女佣积极地回答说,“我们一整晚没睡,医生一来就不停地要干净的床单和毛巾,这屋子都快被翻得底儿朝天了。不过娃儿才不是最大的麻烦事儿呢!”
“好了,”厨娘打断了她,皱着眉责骂道,“有那么多活儿要干,还站在那儿嚼舌头!玛丽·安,上书房看看爵爷还需要点儿什么。”
詹米一边用一片面包抹着盘子,一边观察着那个女佣,她在责骂声中毫无愧意地欣然离去,这令他推测到,那书房里多半正发生着什么相当有趣的事情。
就这样,厨娘成功地获得了听众们的全部注意力,一番象征性的推托之后,她还是被说服了,同意把传言透露给大家。
“好吧,事情是几个月前开始的,那时吉尼瓦夫人才刚刚显肚子,可怜的人儿。打从他们成婚起,爵爷对她就比馅饼儿还甜,乐意没完没了地为她服务,从伦敦订了所有她想要的东西,不停地问她够不够暖和,有没有啥想吃的——可宠她了,爵爷。不过后来,他便发现夫人有了孩子!”厨娘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皱起了她的脸。
詹米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孩子的一切,是男孩女孩,情况可好。但这个女人催不来,他只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极力显出兴趣,鼓励地朝前探着身子。
“哎呀,那些喊叫啊,愚蠢的打闹啊!”厨娘说着,沮丧地把双手抛向空中比画起来,“他在那儿吼,她在那儿哭,两人还又是蹬脚又是摔门的,爵爷朝夫人骂的那些个话呀,放在牲口院里都不堪入耳——我这么跟玛丽·安说来着,她告诉我……”
“就是说爵爷他不乐意有孩子?”詹米打断了她。煎蛋卷变成了个硬块儿哽在他胸口的什么地方。他又喝下一大口白兰地,希望能把它给冲下去。
厨娘明亮的目光像鸟眼一般转向他,挑起眉毛欣赏着他的智慧。“啊,你觉着他一定会乐意的,对吧?可是,才不呢!正相反。”她强调着补充说。
“为啥不?”杰弗里斯问,兴趣不大的样子。
“他讲,”厨娘忌惮地压低嗓音,说出了那毁谤性的消息,“因为那孩子不是他的!”
杰弗里斯哼了一声,声调里充满了轻蔑的调侃,他的第二杯快喝完了。“老山羊跟个年轻妞儿?我猜那多半没错,可爵爷他到底怎么能肯定是谁的种?可能是别人的,也可能是他自个儿的呀,只好随夫人说了,啊?”
厨娘那薄薄的嘴唇咧开了一个灿烂的、不怀好意的微笑:“哦,我可没说他知道那个种是谁的——不过,有一个可能准保能让他肯定那不是他自个儿的,对吧?”
杰弗里斯瞪着厨娘,靠到身后的椅背上。“什么?”他说,“你是讲爵爷他,不举?”揣摩着这个刺激的念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詹米感到煎蛋卷开始涌上喉咙,立刻又灌下好多白兰地。
“不过,我肯定是没法儿说啦。”厨娘一本正经地抿了抿嘴,接着又张口补充说,“不过从婚床上换下床单的那个女佣确实说了,那床单可真的是一干二净啊,就像才换上的一样!”
这已经超过了他的忍耐限度。詹米砰的一声放下酒杯,打断杰弗里斯高兴的笑声,直白地问道:“孩子活下来了吗?”
厨娘和杰弗里斯同时投来惊异的目光,不过怔了一会儿之后厨娘点了点头。
“哦,没错儿。还是个很健康的小男娃儿呢,反正我听说是。我还以为你们都晓得了呢。不过他娘死了。”
那直言不讳的话音一落,整个厨房沉寂了。连杰弗里斯也没有了声音,仿佛被死亡驱散了醉意。他飞快地画了个十字。“主啊,让她的灵魂安息。”喃喃地默念完毕,便一口吞下了杯中所剩的白兰地。
詹米感觉到自己嗓子里烧得生疼,不知是因为白兰地还是因为泪水。震惊和悲痛哽咽在喉,像一团毛线卡在食管之中,他勉强地发出了低哑的声音:“什么时候?”
“今儿早上,”厨娘悲哀地摇头说,“没到中午的时候,可怜的姑娘。娃儿刚生那会儿,他们还以为她没问题了。玛丽·安说她都坐了起来,抱着那小东西哈哈大笑呢。”想到那个,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可后来,天快亮的时候,她又开始大出血了。他们又去喊了医生,医生也尽快来了,可——”
门猛地被撞开,打断了她的话。进来的是玛丽·安,帽檐下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既兴奋又吃力地喘着大气。
“你们的主人叫你们过去!”她一边冲口而出,一边来回地看着詹米和马车夫两人,“你们俩,马上,哦,还有,先生——”她大口地喘息着,向杰弗里斯点点头,“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带上你的手枪!”
马车夫惊慌失措地与詹米对视了一眼,立刻跳起来朝马厩方向冲了出去。与大多的马车夫一样,他的车座下藏有两把上了子弹的手枪,为防范可能遇上的劫匪。
杰弗里斯找到武器得需要几分钟,如果他再花点儿时间去检查一下枪弹有没有受潮,就得等更久。詹米站起身,抓住了那不知所措的女佣的胳膊。
“带我去书房,”他说,“这就去!”
一旦走到楼梯口,靠着书房传来的叫嚷声就能够找到目的地。他随手推开玛丽·安,走上前去,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不太确定究竟应该立刻进屋,还是在此等候杰弗里斯。
“你竟如此薄情地做出这样无耻的非难!”老邓赛尼颤抖的声音里流露出愤怒与忧伤,“而我可怜的小羊羔还尸骨未寒!你这个浑蛋,你这个懦夫!我绝不会让孩子在你的屋檐底下受罪,哪怕就一个晚上!”
“小杂种得留下!”埃尔斯米尔沙哑地嘶叫着,在没有经验的看客听来,一定以为这位爵爷醉得不行了,“他虽是个杂种,却还是我的继承人,他得留下!他身上可是银货两讫了的,他娘虽是个婊子,却至少给我生了个男孩。”
“你这该死的!”邓赛尼发出了尖叫般刺耳的高音,但其间的愤怒了然无疑,“银货两讫?你——你——你竟敢做此暗示……”
“我没有暗示。”埃尔斯米尔仍然哑着嗓门,但激动的情绪已有收敛,“你把闺女卖给了我——我得说,当时显然是蒙混过关了,”那嘶哑的声音冷笑道,“我花了三万英镑,买的首先是个处女,外加一个体面的名字。第一个条件就不符合,我自然有理由怀疑第二个了。”房门背后传来了倾倒液体的声响,紧接着似乎有玻璃摩擦过木制的桌面。
“我看您已经喝得太多了,大人,”邓赛尼的嗓音震颤着,但明显在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情绪,“对您就我女儿的纯洁做出的种种恶心的辱骂,我只能归咎于您显而易见的醉酒之实。既然如此,我将带着我的外孙离开。”
“哦,你的外孙,是吗?”埃尔斯米尔含糊其辞的话里充满了嘲讽,“你他妈的如此肯定你闺女的‘纯洁’,你就确信这小杂种不是你的?她说——”
他的话被一声惊叫打断,伴随着一记重击声。詹米不敢再等了,猛地冲进房门,发现埃尔斯米尔与邓赛尼勋爵扭打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来来回回地滚动着,衣襟与四肢搅成一团乱麻,两人都义无反顾地无视着身后的熊熊火焰。
他稍稍估量了一下事态,接着,正好挑了一个空当,立刻把手伸进那混乱之中,把他的雇主一举扶了起来。
“别动,大人。”詹米一边把邓赛尼从喘着气的埃尔斯米尔身上拉回来,一边对他耳语道。随后,当邓赛尼盲目地挣扎着扑向他的对手时,他改为低声呵斥:“住手,你这老笨蛋!”埃尔斯米尔的年纪与邓赛尼相近,虽然醉意醺醺,却比邓赛尼强壮多了,而且健康状况也明显更好。
伯爵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稀疏的头发凌乱不堪,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瞪着邓赛尼。他用手背擦了擦嘴上的点点唾沫,肥厚的肩膀上下起伏着。
“垃圾,”他用近乎是闲聊的口气说,“你敢……打我?”仍旧喘着粗气,他突然向召唤侍从的小铃扑倒过去。
邓赛尼勋爵自己能否站得住,这点看来很成问题,但此刻已经没有时间担心这个了。詹米放开他的雇主,纵身冲向了埃尔斯米尔正在摸索着的手。
“不,我的大人,”他竭力表示尊敬,一边紧抱住埃尔斯米尔,强行地引领着伯爵那粗壮的身躯一直退后到书房的另一头,“我觉得……如果把您的仆人们……卷进这事儿,恐怕……不太明智吧。”他嘴里嘟哝着,一把把埃尔斯米尔推进了一张椅子,“还是待这儿最好,大人。”
这时候,杰弗里斯两手各举着一把手枪,警惕地走进屋里,目光迅速地来回扫视着埃尔斯米尔和邓赛尼勋爵,前者正极力想从深陷的扶手椅中撑起身子,后者正摇摇欲坠地紧抓住身边的桌沿,苍老的脸庞白得像张纸一样。
杰弗里斯望了望邓赛尼,想寻求指令,当他发现其需要无从获取时,便本能地转向詹米。詹米感觉到一种令人憎恶的气恼,干吗要指望他来处理这场纠葛?然而,黑尔沃特一行人等确实需要尽快撤离此地,这点着实重要。他上前一步,扶住了邓赛尼的胳膊。
“我们这就走吧,大人。”说着,他把憔悴的邓赛尼从桌边拉开,试图侧身将勋爵高大而年迈的身躯挪向门口。可就在他们即将逃离的一刻,书房的出口被挡住了。
“威廉?”邓赛尼夫人圆圆的脸庞出现在眼前,那张脸上斑驳地刻写着新近的悲恸,而此时面对书房中的情景又流露出一种呆滞的困惑。她抬了抬怀中抱的一大捧乱糟糟的、貌似待洗的衣被,依稀带着询问的神情,“女佣说你要我把娃儿抱过来,这是要——”而埃尔斯米尔的一声怒吼打断了她。只见伯爵全然不顾那指着他的手枪,从扶手椅中跃起,猛地推开了目瞪口呆的杰弗里斯。
“他是我的!”埃尔斯米尔粗暴地把邓赛尼夫人撞到了板墙上,一把抢过她怀中的被包,紧紧地抱在胸口,朝窗口方向退去。他怒视着邓赛尼,像一头困兽般喘着粗气。
“我的,你们听见没?”
说罢,那团被包里发出一阵高声尖叫,俨然在抗议刚才的那句宣言。见自己的外孙被埃尔斯米尔抱在手里,邓赛尼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走上前去,扭曲的眉目间透着怒火。
“把他给我!”
“见鬼去吧,你这没种的废物!”埃尔斯米尔显出意想不到的敏捷,躲过了邓赛尼的攻击,继而甩开窗帘,一只手摇开了窗户,一只手抱紧着那号啕大哭的孩子。
“给、我、滚、出、去!”他一圈圈地摇着窗把手,一声声地喘息着,而那窗扇越开越大,“滚!马上滚,不然我就摔死这个小杂种,我说到做到!”为了证实他的威胁,他把号哭着的婴儿推向窗台,直冲着窗外黑暗的夜空,三十尺之下是庭院里被雨淋湿的石板地。
詹米·弗雷泽将所有理智的思考以及对任何后果的担忧抛在脑后,靠着直觉开始行动,这也是陪伴他历经十多场战役的直觉。他从惊呆了的杰弗里斯手中夺下一把手枪,一边转身一边立即开了火。
枪声的巨响让所有人都怔住了,就连孩子也停止了哭叫。埃尔斯米尔的脸变得一片煞白,浓密的眉毛不解地抬了起来。接着,他踉跄地倒了下去,而詹米则纵身上前,注意到手枪子弹在婴儿被包之下悬垂着的布料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圆洞,一切在某种超然的状态下显得尤为清晰。
他站直了身子,脚踩着地毯,仿佛生了根一般,浑然不觉背后的炉火正灼烧着他的双腿,埃尔斯米尔正跌倒在他的脚跟,身躯仍在上下起伏,邓赛尼夫人正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啼哭,尖厉得像孔雀的哀鸣。他紧闭双眼站在那里,如枯叶般抖瑟着,既无法移动也无法思考,双臂牢牢地包裹住那团正在不停扭动着、不停叫喊着的乱得不成形的被包,那裹藏着他的儿子的被包。
“我想和麦肯锡单独谈谈。”
邓赛尼夫人的身影在马厩中显得格格不入。矮小、圆润,一袭黑色亚麻衣裙纹丝不乱,她就像壁炉台前安放着的一件珍贵的瓷器饰品,被生生地取下,放置到这属于粗野的牲畜和不修边幅的男人的世界之中,无时无刻不面临着被打碎的危险。
休斯相当惊讶地望了一眼他的女主人,一边鞠躬行礼,一边扯了扯自己脑门上的头发,然后退回到储物间背后他自己的小屋里,留下麦肯锡面对面地站在夫人眼前。
近距离之下,她苍白的面孔,加上鼻翼和眼睛周围淡淡的粉红色,令她显得格外脆弱,俨然一只弱小而不乏端庄的、身着丧服的野兔。詹米觉得他应当请她坐下,然而这里除了一堆干草和一个倒置的木桶之外,着实无处可坐。
“验尸官法庭今早开庭了,麦肯锡。”她说。
“是的,夫人。”他已经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了。整个上午,其他马夫全都对他退避三舍,并非出于尊敬,而是出于一种对身患绝症的人的恐惧。在埃尔斯米尔庄园会客室里发生的一切,杰弗里斯一清二楚,这就意味着全体下人都一清二楚。然而所有人都对此闭口不提。
“法庭的判决认定埃尔斯米尔伯爵之死纯属意外。验尸官认为伯爵大人当时属于——精神错乱,”她隐约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是我女儿的去世所致。”她的声音略显颤抖,却不失连贯。此番悲剧之下,弱不禁风的邓赛尼夫人远比她的丈夫更能够承受得住。仆人们传言说,勋爵大人自打从埃尔斯米尔归来,就一病不起。
“是的,夫人。”他们传唤了杰弗里斯上庭做证。没有找麦肯锡。就验尸官法庭所知,马夫麦肯锡从未涉足埃尔斯米尔庄园。
邓赛尼夫人的眼睛径直地注视着他,那是一双淡淡的蓝绿色的眼睛,跟她女儿伊莎贝尔的一样,而伊莎贝尔的一头灿烂的金发在她母亲这里已经褪去了色泽,阳光从马厩敞开的大门里射进来,把她那掺杂着缕缕白发的头顶照得银光闪闪。
“我们很感激你,麦肯锡。”她安静地说。
“谢谢您,夫人。”
“非常感激。”她仍旧专注地望着他,说道。“麦肯锡不是你的真名吧?”她突然这么问。
“不是,夫人。”一股凉意从他的脊柱倾泻而下,尽管午后的阳光正暖暖地流连在他的肩头。吉尼瓦小姐临死前会告诉她母亲多少事情?
她似乎感觉到他的紧张,因为詹米认为她此刻上扬着的嘴角是她意欲安抚自己的一个微笑。
“我想我不用问你的真名,现在还不用。”她说,“但我确实有个问题要问你。麦肯锡——你想回家吗?”
“回家?”他一脸不解地重复道。
“回苏格兰。”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我知道你是谁,”她说,“不知你尊姓大名,但我清楚你是约翰的詹姆斯党囚犯之一。我丈夫告诉了我。”
詹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而她并不介意。起码,作为一个不久前刚失去了一个女儿却得到了一个外孙的女人来说,她的情绪很自然。
“我希望您能原谅我的谎言,夫人,”他说,“勋爵大人他——”
“他是想要保护我不至于伤心难过,”邓赛尼夫人替他说了出来,“是的,我知道。威廉担心的太多了。”即便如此,想到丈夫的担忧,她眉间的那些深深的皱纹舒展了些许。眼前这一切,以及此情此景所暗示的那种矢志不渝的婚姻,令他意外地有点儿心生酸楚。
“我们并不富有——你从埃尔斯米尔的话语里也一定有所推测,”邓赛尼夫人接着说,“黑尔沃特其实负债累累。但如今,我的外孙却拥有着整个郡里屈指可数的庞大财富。”
对此,他似乎别无选择地只能以“是的,夫人”作为回答,虽然这让他感觉更像那个住在客厅里的鹦鹉。昨天他还看见那鹦鹉来着,那是日落时他悄悄爬过花床的时候,想趁着全家人在晚餐前穿衣整装的机会,好透过窗户偷瞟一眼新一世的埃尔斯米尔伯爵。
“我们在这儿与世隔绝得厉害,”她接着说,“很少会去伦敦,而我丈夫在显贵的圈子里也几乎没有影响力。然而——”
“是的,夫人。”这时候,他对勋爵夫人这番迂回的谈话将何去何从已略知一二,一时间的兴奋之情仿佛掏空了他的胸腔。
“约翰——我是说约翰·格雷勋爵——他来自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家族。他的继父是——那点倒也并不重要。”她耸了耸那黑色亚麻衣裳下窄小的肩膀,省略了那些细节。
“而重要的是,如果施加足够的影响,完全有可能解除你的假释条件,让你回到苏格兰。正因如此,我才过来问你的想法——你想回家吗,麦肯锡?”
他觉得快要窒息了,就像有人狠狠地在他肚子上打了一拳。
苏格兰!远离这里潮湿而沉闷的气息,踏上那条禁止通行的大路,迈出自由的大步,去攀登悬崖峭壁,去跟踪野鹿的足迹,去感觉那令人神清气爽的空气之中弥漫着的金雀花与石楠的香气。终于可以重归故里!
可以不再是异乡人,可以远离孤独与敌意,可以奔向拉里堡,见到姐姐的脸庞,点燃起重聚的喜悦,感觉她的双臂环绕在他的腰间,伊恩的拥抱覆盖在他的肩头,还有孩子们的小手,捶打着他,紧抓着他,拉扯着他的衣襟。
然而离开这里,则永远无法再次看见他的孩子或听到他孩子的消息。他望着邓赛尼夫人,一脸空洞的表情,如此她便无从猜测这一提议在他内心掀起了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昨天,他最终找到了他的宝贝。透过二楼育婴房的窗口,他看到他正躺在摇篮里熟睡着。他蹲在一棵高大的挪威云杉的枝头,摇摆不定,透过遮蔽着他的层层针叶,一直望到两眼发酸。
他只能看见孩子小脸的侧影,胖胖的脸颊倚靠在布满花边的肩膀上。小帽子歪到一边,这样他正好可以看见那小小的头颅的光滑弧线,上面淡淡地覆着一层浅金色的绒毛。
“感谢上帝他不是红头发!”那是他首先的想法,随后立刻本能地在身上画了个谢恩的十字。
“上帝啊,他好小!”他的第二个念头伴随着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踏进窗户把小家伙一把抱进怀里。那光滑而轮廓优美的小脑袋刚好可以拢在他的手心,他可以感觉到回忆里那短暂的瞬间,感觉到那扭动的小小身体被他抱紧在心口之上。
“你是个强壮的小伙子,”他小声道,“又强壮又勇敢又帅气。可我的上帝啊,你好小!”
邓赛尼夫人耐心地等待着。他恭敬地低下头,不清楚自己是否即将犯下可怕的错误,然而却无法做出别的选择。
“谢谢您,夫人,可是——我还不想离开。”
一条淡淡的眉毛稍稍颤抖了一下,但她同样优雅地向他点了点头。
“如你所愿,麦肯锡。想走时你只需随时提出。”
她转身离去,宛如一个小小的发条玩偶,走回到黑尔沃特的世界里。而今,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座囚牢,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难熬一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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