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异乡人5:遥远的重逢(全二册)> 弗兰克和全面坦白

弗兰克和全面坦白

尼斯河桥上来往的行人很多,大家都赶着回家喝下午茶。罗杰走在我前面,宽宽的肩膀保护着我不被周围的人群撞到。
我抱在胸口的书封面很硬,紧贴着那封面,我能感觉到自己沉重的心跳。每次我静下来细想我们这究竟是在干什么时,我的心都会如此沉重地悸动。我不清楚两种可能之间哪一种更糟糕——是证实詹米已战死在卡洛登,还是证实他没有。
我们疲惫地往牧师公馆走着,桥上的木板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声。书很沉,搞得我手臂酸疼,于是我把重负从一只手换到了另一只手。
“小心,瞧着你那该死的轮子,伙计!”一个工人骑着自行车低头从桥上的人群里穿过,差点把我撞到栏杆上。罗杰一边喊着,一边灵巧地把我让到一边。
“对不住啦!”那工人抱歉地回答,抬手挥了挥,车子从两群回家喝下午茶的学生之间穿了过去。我回头望向桥的那边,想看看布丽安娜有没有正好在我们身后,却不见她的影子。
一下午我和罗杰都泡在文物保护协会。布丽安娜则拿着罗杰开出的一列公文清单,去高地氏族办公室索取影印件。
“罗杰,你真是太好心了,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大声说道,尼斯河喧闹的声音回荡在桥上。
“没问题。”他有点儿尴尬,停下脚步等我赶上前去。“我也很好奇,”他微笑着补充,“你了解我们搞历史的——不肯放弃任何一个谜题。”他摇摇头,试图赶走眼前被风吹乱的黑色头发。
搞历史的,我的确很了解。我同一个搞历史的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弗兰克同样不想放弃这个谜题,然而,他也不愿意去解开它。而今他去世两年了,这个谜题便留给了我和布丽安娜。
“你得到林克莱特博士的回音了吗?”走下拱桥时我问道。虽然已近黄昏,但北方的天此时日头还很高。掩映在河岸上的青柠树叶之间,那粉红色的太阳依然挂在桥下那座花岗石衣冠冢之上,熠熠发光。
罗杰摇摇头,迎风眯起了眼睛。“没有,不过我一周前才去的信。如果星期一还没有回音,我就打个电话。不用着急,”他侧过脸对我笑笑,“我很小心的。我只告诉他是出于研究的目的,我需要卡洛登战役后藏身里亚纳赫农舍的詹姆斯党军官名单——如果有这样一个名单的话。另外,若有当时幸存者的信息,请他为我指明原始资料的来源。”
“你认识林克莱特?”我一边问,一边把书本挪到侧面支在胯上,好让左臂歇息一下。
“不认识,但我把询问信写在了巴利奥尔学院的信纸上,并巧妙地提到了我以前的老师切斯莱特,他跟林克莱特认识。”罗杰令人宽慰地眨了下眼睛,我笑了。
他的眼睛是一种透亮的碧绿,衬着他橄榄色的皮肤,显得很明净。虽然他嘴上说帮助我们找寻詹米的历史是出于好奇,但我很明白他更深层的兴趣——冲着布丽安娜来的。我也明白,在这层兴趣之上并非只是他一人有意。唯独不知道的是,罗杰本人是否清楚这点。
回到韦克菲尔德牧师的书房,我把满怀的书堆到桌上,解脱地瘫倒在火炉边的高背椅中。罗杰去厨房倒了杯柠檬汁。
端详着我们带回的一大摞书,我浅尝着杯中酸酸甜甜的滋味,放慢了呼吸,但脉搏仍然跳得慌乱。詹米在那里头吗?如果在的话……握在冰冷的玻璃杯上的手变得很湿,我随即掐断了自己的思绪。别想得太远,我提醒自己,还是等找到些什么再说吧。
罗杰环视着书房四周的书架,像在寻求其他的可能。他已故的养父——韦克菲尔德牧师,是个很不错的业余历史学家,而他酷爱收藏垃圾的习惯也很糟糕。书信、日志、小册子、大报,各种古董书籍和当代文献,全部摩肩接踵地挤在书架上。
罗杰犹豫了一下,接着,他的手落在身旁桌上的另一摞书上。那是弗兰克的书,是他一生颇为杰出的成就,起码从封套上印着的赞誉之词来看是这样。
“你读过这一本吗?”罗杰拿起名为《詹姆斯党人》的那本书,问我。
“没有,”我喝下一大口柠檬汁,稍微镇静了一点儿,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没有,我没法儿去读。”自从归来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去看任何关于苏格兰历史的资料,尽管十八世纪正是弗兰克的研究方向之一。心中明白詹米已死,不得不面对没有他的余生,我努力逃避任何令我想起他的事物。那是一种徒劳的逃避——布丽安娜的存在每天在那儿提醒着我,忘记他根本没有可能。但我还是无法去读那些关于美王子查理的文献——那个无能透顶的年轻人——也受不了任何关于他的追随者的书籍。
“我明白。我只是觉得你可能知道这里是否存在有用的信息。”罗杰顿了顿,颧骨上的红晕更深了,“你——呃,你丈夫——我是说弗兰克,”他仓促地补充着,“你有没有告诉他……呃,关于……”他的声音缩了回去,尴尬地哽在喉中。
“那个,我当然说了!”我尖锐地回答,“你觉得呢——消失了三年,我就闲庭信步地走进他的办公室,说一句:‘哦,你好,亲爱的,晚饭想吃什么?’”
“不,当然不是。”罗杰赶忙嘟哝道,一边回转身去,紧紧盯着书架,脖子后面映出窘迫的深红。
“对不起,”我一边说一边深吸了一口气,“你会这么问很正常。只不过——我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远远没有愈合。我惊恐地发现那伤口其实仍旧皮开肉绽着。我放下玻璃杯,把它搁在手肘边的桌上。如果我们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我需要一杯比柠檬汁浓烈得多的东西。
“是的,”我说,“我都告诉他了。关于巨石阵——关于詹米。关于一切。”
罗杰怔了一会儿,没有回答。接着,他半转过身,只让我看见他侧影强健而清晰的线条。他没有看我,俯身注视着那些弗兰克写的书,封底照片上的他清瘦黝黑,俊朗地向后人微笑着。
“他相信你了吗?”罗杰轻声问。
我感到嘴唇上的柠檬汁有点儿黏,舔了一舔才开始回答。
“没有。”我说,“起先没有。他觉得我疯了,甚至带我去心理医生那儿检查。”我放声笑了起来,但又马上打住,回忆让我握紧了拳头,心中充斥了当时的愤怒。
“那,后来呢?”罗杰转过来看着我,他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剩下的是眼里好奇的影子,“他后来怎么想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
因弗内斯的这家小医院里充满了陌生的气味,闻着像苯酚消毒水和浆粉。
我无法思考,也尝试着不去感觉。比起当年涉险踏入过去,归来之旅要可怕得多。因为去时,关于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等种种问题,有一层质疑与不确信一直庇护着我,而我始终生活在希望里,希望得以逃离。而今,对于身在何处,我已经再明白不过,对无路可逃的事实也确信无疑。詹米已经死了。
医生、护士努力和言善语地照顾我的饮食,但我的世界里除了悲痛和恐惧已容不下其他东西。对他们的问题,我回答了我的姓名,便不再开口。
我闭目躺在洁白的床上,十指交叉紧紧地护住脆弱的肚子。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穿过巨石阵之前的所见——雨中的沼地和詹米的面容。我知道,如果看久了周遭的那些新事物,脑海里的这些影像会逐渐退却,取而代之的将是护士的身影、床头的瓶花等索然无味的东西。我用一只手的拇指偷偷地按着另一只手的拇指的根部,享受着那个小小的伤口带给我的隐晦的慰藉,那是我让詹米用小刀刻下的一个J字——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最后一触。
如此的状态一定持续了很久。我时不时昏睡过去,梦见詹姆斯党起义的最后几天——又一次看见树林里长满了深蓝色真菌的死尸;看见卡洛登公馆阁楼的地上垂死的杜格尔·麦肯锡;看见泥泞的战壕中,那高地战队衣衫褴褛的士兵,沉睡在屠杀降临之前最后的那个晚上。
偶尔,闻到消毒水的气味,或者听见安抚的轻声细语,我会惊叫着、呻吟着醒来,因为这些气味和声响与我梦里回荡着的盖尔语的叫喊声实在格格不入。不久我又会沉入睡梦,把伤痛牢牢地握紧在掌心里。
再次睁开双眼时,弗兰克出现了。他站在门口,一手正把深色的头发捋到脑后,显得有点儿无所适从——难为他了,可怜的人。
我躺在床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如同他的祖先乔纳森和亚历克斯·兰德尔,他的面容精致、明朗而富有贵族气息,也有着一样完美的头型和深色的直发。除去五官上的细微差别,弗兰克的脸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与众不同,既不像亚历克斯的清灵,也不像乔纳森的冷傲,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丝毫的恐惧或残酷。他清瘦的面孔流露着智慧与和善,拉碴的胡子和眼窝下的黑影暴露了些许倦意,不用说我也知道他是连夜开车赶过来的。
“克莱尔?”他走到床边试探地问,似乎并不确定我是克莱尔。
我也不是很确定,但仍点了点头,说了声:“你好,弗兰克。”久未开口,我的声音嘶哑而粗糙。
他拉起我的一只手,我没有反对。
“你……好吗?”过了一分钟他问道,一边眉头轻蹙地看着我。
“我怀孕了。”在我混乱的意识里,这好像是问题的关键。之前我从没考虑过应该对弗兰克说些什么,假如我能再见到他的话。然而,当他出现在门口的一瞬,我的决定似乎立刻在脑中清晰地成形了。我要告诉他我怀孕了,他会离去,于是我便能与脑海中詹米的最后一面长相厮守,将他火热的触摸紧握在手中。
他的脸抽紧了一下,但没有放开我的那只手。“我知道,他们告诉我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克莱尔——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感到脑中一片空白,但耸了耸肩。
“那好吧。”我说,一边开始疲惫地整理思绪。我不想谈那些,但对于这个男人我感到我有些许的义务。不是内疚,我还没有感到内疚,但无论如何我有这个义务。毕竟我是他的妻子。
“好吧,”我说,“我爱上了另一个人,所以我便嫁给了他。对不起。”他脸上闪过一道诧异,于是我补充说,“我也没有办法。”
我的回答出乎他所料。他张开嘴,又闭上,接着牢牢地抓紧我的手,紧得我赶忙把手抽了回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声音尖锐地问,“克莱尔,你这么久都去哪儿了?”他猛地站起来,赫然耸立在我的病床上方。
“你记不记得我们最后见面时,我正在去往纳敦巨岩的方向?”
“是啊?”他一半愤怒一半怀疑地朝下瞪着我。
“嗯,”我舔了一下干枯的嘴唇,“事实上,我从那巨石阵里一块裂开的岩石中间穿了过去,回到了一七四三年。”
“别开玩笑了,克莱尔!”
“你认为我在闹着玩?”如此荒唐的想法使我大笑起来,尽管此时的我距离幽默的境地可谓天渊之别。
“别这样!”
我收起笑声。两个护士神奇地出现在门口,肯定是偷偷躲在附近的走廊里。弗兰克靠过来抓住我的胳膊。
“听着,”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里说道,“你必须告诉我你去了哪儿,做了些什么!”
“我正在告诉你!放开我!”我坐起身,甩开他的手,“我说了,我穿过一块石头到了两百年之前。我还遇见了你见鬼的祖先,乔纳森·兰德尔,就在那儿!”
弗兰克眨了眨眼,完全惊呆了:“谁?”
“乔纳森·兰德尔,而且他还是个该死的、肮脏的、下流的变态狂!”
弗兰克和门口的护士全都惊讶地张着嘴。我听见他们身后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匆忙的交谈声。
“我必须与詹米·弗雷泽结婚,好逃离乔纳森·兰德尔,可后来——詹米——我没法儿控制我自己,弗兰克,我爱上了他,如果可以,我一定会留在他身边,但因为卡洛登和孩子,他把我送了回来,然后——”这时,一个穿医生制服的人推开护士们走进门来,我停顿了一下。
“弗兰克,”我吃力地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发生这些,我也尽我所能努力想回来——真的,我尽力了——但我回不来。而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底涌起,淌下了我的脸颊,大部分是为了詹米,为了我自己,还有我怀着的孩子,而有一小部分也是为了弗兰克。我使劲抽着鼻子,努力地收回泪水,在床上坐直了身子。
“听着,”我说,“我知道你不会再想跟我有任何干系,我完全不怪你。你——你走吧,好吗?”
他的脸变了。他不再愤怒,只是变得很痛苦,带着一丝困惑。他坐到我床边,不去理会那个医生。这时,那医生已经走进病房,开始试着摸索我的脉搏。
“我哪里也不去,”他说得很柔和,又一次拿起我的手,尽管我想要抽离,“这个——詹米,他是什么人?”
我抽搐着深吸了一口气。医生握着我的一只手,仍在试图判断我的脉搏,我感到一种可笑的恐慌,好像被他们俩夹在当中俘为囚徒。我费力地平复了心情,尝试着平静地回答。
“詹姆斯·亚历山大·马尔科姆·麦肯锡·弗雷泽,”我正式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他的全名,就像他在我们婚礼的那天第一次告诉我时一样。想到这里,又一滴泪珠溢出眼眶,由于两只手都被困住,我只能用肩膀把它擦干。
“他是个高地人。他在卡洛登,战、战死了。”没有用,我又一次泣不成声,泪水无法为撕扯着我的伤悲止痛,而只是我应对这难忍的伤痛的唯一方法。我俯身向前,努力地收敛,用身体包裹住腹中那微小到难以感知的生命,那小生命是詹米·弗雷泽在我身上唯一的遗存。
我隐约感到弗兰克和医生交换了一个眼神。理所当然,卡洛登对他们来说只是遥远过去的一小部分。而对于我,它刚刚发生在两天以前。
“我们也许该让兰德尔夫人休息一下,”医生建议说,“她这会儿好像有点儿难过。”
弗兰克疑虑地看看医生,再看看我:“嗯,她当然有点儿难过。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呃,这是什么,克莱尔?”摸着我的手,他发现了我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弯下腰开始研究起来。那是詹米给我的结婚戒指,一枚宽宽的银质指环,纵横交织的高地传统图案中穿插地刻着一朵朵小小的蓟花纹样。
“不!”弗兰克转动着戒指,想把它从我手指上退下,我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我抽出手,握紧了拳头,把它怀抱在胸,用左手牢牢地保护着,那左手上依然戴着弗兰克的金色婚戒。“不,你不能拿走它,我不准你拿走!那是我的结婚戒指!”
“来,你看,克莱尔——”弗兰克的话被医生打断,这时医生已经走到病床另一侧,站在弗兰克身边低头耳语起来。我听见了几个字——“这会儿别折磨您夫人。这样的打击……”——紧跟着,弗兰克站起来,被医生坚持着请了出去,医生一边走一边朝一位护士点了点头。
被新一波的忧伤吞噬着,我几乎没有觉察到皮下注射器针头的刺痛。依稀听见弗兰克离开时的话:“好吧——但是克莱尔,我会知道的!”而后,黑暗万幸地降临下来,我终于睡了很久很久,没有做梦。
罗杰端起玻璃酒瓶,把酒倒进酒杯,待到半满时递到克莱尔手中,微微一笑。
“菲奥娜的奶奶总是说,威士忌能解决所有的烦心事儿。”
“有些药方确实还比不上威士忌。”克莱尔接过酒杯,回敬了他微微一笑。
罗杰给自己也倒上酒,坐到她身边,静静地抿了一口。
“我努力劝他离开,你知道,”她突然放下杯子说,“我是说弗兰克。我告诉他,无论他认为发生了什么,我明白他无法再找回对我的感觉。我说我愿意离婚。他得离开我,忘了我——继续他没有我时已经开始的新生活。”
“但他不愿意这样。”罗杰接下话茬。太阳下了山,书房里开始有点儿冷了,他弯腰打开了老式的电暖炉。“是因为你怀孕了?”他猜测道。
她突然冲他尖锐地看了一眼,接着有点儿自嘲地笑了。
“没错。他说只有无赖才会抛弃一个无依无靠的孕妇,尤其是一个对现实世界的把握有那么点儿虚无缥缈的孕妇。”她讽刺地补充道,“我其实并不那么无依无靠——兰姆叔叔给我留了点儿积蓄——不过,弗兰克毕竟不是一个无赖。”她把目光投向书架。她丈夫的历史著作并排立在那里,书脊反射着台灯的亮光。
“他是个正人君子。”她温和地说,又从杯子里抿了一口酒,然后闭上眼睛,让酒精的气味散发开去。
“而同时——他知道,或许是怀疑,他自己没有生育能力。这对于一个如此热衷于历史和宗谱学的男人是个巨大的打击。你知道,他整天思考的都是那些历朝历代生生息息的事情。”
“是,我可以想象,”罗杰慢慢地说,“可他难道不会觉得——我是说,你怀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他可能想过,”她琥珀色的眼睛又聚焦在他身上,威士忌加上回忆让那清澈的眼眸泛起了柔光,“但事已至此,既然他不相信——也无法相信——我所说的关于詹米的一切,那孩子的父亲本身就是一个未知数。如果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并且说服自己,认为我其实也不知道,只是在创伤的打击下臆造出了种种幻想——那样的话,便没有人能说那孩子不是他的。显然我不能。”她加了一句,带着一丝怨恨的意味。
她灌下一大口威士忌,搞得眼睛湿湿的,于是停下来擦了一擦。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带着我彻底远走高飞,来到了波士顿。”她继续说道,“哈佛大学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职位,那儿没有人认识我们。布丽安娜就在那儿出生了。”
一阵烦躁的哭声把我又一次惊醒。一整晚为宝宝起来了五次之后,早上六点半我才重新回到床上。此时睡眼惺忪地看了眼时钟,才七点。浴室里,弗兰克高亢地哼唱着《统治吧,不列颠尼亚》,愉快的声调盖过了哗哗的流水声。
我躺在床上,精疲力竭,抬不起四肢,不知能否忍受住那哭声直到弗兰克洗完澡把布丽安娜抱到我怀里。然而宝宝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那哭声提高了两三个音调,上升到一种间歇性的尖叫,时不时停一下,发出恐怖的喘息。被惊慌驱使,我把被子甩到一边跳了起来,就像战时迎接空袭一般。
蹒跚着穿过冰冷的走廊走进育婴房,我发现三个月大的布丽安娜仰面朝天,放声大哭着。嗜睡的我仍然头昏脑涨,半晌才想起我是在她俯卧在床时离开的。
“宝贝儿!你会自个儿翻身了!”也许是被自己大胆的举动吓着了,布丽安娜紧闭上双眼,挥舞起粉红色的小拳头,放大音量开始号啕。
我一把抱起她,拍着她的后背,对着那长满了柔软的红发的头顶轻言细语起来。
“哦,亲爱的小宝贝!多聪明的姑娘!”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弗兰克走出浴室,用毛巾擦着头发,另一条毛巾裹在腰间,“布丽安娜怎么了?”
他神情忧虑地向我们走来。在我临产之际,我和他一度都很焦躁不安,不清楚一旦詹米·弗雷泽的孩子降生,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于是他变得很暴躁,我变得很恐慌。然而,当护士从摇篮里抱出布丽安娜交到弗兰克怀中,一句“这是爸爸的宝贝姑娘”便抹去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低头见那玫瑰花苞一般完美的小脸,他瞬时绽放出一脸温柔的惊叹。不出一个星期,他便全身心地被布丽安娜降服了。
我微笑着转向他说:“她翻身了,自己翻的!”
“真的?”他洗刷一新的脸上喜形于色,“这是不是早了点儿啊?”
“是有点儿早。斯波克医生说起码还得等一个月呢!”
“啊,斯波克医生知道些什么?来,小美人儿,这么天才,亲爸爸一个!”他举起那包裹在粉色贴身睡衣里的小小的柔软的身体,在她圆圆的小鼻子上亲了一口。布丽安娜马上打了个喷嚏,我们都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我打住了,突然意识到这是我将近一年里第一次开怀大笑,更不用说是同弗兰克在一起了。
他也意识到了这点。我们的目光在布丽安娜的头顶上方相遇,他浅棕色的眼睛此时充满了柔情。我微微一笑,有点儿胆怯,又迅速地察觉到他正一丝不挂地站着,精干的肩膀上有水珠慢慢滑下来,停在他胸前光滑的褐色肌肤上,闪着亮光。
这时,我们同时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生生地打破了这一番幸福家庭的场景。
“咖啡!”弗兰克随手把布丽推搡到我怀中,冲向厨房,留下一堆毛巾躺在我的脚边。看着他朝着厨房冲刺的背影,赤裸的屁股闪着突兀的白光,我微笑着把布丽抱在肩头,慢慢地跟随其后。
他光着身子站在厨房水池边,烧焦了的咖啡壶上方升起一团难闻的烟雾。
“要不,喝点儿茶?”我问,一边娴熟地用单臂把布丽安娜挪到髋部,一边在碗橱里翻找起来,“橙白毫的茶叶恐怕没了,只能用立顿茶包了。”
弗兰克做了个鬼脸。骨子里的英国人,他是宁可舔马桶水也不肯喝袋泡茶的。那些立顿茶包是每周来的清洁女工格罗斯曼夫人留下的,她认为用散茶叶泡茶既麻烦又不堪入目。
“不用了,我去学校的路上买杯咖啡好了。哦,说起学校,你记得今晚系主任夫妇要过来吃晚饭吧?欣奇克利夫夫人会给布丽安娜带一件礼物过来。”
“嗯,是啊。”我缺乏热情地说。欣奇克利夫夫妇我见过,对再次与他们见面,我丝毫不抱期待。可毕竟还是得努力表示一下。我暗自叹了口气,把宝宝挪到另一边的肩上,从抽屉里摸出一支铅笔列起了购物清单。
这时候布丽安娜开始挖掘起我红色雪尼尔晨衣的前襟,嘴里发出贪婪的小咕噜声。
“你又饿了?不会吧!”我对着她的脑袋说,“我两小时前刚刚喂过你。”经她这么一觅食,我的乳房本能地开始漏出奶水,我迅速地坐下松开了晨衣前襟。
“欣奇克利夫夫人说婴儿不应该一哭就喂,”弗兰克评论说,“不按时间表喂食会宠坏孩子。”
欣奇克利夫夫人的育儿经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宠坏就宠坏了呗。”我冷冷地回答,没有看他。布丽安娜粉红的小嘴猛地合上,开始不顾一切地尽情吮吸起来。我也知道欣奇克利夫夫人还认为母乳喂养粗俗而不卫生。而我,见惯了十八世纪的婴儿在母亲胸口吃奶时满足的样子,不那么认为。
弗兰克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放下隔热锅垫,侧着身走出了门外。
“那么,”他有点别扭地问,“我们六点左右见?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好省得你出门?”
我浅浅一笑说:“不用,我能行。”
“哦,那好。”他犹豫了一会儿,我调整姿势把布丽挪到腿上,让她的头枕在我的臂弯里,圆圆的小脑袋呼应着我乳房的曲线。我刚一抬眼,便发现弗兰克正专注地凝视着我,眼光聚焦在我敞开了一半的隆起的胸脯上。
我的眼睛飞快地向下一瞥,见他正在勃起,我立刻低下头面向怀里的婴儿,好隐藏起自己潮红的脸庞。
“再见。”我冲着孩子的小脑袋含糊地说道。
他呆立了一小会儿,然后俯身向前,在我脸上轻轻一吻,那温暖的裸体近得令人不安。
“再见,克莱尔,”他轻柔地说,“晚上见。”
他出门之前没有再走进厨房,于是我正好给布丽安娜喂完奶,让心情平复到貌似比较正常的状态。
自从我归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弗兰克的裸体。他总是在浴室或壁橱里更衣的。同样,在今早那小心翼翼的轻吻之前,他也没有尝试吻过我。产科医生把我的妊娠期纳为“高危”之列,因而与弗兰克同床而睡的事自然不予考虑了,即使我有这个意愿——而显然我没有。
我其实早该料到的,但我没有。起先是沉迷于纯粹的痛苦之中,继而又在即将为人母的压力之下麻木了知觉,我把所有的考虑都拒之于隆起的大肚子之外。布丽安娜出世之后,我便在每一次喂奶的时光里寻求短暂而盲目的和平,当我抱紧她无辜的小身体,我可以在单纯的触摸和拥抱的感官享受之下,寻求一种思想和回忆上的解脱。
弗兰克也一样,他喜欢抱着宝宝,和她玩耍,喜欢沉睡在沙发里,任她张开手脚趴在他瘦长的身上,将红润的脸颊压扁在他的胸口,一同打着呼噜,平静地相互陪伴。我和他却从不触碰对方,甚至,除了交代基本的家事,几乎连真正的交谈都没有,唯一的话题只有布丽安娜。
小宝宝是我们共同关心的焦点,通过她我们既可以彼此接触,又可以保持一定的距离。可现在对于弗兰克来说,这个距离似乎还是太远了。
打破这个距离我也可以做到——至少生理上没有问题。一周前我上医生那里做了检查,他——用慈爱的一眨眼和在我臀部的轻轻一拍——肯定地告诉我我可以随时与我丈夫恢复“关系”了。
我知道弗兰克在我失踪之后并没有坚持独身主义。他五十不到的年纪,依然精干而强壮,肤色黝黑,整洁时尚,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鸡尾酒会上,女人们会像蜜蜂采蜜一般围绕着他,嗡嗡作响地释放求偶的冲动。
一次系里聚会,我特别注意到一个棕色头发的姑娘,她举着酒杯站在角落里,哀怨地注视着弗兰克。晚些时候,当她醉到泪水纵横而语无伦次时,护送她回家的两位女伴将憎恶的目光依次投向弗兰克和身边的我,我穿着印花孕妇裙无语地挺着大肚子。
他倒是一直低调小心,晚上按时回家,竭力不在领口留下口红印。如今他想真正地回家了?我想他确实有权指望他想要的。再次成为他的妻子,这也应该算是为妻的职责吧?
然而,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深夜醒来,我伸手探寻的那个人不是弗兰克;他那光滑而轻捷的身躯并不是游走在我的梦里唤醒我的那个人,并不是梦里似是而非地抚摸着我,令我湿漉漉地醒来、心急气喘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我将永远触之不及。
“詹米,”我悄悄地呼唤着,“哦,詹米。”晨光之中,我的泪水洒在布丽安娜柔软的红发里,像珍珠和钻石一般晶莹剔透。
那是糟糕的一天。布丽安娜的尿布疹发得厉害,烦躁不安地老要人抱。吃奶与哭闹交替进行,时不时停下来吐一口奶,弄得我无论穿着什么,上面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又湿又黏。没到十一点我就换了三件衬衫。
厚重的哺乳胸罩在我手臂底下硌得慌,我感觉到乳头冰凉而皲裂着。费力地把屋子刚收拾了一半,就听到地板底下发出一阵哐当声,紧接着,暖气片轻叹一口气便停止了工作。
“不,下周不行,”我对着电话告诉暖气维修店的人,窗外二月寒冷的浓雾正从窗台钻进屋里,把我们层层围起,“我这儿只有四十二度1,还有个三个月大的婴儿!”正说着那婴儿,她便开始号啕大哭,层层包裹在她所有的毛毯里,坐在宝宝椅上,哭得像只被开水烫过的猫。我不去理会电话那头喋喋不休的叫喊,把听筒直接在布丽安娜张大的嘴边放了几秒钟。
“听见没?”我重新提起电话说道。
“好吧,夫人,”电话那头的声音无可奈何地回答,“我今天下午过去,大概十二点到六点之间。”
“十二点到六点?你就不能缩小点范围?我还得去菜市场呢。”我申辩道。
“你可不是镇上唯一坏了暖气的,夫人。”那声音很坚决地说完,挂上了电话。我看了看钟,十一点半。我从来没做到过在半个小时里买完菜回家。带着小宝宝买菜就像进入婆罗洲最黑暗的角落探险,需要携带无数的装备,耗费巨大的精力,多半得九十分钟才够。
咬了咬牙,我给高价送外卖的菜市场打了电话,订好了晚餐必需的原料。一把抱起宝宝,这时的她已经面色发紫,奇臭难闻。
“你看着不好受啊,宝贝儿。咱们把它给换了就会好多了,对吧?”我一边把布丽安娜鲜红的屁股上黏稠的“棕色稀泥”擦干净,一边尽力柔声安慰着她。她拱起后背,想要逃离那滑腻腻的毛巾,变本加厉地尖叫起来。我最终换好了今天的第十次尿布,再次在宝宝身上抹好凡士林。收集尿布的服务车要明天才能来,屋里充斥着氨气的味道。
“好了,亲爱的,抱抱,抱抱。”我把她举过肩膀轻拍着,但她的号叫久久没有平息。毕竟,我无法怪她,她可怜的小屁股几乎被磨破了皮。照理说,我该让她躺在毛巾上什么都不穿的,但屋里缺了暖气,实在没有办法。我和她都裹着几层毛衣,套着厚厚的冬大衣,这又使频繁的喂奶比往常麻烦得多。无论宝宝如何哭闹,敞开一侧的乳房都需要好几分钟才能办到。
每次睡不到十分钟布丽安娜就醒了,因而我也一样。四点的时候,当我们终于一同进入梦乡,没过一刻钟就被暖气维修工的轰然到来给吵醒了。他砰砰砰地敲响大门,没放下手中巨大的螺丝扳手。
我一手把宝宝抱在肩上轻轻晃动,一手开始操持晚饭,耳边伴随着哭喊和地窖里的狂敲乱打。
“我可不敢打包票,夫人,不过这会儿暖气是有了。”修理工唐突地走进来,擦去额头的油污,皱着眉头俯身瞧了瞧此时还算文静、趴在我肩上的布丽安娜,她的小嘴正咂巴咂巴地吮着大拇指。
“大拇指的味道咋样,甜心儿?”他问,“他们说不能让小孩儿吃手指的,你知道,”他直起身告诉我,“那样牙长歪了得戴牙箍。”
“是吗?”我咬牙切齿,“我得付你多少?”
半小时以后,填满了辅料抹上了油的鸡躺在烤盘上,周边围了一圈蒜泥、迷迭香和柠檬丝。只差在油光光的鸡皮上挤上一点儿柠檬汁,我就能把它推进烤箱,去给布丽安娜和我自己换衣服了。厨房看着像被并不专业的劫匪打劫了的现场,橱柜门打开着,烹调用具散落在每一寸水平桌面上。我顺手合拢了几扇橱门,关上了厨房的大门,相信这道门总能阻止欣奇克利夫夫人了,虽然起码的礼貌很难挡得住她。
弗兰克给布丽安娜买了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裙子非常美,但瞥见领口层层的蕾丝花边时,我有些将信将疑。那花边看着不仅扎人,而且很容易扯坏。
“这样吧,咱们试一下,”我对她说,“爸爸想要你穿得漂漂亮亮的。咱们小心别吐在上面了,好吗?”
作为回应,布丽安娜紧闭了双眼,挺直了身体,肚子咕噜咕噜地又拉出了更多黏黏的东西。
“哦,干得漂亮!”我真诚地说道。这意味着小床床单又得换掉,但起码对她的湿疹没什么影响。收拾了残局,换上新尿布,我抖了抖那粉色的裙子,又趁着新衣服还没套上她的小脑袋之前,停下来小心地把她脸上的口水、鼻涕擦拭干净。她眨了眨眼,挥舞起小拳头,发出诱人的咯咯笑声。
我笑着低头在她肚脐上“噗”了一下,她扭动着小身子更开心地咯咯笑起来。我们又玩了几次,随后开始了更衣的艰难工作。
布丽安娜不喜欢新裙子。一套到头上她就开始抱怨,当我把她胖胖的小胳膊塞进蓬松的袖子时,她仰起脑袋,发出了尖厉的叫喊。
“怎么了?”我吃惊地问。这时候我几乎已经懂得了她所有哭喊的含义,但刚才的哭声与众不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怎么了,亲爱的?”
此时她开始愤怒地狂号,泪水滚滚流下脸颊。我惊慌地把她翻过身,拍打起她的背脊,以为也许是突然的疝气发作,但她没有弓起身子。相反,她强烈地挣扎起来,等到我把她转过身子抱起来,才发现她舞动着的细嫩手臂的内侧有一条长长的红道子。裙子里居然有一根大头针,当我把袖子往她胳膊上套的时候,在她皮肉上划了一条长口子。
“哦,宝贝!真是对不起!妈妈真对不起你!”我轻轻地把扎在她身上的大头针取出扔掉,泪水滚滚地流下了脸颊。我把她紧紧抱在肩上,拍着,哄着,努力平息我自己惊恐的负罪感。我当然没想要伤害她,但她无从知道。
“哦,宝贝儿,”我嘟哝着,“现在都好了。是的,妈妈爱你,都没事儿了。”我怎么就没想到检查一下呢?可什么样的疯子会用直直的大头针来包装婴儿服装?我被愤怒与悲伤折磨着,轻柔地把裙子穿到布丽安娜身上,擦干她的下巴,把她抱到卧室放在我的单人床上,转而匆忙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像样的裙子。
我正套着长筒袜时,门铃响了。一个袜子的脚跟有个破洞,但没有时间管它了,我蹬上夹脚的鳄鱼皮高跟鞋,抱起布丽安娜,赶忙去开门。
门外是弗兰克,手里大包小包的没法拿钥匙。我一手接下了他大部分的东西放到门厅的桌子上。
“晚饭做好了吗,亲爱的?我买了新的桌布和餐巾——我们现有的有点儿太寒碜了。当然还有葡萄酒。”他微笑着一手举起酒瓶,侧身向前看了我一眼,立马收起了微笑,挑剔地打量起我凌乱的头发和刚才又被布丽安娜吐出的奶沾湿了的衬衫。
“天哪,克莱尔,”他说,“你就不能打扮一下?我是说,你一整天在家,又没什么别的事情——就不能花几分钟——”
“不能。”我大声地回答,一边把带着烦躁的倦意又在嗷嗷乱叫的布丽安娜一把塞进他的怀里。
“不能。”我重复道,从他没有防备的手中接过了酒瓶。
“不能!”我尖叫着蹬着脚,胡乱挥舞起酒瓶,他闪躲了一下,酒瓶继而击中了门柱,紫红的博若莱酒溅满了整个门廊,留下玻璃碎片在门口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我把破碎的瓶子扔进门口的杜鹃花丛,没穿大衣就顺着小道冲进了冰冷刺骨的雾气之中。早到了半个小时的欣奇克利夫夫妇正惊愕地站在小道尽头,多半是想趁我不备来挑一挑我操持家务的毛病。我从他们身边径直走过,希望他们好好享用他们的晚餐。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雾中行驶,打开车里的取暖器向脚上猛吹着,一直开到汽油将尽。我不想回家,起码现在还不想。找家通宵营业的餐厅吗?然后我意识到这是星期五晚上,将近十二点,毕竟有一个地方我还是可以去的。我掉转车头驶向我们家所在的郊区,往圣芬巴尔教堂开去。
这个点教堂总是上锁的,为的是防止抢劫和人为破坏。对于晚间前来朝拜的信徒,门把之下装有按钮式门锁,五个按钮分别标着从一到五的数字。只要依照正确的顺序按下三个按钮,门闩会自动弹开,允许信徒合法进入。
我沿着教堂后侧静静地走向圣芬巴尔雕像脚下,在登记册上记录下我的到来。
“圣芬巴尔?”弗兰克曾经怀疑地问过,“根本没有这么一位圣人吧,不可能。”
“确有其人,”我说,带着一丝得意,“他是十二世纪的一位爱尔兰主教。”
“哦,爱尔兰人,”弗兰克有点儿不屑一顾,“那有可能。不过我不能理解的是,”他尽量委婉地说,“嗯,你去那儿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参与这个明供圣体的永敬仪式?你从来就不是个虔诚的信徒,起码不比我虔诚。你也不去做弥撒之类的,贝格斯神父每星期都问我你在哪儿。”
我摇摇头:“我也说不清,弗兰克。我就是觉得……需要这么做。”我看了看他,觉得怎么都无法给出充分的解释。“这儿……很安静。”最后我这么说。
他张开嘴像是要再说些什么,却还是转过身摇了摇头。
这儿确实很安静。教堂停车场里空空如也,只有这个时辰负责出勤的某个信徒的黑色轿车在弧光灯下闪着亮光。进入教堂,我签了到便走了进去,有意咳嗽了一声,以便无言地向十一点值班的信徒礼貌地告知我的到来。我在他背后跪下。那是个高大的男子,穿着一件黄色的防风夹克。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圣坛前,行了屈膝跪拜礼,便转身走向大门,经过我的时候简单地点了点头。
门咯吱一下关上,留下我独自一人,还有圣坛上供奉着的圣体,在圣体光座之上放射着灿烂的金色光芒。圣坛上有两支巨大的蜡烛,光滑而洁白,在静止的空气中坚定地燃烧着,没有闪动。我把眼睛闭了一会儿,聆听着寂静的声音。
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在我脑海里翻滚,一片混乱而脱节的思想与情绪。我没有穿大衣,从停车场走过来,短短的一段路上我颤抖不已,但此时我开始慢慢地暖和了一点儿,紧握的双手在膝头放松开来。
最终,我停止了思考,通常每次来这儿都会这样。到底是因为时间在永恒的面前停滞了,还是那深至骨髓的疲倦打败了我,我不知道。但我对弗兰克的负罪感着实减轻了,对詹米揪心的哀思也淡去了些,甚至,那种作为母亲恒久不变的感情重压也降低到背景噪音的水平,不超过我自己的心脏缓慢跳动的音量,稳定而舒缓地持续在教堂里黑暗的寂静之中。
“主啊,”我悄悄地说,“我请求您的怜悯,您的仆人詹姆斯的灵魂。”“还有我的,”我无声地补充道,“还有我的。”
我坐着一动不动,观察着圣体光座的金色表面反射出烛火的光芒,直到下一位信徒迈着轻柔的脚步走到我背后的一排座位,以屈膝礼沉重的嘎吱声告终。他们每个小时夜以继日地来到这里,永远不会抛弃至圣圣体而独自离开。
我继续坐了几分钟,然后离开座位,向圣坛方向点了点头。走向教堂门外的时候,我看见后排座位上有一个身影,沉浸在圣安东尼雕像的阴影之中。我走近时他动了一动,随即站起身向我走来。
“你在这儿干吗?”我压低嗓音责问道。
弗兰克朝刚进来的信徒跪着沉思的身影努努嘴,扶着我的胳膊肘带我走到门外。
我等到教堂的大门在我们背后合上,然后脱身转向他。
“这算什么?”我气愤地问,“你干吗跟着我?”
“我不放心你。”他指了指空旷的停车场,他的大别克车停在我小小的福特身边,像在保护着它,“这里挺危险的,一个女人深夜独自走在这儿。我不过是来护送你回去,仅此而已。”
他没有提欣奇克利夫夫妇,也没有提晚餐。我的排斥减少了一点儿。
“哦,”我说,“那布丽安娜呢?”
“我请隔壁的老孟欣夫人注意听着,怕万一她会哭闹,不过她好像睡得很死,我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来吧,外面冷。”
确实。波士顿海湾冰冻的空气盘旋在弧光灯柱周围,凝结成白色的藤蔓,我穿着薄薄的衬衫颤抖不已。
“那我们回家见吧。”我说。
去看布丽安娜的时候,育婴房里的暖意仿佛张开双臂拥抱了我。她仍然睡着,但红褐色的脑袋烦躁不安地开始左右翻转,小嘴儿像鱼儿似的摸索着开开合合。
“她饿了,”我轻声告诉弗兰克,他跟在我后面,越过我的肩膀怜爱地凝视着小宝宝,“我上床前最好喂饱她,那样她早上可以睡久一点儿。”
“我去给你倒杯热茶。”他走向门口,消失在厨房里,我一把抱起了那睡意浓浓的温暖被包。
她只吃了一边的奶就饱了。小嘴里满溢着乳汁,懒洋洋地从乳头慢慢移开,毛茸茸的脑袋沉入我的臂弯。无论我怎样轻摇她,呼唤她,都无法把她叫醒继续吃另一边的奶,最后我只好放弃,把她抱回小床,盖好了被子,轻轻拍她的后背直到枕头上传来满意的饱嗝,和随之而来的饱食后酣睡的沉沉呼吸。
“今晚给打发了?”弗兰克把黄色小兔花纹的婴儿毛毯盖过她的身子。
“是啊。”我重新坐回摇椅,身心疲惫而不愿再起来。弗兰克走到我身后,把手轻轻地放在我肩上。
“他已经死了吗?”他柔声问道。
我告诉过你了,我本想这么回答,却还是打住了,闭上嘴仅仅点了点头,一边缓缓地摇着椅子,望着黑暗中的小床和小床上小小的身影。
我右侧的乳房仍旧充满了奶水,刺痛地肿胀着。这个问题不解决,不管我有多累都无法入睡。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伸手去拿吸奶器,那个看上去笨拙而荒唐可笑的橡皮装置。虽说使用它既不舒服又有损尊严,但我情愿这样也不希望一小时后胀痛着醒来,让溢漏的奶水湿透衣襟。
我朝弗兰克挥挥手,打发他离开。
“你先睡吧。我得弄一下,几分钟就好……”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回答,只是从我手中拿走吸奶器,放到桌上。似乎并非由他操控,那个吸奶器就那么心甘情愿地自己移走了。育婴房温暖而漆黑的空气之中,他的手慢慢升起,温柔地贴合到我胸口隆起的曲线上。
他低下头,嘴唇柔软地合拢在我的乳头上。感觉到乳汁从微小的管道里奔涌而出的些微刺痛,我呻吟了一下。一只手放到他的脑后,我把他揽近了些。
“再用力一点儿。”我耳语道。他的嘴很柔软,只是温存地压迫着,不像被婴儿那硬硬的尚未长牙的牙床无情扣紧的感觉。婴儿的吮吸是一种死命的紧抓不放,那强烈的索求可以瞬时间开启丰盈的源泉,向贪婪的饥渴敞开怀抱。
弗兰克跪在我面前,用嘴一味地恳请着。上帝的感受是否也同我一样,我想知道,如此地看着面前的崇拜者——是否也同我一样充满温情与怜惜?疲惫的烟朦胧地笼罩着我,我恍然感觉一切都漂浮在水中,犹如慢镜头缓缓地播放着。弗兰克的手像海水里的绿藻,随波荡漾,轻拂在我的肌肤之上,那柔和的触摸像海带一般,借波涛的力量将我举起,继而把我轻放到育婴房地毯的沙滩之上。我闭上眼睛,任由潮汐把我带走。
老公馆的前门打开了,生锈的铰链吱呀一声宣告布丽安娜·兰德尔的归来。罗杰听到姑娘们的声音立刻起身来到门厅。
“一磅最好的牛油——你让我这么要的,我就这么说了。但我老怀疑,难道还有第二好的牛油?那最差的牛油呢?”布丽安娜一边说笑,一边把包好的东西一袋袋递给菲奥娜。
“哦,你要是从威克洛那个老家伙那里买的,多半就是最差的,甭管他怎么说。”菲奥娜打断了她,“啊,你买了肉桂,好极了!我就做肉桂烤饼吧,你想来看我做吗?”
“好啊,不过我可要先吃晚饭。饿死啦!”布丽安娜踮起脚尖充满期待地向厨房方向闻了一闻,“晚饭吃什么?羊杂碎吗?”
“羊杂碎!天啊,愚蠢的撒克逊外乡人——春天才不吃羊杂碎呢!那要等到秋天宰羊的时候才有。”
“我是个撒克逊外乡人?”布丽安娜听到这个称呼似乎挺开心。
“当然喽,呆子。不过我一样喜欢你啦。”
菲奥娜对着布丽安娜大笑起来。布丽安娜比那娇小的苏格兰女孩儿整整高过一尺。菲奥娜今年十九岁,长得胖乎乎的,甜美迷人,而站在她身边的布丽安娜则强健而骨感得如同一尊中世纪的雕像。在玻璃大吊灯的照射下,她高挺的鼻梁和闪着金光的红色长发让他看起来仿佛刚刚从一部泥金抄本里走了出来,生动亮丽,千年未改。
罗杰突然注意到,克莱尔就站在他的肘边。她凝望着女儿,眼神所流露出的怜爱和自豪中仿佛还夹杂着一些别的——兴许是回忆?他有点儿震惊地意识到,詹米·弗雷泽很可能也是如此,不仅有着他遗赠给女儿的惊人身高和维京人的红发,更有着如出一辙的十足的仪态和风度。
他觉得很神奇。并不需要不同寻常的言语或举止,布丽安娜就能无可争议地吸引人们的注意。她身上有一种近乎磁性的引力,能把周围的所有人纳入她行走轨道的光环之中。
那种引力深深地吸引着他。布丽安娜转身向罗杰投来一个微笑,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挪动了双脚,但一转眼却已离她近在咫尺,近到能看见她颧骨上隐约的雀斑,闻到她购物归来流连在发梢的烟丝气味。
“你好,”他微笑着说,“从氏族办公室带回了什么好消息吗?还是光顾着给菲奥娜做狗腿子了?”
“狗腿子?”布丽安娜一双向上挑起的蓝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刚刚我还是撒克逊外乡人,现在又变成狗腿子了。你们苏格兰人要是友好起来管人叫什么?”
“宝贝——儿!”他夸张地卷着舌,把两个姑娘都逗得哈哈大笑。
“你听上去像只坏脾气的阿伯丁小猎狗,”克莱尔评论说,“布丽,你在高地氏族图书馆找到些什么没?”
“找到好多呢,”布丽安娜一边回答,一边翻着门厅桌上的一叠影印文件,“他们拷贝这些的时候我差不多全都读了一遍——最有意思的是这个。”她抽出一张纸递给罗杰。
那是一本高地传说故事集中的摘选,题为“酒桶崖”。
“传说故事?”克莱尔越过他的肩膀斜瞥着问,“这是我们要找的吗?”
“有可能。”罗杰一边仔细读着,一边分心回答道,语气有点儿心不在焉,“说起苏格兰高地,直到十九世纪中期左右,绝大部分历史都是口述的。也就是说,我们很难明确地区分出真人真事、关于历史人物的传说故事和关于虚构事物的传说故事,包括水怪啊,鬼啊,以及古人的那些事儿。记录这些故事的学者经常也都不太清楚——所以有时候真实与虚构的成分都存在,而有时候你看得出所描述的是确实发生过的历史事件。”
“就比如这个。”他把纸传给克莱尔,“听着就像真的。说的是高地的某处岩石和它名字背后的故事。”
克莱尔把一绺头发掠到耳后,低头读起来。吊灯的光线有点儿暗,她眯起了眼睛。菲奥娜见惯了发霉的旧纸和无聊的历史点滴,毫无兴趣地消失在厨房里开始准备晚餐。
“酒桶崖,”克莱尔念道,“这处不寻常的岩层高耸于一条溪流之上,其名起源于一位身为领主的詹姆斯党人和他的仆人。这位领主是历经卡洛登灾难、为数不多的得以逃生的人物之一,当他艰难地回到家乡后,却又被迫藏身于自己领地之上的某处岩洞,历时将近七年,以躲避英军在高地对查尔斯·斯图亚特在逃同党的搜捕。此领主的佃农忠诚地保守着其所在的秘密,并始终向他的藏身之地运送食物和用品。他们一向谨慎地将此隐士称作‘灰帽子’,以防在经常路过的英国巡逻兵面前暴露他的行踪。
“一天,一个男孩带着一桶麦芽酒给他的领主送上山去,路遇一队英军龙骑兵。当他勇敢地拒绝回答英军的问题,并且拒绝放弃他所背负的货物时,一名骑兵袭击了他。于是他的酒桶坠下了陡峭的山崖,滚入山下的小溪之中。”
读罢,她抬起眼睛,向女儿挑了挑眉毛。
“这个有什么特别?我们知道——应该说我们认为我们知道,”她更正自己,朝罗杰狡黠地点了下头,“詹米逃离了卡洛登,但是有很多其他人也一样啊。你凭什么认为这个领主就可能是詹米呢?”
“当然是因为灰帽子这一点啰。”布丽安娜答道,似乎很奇怪她会这么问。
“什么?”罗杰困惑地看着她,“灰帽子又怎么了?”
作为回答,布丽安娜挑起一簇浓密的红发,在他鼻子底下摇摆着。
“灰帽子!”她不耐烦地说,“一顶灰褐色的帽子,对吧?他一直戴着帽子,是因为他的头发可能会被认出来!英国人不是叫他‘红发詹米’吗?他们知道他长着红头发,所以他得把头发藏起来啊!”
罗杰无语地盯着她,她的长发松松地散在肩头,生气勃勃地闪着火光。
“没准儿让你说对了,”克莱尔激动地说,看着女儿的眼睛熠熠生辉,“他的头发就是这样,布丽——跟你的一模一样。”她上前温柔地抚弄着布丽安娜的长发。姑娘低头看着母亲,表情缓和下来。
“我知道,”她说,“我一边读一边就在想——想象他的样子,你明白吗?”她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似乎什么东西堵在了里面,“我似乎能看见他在石楠地里四处躲藏,而太阳照在他的头上。你说他以前也被通缉过,于是我就想——我想他一定很清楚……该如何藏身,如果有人在追杀他的话……”她小声地把话说完。
“对,”罗杰轻快地接口,想赶走布丽安娜眼里的阴云,“你的推理很不同凡响,不过我们可能需要再研究一下才能下定论。假如能在地图上找到这个酒桶崖的话——”
“你以为我是多傻的傻瓜?”布丽安娜轻蔑地反驳道,“我当然想到了。”阴云消散,她继而踌躇满志地说,“所以我才这么晚,我让管理员把他们所有的高地地图都翻了出来。”她从纸堆里找出另一张影印件,伸出一个手指在地图顶端附近得意扬扬地一指。
“瞧见没?这个地方非常小,在大部分地图上都没有标注,但这张上面有。就在这儿,那边是莫德哈堡的村庄,妈妈说那里离拉里堡庄园很近,而那儿——”她的手指移动了四分之一英寸,指着几个需要用放大镜才看得清的小字。“瞧见没?”她又说了一遍,“他回到了家园,拉里堡——而这就是他的藏身之处。”
“我手头没有放大镜,就姑且照你说的,认为这几个小字就是‘酒桶崖’了。”罗杰说着挺了挺腰板,向布丽安娜咧开了嘴,“恭喜你,”他说,“我觉得你找到他了——起码到这点为止。”
布丽安娜笑了,眼睛亮得有点儿可疑。“是啊,”她柔声说道,手指轻柔地摩挲着那两张纸,“我的父亲。”
克莱尔握了握女儿的手。“如果你继承了你父亲的头发,那我很高兴看见你也继承了你母亲的头脑。”她笑着说,“咱们去菲奥娜的晚餐桌上庆祝下你的发现吧!”
“干得漂亮,”罗杰夸赞着布丽安娜,两人跟着克莱尔走向饭厅,他把手轻轻地搭在她腰间,“你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谢谢。”她说完,浅笑了一下,嘴角却又马上挂上了沉思的表情。
“怎么了?”罗杰在走廊里停下脚步,小声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其实没什么。”她转过来面对他,两条红色的眉毛之间显出一条细小的皱纹,“只不过——我就是在想,设身处地地想——你觉得他究竟是怎么过的,在一个山洞里隐居七年?还有,那七年之后呢?”
突如其来的勇气把罗杰推上前去,在她双眉之间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不知道,宝贝儿,”他说,“但咱们没准儿能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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