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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鬼影在黑暗中醒来。
这件事越来越少发生。他感觉得到脸上的布条紧紧绑在他的眼睛跟双耳上,陷入过分敏感的皮肤,但这也比无法睡着要好太多。星光对他的眼睛而言有如阳光,房间外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打雷。就算有厚布,耳朵也以蜡封塞,木窗紧紧拉闭不让阳光渗透,还用毛巾遮盖,他有时仍然很难入睡。
刻意遮蔽感官是很危险的,让他分外无助,但缺乏睡眠更危险。也许他对自己身体做的事情会害死他,但他在邬都住得越久,越觉得大家需要他的协助,好在即将到来的危险时期活下去。他需要有独一无二的能力。他也担心做错决定,但好歹他做了决定。他会勇往直前,希望这样就够了。
他轻声呻吟,坐起身,解开眼睛上的布条,从耳朵中掏出蜡块。房间一片漆黑,窗户间的缝隙都被棉被塞满,但仍有几丝光线透入,就着如此微弱的光,他便足以见物。
在腹部燃烧的锡令他感觉舒适。他的存量在晚上时几乎已经燃烧殆尽,身体对锡力的使用如同呼吸或眨眼一般自然。他听说打手就算失去意识也能燃烧白镴来治愈身体,因为身体明白自己需要什么。
他探往床边一个小水桶,抓出一把锡粉。他从陆沙德来时已经带了很多,又透过地下管道买了更多。幸好,锡很便宜。他将手中的一把锡投入床头柜上的一个杯子,然后走到门边。房间又小又挤,但他不需要跟任何人分住,以司卡标准来说,这根本是奢华了。
他紧闭着眼睛,拉开大门。充满阳光的走廊光线如波涛一般涌向他,他咬紧牙关,忍下即使紧闭眼帘仍刺目的感觉,在地上摸索一阵,找到仆人为他从井里打来放在地上的一壶清水,拿了进来,关上门。
眨着眼睛,他拿着水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去倒满杯子,喝下一整天需用的锡。他多拿了一把放在口袋里,以防万一。
几分钟后,他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好出门。他坐在床上,闭起眼睛,准备要面对这一天。如果“公民”的探子可信,依蓝德团队的其他人正在前来邬都的途中。他们的任务应该是要取得库藏,压制反叛。鬼影要在他们抵达之前尽量搜集情报。
他坐在原处一面反复检视计划,一面思索。他可以感觉到附近的房间都有脚步声,木造建筑像是充满忙碌工蜂的蜂巢一般在他身边摇晃。在外面,他可以听到有人在大喊、说话,钟声隐约传来。时间还早,还不到中午,但迷雾已经散去。邬都的白天有六七个小时长,让它成为一个作物仍然能成长,人们仍能存活的地方。
通常鬼影会一路睡过白天,但今天他有要做的事情。他睁开眼睛,朝床头柜探去,拾起一副眼镜。他的眼镜是特制的,上面的镜片不会矫正他的视力,只是一般的玻璃。
他戴上眼镜,重新将布条缠在头上,挡住镜片的前面跟侧面。外头的天光会逼得他无法睁眼,他的视力再好,也不可能透过自己的眼皮,但戴上眼镜,又盖上布条后,他可以睁开眼睛做事。他摸索着走到窗边,扯下棉被,推开百叶窗。
他沐浴在炙热,近乎滚烫的阳光下。布条陷入头两侧的皮肤,但他可以看见。布条挡住了阳光,让他不会因过亮而致盲,又透明到让他能够见物,其实这还蛮像迷雾的——布条在他眼前近乎隐形,因为他的眼力已经强得超乎常理,脑袋也自动将布条的干扰滤掉。
鬼影暗自点点头,拾起决斗杖,走出房间。
 
“我知道你不爱说话。”度恩说道,以两根棍子轻敲眼前的地面,“但你也得承认,目前的状况比在贵族的统治下过活要好得多。”
鬼影坐在街边,背靠着运河一边的石墙,头微微低垂。市集沟是邬都中最宽广的一条街沟。它曾经是一条宽阔到即使三艘船在中央并行,两旁仍能有其他船只来往的运河,如今它成为了城市中央的大街,也是商人跟乞丐的绝佳聚集地。
像是鬼影跟度恩这样的乞丐。他们坐在街沟的一旁,上方建筑物如堡垒城墙一般高耸。少有行人注意褴褛的两人,更不会注意到其中一人虽然脸上覆盖着黑布,却在仔细地观察群众,另外一人的用词遣字则太过文雅,不像是街头杂巷出身。
鬼影没有响应度恩的问题。他年少时,说话有极重的口音,满口街头俚语,因此让他显得怪异,别人也不愿意听他说话。即便已不再如此,他也不像卡西尔那样口舌灵便,风度翩翩,所以他尽量少说话,至少也少给自己惹麻烦。
不过,他沉默寡言没让人家忽略他,反而更在意他的想法。度恩继续在泥土上敲击他的节奏,像是没有观众的街头艺人,使声音轻到没人能听见,除了鬼影。
度恩的节奏感完美无缺,任何乐师都会钦羡不已。
“例如,看看这市场。”度恩继续说道,“在统御主的统治之下,大多数司卡不能公开交易,而我们有这种美丽的景象。司卡在统治司卡。我们很快乐。”
鬼影能看见市场。他觉得如果人们真的快乐,脸上会挂满笑容,而非愁容满面;会随意闲逛,而不是快速选定要买的东西,然后立即离开。况且,如果城市真是如外表那样的快乐乌托邦,就不需要几十名士兵监控着群众了。鬼影微微摇头。每个人几乎都穿着一样的衣服,颜色跟款式都必须符合公民的命令。就连乞讨也有严格的规范。很快就会有人来计算鬼影的收入,计算他赚了多少钱,然后取走属于公民的一份。
“你看,路上有人被打或被杀死吗?”度恩说道,“用几条禁令来换取这点,总该值得。”
“人们现在都死在小巷弄里,”鬼影轻声说道,“至少统御主在公开场合杀我们。”
度恩皱眉,以棍子敲击地面。这是个很复杂的节奏。鬼影可以从地面上感觉到震动,令他感到安心。人们知道有这么杰出的敲奏,静静地打在他们走过的地面上吗?度恩可以成为音乐大师。可惜,在统御主的时代,司卡不得演奏音乐,而在公民的统治下……无论用什么方法吸引人注目,都不是好事。
“你看。”度恩突然说道,“我不是跟你说了。”
鬼影抬头。在低语、声响、一闪而逝的色彩、垃圾、人体、商品的强烈气味之间,他看到一群囚犯被身着褐色制服的士兵押解前进。有时候如浪袭来的感官刺激几乎让他难以招架,但一如他曾告诉过纹的,燃烧锡的重点不是能看见什么,而是能忽略什么,他很早就学会要如何集中于需要的感官,回避其他会令他分心的。
市场上的众人让道给士兵跟囚犯。其他人低下头,谨慎地看着。
“你还想跟去看?”度恩问道。
鬼影站起身。
度恩点点头,也跟着站起来,抓住鬼影的肩膀。他知道鬼影其实可以见物,至少鬼影认为以度恩的观察力应该已经注意到这点,但他们仍然保持伪装。乞丐本来就会装出身有疾患的样子试图引来更多施舍。度恩自己就能装出大师级的瘸腿脚步,也把头发拔得处处都是秃块,但是鬼影可以闻到他皮肤上的肥皂味,气息中吐出的醇酒香。他是个盗贼首领,在城市中鲜少有像他如此有能力的人,但他很聪明,知道该如何伪装自己才能不受注目地走在街上。
他们不是唯一跟随士兵跟囚犯的人。穿着被许可的灰色服装的司卡们像是鬼魅一般地跟在他们后头,一群安静、脚步蹒跚的人群走在落灰之中。士兵们离开街沟走上一条坡道,领着人民进入较为富裕的城市区域,那里有些运河被填满后还加上了石板。
不久后,空地开始出现。这些大地上烧焦的疤痕,一道道都曾经是某人的住宅。烟味几乎让鬼影无法招架,他得开始用嘴巴呼吸。他们没走多远就到达目的地。公民本人亲自出席,没有骑马。所有的马匹都早就被运到农场去,因为只有肥胖的贵族才不屑于用双腿自己行走。可是,他倒是身着红色。
“他怎么能穿这个?”鬼影低声问着带他来到人群另一边的度恩。公民跟他的随从们站在一间特别豪华的宅邸门口,司卡则围绕在一旁。
度恩领着鬼影来到一群流氓在人群中挤出的一块空间,这儿提供能看到公民的良好视野。他们对度恩点点头,不发一语地让他通过。
“什么意思?”度恩问道,“公民穿着跟平常一样的司卡长裤跟工作衬衫。”
“是红色的。”鬼影低声说道,“那不是被许可的颜色。”
“今天早上是了。政府官员可以穿,这样他们就会比较显眼,需要他们的人民可以找到他们。至少,这是官方说法。”
鬼影皱眉,可是,有另一件事引起他的注意。
她在那里。
这很自然,因为她会陪同哥哥去所有地方。公民特别担心她的安危,鲜少让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她的穿着仍跟平常一样,在红发的环绕下,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眸。
“今天的可怜人。”度恩说道。鬼影一开始以为他在说贝尔黛,但度恩朝囚犯点点头。他们看起来跟城市中的其他人没有差别,灰色的衣服,沾满灰烬的脸,乖顺的姿态,可是公民上前来解释其中的差异。
“这个政府做出的第一个宣告,就是要团结。”他宣布,“我们是司卡人民。统御主选出的‘贵族’压迫了我们长达十世纪。我们决定邬都要成为自由的地方,像是幸存者本人预言会出现的地方。”
“你算好了?”度恩对鬼影低声问道。
鬼影点点头。“十个。”他算完囚犯说道,“都是预料中的角色。我花在你身上的钱没什么价值,度恩。”
“你等着瞧。”
“这些人。这些人不听从我们的警告。”公民说道,额头在红色太阳下闪闪发亮,手指着囚犯,“他们跟你们都知道,任何留在这个城市的贵族必须以死抵偿!这是我们的决定,我们所有人的决定。”
“可是,他们这种人就是太骄傲,不肯听话。他们想要躲起来,以为自己比我们优越,他们永远如此——正是这一点让他们暴露行踪。”
他顿了顿,然后再次开口:“因此我们必须这么做。”
他挥手让士兵上前。他们将囚犯推上台阶。鬼影可以闻到空气中的油味随着士兵开门的动作飘出,他们将囚犯推入宅子,封起大门,然后在外面围成一圈。每个士兵手中都有一支火把,齐齐抛向建筑物。不需要超人的感官,就能感觉到快速席卷而来的热浪,群众一起后退,感到恶心及害怕,却又看得目不转睛。
窗户被封起。鬼影可以看到有手指试图要扳开木板,可以听见人们在尖叫,听到他们敲着被锁上的大门,试图要逃出来,恐惧地大喊。
他好想做点什么,但就算他有锡力,也无法打败所有士兵。依蓝德跟纹派他来是为了搜集情报,不是暴露他们的意图。可是,他往后缩,转身背向燃烧的建筑物时,仍然将自己视为懦夫。
“不该如此。”鬼影粗哑地低语。
“他们是贵族。”度恩说道。
“完全不是!也许他们有贵族的父亲,但这些是司卡,普通人啊,度恩。”
“他们有贵族血统。”
“只要回溯得够远,我们每个人都有。”鬼影说道。
度恩摇摇头:“非如此不可。这是幸存者——”
“不准把他的名字跟这种野蛮的行为牵扯在一起!”鬼影凶恶地说。
度恩安静片刻,四周唯一的声音来自火焰以及即将被烧死的人。终于,他开口:“我知道这一幕很难让人接受,也许公民的做法太激进,但是……我曾经听过他演说。幸存者本人。这就是他教导的东西。让贵族死亡,让司卡来统治。如果你听他说过这些事,你就会了解,有时候,必须先破而后立。”
鬼影闭上眼睛。火焰的热力似乎在灼烧他的肌肤。他的确听过卡西尔对司卡群众的演说,而卡西尔确实说了度恩如今引述的话。当时,卡西尔的声音带着希望、勇气。可是如今他的话被重复,却带来了憎恨与毁灭,鬼影觉得一阵反胃。
“我再说一次,度恩。”他抬头开口,语气格外严厉,“我付你钱不是要你对我重复公民宣传的鬼话。跟我说我为什么在这里,否则别想从我这里拿到更多。”
壮硕的乞丐转头,迎向鬼影在布条后的双眼。“去数数头颅。”他低声说道,然后度恩将手从鬼影的肩头移开,消失在群众中。
鬼影没有跟上。烟雾跟烧焦皮肉的味道对他来说太强烈。他转身,挤开众人,寻找新鲜空气。他跌跌撞撞地靠在建筑物旁深呼吸,感觉粗糙的木头贴在他的身侧。他觉得落灰似乎是身后火葬场的一部分,死亡的碎片浮在空中。
他听到声音。鬼影转身,注意到公民跟他的士兵走离了火堆。魁利恩正在跟群众说话,鼓励他们要不屈不挠。鬼影看了一阵,人群终于开始散去,跟在走入街沟的公民身后离去。
他惩罚了他们,现在需要安抚他们。尤其在处刑之后,公民会亲自去造访人民,走在市场的摊位间,握手,给予鼓励。
鬼影走在小巷中,很快走出了富裕的城区,离开了大街。他挑选了一道运河墙倒塌后形成的通往干涸运河底部的坡道,然后半跳半滑地来到底端。他拉起了斗篷的帽子,遮住蒙起的双眼,以街头流浪儿的敏捷穿过繁忙的街道。
就算他绕了一圈,仍然比公民更快来到市集沟。鬼影隔着落下的灰烬看着他走下宽广的土坡,后面跟着数百人。
你想成为他,鬼影心想,蹲在商人的摊位边。卡西尔牺牲性命为这些人带来希望,如今你想偷走他的嘱咐。
这个人不是卡西尔。他甚至不配说出幸存者的名讳。
公民来往穿梭,以长者般的态度对市场的民众说话,碰触他们的肩膀,握手,慈善地微笑。“幸存者会以你们为荣。”即使群众如此嘈杂,鬼影仍然能听到他的声音。“落灰是他送来的征象,代表帝国的崩解,暴君政权的灰烬,从灰烬中,我们会建立起新的国家!司卡统治的国家!”
鬼影慢慢往前,放下斗篷遮帽,双手伸在前方,仿佛他真的瞎了眼。他背上背着决斗杖,装在一个细长的袋子里,隐藏在宽松的灰色衬衫下。他非常擅长于穿过人群。虽然纹总是很努力要隐藏自己不被人注目,鬼影却天生就可以办到。事实上,他经常朝反方向努力。
他梦想成为卡西尔那样的人,因为在他尚未见到幸存者之前,就已听说过他的事迹。当代最伟大的司卡盗贼,大胆到连统御主的东西都敢偷。
然而,鬼影再怎么努力,仍然无法兀显自己。实在太容易把他视为一个满脸灰烬的普通男孩,尤其是在无法了解他浓重的东方口音时。一直等到看见卡西尔,看到他能够以言语打动他人之后,鬼影才终于被说服要放弃他的方言。那时,鬼影开始理解,语言蕴含着力量。
鬼影暗自移到人群前面,观察公民。他推挤着,但没有人抗议。被挤在人群中的瞎子很容易被忽略,而被忽略的人才能去到不该去的地方。在小心翼翼地一阵挪移之后,鬼影很快地便来到人群的最前方,离公民不到一臂远外。
那人闻起来全身都是烟味。
“我了解,好女士。”公民一面说,一面握着一名妇人的双手,“可是你的孙子在耕作,那是我们需要他去的地方。没有他跟他的同伴,我们就没有东西吃了!司卡统治的国家,必须也是司卡工作的国家。”
“可是……他难道不能回来吗?一下子也好?”妇人问道。
“女士,会有一天的。”公民说道,“会有一天的。”他鲜红的制服让他成为街道上唯一的一抹颜色,鬼影发现自己注视着公民。他强迫自己移开眼睛,继续移动,因为他的目标不是公民。
贝尔黛站在一旁,一如往常。总是在观察,却从未参与。公民如此活力充沛,因此他的妹妹很轻易便被人遗忘,鬼影很了解这种感觉。他让士兵推挤他,将他推离公民,来到贝尔黛身边,她闻起来带着淡淡的香水味。
鬼影以为这是被禁止的。
卡西尔会怎么做?他会攻击,也许杀死公民。或者他会用另一种方法来对付公民。卡西尔不会让这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他会有所行动。
也许鬼影应该让某个公民信任的人成为自己的盟友?
鬼影觉得自己如今听来总是相当清晰的心跳声加快了。群众再次开始移动,他让自己被推挤到紧靠着贝尔黛。侍卫没注意他,他们只关注公民,希望在有这么多变量的环境中保护主子的安全。
“你哥哥。”鬼影在她的耳中低语,“你赞成他的谋杀行为吗?”
她转身,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睛是绿色的。他站在人群中,让人群推挤他,看着她在搜寻,想要知道刚才是谁说话。群众跟着她的哥哥,将她从鬼影身边带开。
鬼影被推挤了一阵,然后再次开始移动,小心翼翼地推开其他人,再次出现在贝尔黛面前。
“你认为这跟统御主做的事有何不同吗?”他低语,“我曾经看过他随便抓人,在陆沙德的城市广场中处决他们。”
她再次转身,终于认出说话的人是鬼影。他动也不动地站着,隔着蒙眼布与她四目对望。人群从他们之中穿过,将她带开。
她的嘴唇在动。只有经过锡力增强的眼力才看得出足够的细节,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是谁?”
他再次挤过人群。公民显然是打算在前方进行大规模的演说,趁机面对越来越多的群众。人群聚集在市场中央的讲台周围,要挤过人群越发困难。
鬼影来到她身边,但觉得群众很快又会将他带走,所以,他拉住她的手腕,随着人群的波动而挪移位置。她当然立刻转身,却没有大喊。人群在他们周遭移动,她隔着众人,迎向他蒙着的双眼。
“你是谁?”贝尔黛再次问道。虽然他近到可以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她的口中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用唇形示意。她哥哥站在她身后的讲台上,开始演说。
“我是会杀死你哥哥的人。”鬼影轻声说道。
他再次以为她会有所反应,也许是尖叫,也许是指控。他现在的行为很冲动,无法协助那些被处决的人激起了他的情绪。他这时才意识到如果她真的尖叫了,他必死无疑。
可是,她仍然沉默,灰烬在他们中间飘舞。
“其他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她用唇语说。
“其他人不是我。”
“那你是谁?”她第三次问道。
“神的伙伴。一个可以看见低语,感觉到尖叫的人。”
“一个自认为比人民亲自选出的统治者,更了解这些人民需求的人?”她的唇语说道,“总会有反对分子,不愿面对已成定局的事情。”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紧抓住她,将她拉近。群众包围着讲台,她跟鬼影站在后方,像是被浪潮遗留在沙滩上的贝壳。
“我认识幸存者,贝尔黛。”他沙哑地低语,“他为我起了名字,说我是他的朋友。你们在这个城市里的所作所为会让他无比震惊,而我绝对不会让你哥哥继续曲解卡西尔的嘱咐。跟魁利恩说,我会去对付他。”
公民停止说话。鬼影抬起头,望向讲台。魁利恩站在上面,俯瞰他的信众。公民低头看见鬼影跟贝尔黛,两人站在群众后方。鬼影没意识到他们有多明显。
“你!”公民大喊,“你在对我妹妹做什么!”
糟了!鬼影心想,放开女孩的手,跑向一旁,但街沟很不方便的一个地方就是墙面很陡峭。他没有什么逃离市集的方法,所有通道都被魁利恩的安全卫队监控着。公民一声令下,穿着皮革与手持钢铁武器的士兵就从岗位冲上前去。
好吧,鬼影心想,冲向最近的一群士兵。如果可以突围,也许他能够上到坡道,从建筑物间的小巷消失。
剑从剑鞘中被抽出,发出嘶鸣,鬼影身后的人群发出惊呼声。他伸手探入披风的暗袋内,抽出决斗杖。
然后,他冲上前去。
鬼影算不上是什么战士,他当然跟哈姆学习过,歪脚坚持他的侄子必须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但是集团中真正的战士向来是他们的迷雾之子,纹跟卡西尔,必要时还会靠身为白镴臂的哈姆提供蛮力。
可是,鬼影最近花了很多时间训练,在那期间,他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有卡西尔跟纹绝对不可能有的能力:极大范围的感官信息,可供他的身体直觉性地做出反应。他可以感觉到空气中的波动,地板上的震动,光凭心跳就可知道别人在哪里。
他不是迷雾之子,但仍然很危险。他感觉到一阵微风,知道有剑正朝他挥砍。他弯腰一躲,感觉声面传来震动,知道有人从侧面攻击。他往旁边一闪,几乎像是在燃烧天金一样。
汗水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四溅,他将手中的决斗杖朝一名士兵的头顶砸下。那人倒地,因为鬼影的武器是以最高级的硬木制成,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将武器的底端朝那人的太阳穴重击,让他再也无法加入战斗。
他听到有人在他身边轻哼——声音低,却很明显。鬼影将武器挥到一旁,敲向攻来的士兵的前臂。骨头断裂,士兵大喊,抛下手中的武器。鬼影朝他的头一敲,然后转身,举起决斗杖阻挡第三名士兵的攻击。
钢对上木头,钢赢了,鬼影的武器龟裂,不过它也阻止了剑的攻势,足以让鬼影弯腰躲开,抓起一名倒下士兵的剑。这跟他之前用来练习的剑不同,邬都的人偏好长而细的剑。可是鬼影的敌人只剩下一名士兵,如果他能将那个人劈倒,就能获得自由。
鬼影的对手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优势。如果鬼影逃跑,就会把背朝向敌人,可是如果鬼影不跑,他很快就会被下一波敌人包围。士兵谨慎地绕着圈,想要拖延时间。
于是,鬼影攻击。他举高剑,相信可以用增强的感官来弥补训练的差异。士兵举高武器,准备要格挡鬼影的攻击。
鬼影的剑冻结在空中。
他的脚步一踉跄,试图将武器往前移动,但却奇特地卡在原处,仿佛他正要将武器刺穿某个结实的东西,而非空气。仿佛是……
有人在钢推。镕金术。鬼影焦急地环顾四周,立刻找到力量的来源。钢推的人必定在鬼影的正对面,因为镕金术师只能从自己所在的地方发出推力。
公民魁利恩站到他妹妹旁边,与鬼影四目交接,鬼影可以从那人的眼神中,看出他正费力抓着妹妹,利用她的体重为支撑,钢推鬼影的剑,像卡西尔许久以前造访军队受训的洞穴并介入挑战时一样。
鬼影抛下武器,让它往后飞出手中,然后往地上一扑。他感觉到敌方挥砍的剑带起一阵风,擦身而过。他自己的武器坠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敲击声听在他耳里极为响亮。
他没有时间喘息,只能让自己重新站起,闪躲士兵接下来的一记攻击。幸好,鬼影身上没有任何金属可供魁利恩钢推,更进一步影响战况。他很高兴自己从未失去这个习惯。
唯一的选择就是逃跑。有镕金术师干涉的情况下,他根本不可能战斗。鬼影趁士兵准备再次挥砍时转身,然后往前一扑,贴上士兵,一弯腰从对方的手臂下方钻过去,闪到一旁,想趁士兵昏头时跑走。
有东西抓住他的脚。
鬼影转身。一开始他以为魁利恩正在拉引他,但他看到地上的士兵,就是他打倒的第一个,抓住了他的脚。
我打了那个人的头两次!鬼影焦躁地心想。他不可能还醒着!
那只手以超出人类的力量抓住他的脚,将他往后一扯。拥有这样的力量,那人一定是打手,像哈姆那样会燃烧白镴的迷雾人。
鬼影的麻烦大了。
两名镕金术师,其中还包括公民自己,鬼影心想。某人可不像自称的那样鄙夷贵族血统!
两名士兵朝他前进。鬼影烦躁地大喊,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他扑向打手,抓住那个人,杀得那人措手不及。在混乱的瞬间,鬼影抓着他转弯,以打手的身体为盾来保护自己免受第三个士兵的攻击。
他没料到公民的训练有多残酷。魁利恩总是在鼓吹牺牲的必要,显然这个逻辑可以延伸到他的士兵身上,因为手中有剑的人将剑直刺入他朋友的后背,刺穿了他的心脏,直埋入鬼影的胸口。这是只有打手的力气跟准度才能办到的动作。
三名镕金术师,鬼影晕眩地心想,看着士兵尝试将剑从两具身体里拔出,最后死人的体重将剑折断了。
我怎么能活这么久?他们一定很努力不暴露自己的能力,试图不被众人发现。
鬼影跌跌撞撞地往后倒,感觉到胸口的鲜血迸出,但他居然没有感觉到痛楚。他增强的感官应该让痛楚强到——
铺天盖地。一切回归黑暗。

能分解灰烬的微生物还有增强后的植物显示拉刹克越来越擅长使用他的能力。他的力量在几分钟内就燃烧殆尽,但对于神来说,一分钟可以像一小时那般久。在此期间,拉刹克从无知的小孩很快地成长为艺术家,创造出有特殊功能的植物跟动物。

这也显示了存留的力量对他造成的影响。得到存留的力量后,他显然是处于保护模式。他没有压平灰山、试图将星球推回原处,而是被动地在努力解决着自己引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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