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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维泰敦的第一天,纹跟依蓝德杀死了一百名村民。至少,纹是这么觉得的。
她坐在营地中央的腐烂木桩上,看着太阳落在遥远的天际,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灰烬在她身边静静坠落,接着,迷雾出现。
曾经,也是不久以前,迷雾只会在夜晚出现。可是,在统御主死后的一年间,事情有了变化,仿佛被限制于黑暗的千年让迷雾不安于现状。
于是,它开始在白天出现。有时是大量涌入,毫无预兆,又同样快速地散去,但更常见的是它就像上千鬼魅一般出现在空中,扭曲、膨胀、纠结,像是长了藤蔓般的触手,缓缓爬过地平线。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晚退散,每天傍晚又更早一点出现。很快地,也许不用到今年结束,迷雾将永远遮蔽大陆,而这会是一个问题——从纹自升华之井取得力量的那晚起,迷雾就开始杀人。
两年前,沙赛德便已带来过惊恐的村民口述关于迷雾杀人的可怕见闻,但当时依蓝德并不是很相信他们的故事。纹当时也以为沙赛德弄错了。看着无助的人民在士兵与克罗司的包围下在旷野中缩成一团,她心里的某个地方希望能够继续活在那样的自欺里。
迷雾一出现,便开始有人死亡。虽然迷雾放过了大部分人,却仍然随机选了一些对象,让他们开始颤抖。那些人倒在地上痉挛,亲朋好友只能惊恐地看着,束手无策。
纹对此感到憎恶。除此之外,还有烦躁。卡西尔向她保证过,迷雾是伙伴,会保护她,给她力量。她一直相信这点,直到她觉得迷雾开始变了,雾中藏匿着隐形的鬼魅与杀人的恶意。
“我恨你。”她低声说道,看着迷雾继续下手,就像是看着一个友好的亲戚在众人间挑选出受害者,接着一一割断他们的喉咙,而她无能为力。依蓝德的学者试过所有办法——戴头套避免迷雾被吸入,等迷雾先涌进、安定之后再走入雾中,一开始颤抖就把人带入室内等等。不知为何,动物不受影响,但每个人类都有可能丧命。只要是走入雾中就是拿性命开玩笑,无一例外。
一切又结束得很快。受到迷雾影响的人,六人中不到一个,而且发抖的人之中只有一小部分会死。只需要冒险接触迷雾一次,赌上一把,之后就不会再受影响。大部分倒地的人都会复原。可是,这无法安慰遭受亲友死亡的家庭。
她坐在木桩上,看着仍然被落日点亮的迷雾。讽刺的是,现在的能见度对她来说比夜晚还低。她不能燃烧锡,免得眼睛被落日的余晖刺伤,也因此看不穿迷雾。
现在她想起了当初为什么会害怕迷雾。她的视力范围剩下不到十尺,只能看到隐约的影子。模糊的身影来回奔跑、大喊。惊恐地或跪或站的身影。声音亦不可信,在看不见的物体间回荡,呼喊来自虚无。
纹坐在其中,灰烬如烧焦的眼泪一般落在身边,她低下了头。
“法特伦大人!”依蓝德喊了起来,纹闻声抬起头。曾经他的声音并不如此时这般威严。那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出现在迷雾中,穿着他的第二套白制服,上面没有脏污,镇民的死亡冻结了他的表情。她可以感觉到他的镕金术正在碰触众人的情绪,他的安抚会让人们的痛楚不再那么鲜明,但他没有尽力去推。她跟他之前谈过这件事。依蓝德觉得,让他人完全不为所爱之人的辞世而伤心是不对的。
“陛下!”她听见法特伦回应,看见他走上前来,“这根本是场灾难!”
“看起来比实际上严重,法特伦大人。”依蓝德说道,“我解释过,大多数倒地的人会恢复。”
法特伦在纹的木桩边停下,转身望着迷雾,听着子民的哭泣,感受着他们的痛苦。“我不敢相信我们做了这种事。我不……我不敢相信自己听了您的话,让他们站在迷雾里。”
“防患于未然,法特伦。”依蓝德说道。
是没错。他们没有帐篷给所有的人民,所以只有两个选择。让他们留在垂死的城市,或强迫他们北上,同时强迫他们走入迷雾中,看谁会死去。的确可怕,的确残忍,却是早晚会发生的事。可是,即便她知道他们为何这么做,纹仍难以承受如此可怕的决定。
“我们变成什么样的恶魔了?”法特伦低声问道。
“别无选择的那种。”依蓝德说,“去统计一下人数。看看死了多少人,安抚活下来的人,告诉他们,无须再担心迷雾了。”
“是的……陛下。”法特伦说道,转身离开。
纹看着他离去。“我们杀了他们,依蓝德。”她低语,“我们跟他们说不会有事,强迫他们离开家园来这里送死。”
“会没事的。”依蓝德说道,一手按着她的肩膀,“总比慢慢地在城中等死要好。”
“我们可以给他们选择。”
依蓝德摇摇头:“没有选择。几个月内,城市会被笼罩在迷雾下,永远。他们将会留在家里饿死,要不然就只有进入迷雾。最好的方法还是被我带去中央统御区,那里至少有足够的日光可以种植作物。”
“这些道理并不会让现实更容易接受。”
依蓝德站在迷雾中,灰烬在他身边落下。“的确。”他说道,“并没有更容易接受。我去叫克罗司,让它们埋葬死者。”
“那伤者呢?”那些被迷雾攻击后的幸存者会不舒服,肌肉酸疼,时间长达数天,甚至更久。按照过往的比例,将有近千名人民成为病患。
“我们明天行进的时候让克罗司抱着。如果能带他们到运河,应该可以让他们都坐到驳船上。”
 
纹不喜欢暴露在外的感觉。童年时她都躲在角落里,少年时期则是在无声的黑夜中扮演杀手。因此,当跟着五千名疲累的人民沿着南方统御区最主要的干道一起前进时,她感觉自己彻头彻尾地暴露在外,毫无安全感。
她和人们保持了短短一段距离,没有骑马,试图转移自己的思绪,不去一直想着昨晚丧命的人民。可惜依蓝德正在跟法特伦与其他村庄领袖并骑,试图搞好两方的关系。因此,只剩她一个人。
以及她的那只克罗司。
巨大的怪物在她身边蹒跚地行走。她将它留在身边一部分是为了方便,这样人们不会朝她涌来。虽然她想要有事能让自己分神,但暂时不想处理那些感到被背叛、充满恐惧的眼神。现在不想。
没有人了解克罗司,起码纹不了解。她发现了该如何使用隐藏的镕金术开关来控制它们,但在统御主统治的上千年中,他将克罗司与人类分而治之,因此除了它们极强的战斗力与单纯如兽般的性情,大多数人对它们一无所知。
即便现在,纹也可以感觉到她的克罗司在挣扎,想要获得自由。它不想被控制,想攻击她。幸好它做不到。她控制着它,这个联系无论她是醒是睡,是否燃烧金属都是如此,除非有东西把怪物从她手中偷走。
虽然一人一怪连结在一起,纹对这些东西仍然有许多不解之处。她抬起头,看到克罗司正以血红的眼神看着她。它脸上的皮肤紧绷,鼻子完全被拉平,右眼附近的皮肤撕裂,嘴角也被扯破,一片蓝色皮肤就如此挂在那里,露出下方的红色肌理与沾满鲜血的牙齿。
“不要看我。”怪物以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道,语音模糊的一部分原因是嘴唇也被拉扯着。
“什么?”纹问道。
“你不把我们当人类看。”克罗司说道,说得很慢,很仔细,一如其他曾经跟她交谈过的克罗司,好像它们每说一个字都要花力气去想。
“你们不是人类。”纹说道,“你们是另外一种生物。”
“我会成为人类。”克罗司说道,“我们会杀了你们,占领你们的城市,那我们就会是人类。”
纹打个寒战。这是克罗司共同的愿望。她听过别的克罗司这么说。它们讲述杀人时的冰冷、淡漠语气让人格外不寒而栗。
它们是统御主创造的,她心想。当然很扭曲,跟他一样扭曲。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克罗司。
它继续在她身边蹒跚地走着,良久后,它看着她:“人类。”
“我知道你想当人类。”纹说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这是我的名字。人类。你得叫我人类。”
纹边走边皱眉头。这说法听起来几乎很……聪明。她从来没花时间跟克罗司说过话,总认为它们的心智能力是一样的,同样笨的怪物,个个如此。
“好吧,人类。”她好奇地说道,“你活了多久?”
它走了片刻,久到纹以为它忘记问题了。可是,最后它仍然开口:“你没看到我的大吗?”
“你的大?你的体型吗?”
人类继续走着。
“所以你们都以同样速度成长?”
它没有回答。纹摇摇头,怀疑这问题对怪物而言太抽象。
“我比一些大。”人类说道,“比某些小,但没有太多只。意思是我老。”
另一个智慧的迹象,她心想,挑起一边眉毛。有别于纹对其他克罗司的观察,人类的逻辑性相当令人印象深刻。
“我恨你。”人类走了不久后又说道,“我想要杀你。但我不能杀你。”
“没错。”纹说道,“我不会让你杀我。”
“你外面小,里面大。很大。”
“对。”纹说道,“人类,女克罗司在哪里?”
怪物走了片刻。“女?”
“像我。”纹说道。
“我们不像你。”他说,“我们只有外面大。”
“不。”纹说道,“不是我的大小。”性别要怎么解释?除非脱衣服,否则她想不到别的方法,所以她换个策略。“有克罗司小孩吗?”
“小孩?”
“小的。”纹说道。
克罗司指着前进的克罗司军队。“小的。”他说道,指着一些五尺高的克罗司。
“更小的。”纹说道。
“没有更小。”
克罗司的繁殖是一个至今无人能知晓的秘密,即便跟这些怪物打斗了一年,她仍然不知道新的克罗司从何而来。依蓝德的克罗司只要变少,她就从别的审判者那里偷来。
可是克罗司不可能不繁殖。她看过没有镕金术师控制的克罗司军营,那些怪物以惊人的频率相互厮杀。在那样的速度下,它们几年内就会把彼此杀完。可是,克罗司却也如此存活了十个世纪。
这表示它们从孩童到成人长得很快,至少依蓝德跟沙赛德是这么认为。他们无法确认这个理论,而她知道这方面的无知让依蓝德相当焦躁,成为皇帝后的工作让他无暇进行他过去如此喜爱的研究。
“如果没有更小的,那新克罗司从哪里来?”纹问道。
“新克罗司来自我们。”人类终于说。
“你们?”纹皱眉,“我不懂。”
人类再没有说话,显然说话的兴致已过了。
来自我们,纹心想。难道是分裂?她听说过有些生物如果被切成两半就会各自变成一只新的,但不可能是这样,她看过满布在战场上的克罗司尸体,没有任何一块变成新的克罗司,但她也没见过母克罗司。虽然大部分克罗司穿了简陋的兜裆布,但就她所知,全都是公的。
她的猜想被前方堆积起来的人群打断。队伍的速度慢下来了。好奇之下,她抛下一枚钱币,留下人类在原处,自己纵跃过人群。迷雾在好几个小时前已经退去,虽然夜晚即将到来,目前仍然是明亮无雾的白天。
因此,在她穿透灰烬飞向前方时,很轻易地便看到了前方被不自然地切割在大地上的运河,远比任何河流更笔直。依蓝德猜想持续的落灰会让大多数运河停止作业,没有司卡劳工定期疏浚,运河会被灰烬淤泥堵塞,最后失去作用。
纹飞过空中,弧线的终点是运河边的一堆帐篷。数千簇篝火向午后的天空吞云吐雾,人们在附近训练、工作或准备。将近五万名士兵驻扎在此,利用运河作为连通陆沙德的补给路线。
纹再次抛下一枚钱币,重新跃起,很快赶上从依蓝德疲累的司卡人潮中突围而出的骑士们。她落地的同时,抛下一枚钱币,轻轻反推以减少落地的力量,也溅起一片灰烬。
依蓝德拉停马匹,微笑着看着营地。近来这个表情鲜少出现在他的唇边。纹发现自己也在微笑。前面一群人正等着他们,他们的探子应该老早就看到了伊蓝德的队伍。
“依蓝德陛下!”一个坐在军队前方的人说道,“您提早到了!”
“我想你应该也准备好了吧,将军。”依蓝德下马说道。
“您了解我的。”德穆说道,微笑着迎上前来。他穿着皮革跟金属制成的贴身甲衣,一边脸上有疤痕,头皮左边少了一大片头发,那是被克罗司剑砍掉的,差点让他连脑袋也掉了。向来礼数周全的虬髯大汉向依蓝德鞠躬,后者只是欣喜地往他肩上一拍。
纹的笑容仍在。我记得那个人当年不过是害怕地站在隧道里的一名新兵。德穆其实不比她大多少岁,虽然他晒黑的脸庞跟粗糙的双手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
“一切顺利,陛下。”德穆说道,看着法特伦跟他的兄弟下马,来到众人身边。
“没什么外敌,但让手下人操练演习也是好事。”
“做得好,德穆。”依蓝德说道,转身看着人民,“我们的任务很成功。”
“看得出来,陛下。”德穆微笑着说道,“您带来一群为数不少的克罗司,希望领导它们的审判者看到它们离开没有太难过。”
“他不可能太介意。”依蓝德说道,“反正他那时已死了。我们也找到了储藏窟。”
“赞美幸存者!”德穆说道。
纹皱眉。德穆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露在衣服外面,链坠是一个小小的银矛——日渐受到欢迎的幸存者教会标志。用来杀死卡西尔的武器居然变成信众的象征,令她有点匪夷所思。
当然,她并不想去猜测另一个可能——那不是杀死卡西尔的矛,很有可能是代表她用来杀统御主的矛。她从来没问过德穆是哪一个。虽然教会在三年内茁壮了许多,但纹对于自己在教义中的定位从来都无法适应。
“的确得赞美幸存者。”依蓝德说道,看着军队的补给船队,“你的计划如何?”
“清理南方弯道吗?”德穆说道,“很顺利,幸好我们在等的时候没发生意外。现在驳船应该能通过了。”
“很好。”依蓝德说道,“组成两支五百人的队伍,派一组船队回维泰敦将我们留在石穴的补给品带走,放上驳船,送回陆沙德。”
“是的,陛下。”德穆说道。
“派第二支军队跟这些难民北上。”依蓝德朝法特伦点头,“这是法特伦大人,他负责指挥这些难民。只要命令合理,你的人得听从他的指示,另外还要引介他给潘洛德大人认识。”
要是在不久以前,法特伦可能会抱怨自己被交给另外一个人,但跟依蓝德相处的这段时间已将他大大改变。肮脏的领袖感激地点点头,表示对护送兵团的谢意:“那……您不跟我们一起吗,陛下?”
依蓝德摇摇头:“我有别的工作,你的人民则需要去陆沙德开始耕作。不过如果有你的人要加入我的军队的话,非常欢迎,我向来需要好士兵,而你确实克尽万难,成功地调教出了有用的军人。”
“陛下……为什么不直接命令他们加入?原谅我的直白,但到目前为止您都是如此做的。”
“我命令你的人是为了他们的安危,法特伦。”依蓝德说道,“有时溺水的人甚至会抗拒去救他的人,所以必须用强的,可是我的军队不同。不想打仗的人在战争中无法被仰赖,我不会允许这种人在我的军队里。你需要去陆沙德,你的人民需要你,但请让你的士兵知道,如果他们要加入,我们竭诚欢迎。”
法特伦点点头:“好的,还有……谢谢您,陛下。”
“不客气。德穆将军,沙赛德跟微风回来了吗?”
“他们应该今晚会到,陛下。”德穆说道,“他们的手下已先行来通报了。”
“很好。”依蓝德说道,“我的营帐应该架好了吧?”
“是的,陛下。”德穆说道。
依蓝德点点头,纹觉得他看起来突然很累。
“陛下?”德穆热切地问,“您有没有找到……另外那样东西?最后一个库藏点?”
依蓝德点点头:“在法德瑞斯。”
“塞特的城市?”德穆笑问,“他可该高兴了。他已抱怨了一年多我们没去帮他征服城市。”
依蓝德浅浅地微笑:“我怀疑,一旦我们这么做,塞特跟他的士兵会认为他们不需要我们了。”
“他会留下的,陛下。”德穆说道,“纹贵女去年把他那么一吓……”
德穆瞥向纹,试图微笑,但她在他的眼中看到敬意。太多的敬意。他对她无法像对依蓝德那样说笑。她仍然不敢相信依蓝德加入了那个蠢宗教。虽然依蓝德是出于政治意图才加入司卡信仰,好为自己创造出跟人民之间的联系,但他的选择仍让她不自在。
可是,结婚一年来她明白了,有些事情需要装糊涂。她爱依蓝德想做对的事情的心意,即使她不同意他的做法。
“今晚开会,德穆。”依蓝德说道,“我们有很多要讨论的。沙赛德到达的时候,跟我报告。”
“我要告诉哈姆德大人跟其他人今晚会议的议程是什么呢,陛下?”
依蓝德想了想,抬头望着灰黑的天空。“征服世界,德穆。”他终于说道,“至少,是残存的世界。”
镕金术的确是与迷雾同时而生,或者该说,镕金术跟迷雾同时出现,当拉刹克取得升华之井的力量时,他意识到一些事情。
有些是灭绝跟他说的,有一些则是力量带来的直觉。
其中一项就是对三种金属技艺的理解。举例来说,他知道吃了升华之井旁的金属块,会让人成为迷雾之子,毕竟那是井的力量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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