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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献祭

此刻,我被一种古怪的情绪所控制。我穿过最后几株浸泡在水里的松柏,它们仿佛漂浮在黑黝黝的水面上,浑身覆满灰色的苔藓。随着我一路行走,耳中仿佛演奏着一支情感饱满的曲调。一切都沉浸在强烈的情绪中,我也不再是生物学家,而是越涌越高的浪尖,永远不会在岸边拍散。我仿佛换了一双全新的眼睛,可以观察到周围环境过渡至沼泽和盐水平原时的诸多微妙细节。小径渐渐变成一道隆起的窄脊,右侧是昏暗滞塞、布满水藻的湖泊,左侧则是一条沟渠,湍急的水流在丛林般繁密的芦苇间蜿蜒流淌,远处是一些岛屿,还有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树木,显得十分突兀。广阔的芦苇丛闪烁着柔和的暗金色光芒,而相对来说,那些黝黑佝偻的树就很令人厌恶。此处环境中的光线有点古怪,一切又如此平静,再加上等待的感觉,让我略有些出神。

灯塔矗立在远处,我知道,它面前有一座废弃的村落,两者都有在地图上标出。但我眼前仍是那条小径,时而点缀着沉甸甸的白色浮木,它们是早先被飓风卷入内陆深处的,形状奇特,仿佛遭到摧残虐待。高高的草丛里栖息着成群结队的红色小蚱蜢,以它们为食的青蛙却不多。大型爬行动物晒完太阳之后爬回水中,一路压倒的草丛形成了一条通道。头顶上方,搜索猎物的猛禽仿佛循着严格的几何形状盘旋。

无论我行走多久,灯塔似乎一直都那么遥远,时间也仿佛停滞下来,如同蚕茧一般将我捆住,于是我有更多时间思考地下塔和我们的勘探任务。塔中发现的东西应被视为某个巨大生物体的一部分,而它是否产生于地球尚无定论。我的职责应该是思考这件事,但目前为止,我似乎抛弃了此种责任。然而这一概念如此宏大,若是多加思索,崩塌的情绪便会将我压垮。

所以……我知道些什么呢?有哪些重要细节?一个……有机生命体……沿着塔的内墙书写活体文字,而这一过程可能已持续很长时间。完整的生态系统由此诞生,并依赖于这些文字茁壮生长,然后又随着文字的隐退而消亡。但这些只是有了合适的栖息环境与条件之后所产生的副产品。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只有文字中的生物如何适应环境,这或许可以让我对塔有所了解。比如我吸入的孢子,能使我看到真相。

这个想法让我吃了一惊。沼泽中的芦苇随风摇摆,在我周围形成一重重宽阔而模糊的波浪。一直以来,我都假设心理学家对我施行了催眠,让我以为那座塔是建筑,而不是生物体,孢子的影响则使我对催眠暗示产生抵抗。但假如这一过程其实更加复杂呢?假如那座塔也会施放出某种影响——形成类似拟态的防御机制,而孢子却让我对此种幻觉免疫?

基于这一背景,我有好几个问题,而答案却不多。爬行者究竟充当了何种角色?(我决定给书写文字的怪物取个名字,因为这很重要。)那些具体的文本目的何在?实际的语句是否重要?还是任何文字都一样?这些句子来自何处?文字和塔形生物之间有何相互影响?换言之:文字是否爬行者与塔之间的某种共生或寄生交流?爬行者有可能是塔的代理,也有可能原本是独立个体,后来才依附于塔中。然而缺少那该死的塔墙样本,我根本无从猜测。

这让我的思绪又回到文字上。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分享……黄蜂、鸟类以及其他筑巢动物常常使用不可替代的物质或材料充当巢穴的内核,但也会掺入附近环境中找到的其他物品。这或许能解释那些看似混乱无序的文字,它们只不过是建筑材料。同时,这也能解释上级为何禁止我们携带高科技物品进入X区域,因为他们知道,占据此地的存在可能会以某种强大而未知的方式对这些物品加以利用。

我看着一头沼泽鹰俯冲入芦苇丛里,再次起飞时,爪中擒着一只挣扎的兔子。我头脑里同时涌现出几个新想法。首先,那些文字——串成一行的实体物质——对塔或爬行者来说绝对至关重要,甚至对两者皆是如此。早前的文字留下一串串褪色的痕迹,数量如此众多,你也许会推测,爬行者的此种行为在生物学上具有必要性。这一过程对塔或爬行者的生殖周期或许有某种作用。爬行者可能依赖于它,而它对塔也略有助益;或者是反过来。也许文字本身并不重要,因为那只是受孕的过程,只有当左边塔墙从头至尾填满一行字,这一过程才算结束。

虽然我试图让头脑中的曲调继续保持下去,但想到这些可能性,便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忽然间,我只是一名孤身旅人,沿着似曾相识的自然地形跋涉前进。变量太多,数据太少,我的基本假设或许有误。首先,我一直假定爬行者和塔都不是智慧生物,或者说不具备自由意志。我的生殖理论依然适用于这一拓宽的范围,但还有其他可能性。比如某些社会文化中的典礼仪式。尽管我在研究群居昆虫时对该领域有一定了解,但此刻仍希望拥有人类学家的头脑。

倘若这并非仪式,那我认为其目的仍是交流,不过是有意识的交流,而不仅仅是生物本能。墙上的字可以告诉塔什么呢?我只能大致猜测,爬行者不仅仅生活在塔中——它要到外面搜集与吸纳文字,哪怕不一定理解。爬行者需要记住文本,相当于将其吸收,然后再返回塔内。塔墙上的语句或许是爬行者带回的证据,以便让塔进行分析。

但是,如此宏大的问题,即便是其中一隅,也令人难以彻悟。然而你仍能感觉到身后那高高耸立的阴影,这想象中的巨兽竟如此庞大,令人惊惧,你甚至可能因此而陷入失神。我的思考只能到此为止,零零碎碎,难以构成一体。等到我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看着纸页上的内容,才可能开始琢磨其中的真正含义。此刻,灯塔终于在地平线上逐渐变大,给我造成沉重的压力。我意识到,勘测员至少有一件事说得对,灯塔里的人从很远处就可以看见我接近。行进途中,在孢子的作用下,胸口的光亮感继续对我施加影响。前往灯塔的半路上有座废弃的村庄,当我到达那里时,感觉可以跑下整个马拉松赛程。我并不相信这种感觉。也许我已经受到太多欺骗。

由于见识过第十一期勘探队成员那种反常的平静,在训练期间,我常常想到第一期勘探队所汇报的平和状况。X区域原本是一片荒地,与一座军事基地相邻。三十年前,定义不明的“特殊事件”将其隔离在边界之内,并导致诸多费解的现象。当时那里仍有人居住,类似于自然保护区,但居民并不多,而且多半是沉默寡言的渔民后代。他们的消失,在有些人看来,只不过是几个世代前就已启动的过程发生了进一步变化。

X区域刚出现时,其描述含糊混乱,而现在,外面世界中仍有许多人不知道它的存在。政府的说辞强调的是,由于军事科研试验而导致的局部环境灾变。这种说法在几个月间逐渐流入公众领域,伴随着媒体整天不断鼓噪的生态恶化问题一点一滴渗入人们的意识,类似于温水煮青蛙的典故。一两年后,它成了阴谋论者以及其他边缘团体的领域。等到我志愿参与勘探,并获得安全许可,了解到清晰可靠的真相,此时的X区域在许多人脑中已成为黑色童话,大家都不愿细想,甚至根本不予关注。我们有太多其他问题。

培训过程中,我们了解到,“特殊事件”发生后两年,科学家们找到了渗透边界的方法,于是第一支勘探队进入了X区域。正是这第一期勘探队建立起大本营,并提供X区域的简要地图,确认了许多地标。他们发现,这一区域是原始荒地,完全没人居住,而且十分安静,有些人或许会称之为反常的寂静。

“我感觉比以往既有更多自由,又有更多约束,”其中一名勘探队员说,“感觉好像只要我不介意受到监视,干什么都可以。”

其他成员则提到陶醉感和极端的性欲,对此,没人能给出解释,而上级最终也认为并不重要。

即使有人能看出他们报告中的异常之处,这些异常也都隐藏在角落里。例如,我们从未见过他们的日志。相反,他们通过冗长的录音谈话提供各种描述。在我看来,这似乎暗示着他们在回避直接体验,不过当时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多疑,不太客观。

我感觉他们对那废弃村庄的描述似乎不太合理。从损毁程度来看,那地方应该已被弃置很久,而不仅仅是几年。但就算以前有人发现这一奇怪的现象,其记录也都被抹去了。

我如今确信,我和其他勘探队员被允许查看这些记录,仅仅是因为此类机密信息我们知不知道并不重要。符合逻辑的结论只有一个:以往的经验告诉上级,我们中很少有人能返回,甚至根本没人返回。

在沿岸的自然地形中,那废弃的村庄位于深陷的凹地里,因此抵达之前,我都没看到它。小径通向一片洼地,村庄就在其中,四周围绕着低矮的树丛。十二三栋房屋中,只有少数几间屋顶还在,而穿越村庄的小径变成了残破的碎石路。有些外墙依然矗立着,黑乎乎的腐木上沾着地衣,但大部分墙壁都已坍塌,让我窥到屋内的怪异景象:残破的桌椅、儿童玩具、腐烂的衣服、坠落地面的横梁,到处覆盖着苔藓与藤蔓。此处有股刺鼻的气味,像是化学物质,还有不止一具逐渐分解消融的动物尸体。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房子滑向左侧的水渠,看上去就像某种动物的残骸,挣扎着想要脱离水面。这一切仿佛发生在一个世纪之前,只留下一些模糊的记忆。

然而,在原本的厨房、客厅和卧室中,我也见到一丛丛形态奇特的苔藓或地衣,高达四五英尺,构成类似四肢、头颅和躯干的形状。另外,似乎还有泄漏的原料在重力作用下,沉积于那些形体下方。不过,这种效果或许出自我的想象。

其中有个场景几乎令我动容。那显然原本是间客厅,里面有一张矮茶几、一张沙发。四束植被中,有一个“站立”着,另外三个坍塌分解成类似“坐”姿——全都面向着远处的角落,而那里是火炉和烟囱的残骸,只剩下脆软的碎砖。在腐败土壤的气味中,出人意料地冒出酸橙与薄荷的味道。

我无意揣测这一场景意义何在,代表着什么样的历史。此处并未散发出平和感,只是让人觉得悬而未决,或者事态仍在进行中。我打算继续前进,不过首先得取样。我想把发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但拍照似乎还不够,因为先前的照片效果不佳。我从其中一束植被的“额头”上切下一小块苔藓。我还采集了细小的木片,甚至刮下动物尸体上的肉——一只蜷缩脱水的狐狸,还有一只像是鼠类,估计才死了一两天。

我刚离开村子,就发生一件怪事。突然有两条并行的水纹顺着水渠蜿蜒而来,让我吃了一惊。我的望远镜起不到作用,因为在耀眼的阳光下无法看透水面。水獭?鱼?别的动物?我拔出枪。

接着,海豚冒了出来。这就跟第一次钻入地下塔时一样,感觉十分错乱。我知道海豚有时会从海洋进入内陆,适应淡水生活。然而当我的思维预期固定在某个范围时,任何落在预期之外的解释都令人十分惊讶。然后,更让人不安的状况发生了。随着它们从我身边游过,较为靠近我的那头海豚稍稍侧滚,用一只眼睛凝视着我。在那短暂而痛苦的一瞬间,我感觉那不像是海豚的眼睛,而像是人类,甚至还有点熟悉。转眼间,它们再次潜入水下,我无法证实看到的一切。我站立在原地,注视着那两股水纹朝着废弃村落的方向延伸而去,消失在水渠上游。我心神不定,感觉周围的自然环境就像是某种伪装。

我继续向灯塔前进,心中略感忐忑。此刻,灯塔越来越高大,显得十分沉重,黑白相间的条纹,再加上顶端的红色,让它看起来有种权威感。到达目的地之前,我再也没有藏身之所。对于居高临下观察的人或怪物来说,我突兀地矗立在这片土地上,代表着非自然,代表着外来者,甚至可能代表着威胁。

我抵达灯塔时,已将近正午。路途中,我曾注意喝水,也吃了点心,但到达时依然很疲惫,也许缺乏睡眠还是对我产生了影响。然而,靠近灯塔的最后三百码路程充满了紧张感,勘测员的警告一直在我脑中回响。我拔出枪,低垂在身侧,但它与强力步枪相比简直毫无用处。我不停地望向塔身上黑白螺旋纹之间的一扇小窗,然后又望向顶端的大全景窗,警惕地观察是否有异动。

灯塔位于一排天然沙丘跟前,而沙丘就像朝着海洋翻滚的波浪,再往前则是海滩。通过近距离观察灯塔可以明显看出,它已被改造成一座防御要塞。这一事实在训练中从未被提及。这也印证了我从很远处就形成的印象,因为尽管草长得很高,但最后四分之一英里的小径附近,没有一棵树。我只找到一些残桩。行进到八分之一英里处时,我用望远镜观察,注意到灯塔靠陆地的一侧,有一道约十英尺高的圆弧形壁垒,显然并不属于原来的建筑。

靠海的那一侧,还有另一堵防御墙,耸立在松散的沙丘上,看上去更为结实,顶端镶嵌着碎玻璃。等我靠近之后,发现墙头还有类似城垛的掩体,供步枪瞄准射击。它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有沿着斜坡滑落到海滩上的危险。然而它并没有坍塌,这说明建造者把地基挖得很深。灯塔的守卫者似乎曾经与海洋开战。我不喜欢这道墙,因为它佐证了某种特殊的疯狂。

另外,还曾经有人沿着灯塔爬下来,用强力胶或其他黏合剂往外墙上贴附碎玻璃。这是一项既费时又费力的工作。从塔高三分之一左右开始,玻璃尖刺一路向上延伸,直到护住顶层信号灯的玻璃幕墙下方。而此处加装的金属支架足有两三英尺宽,这也是一项防御装置,并有生锈的铁丝网相辅。

里面的人曾竭力阻止其他人进入。我想起爬行者和墙上的文字,也想起上一期勘探队留下的笔记中对灯塔的过度关注。尽管有这些不和谐因素,朝向陆地的那堵墙阴凉潮湿,我依然很乐意躲进它的阴影里。在这个角度,没人能从塔顶或中间的窗户向我射击。我已越过第一道火力线。假如心理学家在灯塔里,那她已决定暂时不使用暴力。

朝向陆地的防御墙残破失修,已被弃置多年。通过一个不规则的大窟窿,可以直达灯塔正门。那扇门曾经被朝内侧炸开,只有些碎木片依然附着在生锈的铰链上。一株开出紫色花朵的藤蔓占据了灯塔的墙壁,盘绕在残留门户的左侧。这颇为让人欣慰,因为暴力事件必定是发生在许久以前。

然而门内的黑暗令我警惕。根据训练时的平面图,灯塔底层有三间外屋,通往塔顶的楼梯位于左侧,通过右侧的房间,可到达后方区域,而该处至少有一片较为开阔的空间。太多地方可以藏人。

我捡起一块石头,贴着地面扔进破损的双开大门。石块沿着地砖嗒嗒翻滚,消失在视野之中。我没听见其他声响,没有东西移动,也没有除我自己之外的呼吸声。我尽可能轻手轻脚地进入塔内,手中依然握着枪,肩膀贴着左侧墙壁,寻找通往上层的楼梯入口。

灯塔底层的外屋全都空荡荡的。墙壁很厚,削弱了风声。只有正面的两扇小窗可以透入光线,我必须使用电筒。随着我的双眼适应屋内的亮度,颓废孤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开出紫色花朵的藤蔓无法在灯塔内部的黑暗中生长。这里也没有椅子。地砖上覆满尘土和垃圾。外屋中并未存留任何个人物品。在一片开阔区域的中心,我找到了楼梯。没人站在台阶上观察我,但我感觉片刻之前此处仿佛有人。我原本考虑先登上楼梯,而不是探索后面的房间,但否决了这一想法。最好遵循勘测员的思维模式,她曾受过军事训练。当我在楼上时,随时可能有人从大门进来,但还是要先确认一下此处并无危险。

后面的屋子与前面那几间反映出不同的状况。我只能依靠想象作最简单、最粗略的猜测。此处,结实的橡木桌被掀翻在地,构成粗糙的防御工事。有的桌子上布满弹孔,另一些则几乎在枪火下熔化撕裂。桌子残骸后面的墙壁和地板上,布满一滩滩黑色斑块,述说着难以名状的突发暴力行为。尘埃笼罩着一切,并伴有淡淡的腐烂气息。我也看到老鼠屎,角落里还有行军床或床架留下的痕迹,时间应该比较晚一些……然而有谁能在布满屠杀证据的现场睡觉呢?还有人把名字缩写刻到桌子上:“R.S.在此。”那刻痕似乎比其余的一切都要新。心态麻木的人或许会在参观战争纪念碑时刻下自己的名字,但在这里,这一举动感觉像是为了壮胆,为了驱走恐惧。

楼梯仍在等待。为了平息不断涌起的反胃感,我回到楼梯口,开始攀爬。此刻我已收起枪,因为需要用手保持平衡,但我仍希望拥有勘测员的突击步枪,那样会感觉比较安全。

攀登的感受有点奇怪,与钻入地下塔的经历形成对比。浑浊的光线照射在灰色内墙上,似乎比地下塔的荧光要强一些,然而这里的墙同样令我焦虑不安,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发现墙上有血迹,而且大多十分稠密,仿佛一群人正试图摆脱下方的追逐者,一路流血不止,有时是点点滴滴,有时则喷洒成一片。

墙上也有文字,但跟地下塔中的完全不同。此处有更多名字缩写,但也有意义不明的小图,还有一些比较个人化的词句。部分较长的语句表明了当时的状况:“四箱食物、三箱医药用品,可供分配五天的饮用水。另外,如有必要,也有足够我们所有人用的子弹。”墙上还有忏悔,在此我就不予记录了,不过书写者态度真诚严肃,显然在写下这些话时,他们都相信死亡即将来临。迫切需要交流的内容太多,最终却只能给出寥寥数语。

楼梯上找到的物品包括……一只被丢弃的鞋……一个自动手枪弹匣……几支发霉的试管,其中的样本早已腐烂或化成刺鼻的液体……一个十字架,似乎是从墙上摘下来的……一块夹纸板,木质部分有点潮湿,金属部分则锈成了深暗的橙红色……最糟的是一只残破的玩具兔,耳朵破烂不整,或许是被当作吉祥物偷偷带入勘探任务的。据我所知,自从边界出现之后,X区域内从未有过儿童。

大约一半高度处,有一片平台,昨晚看到的闪光应该就在这里。沉默依然支配着一切,我也没听见上方有任何响动。由于左右两侧有窗户,光线变得较为明亮。飞溅的血迹在此处突然消失了,但墙上仍布满弹孔。地上散落着弹壳,不过有人特意将它们扫到两侧,因此通往台阶的地面上没有杂物。左侧有一堆枪支,有的非常古老,有的并非军队制式。很难看出最近是否有人动过它们。我想起勘测员的话,心中琢磨,不知何时会见到老式喇叭枪之类的荒唐玩意儿。

除此之外,这里就只有灰尘与霉斑。一扇正方形小窗正对着下方的海滩和芦苇。窗户对面有个破相框,挂在一枚钉子上,里面嵌着一幅褪色的照片。碎裂的玻璃肮脏污秽,覆盖着斑斑点点的绿色霉菌。黑白照片上有两名男子,站在灯塔底下,旁边还有个小女孩。有人用马克笔圈出其中一名男子。他大约五十岁,戴着渔夫帽。他的左眼眯缝起来,另一只眼睛却在厚实的脸上炯炯放光,如鹰眼一般锐利。透过浓密的胡须,他那刚强的下巴隐约可见。他没有笑,但也并非板着脸。我曾与灯塔管理员打过许多交道,因此可以一眼辨出。不过也许是因为灰尘聚集在他脸部周围,形成一种奇特的效果,让我感觉他具备某种特质,因而认定这就是灯塔管理员。又或者,我已在此处待得太久,我的头脑总是在寻找答案,哪怕只是个简单的问题。

三人背后,浑圆的灯塔清晰明亮,右侧的门也完好无损,跟我见到的景象完全不同。我心想,这照片不知是几时拍的,距离异常开始出现还有多少年。而接下去又有多少年,灯塔管理员依然居住在社区中,按时履行职责,出没于当地的各家酒吧。他没准儿有个妻子,照片中的女孩可能是他女儿。他也许是个受欢迎的人,也许是个孤独的人,或者两样都有一点。然而到最后,这些都无关紧要。

我凝视着多年前的灯塔管理员,试图通过发霉的照片,通过下颚的线条和眼中的反光,判断他当年的反应,以及他临死前的光景。也许他及时离开了,但多半并没有走。也许他此刻仍在底楼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腐烂分解。我忽然打了个冷战,他也可能正以某种方式在塔顶等着我。我从相框里取出照片,塞进口袋。虽然灯塔管理员根本算不上是幸运符,但我打算带着他。离开平台时,我有个奇特的念头,感觉自己并非第一个将照片塞入口袋的人,感觉总是会有人把它放回原处,并再次圈出灯塔管理员。

我一路往上走,途中见到更多暴力迹象,但并没有尸体。越靠近塔顶,我越觉得这里最近曾有人居住。霉腐味儿被汗水味儿代替,但也混杂着肥皂的气味。楼梯上垃圾变得比较少,墙壁也是干净的。当我猫着腰登上最后一截狭窄的楼梯时,屋顶忽然变得十分低矮。我相信,一旦进入灯房,一定会发现有人注视着我。

因此我又掏出枪。但屋里依然没人——只有几把椅子、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底下垫着一块地毯。令人惊讶的是,此处厚实的玻璃竟仍是完整的。信号灯位于屋子中央,暗淡无光,处于休眠状态。四面八方都能看到很远。我静立片刻,望着来时的方向:望着通往此地的小径和远处那片疑似村庄的黑影。越过右侧的沼泽,是灌木丛和被海风吹得歪歪扭扭的树。它们固定住泥土,防止其流失,有助于保护沙丘及其附近的海滨燕麦草。再往前则是平缓的斜坡,通往光芒闪烁的沙滩、浅浪和深涛。

大本营位于沼泽和遥远的松林之间,当我朝那里望去,只见一缕缕黑烟升起,很难说是什么状况。然而我也看到,在地下塔的位置上,有一种独特的光亮,仿佛折射的荧光,不过我不敢多加思索。我能看得见它,且与它有着密切的联系,这种情况让我十分焦虑。我敢肯定,这里剩下的人,包括勘测员和心理学家,都看不见这令人费解又不安的现象。

我将注意力转向桌椅,搜寻线索,希望能发现……什么都好。大约五分钟后,我想到要掀开地毯。那底下隐藏着一道四英尺见方的活板门,插销就固定在木地板上。我将桌子推开,刺耳的摩擦声让我咬紧了牙。接着,以防万一下面有人,我迅速掀开活板门,荒唐地大声呼喝,大意是,“我手里有枪!”。我一手举着武器瞄准,另一手握住电筒。

我依稀感觉到沉甸甸的枪坠落到地板上,电筒在手里打战,但我仍然握着它。凝视着下方的景象,我心中疑惑不解,简直难以相信。活板门打开后,底下的空间大约十五英尺深,三十英尺宽。心理学家显然到过这里,因为她的背包、她的几件武器,还有几瓶水,以及一支大手电筒都堆放在左侧,然而心理学家本人却不见踪影。

不,真正让我喘息着跪倒在地,仿佛肚子上挨了一拳的,是中间那一大堆看似垃圾的东西。数以百计的日记本堆砌在一起,透着一股疯狂的意味——都是发给我们在X区域观察记录用的本子。每一本封面上都标注着职业。而且我发现,每一本里也都填满了字,其总量远远超过十二批勘探队所能记录的内容。

你是否真能想象,当我一眼望向底下黑暗的空间,却见到这番景象,那是怎样的感受?也许你能想象。也许你此刻正盯着它看。

大学毕业后的第三项野外考察任务是最棒的。那一回,我需要去西海岸的一处偏僻区域,那是一片形如弯钩的陆地,与文明社会相隔遥远,气候介于温带与寒带之间。此处的地表布满裸露的巨石,年代久远的雨林围绕着岩石生长。环境始终很潮湿,年降雨量超过七十英寸,树叶上没有水滴属于罕见现象。空气清新得令人惊异,植被浓密葱翠,每一片卷曲的蕨叶似乎都是为了让我感受世界的宁静。森林里居住着熊、豹子和麋鹿,还有各种各样的鸟类。溪流中的鱼体型硕大,不含水银。

我住在海岸边一个大约三百口人的村子里,租了一间山顶的农舍,隔壁是一栋五代相传的大房子,属于一户渔民。房东夫妇没有子女,他们严肃而沉默,是典型的本地人性格。我在当地没有交朋友,我甚至不知道,长期毗邻而居者是否算朋友。只有在人人都光顾的本地酒吧里,酒过三巡,你才能看见一点友善亲切的迹象。然而酒吧中的暴力很常见,大多数时候我都会避开。当时,距离我遇到未来的丈夫还有四年,我并未对任何人抱有任何想法。

手头的事已经够我忙的。我每天都要沿着一条崎岖危险的道路行驶,即便在干燥的时节,也是坑坑洼洼,十分惊险。那条路通往一个叫作“岩石湾”的地方。高低不平的海滩边,是层层叠叠的火成岩,历经数百万年后,风化得光滑平坦,上面布满了潮水坑。早晨退潮期间,我会去拍摄潮水坑,测量记录其中的生物,有时甚至一直等到涨潮,穿着雨靴蹚水而行,身上被岩台边溅起的碎浪打湿。

潮水坑里有一种贝类,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它与一种鱼形成共生关系,而这种鱼以其发现者嘉特纳的名字命名。数个不同品种的海蜗牛和海葵也蛰居于此。另有一类顽强的小墨鱼,我并不称呼其学名,却给它取了个昵称,叫“好斗的圣徒”,因为它浑身闪烁着危险的白色荧光,令其外膜看起来就像教皇的帽子。

我在此处观察潮水坑中隐藏的生命,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我会感叹,自己竟能获得一份如此优厚的礼物:不仅能彻底迷失于当下,而且拥有完全独处的机会。这正是我在研究业务中一直渴求的状态。

然而即便是那时候,在开车返回途中,我总是为即将终结的快乐而悲哀。因为我明白,项目终有一天会结束。研究经费只给了两年,谁会关心贝类超过两年呢,况且,我的研究方法的确有点古怪。随着期限的临近,续约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于是我就会生出上述想法。虽然知道并不明智,但我在酒吧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早晨醒来时,我的头脑迷迷糊糊,有时身边还有人,虽然能认出来,却只是个陌生人,马上就要离开。然后我意识到,离快乐的终结又近了一天。这一过程中,其实我也能略感轻松,尽管敌不过那强烈的悲哀,也跟我的其他感受相抵触,但至少我不会成为本地人眼中那个整天趴在岩石上的外来者。

哦,就是那老生物学家,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发疯一样地研究贝壳。她在酒吧里自言自语,你要是友善地跟她搭话……

当我看见这成百上千本日记,感觉自己就像真的变成了老生物学家,一时竟回不过神来。这疯狂的世界就是要将你占领:由外及里,逼迫你接受现实。

现实也会以其他方式蚕食你。在我俩相处的某个阶段,我丈夫开始称我为幽灵鸟。这是他取笑我的方式,嫌我在生活中不够投入。每当他这样称呼我时,总是嘴角微撇,仿佛露出淡淡的笑容,但我能从他眼中看出责备。和朋友们去酒吧是他最喜爱的事情之一,而当我与他们同去时,我所讲的话就只有囚犯在酷刑逼迫之下那么多。他们其实并不是我的朋友,而我也不习惯闲聊,或者,拿我的话来说,不习惯高谈阔论。我不关心政治,除非政策影响到生态环境。我也没有宗教信仰。我的兴趣全都牵系在工作上,我就是为此而生,专注于工作让我感到无比振奋,但这些都是非常个人的感受。我不喜欢谈论自己的研究课题。我不化妆,也不关心新鞋和最流行的音乐。我敢肯定,我丈夫的朋友们认为我沉默寡言,抑或更糟。他们甚至可能觉得我不懂世故,或者“无知得有点奇怪”,我曾听见其中一人说,但并不确定他指的是我。

我喜欢酒吧,不过理由与我丈夫不同。我喜欢在深夜缓慢的节奏中享受心不在焉的感觉。外表友好礼貌,头脑却游离于别处,思考问题,处理数据。但他对我太过担心,我喜爱独处的需求侵蚀了他与朋友们交谈的乐趣。他的朋友大多来自医院。当我独自在角落里喝着未经稀释的威士忌,往往会看到他话讲到一半便渐渐收住,转而望向我,看我是否愉快满足。“幽灵鸟,”稍后他会说,“你玩得开心吗?”我总是点头微笑。

但是,我的乐趣在于悄悄溜出去观察潮水坑,了解居住于其中的那些精妙复杂的生物。维持我的支柱是生态系统与生物栖息地,而每当忽然意识到生灵之间的相互关联,我就会兴奋异常。对我来说,观察的意义总是大于互动。我相信,这一切他都明白。然而我从来无法向他清楚地表达自己,尽管我有过尝试,他也有过倾听。其实除此之外,我已将一切都展示出来。如今我相信,我唯一的天赋或才能,就是能对地点产生感情,并轻易地与其融为一体。就连酒吧也是一种生态系统,只是比较粗糙而已。假如有人走进来,只要不是像我丈夫那样怀着心事,当此人看到我独自而坐,便不难想象我正在沉默中自得其乐,也不难相信我已融入环境。

然而,即使我丈夫希望我趋于被同化,讽刺之处在于,他自己却想要与众不同。见到这一大堆日记,我的另一个念头是:正因为这一理由,他不该参与第十一期勘探队。这里累积了那么多人的叙述,他不可能脱颖而出。到最后,他的状态会落得跟我相差无几。

这些日记仿佛薄纸构成的墓碑,向我发起挑战,迫使我再次面对丈夫的死亡。我害怕找到他的那一本,害怕看见他真正的记述,而不是他返回后对上级所陈述的那些平淡无奇、泛泛而谈的内容。

“幽灵鸟,你爱我吗?”有一次,在去接受勘探训练之前,他在黑暗中低声说道——尽管当时他才更像个幽灵,“幽灵鸟,你需要我吗?”我爱他,但不需要他,我觉得这很正常。幽灵鸟在此处是一只鹰,换一处却成为乌鸦,一切取决于环境。今天在晨光中飞向蓝天的麻雀,第二天或许会在飞行途中变作鱼鹰。事物的规律本来即是如此。我希望与潮汐起落、季节轮替,以及周围一切的节奏保持一致,从来不曾有什么更强的理由可以凌驾于我的此种心愿之上。

那一大堆发霉的日志和档案占据了约十二英尺高,十六英尺宽的空间,靠近底部的纸张显然已经腐烂变质。甲虫和蠹鱼在资料间爬行,黑色的小蟑螂不停地摆动着触须。在纸堆的下方边缘处,烂渣似的纸页间混杂着照片的残骸和数十盒损毁的卡式磁带。我也能看到老鼠活动的踪迹。假如我想找什么东西,就必须顺着钉在活板门边缘的梯子爬下去,攀上那堆摇摇欲坠,仿佛垃圾山似的烂纸堆。这情景与我在塔墙上看见的文字隐约契合……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共享且在黑暗中聚集以其生命之力包围世界……

我推倒桌子,将其挡在狭窄的楼梯口。我不知道心理学家去了哪里,但不希望被她或其他人偷袭。假如有谁试图从下方移动桌子,我会听见响声,并有充足的时间爬上来用枪向他们致意。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事后想来,应该归因于我体内那逐渐增长的光亮感:有一股未知的存在自下方涌起,冲撞我知觉的边界。而我皮肤上也毫无来由地忽然泛起阵阵刺痒。

心理学家将全部装备存放在底下那堆日志旁边,包括她几乎所有的武器,这让我不太安心。但此刻,我必须将这一谜团逐出脑中。另外,南境局给予我们的训练大多基于谎言,对此,我依然心存惊惧,我也需要将这份恐慌驱走。当我爬下那黑暗阴冷的封闭空间,体内的光亮感变得更加强烈。我不知那意味着什么,因此越来越难将其忽略。

我的电筒和穿过活板门的自然光揭示出墙上密布的霉斑,有些呈深红或深绿色条纹。到了底下,层层叠叠的纸张从垃圾堆里溢出的景象更加清晰可辨。到处是撕裂皱褶的纸页和扭曲潮湿的日志封面。探索X区域的历史可以说正在缓缓转变成X区域本身。

我先是沿着边缘随意挑选日志。粗略翻看之下,大多数描述都是寻常事件,与第一期勘探队类似……但它们不可能是第一期勘探队的。特异之处只在于日期对不上号。究竟有多少支勘探队曾经越过边界?又有多少信息被篡改与压制?历时多久?“十二”期就只是指最近的勘探?早先更久远的历史被隐瞒起来,是为了在征召志愿者时打消他们的疑虑?

这些被我称为“前期勘探记录”的档案具有各种不同形式。有录音带,有遭到虫啮鼠咬的照片,也有塞满纸的破烂文件夹。刚才我从上面看下来,也曾见到这些靠近底层的物品——全都被上面那堆日记本死死压住。淡淡的潮湿气味中透出一股时隐时现的刺鼻腐臭。文本有用打字机打的,有用手写的,也有印刷的,连同模模糊糊的图片一起,堆砌在我头脑中,跟那些垃圾并无差别。即使不考虑自相矛盾之处,这堆杂乱的档案也时常令我动弹不得。我开始感觉到口袋里那幅照片的重量。

我首先定下几条规矩,仿佛那样会有帮助似的。对于看似是用速记法写的日志,我不予理会,也不试图去破解那些经过加密的。有些日志,我一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然后迫使自己快速浏览。但抽样选读有时效果更差。有的纸页间描述了难以名状的行为,我至今仍无法用自己的语言来记载。一些段落中提到“缓解”、“休止”,然后是“爆发”,以及“恐怖的形态”。无论X区域存在已有多久,无论先前有多少支勘探队曾经来过,从这些叙述中我能看出,在边界形成的许多年前,沿海一带就发生过不少怪事。这里曾经有个“原初X区域”。

某些故意遗漏的信息也跟详尽的记录一样,让我感到焦虑。有一本受湿气侵蚀的日志,只集中描述了一种带淡紫色花朵的蓟草,生长在森林与沼泽间的内陆地带。连篇累牍的记述一页接着一页,先是发现一株样本,然后又发现另一株,且事无巨细地记载了在此微生态中的昆虫与其他生物。这名观察者从来不曾离开植株超过一两英尺远,也从来不曾转换视角,描述一下大本营或他们自己的生活。时间一久,我开始感到不安,因为我发现,这些段落背后似乎潜伏着某种可怕的存在。我仿佛看见类似爬行者的怪物正悄悄接近蓟草植株,而写日志的人依靠集中精神来抵御恐惧。空缺并非实体存在,但随着对每一株蓟草的描述,战栗感越来越深入我的脊髓。日记本后半部分逐渐化为混沌的墨水和纸浆,让我松了口气,因为无需再读这令人惶恐的重复叙述,它有种类似催眠的效果,使人精神恍惚。假如纸页永不终止,恐怕我会站着一直读下去,直到因饥渴而倒地身亡。

我开始怀疑,没人提及那座地下塔,是否也能归属于这种避重就轻,故意绕圈子的逻辑。

……午夜阳光下的黑水中果实将成熟……

在看过若干或平淡无奇或令人费解的日志之后,我找到一本特殊的日记,与我自己的有所不同。那是在第一次勘探之前,但在边界出现之后,其中提到的“筑墙”,明显是指那道面朝海洋的防御工事。翻过一页——混杂在深奥的气象数据中——有四个字赫然可见:“击退进攻”。我仔细阅读紧接着的几段。记述者一开始并未说明攻击的性质和进攻者的身份,不过袭击来自海洋,并且“导致我方四人死亡”,但那堵墙依然不倒。再往后,绝望感越来越强,我读到:……废墟又从海洋攻来,伴随着奇怪的光和海洋生物,这些生物在涨潮时会撞到我们的墙上。夜间,它们的游离势力企图通过防御墙的空隙渗透进来。然而,我们依然坚守阵地,只是弹药即将耗尽。有些人想要放弃灯塔,前往岛屿或内陆,但指挥官说他不能违令。我们士气低落,而且并非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有合理解释。

过后没多久,叙述便逐渐终止。它有一种明显的虚幻感,仿佛是真实事件的虚构版本。我试图想象很久以前X区域的模样,却无法办到。

灯塔总是吸引着勘探队员,就像从前引领船只安全穿行于海峡与礁石之间。我只能再次强调先前的推测,对多数人来说,灯塔是一个象征,是旧秩序的保障,它矗立在地平线上,给人以安全避难所的假象。当它背叛了这种信任,我在楼下看到的景象便是结果。有一部分人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会被吸引过来。出于希望,出于信念,出于愚昧。

但我开始意识到,无论是什么样的势力占据了X区域,假如你真要与之对抗,只有靠游击战术。你必须融入环境,或者像蓟草编年史的书写者那样,假装它并不存在,拖得越久越好。承认其存在,或试图赋予其名字,可能就会让它乘虚而入。(或许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一直把自己体内的变化称作“光亮感”,因为假如对这种状态研究得太仔细——在我对其尚无控制能力时,便以实测的方式度量——会让它变得过于真实。)

此刻,我开始恐慌,因为眼前剩余的日志数量庞大。于是,我进一步缩小范围:只寻找与塔墙上相同,或语气相近的词句。我采取更直接的手段,踏入纸山中间,而头顶那方光亮证明了这并非我的全部存在,让我感觉安心。我像老鼠和蠹虫一样在纸堆里乱钻,将胳膊探进去随意抓取。有时我会失去平衡,埋在纸堆里翻滚挣扎,鼻孔中充满腐烂的气味,甚至舌头上也能尝到。当我专注于这狂乱而徒劳的行动时,心中却很明白,如果上面有人在看的话,我一定像个疯子。

然而,我在许多日志中都找到了目标,数量超过预期,通常是开始的那句:出自罪孽者之手的扼杀之果既已在此我将孕育出死亡的种籽与蠕虫分享……与周围文本并无联系,往往以潦草的页边注释形式出现。有一次,在一份记录中,我发现它也曾出现于灯塔的墙上。“我们迅速将它擦洗掉”,但没有给出理由。还有一次,我看到有人用纤细的字体写道,“日志里的文字仿佛出自《旧约》,只是我不记得有这样的篇章”。那一定是指爬行者写的吧?……与蠕虫共享且在黑暗中聚集以其生命之力包围世界……然而我无法从这一切中获得任何进展,无法了解这是谁人所为,原因何在。我们身处黑暗之中,不明就里,只是在那堆日志里胡乱涂鸦,如果说我有感受到前任队员的压力,那就是在此时此地,而且完全迷失于其中。

终于,我发现自己再也难以忍受,再也无法继续,甚至不能完成那串动作。太多信息以太特异的形式呈现。我可以在这里搜索多年,却依然难以揭开关键的秘密,而思维只会陷入无限循环:这地方存在已有多久,什么人首先将日志留在此处,为何其他人也予以效仿,直到成为一种势不可挡、根深蒂固的仪式。这是什么样的动机,什么样的共同宿命?而我自认为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一部分勘探队员或勘探队的日志消失了,记录并不完整。

我也明白,我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大本营,不然就得留在灯塔里。我不想在黑暗中行走,而且如果我不回去,勘测员难保不会丢下我,独自尝试穿越回边界另一侧。

此刻,我决定再试最后一次。我费了好大劲才爬到垃圾堆顶端,在此过程中尽可能小心不让日记本滑落。我脚下是一头翻腾的怪兽,就像外面沙丘上的沙子,不愿驯服地任我踩踏,而是企图对抗。但我还是爬了上去。

正如我所料,纸堆顶端的日记本是最新的,我很快就找到了我丈夫那支勘探队成员所写的日志。尽管胃里阵阵抽搐,我依然继续搜寻,心中明白那必然的结果。事实证明我想的没错,甚至比预期的还要容易:我丈夫的日记本通过干涸的血液或其他不明物质粘在另一本日记背后,其中自信有力的笔迹与生日卡,以及冰箱、购物单上的留言相一致,我十分熟悉。幽灵鸟在一堆神秘莫测的幽灵中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幽灵。然而我并没有迫切想要阅读其中的记录,就好像他的死亡锁起了这本私密日记,而我却将它偷盗出来。我知道这是愚蠢的想法。他从来就只希望我能对他畅所欲言,所以他自己总是任由我研究观察。但是如今,我的观察只限于这本搜寻到的日记,也许永远仅止于此。面对这一事实,我感到难以忍受。

此刻我还很难下决心去读丈夫的日志,但也克制住将其扔回纸堆的冲动,并把它跟准备带回大本营的另几本日记收到一起。我还拿了心理学家的两把枪,然后从那鬼地方爬了上来。她的其余补给品我暂时没动。在灯塔里储存一点物资或许会有用。

当我从底下钻出来时,天色比想象的要迟,已经趋向傍晚,天空呈现出深暗的琥珀色。海面上闪烁着光芒,但此地的美景已无法再欺骗我。多年来,活生生的人不断涌入此处,自愿接受放逐,或更为悲惨的命运。这一切背后,是无数令人惊心的绝望挣扎。为什么不停地派人?为什么总是有人愿意来?谎言如此之多,而面对真相的能力又如此薄弱。虽然我自己尚未发狂,但我猜X区域会使人丧失心智。一句歌词反复出现在我脑中:这一切无用的知识。

在那地方待了这么久,我需要新鲜空气,需要吹一吹风。我把搬上来的物品扔到椅子上,打开移门,走到外面的环形平台上。平台周围有一圈栏杆。风拉扯着我的衣衫,也拍打着我的脸。突如其来的寒意令我头脑清晰,而四周的景色效果更佳。我可以永远在此观望。但片刻之后,某种本能或预感驱使我往下看,越过残存的防御墙,望向海滩。即使从这个角度,一部分沙滩还是被沙丘的弧线和高墙给挡住了。

隐藏的区域里伸出一只脚,连着腿的末端,躺在被扰乱的沙地里。我将望远镜对准那只脚。它一动不动,裤腿和靴子都很熟悉,鞋带的双重结系得整整齐齐。我紧紧抓住栏杆,以抵御晕眩。我认识靴子的主人。

是心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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