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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形世界:异光 第09节

    “这样更好!更真实。”
    “不,不是的。在今后的岁月中,当我坐在火边——”
    “要是我们不赶紧离开,你就得一辈子坐在火边了!”
    “噢,你们不会是要走吧。”
    两人一起回头,只见伊莎贝尔站在拱门下,脸上微微带一丝笑意。她手里拿着把镰刀,其锋利程度早已无人不晓。灵思风努力不去看自己蓝色的生命线;一个拿镰刀的女孩不该笑得那么讨厌,她似乎什么都知道,还有些疯疯癫癫的。
    “爸爸这会儿好像挺忙,不过我敢说他绝不希望你们就这么走了。”她轻声道,“再说,也没人陪我聊天儿。”
    “她是谁?”双花问。
    “这儿算是她家,”灵思风咕哝道,然后又加上句,“她算是个女孩子。”
    他抓住双花的肩膀,想不着痕迹地挪到门口,溜进灰暗、冰冷的花园里。计划没能成功,大部分是由于双花不是那种会看脸色的人,而且不知怎的,他从没想过坏事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真好,我说。”他开口道,“你们这地方真不错。这些骷髅啊、头骨啊什么的有种很好的巴洛克效果。”
    伊莎贝尔笑了。灵思风暗想:什么时候死神把家族生意传给下一代,她准比他更称职:她是个疯子。
    “是啊,不过我们得走了。”他说。
    “我不能让你们走,”她说,“你们一定要留下来,把你们的事情全都说给我听。时间多着呢,这儿又闷得慌。”
    她一侧身,镰刀朝两条亮闪闪的细线挥去。它划破空气,发出像阉割的公猫一样的尖叫声——然后停了下来。
    只听“吱”的一声,行李箱用盖子夹住了刀刃。
    双花瞠目结舌地望着灵思风。
    而巫师则无比沉着、姿势潇洒,以巨大的满足感一拳击中观光客的下巴。双花仰面跌倒,灵思风抓住他,一把扛在肩上,撒腿就跑。
    星光下的园子里,树枝抽打着他。好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四散奔逃,灵思风没敢细看,怕自己会毛骨悚然。生命线在冰冷的草地上闪着微光,他拼尽全力,沿着它呼哧呼哧地只管跑。
    从他身后的房子里传来一声失望和愤怒的尖叫。他绕过一棵树,继续往前冲。
    他记得附近应该有条小路,可现在一切都不对劲。四周雾蒙蒙的,银光和阴影交织在一起,那颗骇人的红星甚至把触角伸进了阴间,给这片白色里加上了点儿红。总之,生命线似乎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脚步声追踪而至。灵思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听起来应该是行李箱,可现在他实在不想面对箱子,因为它或许会误解灵思风刚才的那一拳,而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箱子惯常的做法是吞下去再说。灵思风从没敢问那些被盖子关进行李箱的人究竟哪儿去了,但有一点很清楚,当箱盖再次打开的时候,他们肯定没在箱子里。
    其实他大可不必担心。箱子的小短腿迈得飞快,轻而易举地超过了他。看来它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逃命上,就好像它知道后头是什么,而且一点儿也不喜欢。
    千万别回头,他想起伊莎贝尔的忠告:风景多半不怎么样。
    箱子一头撞进一束灌木丛,然后消失了。
    片刻之后,灵思风发现了个中的奥妙。它冲出了房子所在的平面,正往下边的大洞里做自由落体运动,灵思风发现洞底微微泛着红色,而两根闪光的蓝线都伸进了洞里。
    他停下脚步,有些犹豫不决。当然这句话并不完全准确,因为他对某些事情其实非常有把握,例如他不愿意往下跳,还有他肯定不想面对身后的追兵,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还有这个幽冥世界里的双花其实挺沉的,再有就是有些东西比死更可怕。
    “再举两个例子看看。”他嘀咕着跳了下去。
    几秒钟以后,几位骑士也赶到了。他们没有在边缘停下,而是径直跃进洞口,然后拽住马缰,停在一片虚无之中。
    死神往下看了一眼。
    这种事情总让我非常恼火,他说,我还不如安个旋转门算了。
    “真不知道他们想干吗!”瘟疫道。
    “天晓得,”战争说,“不过扑克还不错。”
    “嗯,”饥荒表示同意,“很有吸引力,在我看来。”
    我们还有时间再来一片。死神说。
    “盘。”战争纠正道。
    什么盘?
    “那叫一盘,一盘牌。”
    哦,对,盘。死神抬头看了看那颗新恒星,似乎对它的出现感到有些疑惑。
    我想我们还有时间。这次,他的口气里少了一点点自信。
    我们已经提到过,曾有位王公竭力往碟形世界的报道里注入了一点儿诚实,从此诗人和说书的人再也不许胡诌些什么“小溪与玫瑰色手指般的黎明”。假如他们想形容一张脸“能发动千军万马开战”,那就必须先出具关于其面积的有效证明。
    因此,出于对这项传统的尊重,我们不会说灵思风和双花像冰蓝色的正弦曲线一般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中,或者说什么只听到有如巨兽獠牙相碰的轰响,再或者说他们的过往在眼前一闪而过(反正灵思风的过往已经不知闪现过多少回了,他对哪段情节比较无聊都一清二楚,还能趁机打打瞌睡),又或者说宇宙像一大团果冻似的朝他们压了下来。
    我们采取的说法是绝对经过试验证明的。当时的噪音就像是一把木头尺子被一根升C调的音叉——用降B调的大概也可以——使劲敲了一下,紧接着又出现了一阵完全的静止。
    这是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动弹,而四周也完全是一片漆黑。
    灵思风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
    然后他看见了身前那些熟悉的痕迹。
    他又掉进了八开书里头。不知道如果有人打开书会怎么样?他和双花看起来会不会像块调色板?
    他想了想,大概不会。“八开书”同被锁在幽冥大学地窖里的那本书并不是一回事,那本书不过是真正的、多维的八开书的三维表现形式,而——
    等等,他想。我可不会这么思考问题,谁在替我思考?
    “灵思风。”声音好像废旧纸张的沙沙声。
    “谁?在叫我吗?”
    “当然是你,蠢驴。”
    在灵思风那颗早已被压扁踏平的自尊心里,一丁点儿叛逆的火花再次放射出光芒。
    “你们想没想起来宇宙是怎么发端的?”他恶毒地说,“是清喉咙,嗯?又或者是吸口气,还是挠挠头拼命想、呼之欲出可就是说不出来?”
    另一个像易燃品一样干燥的声音嘶嘶地说:“你最好别忘了自己在哪儿。”按理说,要想在一个完全没有齿擦音的句子里嘶嘶地说话是绝不可能的,但那个声音做得倒挺不错。
    “别忘了我自己在哪儿?别忘了我自己在哪儿?”灵思风大声嚷嚷道,“我当然没忘了自己在哪儿,我在一本该死的书里,跟一堆看不见的声音谈天说地,不然你们以为我干吗大喊大叫的?”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又带你来这儿。”一个声音在他耳朵边说道。
    “不。”
    “不?”
    “他说什么?”另一个缺乏实体的声音问。
    “他说不。”
    “他真的说了不?”
    “对。”
    “喔。”
    “为什么?”
    “这种事老发生在我身上,从没停过。”灵思风说,“一开始,我正从世界边缘往下掉,然后我就到了一本书里;然后我又上了一块会飞的石头,然后我又看着死神学玩儿堰塘还是大坝什么的,我干吗还要东想西想的?”
    “呃,我们觉得你可能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想让任何人把我们念出来。”第一个声音显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主动权。
    灵思风稍一迟疑。这个想法的确出现过,只是它当时跑得很快,还不住四下张望,生怕被谁干掉。
    “人家干吗要念你们?”
    “为了那颗星星,”咒语说,“那颗红色的星星。巫师们正在找你;然后他们就可以念出八大咒语来改变未来。他们以为碟形世界会撞上那颗星星。”
    灵思风想了想,“会吗?”
    “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不过——那是什么东西?”
    灵思风往下一看,行李箱从黑暗中蹭了出来,盖子上还插着镰刀那长长的银刀刃。
    “不过是行李箱而已。”他说。
    “可我们并没有召唤它!”
    “谁也没召唤过它。”灵思风说,“它自己想来就来,别管它。”
    “喔。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那颗红色的星星什么的。”
    “没错。这很重要,你必须——”
    “喂!喂!有人吗?”
    声音又小又细,是从双花脖子上的画画儿匣子里传出来的。
    画画的小妖精打开门,斜眼瞅着灵思风。
    “这是哪儿,老兄?”
    “我也不清楚。”
    “咱们还是死人?”
    “也许。”
    “哦。让我们祈祷能去个没这么多黑色的地方吧,因为黑色已经用光了。”说完,他“砰”地摔上了门。
    灵思风仿佛看见双花一边向众人分发自己拍的画片,一边说,“这是我在被无数魔鬼折磨”,“这是我和我们在阴间那个冻死人的斜坡上遇到的那对搞笑的夫妇”,诸如此类的话。灵思风并不确定一个人真正死掉以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官方在这个问题上的答案比较含糊。曾经有一个水手从世界边缘方向来,他坚称自己到过一个到处是冰冻果子露和尤物的天堂。灵思风也不知道“尤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据他推测,应该是一种甘草根做的小吸管,用来吸果子露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反正他一碰果子露就打喷嚏。
    “要是没人再来打扰,”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坚定地说,“也许我们可以继续了。事情非常重要,绝不能让巫师们从你这儿得到咒语。假如八大咒语念得太早,一定会发生许多可怕的事。”
    “我只希望其他人别来烦我。”灵思风说。
    “很好,很好。你一打开八开书,我们就知道你值得信赖。”
    灵思风一愣。“等一下,”他说,“你们希望我东躲西藏,不让巫师们聚拢所有的咒语?”
    “正是。”
    “这就是一句咒语跑进我脑袋里的原因?”
    “完全正确。”
    “你们彻底毁了我的生活,你们知道吗?”灵思风不禁怒火中烧,“要不是你们把我当成本移动咒语书,我没准儿真能成为巫师。结果我什么咒语也记不住,就因为它们不敢跟你们中的一个待在一起!”
    “我们很抱歉。”
    “我只想回家!我只想回到——”灵思风的眼睛湿润了,“回到脚下有鹅卵石的地方,那儿的啤酒还算能喝,晚上你能弄到一片不错的煎鱼,说不定还有两大块腌黄瓜,甚至一个鳗鱼派和一碟田螺,夜里也总能找到个温暖的马厩当床,早上起来的时候你还待在昨晚睡着的地方没动窝,而且也没这么多大起大落。我是说,我倒不在乎魔法,我大概根本就不是,你知道,做巫师的材料,我只想回家!——”
    “可你必须——”其中一句咒语试着跟他讲讲道理。
    太迟了。乡愁就像潜意识里的一块小弹簧,它能卷起一只大马哈鱼,驱使它穿越三千英里陌生的水域,或者让无数的旅鼠欢蹦乱跳地奔向祖先的家园,即使由于大陆漂移的一点点改变,这个家早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乡愁像深夜那顿不好消化的龙虾大餐一样,在灵思风体内越涨越高,然后顺着蓝色的细线流向另一头的身体,后者下定了决心,使劲一拽……
    八开书里又只剩下咒语们。
    当然,还有箱子。
    他们看着它,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同碟形世界本身一样古老的意识。
    然后他们说:“你也可以滚了。”
    “——糟糕。”
    灵思风知道这是自己在说话,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有一小会儿,巫师只能透过自己的眼睛往外看,不是像正常人那样,而是像个间谍似的,透过纸上戳出的小洞窥视对面的景象。然后他回来了。
    “你没事吧,灵思风?”克恩说,“你看起来半死不活的。”
    “是有些苍白,”贝檀表示同意,“就像有人踩了你的坟头似的。”
    “呃,是吗?没准儿就是我自己踩的。”他抬起手来,数了数自己的手指头。数目似乎没问题。
    “唔,刚才我动过吗?”他问。
    “你一直看着火堆,活像见了鬼。”贝檀回答道。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呻吟。双花坐起来,两手抱住脑袋。
    他的眼睛聚焦在他们身上,嘴唇无声地嚅动着。
    “真是个奇怪的……梦。”他说,“这是哪儿?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唔,”克恩说,“有人说宇宙的造物主拿起一把泥土然后——”
    “不,我是指这儿。”双花道,“是你吗,灵思风?”
    “是的,”虽然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什么,但灵思风决定没必要深究。
    “那儿有……一面钟……还有那些人……”双花晃了晃脑袋,“为什么到处都是一股子马的味道?”
    “你病了,”灵思风说,“是幻觉。”
    “哦……我想是的。”双花低头看了看胸前,“可如果我病了,我干吗把——”话还没说完,灵思风早已一跃而起。
    “抱歉,这儿太挤了,我得吸口新鲜空气。”他取下双花脖子上的画画儿匣子,一头往外冲去。
    “他进来的时候我没看见那玩意儿呀。”贝檀道。克恩耸了耸肩。
    他刚跑开几码远,画画儿匣子的齿轮就嘀嗒转动起来。盒子慢条斯理地吐出了妖精画下的最后一张画片。
    灵思风一把抓住它。
    上头的东西即使在大白天也能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而此时此刻,不仅星辰放射出冰冷的光芒,那颗邪恶的新星还为星光嵌上了一丝红色,画片看上去更糟了。
    不,”灵思风轻声道,“不,不是那样的,那儿有座房子,还有个女孩,还有……”
    “你看到的是一回事,我画的是我看到的东西。”妖精的声音从门里传来,“我看到的才是真实的。我就是为这个生的。我只会看见真相。”
    一个黑色的阴影“嘎吱嘎吱”地碾过雪地,朝灵思风跑来。是箱子。灵思风一贯讨厌它、从来都不信任它,可现在却突然觉得它简直就是自己一辈子遇上过的最正常的东西。
    “这么说你也逃出来了。”灵思风说。行李箱啪嗒啪嗒盖子。
    “好吧,不过你看见了什么?”灵思风问,“你回头了吗?”
    箱子一言不发。他们静默了一会儿,就像两个逃离屠戮的战士,停下来喘口气,找回自己的理智。
    然后灵思风说:“来吧,里头生着火呢。”他伸手去拍箱盖。行李箱恼火地一扑腾盖子,差点儿没夹住灵思风的手指头。生活又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第二天异常寒冷,空气明亮而清澈。大地一片雪白,天空好像是粘在这块白布上的蓝色顶棚,整个效果就像牙膏广告一样清新明快,只可惜地平线上那个粉红色的小点破坏了构图。
    “现在白天也能看见了。”克恩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冷冷地瞪着灵思风,巫师被看得面红耳赤。
    “干吗都看着我?”他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也许是彗星之类的。”
    “我们会被烧焦吗?”贝檀问。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被彗星击中过。”
    他们都骑在马上,成一列纵队踏雪而行。马民似乎对克恩推崇备至,不但送了他几匹马,还为众人指点通往斯摩尔河的路——只需朝世界边缘方向前进一百英里就成。据克恩说,灵思风和双花可以在那儿坐船回环海。因为自己的冻疮,他决定与他们结伴而行。
    贝檀立刻宣布自己也要同去,因为克恩说不定需要人帮他揉揉什么地方。
    灵思风隐约察觉到了几点情感方面的火花。而且,克恩居然花了些工夫,试着打理胡子。
    “我觉得她挺中意你的。”他说。克恩叹了口气。
    “假如我年轻二十岁。”他的声音里充满渴望。
    “然后呢?”
    “我就是六十七岁。”
    “这和那个有什么关系?”
    “唔——怎么说呢?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我在全世界书写我的名字,那时,嗯,我的确爱那种火一般热烈的红化女人。”
    “啊。”
    “然后我老了些,开始偏爱那种金化、眼里闪着世界的光辉的女人。”
    “哦?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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