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夏日之龙>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凯雷科悄声问道:“你觉得它们看见我们没有?”

  “应该没有。它们在撞天花板。”

  “为什么?它们想干吗?”

  我打了个哆嗦,“它们想出去。”

  “它们能进来,怎么会不知道该怎么出去?又为什么现在才想出去?”

  “没人指挥的话它们自己是没脑子的。最近它们都没有食物,应该在沉睡。但现在有什么东西把它们吵醒了,而且我觉得不是我们。”

  凯雷科退回暗处,“是什么?”

  我扭头看见他瞪大眼睛,眼里闪着恐惧。我实在说不出厄迪姆几个字。

  “上龙。”凯雷科依然悄声说话,只用语气传递命令的力量。他爬到塔本背上,而他的龙骑士团一直没从龙背上下来,随时准备着。我爬上嘎嘎,扭头正好看见凯雷科帮弗伦坐到鞍上。

  “德哈拉,梅利恒,”凯雷科道,“请快点。”

  玛毕尔和贝鲁埃站在忒鲁身前,催他赶紧。忒鲁手忙脚乱地卷起羊皮纸,抓起工具塞到桶里。吉荷牡把他拉到自己背后坐好、扣好束带。贝鲁埃和托曼帮玛毕尔骑上龙,然后托曼奔向拉努,踩着横档几步跃到龙背上。

  凯雷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人,“全速撤退。颠倒顺序,原路返回。尽量安静。”

  玛拉德领头沿一排排石头座位往上跑,然后跃入空中。他的两个手下依次跟上。“那些画很重要,”我对凯雷科说,“忒鲁应该走在队伍最中间。”他点点头,挥手示意我去吉荷牡和忒鲁前面。

  上方不断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越来越响。突然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拱顶处传来隆隆声。巨大的冰块坠落到下方的建筑上,太大了,以至它们下落时仿佛非常缓慢。另有些冰块坠入湖中,溅起的水像喷泉般把我们浇透。雷鸣般的轰隆声随之而来,在裂口两侧来回反弹。我尖叫起来,声音淹没在这片喧嚣中。

  凶煞拍打翅膀和尖叫的声音越来越响,冰和雪从上方落下。它们继续攻击天花板、撕扯金属支架、抓挠上方的冰川。

  我大喊道:“它们要把天花板弄塌了!”连我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安辛朝战友吼了句什么。他贴着墙走,领我们向城市前进。我们飞过湖面,脱离了不断呻吟的冰铁天窗,进入山洞本体。我们往瀑布旁的山脊爬上去,之后穿过长长的黑暗就能抵达上了闩的金属大门。阿瓦保佑,出去得花好几个钟头呢。

  玛拉德降落在山脊上,开始往通道前进,但他突然止步:通道里透出了恶心的绿光。

  一只杂交凶煞从阴影里走出来,发出嘶哑的吼叫。它的头和上身曾经属于人类,被缝在一只不到嘎嘎一半大的幼龙肩上。龙的嘴在本该是人类腹部的位置开合。它后面跟着另一只凶煞:两个人缝在一起,共用的腿编织进龙的鞍具和肉里。三具身体乱糟糟地捏成一团,接缝处溢出绿光。它们身后是另一个凶煞,然后又一个。在那一整片移动的影子里,单个的凶煞只仿佛一个个光点。我们的出路被堵死了。它们异口同声地尖叫着冲了过来。

  玛拉德从山脊上飞起。我和安辛、特夫原本正准备降落,赶紧改弦更张。更多凶煞从通道中挤出来,铺满整个山脊。

  嘎嘎吓得尖叫起来,转身脱离了队伍。“不,宝贝——镇静。”不过她是想去凯雷科那边,我便没有阻拦。

  “还有一条出路!”我对他喊道,“肯定有。我们知道的。”

  往上,东边。曾经有三只凶煞从那里出来过,当时厄迪姆就蹲伏在出口外的山脊上。它们为什么不从那儿走?为什么放弃那条路?路被堵住了吗?

  他喊道:“要怎么找?”

  “嘎嘎,帮我找一条小隧道,宝贝。一个小山洞,上面高处。嘀嗒嘀嗒嘀嗒!上。”

  她咔嗒两声,侧耳倾听;然后往高处爬一点,重复这个动作。她又咔嗒两次,然后偏着脑袋看我。

  凯雷科说:“赶紧,它们过来了。”

  “隧道。”我对嘎嘎说。她要怎样才能绘制出隧道的声图啊?一个小而长的空间听起来应该是什么样?紧凑的回声再加上远处传来的回声吗?我说:“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希望这在她耳朵里是隧道的意思。她朝我歪歪脑袋,又开始爬高,似乎目的明确。

  她说:“嘀嘀嘀嘀嗒……嘀嘀嘀……嘀嘀……嘀嘀……”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呢。

  我拍拍她的脖子,转身对凯雷科说:“跟我们走。”

  他让塔本飞起来飘在空中,手臂像风车一样挥动,示意所有人从自己身前过去。

  我坐在鞍里,身体前倾,双腿弯曲、绑带绷紧。嘎嘎的肌肉在我身下鼓起、拉伸。她用力划动翅膀,一边咔嗒一边倾听。它尝试了好几处岩脊,朝阴影里发出咔嗒声,然后又飞起来。

  我往后瞅了一眼。底下的凶煞慢慢跟着我们往上爬来。凯雷科用自己的鞍头弩掩护大家撤退。塔本用胳膊肘拉弦,凯雷科用力转动曲柄装填。他中途停下来一次,扔掉空弹夹,又抽出一个新的啪一声拍上去。我听见了其他人弓弦的呼啸。

  城市上方,在冰川的光线下,一束束影子伴着金属的尖叫和冰破裂的声音起舞。几束影子脱离往上爬升的螺旋,上方的怪物落到我们的视线之内。至少三只朝我们这边来了——我们在山洞这一侧,头顶是石头。在它们身后,光柱突然泛起涟漪,它飞快地向下闪烁,与熔岩管道同宽。上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祖尔梵的拱顶崩塌了,冰川倾泻而下。空气被往上挤压,我们仿佛被旋风往上推,朝我们逼近的凶煞则被空气卷着撞上石头天花板。黑暗吞噬了一切。我抓紧龙鞍的把手等待撞击,然而撞击并未发生。片刻之后,午后缤纷的光线照出了坠落的大块冰川。它将众多凶煞往下带,最后砸入湖中,并将失落的城市掩埋,冲击力令空气也为之颤抖。玻璃、冰和石头如暴雨般坠落,盖住整座城市。石块落在我周围,我低头躲闪,最澄澈的光线随着冰与雪倾泻而下。下方变成一片废墟:湖、城市、圆形剧场都被埋葬在了冰山下。我心痛得尖叫起来。

  凶煞有的原地乱转,有的紧紧贴在高处,最后它们纷纷离开墙边,从灰尘中升起,再次寻找山顶。它们形成扭曲的柱子一路往上爬。通往天窗的空间里挤满凶煞。此路不通。

  嘎嘎又咔嗒两声,继续搜索。她找到一道岩脊,上方是人造拱顶,岩脊往山体里倾斜,形成黑漆漆的洞。“嘀嘀嘀嘀嗒……嘀嘀嘀……嘀嘀……嘀嘀……耶!”

  我大喊道:“这儿!这边!”

  玛拉德和特夫率先降落。他们转身摆出防守的架势,凯雷科也到了。“玛拉德——进隧道。别停。头尾互换。走!”

  他们快速通过拱顶下方。我停下来,挥手示意吉荷牡和忒鲁通过。我想让他们尽快远离凶煞。

  我往身后看去。

  一个凶煞拍打着翅膀跃上平台,伸爪去抓凯雷科的一个小组——斯果特。斯果特伏低身子,把盔甲背板的尖刺亮给对方。他的龙朝一侧闪避。怪物想抓斯果特,但惯性让它冲过了头。它从山洞墙上反弹回来落在岩脊上。我的弓弦上还搭着一支箭,于是便拉弓把箭射进凶煞嘴里,目送自己的箭消失在那仿佛地狱熔炉的地方。弗伦的弓砰的一声响,达锐德和托曼的弓紧随其后。斯果特拼命让坐骑后退。凯雷科的鞍头弩发出哐哐哐的声音,塔本不断用自己的胳膊肘张弦,弗伦从他身后放箭。龙骑士团、托曼和我也不断拉弓。那怪物终于冲了过来。

  贝鲁埃和玛毕尔经过我身边,从拱顶底下进了山洞。凯雷科大喊道:“走!玛芮娅,托曼,走!”

  我让嘎嘎退进洞里,趁还有机会继续放箭,直到被托曼和拉努挡住才停下。外面传来愤怒的叫喊、一只龙的咆哮。狂乱的扭打声和吼声。一声惊恐的尖叫。

  达锐德退进隧道,接着是凯雷科和弗伦,即便在这样微弱的光线底下,他们的脸也像鬼魂一样苍白。

  “继续走。”凯雷科喘着气对我说。他的塔本在流血,肩头有好几道伤痕。“走。斯果特完了。”

  天花板太低无法飞行,嘎嘎沿着满地碎石的上坡小跑。空间越来越低,路面倒是逐渐宽阔。前方传来咒骂声和“下龙”的命令。我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从洞顶冒出粗壮的石柱,仿佛大山自制的栅栏。吉荷牡和忒鲁都爬了下来。嘎嘎还小,我伏在她脖子上,正好不必下地。其他人都在自己的坐骑旁步行,包括玛毕尔。路面崎岖不平,虽然有贝鲁埃扶着他的胳膊,他依然走得很艰难。我唤他一声,让嘎嘎停在他身边。“你来骑,我走。”

  “不,孩子,不用,我能行。”

  我下了地,嘎嘎趴下,方便他爬上去。

  “谢谢你。”

  “别担心——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微笑道:“我知道。”

  我和贝鲁埃帮他爬到嘎嘎背上,我挠挠她下巴,“乖。”

  身后再度传来尖叫和拍打翅膀的声音。

  我往后喊道:“凯雷科?”

  “炸糕跟上来了,”他说,“不过它们不喜欢狭小空间,暂时落在了后头。”

  “那我们就赶紧拉开距离。”

  前方,吉荷牡和玛拉德的油灯仿佛水平的黯淡光带。嘎嘎肚子贴地往前爬。玛毕尔紧紧抱住她的脖子,我走在她身边。我们穿过迷宫般的石柱,一点点朝亮处挪。

  我踉踉跄跄冲过一小段下坡,下方是一片骨头。吉荷牡和玛拉德的油灯在前方晃动,影子拉得老长。嘎嘎小心翼翼地滑下来,贝鲁埃没有立刻跟上,反而在盆地边缘停住脚步,有他的油灯照亮,我才看出这地方有多大。

  这里不算深,但十分宽敞,到处是龙的骸骨:拱起的胸骨、扭曲的翼骨、螺旋形的脊椎骨。有些已经发白,其余连皮肤变成了木乃伊。石柱吞噬了其中最老的骨头,将它们保存下来,仿佛骨头与玻璃形成的扭曲建筑。

  “神圣的阿瓦,”达锐德道,“瞧瞧看。”

  “龙的墓地是好兆头,”我说,“龙来这里等死。也就是说附近就有通向外面的出口。”

  “那咱们就赶紧找去,”凯雷科说,“不少骨头都被吃掉了一部分。我只知道有两种东西在没有食物时会吃骨头。其中之一是老鼠,但这里并没有老鼠。”

  墓地对面,玛拉德找到一条自然形成的隧道,刚够我们的龙不带骑手站直。只有嘎嘎的身量能让玛毕尔继续坐着,他伏在她脖子上,抓紧了龙鞍低处的把手。所有人依次迅速通过。我只稍微放慢了步子,确认凯雷科有没有安全跟上。

  通道稳步上升。地面逐渐平坦,不久就变成巨大石板铺就的路面。我们走进了一个天然形成的石室,油灯的光照不到头。玛拉德、特夫、安辛和达锐德重新骑上龙背。大家彼此散开,本能地拉开距离,免得聚成一个大靶子。不过地上出现的东西把我们限制在一条狭窄的路线上,腐肉的刺鼻气味掩盖了石头和水的味道。

  “天啊,”我身旁的玛毕尔说,“大家……请揭开油灯的灯罩,让我们可以见证这里发生的事。”

  贝鲁埃最先行动,接着吉荷牡、凯雷科和玛拉德也将灯罩打开。

  每个方向上都有骨头,一直延伸至看不见的阴影中。人类的骨头,还有龙的。这场噩梦倒是很有规律可循。随处可见钉在石头里的铐子,又有黑色的污渍流入沟槽或低洼处。有时还能看到被镣铐锁住的骨头或者干瘪的脚,可能是腿骨,也可能是翼骨。其余的骨头都很小:手指、手腕的骨头,偶尔还有肋骨。盆骨或颅骨的碎片也很容易分辨。路边布满碎屑。

  玛拉德的油灯顺着黑色污渍照到一张工作台,上面挂着尖刺和锁链。还有钳子和针,锯子和铁锤。工作台背后的架子上吊着一个怪物。

  吉荷牡倒抽一口气,托曼低声咒骂。凯雷科说:“阿瓦在上。”

  架子上绑着手腕、腿、翅膀和躯干。上方的人类部分依然闪着恐怖的非生命之光,空洞处透出的绿色十分黯淡,几近熄灭;人头往后仰,恶魔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下方的龙沉甸甸地坠着,拉扯着将人、龙连在一起的缝合线。龙像焦炭一样黑,肢端和较深的伤口几乎粉碎,露出焦黑的骨架。一堆堆冰冷的灰烬凝固在龙身体下方。

夏日之龙文字 389

  我说:“制造它的人没有回来把它做完。”

  “什么?”贝鲁埃问。

  “哈洛迪人的头领,我杀了他。他控制着追杀我和达瑞安的凶煞。瞧——你们看不出来吗?他在制造凶煞。”

  “伟大的库鲁宗,”贝鲁埃道,“所有这些噩梦都出自一个人之手?”

  “而且谁知道还有多少呢?我们已经见到了好几打。”我把目光从这血腥的画面上扯开,转向贝鲁埃和凯雷科,“我本以为他是它们的首领,它们是他的手下,但这里的这些人并非自愿,而是被拷在地上。也许是犯人,甚至奴隶。专门用来与龙结合,变成一支军队。”

  凯雷科说:“凶煞的军队。”

  “然后那个哈洛迪头领死了,没人来完成他的怪物。他大概是萨满或者祭司或者什么,反正他死了以后,没人能控制已经做好的几十只凶煞,没人能阻止它们——”我咽口唾沫,免得自己吐出来——“杀死和吃掉所有的囚犯。”

  贝鲁埃问:“凶煞这样的怪物,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或许他原本就带来了不少,”我说,“但为什么要偷龙仔呢?一定还有什么我没想到。”

  “至少有一个谜解开了,”凯雷科说,“湖边城里那个哈洛迪头领的手下,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是什么下场。”

  “但又有了另外一个问题,”我回答说,“现在控制凶煞的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架子上的怪物张开嘴,发出沙粒落在玻璃上那种嘶嘶声。它的头猛地摆正,开始挣扎,想摆脱身上的束缚。弓弦声响起,一支箭的力量将它的脑袋往后带。嘶嘶声变成尖叫。第二支箭将它的头钉在墙上。第三支箭击碎了它的脖子。它不再动弹,尖叫消失,恶心的绿光渐渐熄灭。

  它的身体垂下,一团龙肉随之落地,发出干巴巴的撞击声。

  最后的回声也消失了。弗伦放下弓,眼睛仍盯着那东西。

  我们身后的隧道里传来嘶哑的啸叫。凶煞仍然跟在我们后头,距离不算短——目前还不算短,但已经太近了。凯雷科说:“该走了。”

  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脚垫踩在骨头上的轻柔声响,正好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几乎同一时刻,各种图像侵入我脑中:痛苦、眩晕、悲伤、可怕的记忆,它们重叠在一起,力量越来越强。我痛得弓起身子,大口喘气。

  我说:“厄迪姆。”

  凯雷科:“小姐?”

  “哦,德哈拉,它在这儿。”

  玛毕尔:“阿刹啊。”

  “它在这儿。”虚幻的痛苦让我皱紧眉头—— 一句恶意的话带来的刺痛、被刀刃割开的痛楚、凶煞冰冷的触感。“我已经了解你了,厄迪姆。现身吧,怪物!”

  然而它却展现给我母亲的怒容、达瑞安踩我手指时的轻蔑与憎恶、父亲离开寻找儿子之前脸上扭曲的表情。它汲取我的内疚、羞愧和愤怒,用这些来对付我。

  “我让你现身,怪物!”

  我们的耳朵比眼睛先捕捉到它——骨头碎裂的声音,翅膀扇动的沙沙声。接着,它走进了我们油灯的光线里。

  厄迪姆变了,变得更实在。之前只是雾气和影子,现在却有了核心,仿佛用筋腱连接起来的焦黑骨架装在烟瓶里。我不假思索地朝它射出两箭,全部命中仿佛头部的位置。可两支箭都无声地穿透它,像羽毛一样从它背后冒出来。

  它仍在我脑子里翻箱倒柜,从我的记忆中寻找材料,把它们变成射向我的箭矢:眼珠上的苍蝇。朝着清洁的溪水呕吐。渔村里的死人。博果莫斯干瘪的尸体。

  埃达伊的威胁。父亲不知去向。

  我再次高喊:“我已经了解你了,厄迪姆!”

  咱本来喜欢那一个,它愤怒的话语让我大吃一惊。我真的听到了那句话吗?或者只是记得自己听见了?

  “那一个?哪一个?”我用回忆发起反击:母亲的微笑,母亲学说龙的语言,嘎嘎教我搭和肖的区别。我感到血流到唇上。=

  那一个,墙上的那个——它受罪的声音好似音乐。很有趣,这些凶煞。咱喜欢它们。

  “你们是谁?”我再次松开弓弦。箭消失在烟一样的身体里。

  咱。咱所有的名字。

  “你们是什么东西?是达哈克吗?”

  那东西暂时中止攻击,仿佛对交谈产生了兴趣。短暂的喘息之后,图像如黑暗的旋涡般涌入我脑中:石头。山洞中满是面无血色的人类和一、两岁的龙,全都拷在地上。凶煞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哈洛迪萨满在工作台边。

  不是我的记忆。是它的。

  他们唤醒了咱。咱来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咱知道咱属于它。

  “我听不懂。”

  回答我的是潮水般的攻击:凶煞扑向惨叫的囚犯。撕扯、吞咽、鲜血飞溅。尖叫终止,可怕的疼痛。美味的恐惧。我大叫一声,跪倒在地。在所有这一切之下,是厄迪姆在享受他们所受的折磨,享受将这些可憎的记忆倾倒在我脑中。

  我隐约听见弓弦拉响。更多箭头刺穿它的脑袋,它的后背仿佛长出了许多刺,可它毫无反应。

  我搜寻别的记忆:阳光,玩耍的龙仔,飞行时令人兴奋的眩晕。然而厄迪姆挖进我内心更深处:箭刺穿血肉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刀不断对着凶煞的脸刺下。尖叫,火焰。各种画面仿佛连珠炮弹,突然又完全消失了。

  看他们死的样子,咱学到了很多。他们全部。

  我听到身后有动静。玛毕尔蹒跚着从我身边走过。他是怎么从嘎嘎背上下来的?我想抓住他的袍角或垂下来的束带,却没够着。他站到我和厄迪姆之间,挺直肩膀。“放开这姑娘。”

  我头脑中的攻势偃旗息鼓,怪物将仿佛脸的东西转向玛毕尔。老人又上前一步。厄迪姆抬起头。玛毕尔因疼痛而绷紧肌肉,全身僵直,手指蜷曲,似乎正忍受极大的痛苦。他哑着嗓子喊道:“我们都了解你,邪恶的厄迪姆!”

  弓弦响个不停,箭在它的脖子和胸部绽放。它毫不理会。

  玛毕尔的身体绷得更紧了,我从没见他站得这样直。他哑着嗓子说:“你不过是虚幻的影子。”

  哦,才不是呢,那东西说,咱曾经是影子,但咱渐渐长成了。

  玛毕尔狠狠地抽了口气:“是哈洛迪萨满召唤你来的,不是吗?”

  厄迪姆沉默了几次呼吸的时间,我脑中瀑布般的画面变成涓涓细流。

  我隐约听到我们的弓再次响起,更多箭头穿透它的脑袋,从后脑勺刺出来。我意识到玛毕尔让它分心了,哪怕只一小会儿。

  玛拉德和特夫骑在龙背上,从我右边冲上去。利爪尖牙撕扯,龙发出吃惊和痛苦的吼声,一面摇晃脑袋,一面跌跌撞撞地后退。

  “厄迪姆的会众是恐惧的人、绝望的人。”玛毕尔在喘息之间吐出这些话语。“它在无知中扎根,在自己的秽物中生长。”他呻吟着跪倒在地,“你吓唬不了我,怪物。”他挺直后背,张开双臂,“你的出现让我万分喜悦,因为你证明了我——”

  玛毕尔的身体突然僵直,唇边吐出白沫,鼻孔里流下鲜血。

  怪物问,现在你怕咱了不?

  有人在抽泣。忒鲁。

  “你每次都会失败,”玛毕尔低声道,“循环不会停止。”说完后他叹息着倒在地上。

  我大声喊叫,想要站起来。厄迪姆再度转向我。匕首划开我的身体,我看见嘎嘎被倒挂在三角架上,就像——

  我推开这画面:嘎嘎在高山上的回声、阳光在水面的闪光、春雨的气味。

  它让我看见上一次,它跟在三个凶煞背后走进阳光里,在一旁观察。我看见厄迪姆记忆中的我骑在嘎嘎背上。

  咱也从你身上学到不少。

  画面像石头一般朝我砸过来,我痛得蹲下。我没想让它看到这些:龙场和瑞亚特,达瑞安和父亲。这个大杂烩一般的噩梦。它对外界的一切知识都来自它的牺牲品。来自我。我让它看见的每个画面背后都有故事,而我为了抵抗它的疯狂进攻,让它看见了我所爱的一切。冰冷的恐惧顺着我的脊柱往下爬。它利用我的防御打开了我的心防,不过我也知道了一件它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

  无论这个厄迪姆是否来自古老的过去,它的记忆都是新的。很像是玛毕尔的说法——凭借潜力的释放,它才成为它,才进入物质世界、开始存在。不仅如此,它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成为自己的。它记得自己如何被哈洛迪萨满所做的事吸引,当那人不再控制凶煞时,随之而来的屠杀又如何吸引了它。所有这一切对它都是全新的东西:属于它自己的记忆。它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跟我分享。

  我也召来我的记忆:第一次碰面时,齐延和舒迦把它撕成丝丝缕缕的烟。与此同时,半打弓同时朝它射箭。厄迪姆松开我,我手脚并用爬到玛毕尔身边,一手搂住他的肩膀,趴在地上喘气。

  厄迪姆立起来,烟做成的翅膀张开。你看错了咱,小女娃,那东西说。咱是新的,但同时也是老的。咱不在时间之中。而咱指挥怪物。咱把你给咱看的东西给它们看。你的村子,瑞亚特。你的龙场。你对它们的爱。

  我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走在最前面的凶煞出现了。龙骑士团用箭雨迎接它们。玛拉德和特夫似乎不知该顾着哪头才好,这时厄迪姆退回到黑暗之中。

  我挣扎着起身。凶煞冲了过来。

  凯雷科一面退后一面喊道:“走!”

  厄迪姆说:对,走!

  弗伦出现在我身旁。我们一起把玛毕尔拖到嘎嘎背上。我把我俩的束带绑好,又把德哈拉的胳膊扳过来环住我的腰。他不省人事,我抓紧他的袖子,好让他身体贴在我的背上。弗伦边退边放箭,直到托曼喊他:“这边,弗伦!”他便赶忙爬上拉努后背。

  每个人都重新骑到龙背上,我们离开这间囚室,冲入隧道。吉荷牡的油灯晃动、倾斜,照亮前方的路。背后传来尖啸、咆哮和叫喊。一声惊恐的尖叫。我扭头往后看,只见玛拉德身后跟着凯雷科和特夫,三人全速撤退。有一个小组不见了,但我忘了骑手的名字。安辛?谁跟吉荷牡在一起?嘎嘎一路咔嗒、发声,尽管通道中几乎漆黑一片,她的行动却丝毫不受影响。

  怪物说:接下来的事真叫咱期待。

  “够了,”我呻吟道,“滚出去。”

  不断涌现的画面变了,变成从其他受害者心里剥下的记忆,他们的内疚、伤痛和内心的折磨。意想不到的痛苦如雪崩一般,压得我不禁喊出声来。我抓紧了龙鞍的把手,拼命保持神志清醒。前方有光。一条缝。午后的光线照亮东边的天空,看着的确像是我预想的位置。吉荷牡和忒鲁的身影,接着是一个龙骑士小组,然后是贝鲁埃。多了玛毕尔的重量,嘎嘎的速度却丝毫不减,于是我催她向前:“再快些!”

  厄迪姆在我身后隐去身形——感谢高龙。前方的天空逐渐变宽,向四周展开。我们从裂隙里跑出去,来到祖尔梵山高处一道狭窄的岩脊上,迎接金色的傍晚。吉荷牡在我跟前停下,贝鲁埃停在她身旁。她往后看,忒鲁在她肩头睁大眼睛。他们身后的达锐德挽弓搭箭。我转过身。

  凯雷科和特夫并排停在山洞的开口处,玛拉德站在他俩身后。一对凶煞龙和骑手正用箭、牙和爪与他们作战。龙在咆哮,闪着绿光的肉到处飞舞。箭矢如雨点般落在怪物身上。塔本每次朝那东西挥动爪子都为凯雷科的鞍头弩拉开弦;机械中的绳索唱着歌,齿轮嘎吱响,凯雷科放箭的速度与塔本张弦的速度一样快。我拉着玛毕尔的胳膊没法开弓,不过那边战成一团,本来也难觅机会。吉荷牡、托曼和弗伦同样无能为力,只能把箭搭在弓弦上等候。

  怪物摇晃、摔倒,躯干里的东西一股脑从正面喷涌而出。它摔进迅速熄灭的余烬中,仿佛崩塌在火堆里的木柴。立刻就有另一只凶煞扒开它的翅膀,踩着它的身体走上来。

  “守住!”凯雷科后撤,玛拉德接替他的位置。他抽出鞍头弩的弹夹扔掉,把新弹夹拍进去,又回头朝我们吼:“走。回龙场。我们挡住——”

  洞口突然一片尖叫和咆哮,满是痛苦与惧意,一只焦黑的怪兽撞翻了特夫和他的龙。凶煞扑到他们身上,翅膀挡住视线,我们只能听见尖叫声。又一只凶煞从洞里冲出来,与它一起疯狂地撕扯。第三只趁它们进食从它们身旁挤出来。

  凯雷科大喊:“快走!”

  我和托曼赶紧转身,吉荷牡和达锐德从岩脊边缘起飞。我拉紧玛毕尔的胳膊大声喊:“走,嘎嘎,追上奥达科斯。快!”

  我们从峭壁上一头扎下去。嘎嘎两次用力拍打翅膀,等发现奥达科斯的踪影就收紧翅膀,只靠翅尖和尾巴控制滑行动作,像离弦之箭般射出去。我们飞到吉荷牡旁边,我大声喊道:“吉荷牡。”

  她猛地抬头。

  “你得带忒鲁回四季之间,警告凯雷科的手下:凶煞要进攻龙场。保护好忒鲁。快,趁凶煞还没发现你。”

  “可是——”

  “一定得你去,因为你要保护忒鲁和他的画。”

  在我左侧滑翔的达锐德喊道:“我陪他们一起!”

  吉荷牡点点头,在龙鞍上伏低。忒鲁抱紧她,但却睁大了眼睛拧着脖子看我,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奥达科斯与护卫一起落入大山的影子里。

  我看看周围,只剩我、托曼和贝鲁埃,我们还载着弗伦和玛毕尔。

  我大喊一声:“回家!”但我偷偷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两支龙骑士小组挺立在傍晚的天空下。距离太远,我无法分清凯雷科和他的手下。

  山洞里钻出另一个带翅膀的形状,然后又一个。然后再四个。再然后我就数不清了。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