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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我站在护墙前看着吉荷牡送托曼离开,虽说天气暖和,我还是忍不住用胳膊环抱住自己。他们很快消失在下午灰蒙蒙的天空中。

  我和达瑞安喂饱了我们的龙仔,然后领它们回冬厩准备睡觉。我一面跟达瑞安讲山洞里发生的事,一面抚摸嘎嘎的耳膜。他躺在阿鲁身边一言未发,不过一脸深思似的眉头紧锁,还抿紧了嘴唇。后来我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还在恢复,一整天的日常工作耗尽了他的精力。

  阿鲁和嘎嘎的呼吸缓慢而深沉。

  我是在对着暮色说话呢。

  父亲的耳语吓了我一跳:“今晚葛露斯需要到天上飞飞。想一起来吗?”我点头。

  父亲领葛露斯从冬厩出来,过桥走到装备库,他已经准备好了她的鞍。拉努的鞍位空着,我的心往下一沉。我们默默给葛露斯套上龙鞍。父亲爬上去,然后伸出一只手拉我。我们绑好束带——我在前,他搂着我。

  葛露斯热切地跃入越来越深的夜色中。空气凉爽,是下降气流,所以她得用力拍打翅膀才能升高。我们终于爬升到即将消失的日光中,就在这里盘旋。

  我从小就这样跟父亲一起飞。我爱天空的自由,爱疾风的清爽,爱强有力的肌肉在身下活动的感觉。但今晚忧伤紧随我们左右,而这不仅是因为葛露斯轻柔的悲泣——她还在哀悼自己刚刚被偷走的孩子。她是我们所有龙母中最敏感的,我敢说她能感受到周围人类之间的紧张气氛。

  平原上的瑞亚特被大山的影子笼罩,几乎隐去踪迹,只有窗户里透出的点点光芒让我们知道它在何处。龙场所在的孤峰仿佛幽灵的手指,从黑暗中插入云霄。遥远的东方,雷暴云砧剧烈闪烁,一如革提克出现之后的那晚。

  托曼应该正从中穿过。

  “我们家在瑞亚特养龙已经二十代人了,”父亲打破了沉默,“早在我们省被纳入帝国版图之前。有一则关于龙的知识,代代相传,还没教给你。”葛露斯转进一束阳光里,父亲顿了顿,“龙对宇宙循环的节奏很敏感,它们天生能感知接下来会是什么情况。如果之后要面对艰难的日子,它们就会生下更多蛋,孵化更多小龙,这样一来总有一些能活下来。它们并不琢磨这些事,只是这样做,就好像严冬之前猫和马会长出较厚实的皮毛。野龙一次生两个蛋,有时是三个。在龙场,通常一窝是五个蛋,有时六个。今年我们的龙母分别下了七个、八个和九个蛋。所以,说起宇宙循环,我已经得到了征象,而它正好与你看见革提克的事相呼应。无论贝鲁埃希望我们相信什么,改变即将发生。”

  他把我拉得更近、搂得更紧些。我靠在他怀里,命令白天的事件退后。但它们不肯离开。我皱起眉头:“阿瓦到底是什么呢?”

  父亲迟疑片刻才开口,说话时也犹犹豫豫,似乎一直在思考该如何措辞。“过去,很久之前,还在龙骑士团的时候,我跟一个佣兵交上了朋友,他来自忒拉蒙的偏远地区。他坚持说阿瓦只会以龙的形式显现——或者说我们只会看见它们龙的样子——因为龙在我们的文化中无比重要。在他的国家,他说那里没有龙,因为那是一片充满敌意的荒漠,养不活这样大的猎食者。于是至高者就选择以高头大马的形象出现。他提出它们或许并不是神,而是自然的造物,或者用他的话讲,‘更大的浪头所投下的影子’。重点不在于它们是什么,而在于它们存在。这听起来倒很像阿刹尼的观念,不是吗?梅利恒会说这是亵渎,但高龙是灵性的神秘存在,比我们的世界多了点什么,这点梅利恒是会赞同的。有时它们留下来提供指引,就像库鲁宗,有时它们只是出现又消失。谁知道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打了个哆嗦:“记得有一次,几个渔夫说看见科霍达在海浪里游动,大家都说他们撒谎。可几天之后,他们捞上来好多好多鱼。之后又有一次,铁匠——他的名字我忘了——说自己在炉火里看见瓦锡塔的形象,一周后他的铺子着了火,他被烧死在里头。”

  “格罗根。他叫格罗根。”

  我想象宇宙是个磨盘,而我们就是谷物,我的眉毛皱成一团,“这么说来,我们只是那些神秘的龙和马的玩具。”

  “唔。有时看来的确如此。”

  父亲沉默片刻,让寂静替他表达心中的不安。“我只见过库鲁宗一次,”最后他说。“他真是不可思议。强烈的存在感,黑暗、可怕,同时又鼓舞人心、令人振奋。如果我没见过他,我或许会觉得高龙只不过是胡说八道,目的是让心智不坚的人乖乖臣服。德哈拉和梅利恒只看见经文里的字句,他们把文字变成自己的奴隶,又用它们去奴役其他人。神殿不仅是石头和灰泥,也是文字构成的。”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就连那些彩绘玻璃都是这样,透过它们也看不见真实的世界,只能看见他们想让我们看的幻象。真实世界绝没有那么容易定义,不会像他们那些——”

  他哼了一声没再说下去,而是吻了吻我的后脑勺。“抱歉,你的问题不该由我回答。我们家很少讨论信仰,现在我算明白是为什么了。原来我的整个家族都接受了谎言,好保住龙场,继续为我们的征服者服务。关于这一点,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们对自己的村子和农庄有好处,我们留住了一些本来可能被夺走的东西。但虽说我自己没有信仰,却不该拿这个毒害你。不该在你经历过那些事之后这样做。我也很迷惑。我不知道那怪物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对你做了什么。”

  他叹口气:“要是我知道自己应该信仰什么就好了。”

  我一直很欣赏那些画着历史事件的彩绘玻璃:庄严的库鲁宗高高耸立,下方是他的许多次要形态——出现在故事中的那些阿瓦。革提克也在其中吗?我压根儿不记得。现在那些窗户却蒙上了一层阴影,不仅是因为玛毕尔所揭示的历史,也因为亲生父亲的话。他就这么承认自己无法确定,让我既感动又不安。

  我深吸一口气:“玛毕尔说怀疑能将人领到确信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也许,”父亲道,“但那条路更难走。”

  “或者我们注定不该知道。或者我们只应当提出问题。”

  “这又是阿刹尼的观念了,对吧?”

  葛露斯找到一股上升气流,之后的几分钟我们默默地盘旋向上。我靠在父亲怀里,被他搂着我觉得很安心。

  可沉默太久我又不大自在了。“真希望洛夫别封锁山洞,”几分钟之后我说。“我还想再多看看呢,可只要战争继续就别想再看见它们了。除了在忒鲁的画里。万一我们问题的答案就在那里头怎么办?”

  “洛夫是军人,他别无选择,我能理解。你要当心的是贝鲁埃。他又气愤又焦躁,准会借这些事儿对付你。”

  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负担。又一次。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为你担心,玛芮娅。”父亲道,“想到你成了那东西的目标,我就害怕……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讲。如果世界是公正的,我们本该可以寻求贝鲁埃的帮助,让他帮我们弄清楚今天面对的是什么。”

  “我们还是可以问问玛毕尔。”

  “是该问问,不过得小心谨慎。”

  他把一侧脸颊贴在我头上,“阿刹。今天之前我当真从没听说过这名字。不过我喜欢这个想法:简单的、不加修饰的真理,不必穿戴打扮了大声宣告自己,而仅仅是存在。玛毕尔也变了,让我又吃惊又开心。这是因为你,你知道。你让他睁开了眼睛,只因为你是你。玛芮娅,你看见了夏龙!你要把这回忆珍藏在心底,用它平衡今天发生的一切。永远别忘记。希望有一天你会清楚其中的意义。”

  “吉荷牡也这么说。”

  “当真?”

  “唔,她说事情发生自有其道理,有时要等很久很久才能了解,甚至可能永远不明白。差不多吧。”

  “她说得对。而这也很像阿刹尼的观念,不是吗?也许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会明白其中的意义。”

  我迎着风蜷缩起来,父亲见了,把我更紧地护在怀里。我借着越来越暗的光线扭头看他。发丝在我眼前飘荡,泪水模糊了他的面容,可我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把他看得如此清楚。

  吉荷牡很晚才回来。我都没看见她,她只是打开冬厩的门放奥达科斯进来。奥达科斯走进自己巢里,挨着珂露菲蜷起身子,两头龙互相发出温柔的咕噜声,然后沉沉睡去。之后几天吉荷牡都不见踪影。托曼是不是故态复萌、道歉时毫无诚意?或者是用沉默指责她?又或者他真心跟她赔罪了?有空时我就到处找她,但她却不想被人找到。

  父亲和洛夫每晚轮流在围场站岗,用眼睛搜索天空。我躺在床上,等自己筋疲力尽好睡过去,各种念头在脑子里不停打转,从诅咒到凶煞到幽灵。我希望父亲能避开贝鲁埃带我去找玛毕尔,去问那些让我失眠的问题,但父亲白天总要跟洛夫一道去山洞。他回来说那东西——我们依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没再出现。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也算一点点安慰吧。

  晚上我试着用简单的话向革提克祈祷,祈求理解。我相信无论他是库鲁宗还是阿刹的形态,他都是我该与之交流的阿瓦。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祷告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呢?总不会有信使往围场扔下一封信吧?

  白天我极力不去想那件事,但达瑞安简直着了迷。

  “父亲就那么站着朝哈洛迪人射箭?”

  “对。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我们在院子里锻炼龙仔,用长绳子牵着它们跑。当时正轮到阿鲁。

  “我知道,但我在想象那场景,”达瑞安说,“他没闪躲,也没四下移动?”

  “我不知道。好像是,可——”

  “舒迦就用翅膀护着他?”

  “我觉得是。一切都太快了——”

  “那野龙父也是这么护着我们,就好像他知道龙骑士团的坐骑是这么干的。你觉得这是本能吗?”

  “也许。可说真的,我怎么知道?”

  达瑞安睨我一眼,“还有空中那东西,它——”

  那东西。“达瑞安,拜托——每个问题你都问过至少三遍了。你的绳子都松了——小心把咯咯绊倒。”

  “别这么叫他。”达瑞安的注意力转回阿鲁身上。他收紧了一部分绳子,可阿鲁用牙咬住剩下的部分,像小猎狗一样摇晃绳子,然后又使劲往后拉,害得达瑞安跪倒在地。嘎嘎在我身旁呼哧呼哧,发出龙的大笑,尾巴甩来甩去。

  过去一个月里,我们的龙仔长大了不少。体长翻倍,重量是过去的四倍。嘎嘎的肩膀已经高过我的膝盖,阿鲁的肩膀则到了大腿中间。它们也更强壮了,翅膀展开几乎有我和达瑞安的胳膊加起来那么长。我很骄傲,同时也有点伤心:我的宝贝眼看就要长大成龙了。我不再把她抱在腿上,不过她仍像小龙宝宝一样姆噗姆噗地要东西吃,被我批评时也一样闷闷不乐。

  阿鲁体格更大,所以跑得更快、跳得更高。但嘎嘎学东西更快,阿鲁常跟她学。达瑞安把这视为挑战。有了竞争,我们都进步得更快了。

  这当然让父亲十分兴奋。他常说:“它们今后会生出多棒的龙仔啊!”说了好多遍。

  不过眼下这对达瑞安毫无帮助。阿鲁又拽了一下绳子,达瑞安胳膊肘着地,又气又痛,大声叫唤。我跑到阿鲁身边,用力扯下他嘴里的绳子,又抓了一把耳膜在手里:“阿鲁!真不害臊,坏孩子!”然后我像生气的龙母一样弹舌头,让他低下了脑袋,尾巴也垂下去。以后他会懂得词语的意思和人的语气,不过现在他知道我不高兴也就够了。

  嘎嘎一面“咯咯”一面从他身边滑过,还嘲讽似的弹着舌头。

  “嘎嘎!闭嘴。嘘!不许这样。”她不好意思似的低了低头,眼睛却盯着阿鲁,还最后一次轻轻弹了下舌头。我故意夸张地拧着眉头,免得忍不住笑出来。

  达瑞安坐在满地灰尘里,揉着左腿上的伤疤。虽说他已经不那么瘸了,但伤口还没好利索,力量也没完全恢复。他说:“比起我来,他更听你的话。”

  他眼里的难堪让我把正要脱口而出的取笑咽了回去。我很想告诉他我和玛毕尔做了什么,但玛毕尔的指示很清楚:别告诉达瑞安。我引导阿鲁到他身边,他也责备似的对着自己龙仔的鼻子弹弹舌头。阿鲁垂头丧气地坐下。

  “你还好吧?”

  “没事。”

  我坐到他旁边,一只胳膊搂住他肩膀。他耸肩躲开我的手,“我说了我没事。”他用手撑地站起来,继续领着阿鲁锻炼。

  嘎嘎的晚餐是鸡肉,我拿它们撒气。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达瑞安大部分时间都身兼我的哥哥、缪斯和指挥官,他理所当然地指望我跟从他。革提克出现后,有一阵子大家以为夏龙是为他出现的,这让他暂时成为瞩目的焦点。虽说在山洞中历经生死考验过后他曾为我辩护,但我知道他现在很可能觉得自己不如我,而这还是他这辈子头一次。

  我用砍刀把最后一只鸡斩成两半,任刀留在木块里,我盯着骨头、肉和血发呆。“他也做了噩梦,”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些话脱口而出。“我们的遭遇也让他不得安宁,但他太骄傲,不肯承认。”

  嘎嘎好奇地望着我。

  “准是这么回事,我早该想到了。他倒掩饰得好——其实也没那么好。”

  嘎嘎眨巴着眼。

  “你会说‘达瑞安’吗?”

  “不。”

  “你肯定会。说,‘达瑞安。’”

  “兰娃。”

  “小坏蛋,”我忍住笑。“说,‘达瑞安。’”

  她转动脑袋:“达儿儿儿儿恩。”她的卷舌音仿佛音乐。

  只有龙才能发出这样悦耳的声音。

  “好极了!还有,你是个小恶棍,嘎嘎。你会说‘恶棍’吗?”

  她想了想说:“野。”

  这个字是如今嘎嘎的最爱。一切好东西都是“野”。哗啦,玛芮娅——野。咯咯——野。挠耳朵背后——野野。她还经常点头强调这意味。嘎嘎完全理解“耶”的含义。

  尽管心情低落,我仍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无论她会不会说,总之她明白“你会说吗?”这句话的意思。语言是她的一部分,龙天生如此。每次给它们送食水,我都会听它们奇异的对话,一整套陌生的咔嗒、隆隆、咕噜和口哨。我回忆起嘎嘎闭着眼、耳膜完全展开,一面发出咔嗒声一面偷偷朝死鸡靠近,还有她睁开眼睛后奇怪的反应。当时准是发生了跟声音有关的什么事。我又想到舒迦在山洞里,先发出响亮的咔嗒声,再宣布:“巧步。很快。”还有嘎嘎的波巴马利克,他跟在我们身后穿过山洞时,也发出了类似的咔嗒声。我们的龙只在龙场之外才发出单独一声咔嗒,在家时咔嗒声通常好几声连在一起出现,音量越来越小,有时快有时慢,接着还有一声隆隆或咕噜。我知道这很重要,只不过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暂时不明白。也不知母亲弄清了多少,关于龙的语言她会不会有许多东西可以教给我呢?

  我又想起了我脑子里的两个母亲——其中之一跟龙说话,另一个则在死前诅咒了我。

  听说玛毕尔和贝鲁埃宣布弗伦已经恢复健康,允许他回家了。父亲承诺让他来龙场工作,可他一直没出现,教我好不失望。“他得先探望家人,处理好自己的事,”父亲说,“但他很快就会回来,我还欠着他的债呢。”之前我们把弗伦的马养在装备库,有一天他儿子多姆来把马牵走了,我都没注意。我还想再见见玛毕尔,但总觉得贝鲁埃在从中作梗。

  一天,弗伦从森林走进我们老宅的院子,正是两个季节之前他送木屑时的那条路。我立刻扔下了手里的铲子和桶。

  “弗伦!”我奔向他,嘎嘎一溜小跑跟在我身后。我真想张开双臂用力拥抱他,却又担心碰疼他的伤口。我停住脚步,朝他伸出一只手。

  “年轻的女士!看见你可真高兴!”他把我拉过去,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还是请给我来个拥抱吧,小姐。”我非常乐意。

  我退后一步打量他,真是开心极了。他已经剃掉了昏迷的几周里长出来的胡须,只留下山羊胡子。我记忆中他的腰身要更粗些,在神殿医院没看出他体重减轻,但现在一目了然。他的衬衫和马甲都是新买的——父亲出的钱。

  我感到自己终于得救了,龙场也终于完整了。我开心地问:“你的影子一向可好,弗伦?”

  他微笑着用拇指抹去我脸上的一滴泪水:“我的影子好着呢。”

  “我的也是。你不知道,看见你我心头放下了多大一块石头。”贝鲁埃的预兆终于被抹干净了。

  “我来开始干活儿——”话没说完,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身后。我转过身,发现嘎嘎规规矩矩地坐着,脑袋歪向右边。

  “这个银色的小美人儿就是野龙吗?”他问道,“嘿,好大块头!”

  我弹弹舌头,将她唤来身边,“这是嘎嘎。嘎嘎,这是弗伦。请跟弗伦说你好。”

  嘎嘎上前一步,然后再次坐下。多矜持的小淑女。

  “你好,弗润。”她发出龙那种圆润美丽的卷舌音。

  弗伦惊叹不已,摇头道:“如果我的马跟我这么说话,我非摔下来不可。”

  我挠挠她的下巴:“嘎嘎,如果不是因为弗伦,你根本不会来这儿。他的伤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她歪着脑袋看我。

  弗伦朝我微笑,眼睛周围全是笑纹。

  “哦天啊,弗伦,你能原谅我——”

  “没什么可原谅的。我活下来就是为了认识这位银色野龙,还有与你再会。”

  我凑近他身边:“你还记得在神殿里跟我说的话吗?”

  他的微笑散去,眉毛拧成一团,表情介于关切与迷惑之间。“要是我还记得就好了,小姐。可这些其实是玛毕尔跟我转述的。那句话倒是不假:我为我的伤疤而骄傲。剩下的部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你也别操心这个了。我来是为了恢复体力,再把浑身捆得老紧的筋松一松。”

  “真希望我能跟你谈谈那件事。可是……”

  “可是什么?”

  “我不想害你惹上麻烦。”

  弗伦关切道:“你又能让我惹上啥麻烦呢——”

  “贝鲁埃,”我压低了嗓门,虽说我知道他并不在附近,“他不喜欢阿刹和过去的故事。他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每句话他都要记下来。如果被他发现你是禁教的长老,我真不知道——”

  “看来玛毕尔跟你补充了不少情况,”他抿着嘴唇笑笑,但眉宇间难掩忧色。“这样也好。”他额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全靠玛毕尔的容忍,我的信仰才一直不为人知。如果贝鲁埃是你担心的那种人,我可不想引起他的警觉。类似的事情我见过太多了。”

  “我连达瑞安都没告诉。”我没告诉达瑞安的事可不止这一桩呢。

  “我真不愿这么说,但或许就这样比较好。至少目前就这样吧。”

  “除了玛毕尔、父亲、我和你,没人知道。我们就保持现状吧。可不能给贝鲁埃监视你的理由。”

  “但愿我没在梦里说了什么要命的话,又不巧被他听见。”他盯着靴子看了几秒钟。

  “我想了解阿刹。”

  弗伦抬起头:“围场这儿到处都是耳朵,我们又没什么理由老待在一起——我完全不晓得养龙和驯龙的事儿,你又不需要锯子和斧头。我们行事得缜密些。但若能为你提供指引,那将是我最大的荣幸——你已经完美地展现了革提克的精神。”

  我摇头:“我不希望你遇到危险。”

  弗伦皱起脸:“我想离得近些,替你留意。”

  “今后你在这儿做活,想见你就方便了,至少这是好消息。等时机恰好的时候,我来找你?”

  他又点点头。

  我说:“他们不应该害得人家必须隐藏自己的信仰。”

  他又一次用力拥抱住我。“走吧,”过了好久他才松手。“领我去找你父亲。”

  龙场的生活开始按部就班。夏季渐渐转入秋季,革提克让位给维吉斯。森林边缘的树叶变成明红和金色,点缀在松针深色的背景上。空气更凉爽了,风常把大大小小、满肚子雨水的云带到低处。夜里,父亲和洛夫继续眺望天空。

  阿鲁和嘎嘎的体形又翻了一倍。父亲拿出适合它们体格的训练鞍具,尺寸更大,在以后坐人的地方加了相当的重量。“如果在野外,它们已经要试飞了,”他解释道,“现在得当心,别让它们从龙场往悬崖下滑翔。雄心勃勃的野龙经常弄伤自己。加大重量不但能让它们老实,还能让它们的腿和翅膀更强壮。”

  我跟弗伦一直没有接触。有时我会透过树木看见他的身影,但我连挥手都不敢。这让我很生气。在从前,弗伦会把我拎上他的马让我骑,现在我们却假装互不相识。都怪贝鲁埃。

  至于那位梅利恒,他倒是很低调,从不碍手碍脚,照料他的泽尔时竟还十分温柔。这也好理解——在这儿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但他对她的爱似乎很深,这令我十分惊讶。这种情感他可从未对同类展示过。我不知是不是应该重新评价他,但很快就把这念头丢开了。

  维吉斯日到了,村里本着平衡的精神、以季节更替的名义点燃篝火,招待最贫穷的家庭大快朵颐。父亲、吉荷牡、达瑞安和我也举办了宴会,招待凯西一家,以及过去一年里为我们提供商品或劳动、又举目无亲的人。达瑞安和我轮流跟龙母一起照看龙仔,其余时间则在厨房帮忙。我们皆非大厨,只是照着祖父母传下来的食谱做菜:根茎植物和野生香料炖鹿肉,米、浆果、大蒜和洋葱做的烩肉饭,淋了蜂蜜的红薯和烤苹果。洛夫带了些给山洞里执勤的民兵。贝鲁埃、玛毕尔和忒鲁在神殿为穷苦人烹饪。说到底,哪怕食物不太美味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施与的精神。

  节日结束,一切又按部就班。然后,维吉斯宴会过后三周,空中飞来好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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