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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8 看到陆地了!

这是真的,水手们这样说过,在你看到土地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你就能嗅到它的气息。
尽管经历了漫长的航程,船舱里的山羊圈仍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愉快去处。到目前为止,新鲜的稻草已经枯竭,山羊的蹄子不停地来回敲击着裸露的甲板。粪便每日都清扫起来,整齐地堆在篮子里,扔到甲板外面的水里去,安妮特·约翰森每天早上抱来一大捆干草放入食槽。山羊有一种强烈的气味,但它是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与不清洁的水手恶臭相比,相当令人愉悦。
“来吧,来吧,来吧,亲爱的小羊。”她低声吟唱,旋弄着一把干草,引诱一岁的小山羊来吃。这头动物刚谨慎地伸出嘴唇,就被安妮特敏捷地擒住脖子向前拉过去,它的头被她固定在强壮的手臂下。
“是蜱虫吗?”我问,走上前去打算帮忙。安妮特抬起头,冲我宽厚地咧嘴一笑。“早上好,克莱尔夫人。”她说,“是的,蜱虫,在这里。”她用一只手抓住小山羊下垂的耳朵,翻过光滑的一面给我看一只吸饱了血的蜱虫,它胀得像一颗蓝莓,深深地钻进了山羊幼嫩的皮肤。
她抓紧山羊让它保持不动,手指伸进羊耳朵,用指甲狠狠掐住了蜱虫。她随手一扭,把它拉出来,山羊咩咩叫起来,四蹄乱蹬,它耳朵上蜱虫被扯下来的地方流出了一点血。
“等一下。”她要放开那头动物时,我喊道。她瞥了我一眼,一脸好奇,但继续抱紧它,点了点头。酒精瓶像投掷弹一样被我挂在腰带上,我取下来,在山羊耳朵上倒了几滴。它的皮肤柔软、纤弱,光滑皮肤下的血管纹路清晰可见。山羊大大的瞳孔向外凸着,咩咩叫的时候舌头伸出来胡乱摇动着。
“耳朵不痛。”我解释说,安妮特点点头表示同意。
然后小山羊自由了,再次跳回羊群,用头抵住妈妈的肚子,疯狂地寻求吃奶的安慰。安妮特寻找丢弃的蜱虫,发现它躺在甲板上,细小的腿无法挪动膨胀的身体。她随意地用鞋跟踩碎了它,甲板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深色斑点。
“我们到陆地了吗?”我问道。
她点点头,带着大大的、幸福的笑容。她豪爽地向上挥了挥手,阳光透过船舱顶上的格栅照射进来。“是的。闻到了吗?”她像做演示一样大口呼吸着,笑逐颜开,“陆地,是的!水,草,是好的,好的!”
“我要去陆地,”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悄悄地去,是个秘密,不能说。”
“啊?”安妮特睁大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不告诉船长,是吗?”
“不告诉任何人,”我用力地点头,“你能帮忙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她是一个身形庞大、性情温和的女人,总让我联想起她的山羊,它们高高兴兴地适应了船上的古怪生活,享受着干草和与和善的伙伴在一起的乐趣,尽管甲板颠簸不堪,货舱昏暗闷热,但它们还是长得很茁壮。
安妮特的适应能力也很强。她抬头望着我,冷静地点点头:“好的,我帮忙。”
我们停泊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一个见习船员告诉我,这是瓦特林岛。
我怀着好奇心从栏杆向外望去。这座平坦的岛屿,有着辽阔的白色沙滩和低矮的棕榈树林,曾一度被称为圣萨尔瓦多,不过为了纪念一个臭名昭著的海盗而改成了现在的名字。据推测,这一小块土地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第一眼看到的新世界。
比起哥伦布,我有更大的优势,我知道这里就是陆地,但仍然能体会到一丝淡淡的那些小小木质快帆船上的水手首次登陆时所感受的欢乐和轻松的回声。
在一艘颠簸的大船上待的时间太久,你会忘记在陆地上行走是什么感觉。得到了抗晕船的本领,他们这样说。这是一种状态改变,这种腿的本领,就像从蝌蚪到青蛙的变化,从一种性质变为另一种的无痛苦转变。但陆地的气息和景象会让你记起,你生于陆地,而你的脚会因为触碰到坚实的地面而疼痛。
实际上,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我的脚站到坚实的地面上。瓦特林岛不过是暂时停靠地而已,为了补充我们在穿过向风群岛到达牙买加之前已经严重枯竭的淡水。这段航程至少要花一个星期,船上这么多需要补充大量液体的病人已经让船舱里贮水的大木桶几近干涸。
圣萨尔瓦多岛很小,但我曾经仔细询问过我的病人,知道有很多船都经过它的主要港口科伯恩城。它可能不是一个理想的逃生之地,但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其他的选择。我可不想享受牙买加海军的“热情好客”,被当作抓捕詹米的诱饵。
船员们对陆地如饥似渴,但无人被允许上岸,除了补充淡水的那群人,他们现在正忙于将木桶和拖车运向鸽溪,我们的船就在溪边抛锚停泊。一个海军士兵站在舷梯前头,堵住了任何想下船的尝试。
没有去运水或是站在栏杆旁站岗的船员在聊天和开玩笑,或是仅仅凝视着这承载希望之梦的岛屿。从甲板上下来,我看见一头金色长发在微风中飘扬着——那位总督也从隔离舱中走了出来,苍白的脸仰望着热带的太阳。
我本想走过去跟他说话,但没有时间了,安妮特已经下去照看山羊。我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做了最后的估计。这里距离茂密的棕榈林和灌木丛不超过二百码,如果我能走下舷梯,进入丛林,我想我就会有一个很好的逃脱机会。
伦纳德船长正急于赶去牙买加,他不太可能浪费太多时间去追捕我。如果他们抓到了我——嗯,船长也不会因为我想离开而惩罚我,毕竟我既不是水手也不是正式的战俘。
太阳照在安妮特的金发上,她正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一头小山羊舒适地依偎在她宽阔的胸怀里。她快速地瞥了我一眼,确定我所在的位置,朝着舷梯走过去。
安妮特用英语和瑞典语的奇怪混合语跟哨兵交流着,她指了指山羊,然后指了指岸上,坚持说山羊必须有新鲜的草。士兵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不为所动。“不,夫人,”他毕恭毕敬地说,“除了运水的人,谁都不能上岸,这是船长的命令。”
我刚好站在他们视线之外,她继续与哨兵争论,着急地把小山羊往他脸上推,逼得他往后退了一步,又往旁边走了一步,巧妙地把他引得足够远,以便我能从他身后溜过去。不到片刻工夫,他几乎已经到了合适的位置。等把他从踏板前头引开,她就会把山羊撒开,利用抓山羊的机会制造足够混乱的场面,那时我就有一到两分钟的逃跑时间。
我紧张地轮换着两只脚支撑身体。我光着脚,这样在沙滩上跑起来会更容易一些。哨兵动起来了,穿着红外套的后背完全转向了我。再挪一步,我心里想着,只要再挪一步。
“天气真好,是不是,马尔科姆夫人?”
我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很好,伦纳德船长。”我艰难地回了一句。他说话的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骤然停住。现在它重新跳动起来,比平时要快很多,弥补了失去的时间。
船长走到我旁边,望着栏杆外面,年轻的脸上闪耀着哥伦布般的喜悦。尽管我有强烈的欲望想把他推到水里,但我还是勉强地对着他微笑。
“这次登陆既是我们的胜利,也是你的胜利,马尔科姆夫人,”他说,“没有你的话,我很怀疑我们是否能把‘海豚’号带到陆地。”他很害羞地碰了碰我的手,我笑了笑,笑容里的勉强少了几分。
“我很肯定,你能办到的,船长,”我说,“你看起来是最能干的水手。”
他笑起来,脸红了。为了向陆地表示敬意,他刮了脸,泛着粉红色的光滑面颊容光焕发。“嗯,都是船员们的功劳,夫人。他们表现英勇。当然了,也多亏了你的医术。”他看着我,棕色眼睛里闪烁着诚挚的光芒。
“事实上,马尔科姆夫人——我无法表达出你的医术和仁慈在我们心中的意义。我——我的意思是说,总督和格雷维尔爵士也一样——您知道,爵士是国王在安提瓜岛的行政长官。我会写一封信,一封关于你以及你为我们所做的贡献的最真诚的推荐信,或许——或许能帮得上忙。”他垂下了眼睛。
“帮上什么忙,船长?”我的心脏还在急速跳动。
伦纳德船长咬了一下嘴唇,然后抬起头来。“我并不想对你说什么闲话,夫人,但我——真的不能在荣誉面前保持沉默。弗雷泽夫人,我知道你的真名,我也知道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真的吗?”我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是干什么的?”
这个男孩看上去很惊讶。“怎么会呢?夫人,他是一个罪犯。”他脸色苍白了一些,“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这件事?”
“不,我知道,”我冷冷地说,“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他舔了舔嘴唇,但勇敢地看着我的眼睛。“当我发现你丈夫的身份时,我记在了航海日志里。我现在很后悔这一行动,但为时已晚。这消息是公务上的,一旦我到了牙买加,我必须向那里的当局报告他的名字和目的地,同时要报告给安提瓜海军兵营的指挥官。他将在‘阿尔忒弥斯’号停靠码头时被逮捕。”他吞了一下口水,“如果他被逮捕——”
“他会被绞死。”我把他没有说完的话补充完。男孩点点头,沉默无言。他的嘴张开又闭上,寻找着言辞。
“我见过有人被绞死,”他最后说道,“弗雷泽夫人,我只是——我——”他停了下来,努力恢复平静。他挺直身体,直直地看着我,登陆的喜悦已经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淹没。“对不起,”他轻声说道,“我不能要求你原谅我,我只能说我感到极度的抱歉。”
他转身走开了。他的正前方站着安妮特·约翰森和她的山羊,她还在跟哨兵激烈地争执着。
“怎么回事?”伦纳德船长愤怒地问道,“立即从甲板上弄走这只动物!霍尔福德先生,你在想什么?”
安妮特的眼睛轻轻地掠过船长看向我的脸,立刻猜到情势不妙。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低着头领受船长的责骂,然后抓着那只一岁的小山羊,走向关山羊的舱口。当她经过我旁边时,一只蓝色的大眼睛严肃地眨了眨。我们会再次尝试,但以何种方式呢?
因为内疚而痛苦,兼受逆风的困扰,伦纳德船长避免见到我。我们小心翼翼地通过阿克林岛和萨马纳岛时,他躲在后甲板上。天气给他提供了遁词。天空虽然保持着明亮,但奇怪的是,轻柔的微风与骤然的强风交替而来,这样就需要不停地调整船帆——在一艘人手奇缺的船上,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任务。
四天后,当我们改变航道进入凯科斯海峡时,一股突如其来的狂风袭击了这艘来不及挂帆毫无准备的船。
狂风袭来时,我正在甲板上。突然呼的一声,我的裙子像波浪一样翻滚着,我被推着飞下甲板,接着头顶上的什么地方响起一个尖锐的破裂声。我一头撞在前甲板水手拉姆斯德尔·霍奇斯身上,我们缠在一起,疯狂地旋转着,摔落到甲板上。
到处是一片混乱,水手们在奔跑,还有下命令的叫喊声。我坐起来,试图集中我涣散的注意力。
“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霍奇斯。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扶我起身。
“主桅杆他妈的断了,”他简洁地说,“恕我冒昧,夫人,但就是这样,现在可要倒霉了。”
“海豚”号艰难地向南行驶,不敢在没有主桅杆的情况下冒险靠近海峡的两岸和浅滩。伦纳德船长命令在最近的一个适宜之处停泊修理,此地叫作瓶溪,位于凯科斯岛北部的海岸上。
这一次,我们被允许上岸,但对我来说这并不是好机会。这个地方不大,十分干燥,淡水很少,特克斯和凯科斯群岛只有数不清的小海湾,能为被风暴困住的路过船只提供些许庇护。藏身在既无食物又缺淡水的小岛上等待顺路的飓风给我吹来一条船的想法,是毫无吸引力的。
但是对于安妮特来说,处境的改变当然意味着一个新的计划。“我知道这些岛,”她精明地点着头,“我们正在绕着走,大特克岛,手帕岛。不是凯科斯。”
我对此不以为然,她蹲下来,用食指在海滩的黄色沙子上划拉着。“看——凯科斯海峡,”她画了两条线,在两条线之间的顶部,她勾勒出一个船帆形状的小三角形。“通过,”她说,示意凯科斯海峡,“但是桅杆没了,现在——”她快速地在海峡右边画了几个不规则的圆圈,“北凯科斯、南凯科斯、凯科斯、大特克岛,”她用手指着每个圆圈依次解释,“现在绕道去——珊瑚礁,然后是手帕岛。”她画了另外两条线,表示大特克岛东南方向的一条海峡。
“手帕海峡?”我听水手们提过它,但不知道如何应用到我的潜逃计划中。
安妮特点点头,微笑着,然后画了一条长长的波浪线,某种程度上低于她之前的图画。她骄傲地指着它说:“伊斯帕尼奥拉岛,圣多明各,大岛,那里有城镇,有很多船。”
我扬起眉毛,仍然感到困惑。看到我还不理解,她叹了口气。思考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掸了掸她沉重的大腿。我们一直在从一片浅洼的岩石上收集海螺,她抓住海螺壳,甩出螺肉,装满海水,然后把它放在沙滩上,示意我看。
她小心翼翼地划着圆周运动搅拌海水,然后抬起手指,皮肤被海螺紫色的血染黑了。海水继续移动,漩涡越过了边框。
安妮特从散开的裙子下摆那里拉出一条线,咬下一小段,吐到水里。它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漩涡绕着洼地懒洋洋地打着转儿。
“你,”她指着它说,“神移动你。”她又指向她在沙滩上的画。一个新的三角形,在手帕海峡里。一条直线,从小帆船弯向左边,表示船的航向。现在,蓝色的线头代表着我,从浸泡中获救。她把它放在代表“海豚”号的小帆旁边,然后把它拖开,沿着海峡拖向伊斯帕尼奥拉岛。
“跳。”她说得简洁无比。
“你疯了!”我惊恐地说。
她轻声笑起来,对我的理解深感满意。“是的,”她说,“但它有用,上帝让你动。”她指着手帕海峡尽头的伊斯帕尼奥拉岛,再次搅动洼地里的水。我们并排站着,看着她制造出的涟漪慢慢消失。
安妮特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我:“你努力别淹死,好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头发从眼睛前面拂开。“好,”我说,“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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