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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面包和鱼

我们的营地远离主道路,位于一片不大的多石地里,视野良好,可以看到下面宽阔的溪岸。透过冬青树丛向下看,我能够看到那些士兵解散时出现的绿色和黑色相间的格子呢布料。海耶斯鼓励士兵融入集会,大多数士兵都特别乐意。
我不知道海耶斯下达这个命令,是出于奸诈,还是出于缺乏食物的考虑,或者是简单地出于人道主义。许多士兵都很年轻,远离家乡和家人,能够再次听到苏格兰口音,他们很高兴,能够在如家般的火堆边受到款待,能够有肉汤和燕麦粥喝,能够短暂地享受亲切关系的温暖。
我走进树林,看见玛萨丽和丽琦在关心那个救过杰梅恩的士兵。菲格斯站在火边,缕缕蒸汽从他的湿衣服上冒出来。他单手用毛巾麻利地擦杰梅恩的头,同时用法语低声地念叨。他用左手上的铁钩扶着杰梅恩的肩膀,杰梅恩的金发脑袋前后摇晃,表情十分平静,完全不在意父亲的责备。
我没有看见罗杰和布丽安娜,但是看到埃布尔·麦克伦南坐在空地远端,小口地吃着棍子上的烤面包,我特别担忧。詹米带着借到的食物已经回来了,正在火堆旁边把它们取出来。他原本皱着眉头,但是看到我之后,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
“你回来了,外乡人!”他说道,站了起来,“怎么才回来?”
“哦……我在路上遇到了熟人。”我说道,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那名年轻士兵。显然,我的眼神并不足够意味深长,因为詹米迷惑地皱起了眉毛。
“中尉在找你。”我靠近他,小声说道。
“嗯,我知道啊,外乡人。”他用平常的语调说道,“他很快就会找到我了。”
“没错,但是……嗯哼。”我清了清嗓子,扬起眉毛,刻意地看了看埃布尔·麦克伦南和那名年轻士兵。詹米殷勤好客,绝不会让客人被人从家中拖走。那名年轻士兵或许会觉得不方便此时逮捕麦克伦南,但是我敢肯定,海耶斯中尉不会有这种犹豫。
詹米显得特别愉快,扬起两只眉毛,抓住我的胳膊,带我朝那名年轻士兵走去。
“亲爱的!”他正式地说道,“请允许我向你介绍列兵安德鲁·奥格尔维,来自吉尔伯尼村,是吧?列兵奥格尔维,这是我的妻子。”
列兵奥格尔维是个面色红润、长着黑色鬈发的男生。他脸红起来,向我鞠了个躬。
“为你效劳,夫人!”
詹米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臂。
“列兵奥格尔维刚才告诉我,他们的军团要去弗吉尼亚的朴次茅斯,从那里坐船去苏格兰。能回家应该很高兴吧,小伙子?”
“哦,是的,先生!”奥格尔维热情地说道,“军团会在阿伯丁解散,然后我会以双腿最快的速度回家!”
“军团要解散?”菲格斯问道,走过来加入我们的对话。他抱着杰梅恩,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
“是的,先生。法国人已经被解决——呃,很抱歉,先生——印第安人也安分下来,我们在这里就没有事情可以做了,国王也不会花钱让我们赋闲。”奥格尔维沮丧地说道,“总之,和平或许是个好东西,我很高兴能够和平。但是,没有仗打,士兵的日子就难过了。”
“差不多和打仗的时候一样难过,是吗?”詹米干巴巴地说道。奥格尔维脸变得通红。他还很年轻,没有打过几次仗。七年战争已经结束快十年了,那个时候奥格尔维或许还是吉尔伯尼村的一个赤脚小孩儿。
詹米无视奥格尔维的窘迫,朝我转过身来。
“这个小伙子跟我说,”他补充道,“第六十七军团是殖民地里最后的军团。”
“最后的高地军团?”我问道。
“不是,夫人,是皇家常规军最后的军团。有些地方应该还有卫戍部队,但是常驻军团全被召回英格兰或苏格兰了。我们是最后撤离的,而且慢了一步。我们本来打算从查尔斯顿坐船,但是在那里出了事,所以我们现在要尽快去朴次茅斯。现在已经快进入冬天了,但是中尉收到消息,说那里有艘船愿意冒险送我们回去。如果不成行……”他耸了耸肩,忧郁却又泰然,“我们应该就会在朴次茅斯过冬,尽量将就。”
“那么说,英格兰不保护我们了?”玛萨丽想到这里,显得特别震惊。
“哦,夫人,我觉得没有什么严重的危险了。”奥格尔维安慰她道,“法国人已经被完全搞定了。印第安人没有法国佬的打扰,也不会有什么大动作。现在已经安宁很长时间了,以后也会安宁下去的。”我在喉咙里发出了低弱的哼声,詹米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肘。
“那你们没有想过留下来吗?”丽琦问道,她始终在边削土豆边听我们的对话。她放下那盆白亮的土豆条,开始在平底锅上面抹油,“我的意思是,留在殖民地。西边还有许多土地没有主人呢。”
“哦。”列兵奥格尔维低头看了看她,她戴着朴素的白头巾埋头忙活,而列兵的脸则变得更红了,“呃,你说的前景还不错,小姐,但是我恐怕要和我的团一起走。”
丽琦捡起两枚鸡蛋,麻利地在碗沿上敲破。她的脸平时灰白得像乳清,现在却变得有点儿粉红,附和着奥格尔维的深红。
“哦。好吧,很遗憾你那么快就要离开。”她说道,浅金色的眼睫毛向下拍动,“不过,我们不会让你饿着肚子走的。”
列兵奥格尔维的耳朵变得更红了。
“你……真是很好,小姐,特别好。”
丽琦羞涩地向上看了看,脸也变得更红了。
詹米轻轻地咳嗽,找了个借口,带我离开了火边。
“上帝啊!”他低声说道,以便我能听见,“她成为女人还不到一天啊!外乡人,是你教她的,还是女人天生就这样?”
“应该是天赋吧。”我谨慎地说道。
丽琦的月经初潮在昨晚饭后不期而至,这其实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我们本来就需要干净的尿布,所以我才会献出我的衬裙。丽琦自然没有月经布,而我又不想让她用小孩儿的尿布。
“嗯。我觉得我最好开始给她找个丈夫了。”詹米无奈地说道。
“丈夫!干吗啊,她还没有满十五岁呢!”
“是的,然后?”他看了看玛萨丽,她正在用毛巾擦菲格斯的黑发。他又看了看丽琦和奥格尔维,然后怀疑地朝我扬起一边眉毛。
“没有然后!”我有些生气地说道。没错,玛萨丽嫁给菲格斯的时候才十五岁,但这并不意味着……
“重点在于……”詹米暂时撇开丽琦,说道,“军团明天就离开去朴次茅斯了,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管希尔斯伯勒镇的事情——那件事情该由特赖恩总督操心。”
“但是,海耶斯刚才说……”
“哦,如果有人向他提供什么情报,我肯定他会把证词送去新伯尔尼,但是对他自己而言,想来他并不太在意改革者是否放火烧了总督府,只要他的始航时间不被推迟就行。”
我深深地叹气,安下心来。如果詹米说得对,那么无论海耶斯手中有什么证据,他最不愿意做的就是逮捕犯人。那么,麦克伦南就安全了。
“但是,你觉得海耶斯找你和其他人做什么?”我问道,弯腰去柳条篮子里翻找另外一条面包,“他亲自找你。”
詹米回头看了看,似乎觉得海耶斯中尉随时可能从冬青树丛里冒出来一样。见那排多刺的绿色冬青树屏障完好无损,他才把头转了回来,皱起了眉头。
“我不知道。”他摇头说道,“但是,应该与特赖恩的事情无关。如果是特赖恩的事情,那么海耶斯可能昨晚就告诉我了——而且,如果他自己关心那件事,那么昨晚肯定会跟我说。”他补充道,“不,外乡人,对于海耶斯来说,暴乱者的事情只是任务而已。”
“至于他找我做什么……”詹米在我背后倾身,伸手到蜂蜜罐口擦了一圈,“我不想在不必要的时候操心。我还剩下三小桶威士忌,想在今晚用它们换一个犁头、一把长柄镰刀、三个斧头、十磅糖、一匹马和一个星盘。这个戏法可能会引来注意,是吗?”他把黏糊糊的手指温柔地从我的唇上滑过,然后将我的头转过去,弯腰亲吻了我。
“星盘?”我尝着蜂蜜说道,然后回吻了他,“拿来做什么?”
“然后我就想回家了。”他低声说道,无视了我的问题。他的额头紧贴在我的额头上,他的双眼湛蓝。
“我想要带你上床,上我的床。然后,我打算用今天剩下来的时间,考虑把你带上床了要对你做什么。所以,就让海耶斯去凉快的地方自己玩儿吧,好吗?”
“好想法。”我低声说道,“去亲口告诉他好吗?”
我的眼睛瞥到了空地那边闪现的绿黑相间的格子呢衣服,但是在詹米站直身体迅速转过身去时,我发现那个人并不是海耶斯中尉,而是约翰·昆西·梅耶斯。他把某个士兵的长披肩拿来炫耀,围在腰间,披肩的两端在风中欢快地摆动。
梅耶斯的衣着本身就华丽、显眼,而披肩使他身上的颜色更加鲜艳了。他的个子特别高,头上戴着低垂的帽子,帽子上插着几根松针和一根火鸡羽毛,黑色的长发里缠着两根破烂的野鸡羽毛。他身上穿着由染色豪猪刺织成的马甲,马甲里面是缀着珠子的衬衫;他下半身围着平常的那条围腰布,紧身裤上面围着好几串小铃铛。他这身打扮,很难让人不注意。
“朋友,詹米!”梅耶斯看到詹米,灿烂地微笑起来,然后匆忙地向前走来,伸出一只手,脚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我就知道会在你吃早饭的时候找到你!”
看到此情此景,詹米稍微眨了眨眼,但还是与梅耶斯握了手。
“是啊,约翰。你要一起吃吗?”
“呃……对的。”我插嘴说道,然后偷偷地看了看食物篮子,“一定要一起吃!”
梅耶斯把帽子摘下来,彬彬有礼地朝我鞠躬。
“为你效劳,夫人,我十分感激。但是要晚些再吃了,现在我要把弗雷泽先生带走,有人想见他,有急事。”
“谁啊?”詹米谨慎地问道。
“罗宾·麦吉利夫雷,他说他叫这个名字。你认识吗?”
“嗯,我认识。”无论詹米知不知道麦吉利夫雷的事情,他都去箱子里摸着了手枪,“什么事情?”
“嗯。”梅耶斯若有所思地挠了挠茂密的黑胡子,“是他妻子叫我来找你的,她的英语不好,所以我听得或许有些混乱。但是,她说的大概是有个抓贼人截住了她儿子,说她儿子在希尔斯伯勒镇闹过事,要把他抓去新伯尔尼关起来。只有罗宾说没人能把他儿子带走……然后那个可怜的女人就慌了,我基本上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是,我想如果你过去帮个忙,或许罗宾会很感激你。”
詹米抓起罗杰那件挂在灌木丛上沾了血的绿色外套穿上,把重新上膛的手枪插进腰带里面。
“在哪里?”他说道。
梅耶斯用拇指干脆地指了指,然后挤进冬青树丛出发了,詹米紧跟在他身后。
菲格斯抱着杰梅恩,刚才也听了他们的对话,于是把杰梅恩放到玛萨丽的脚边。
“我得去帮爷爷。”他对杰梅恩说道。他捡起一根柴火,放到孩子的双手里,“你留下来,保护妈妈和小琼,别让坏人过来。”
“好的,爸爸。”杰梅恩的金色刘海下露出凶狠的神情,紧紧地握住那根柴火,摆好姿势保护营地。
玛萨丽、麦克伦南、丽琦和列兵奥格尔维都始终木然地听着这件事情。菲格斯又捡起一根长柴火,然后坚定地冲进冬青树丛里。此时,列兵奥格尔维清醒过来,不安地动了动。
“呃……”他说道,“或许我……我应该去找我的中士,你觉得呢,夫人?如果有麻烦事……”
“不用,不用。”我匆忙说道。我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海耶斯和他的军团集合出现。在我看来,遇到这种情况,如果保持非官方的态度,将会很有帮助。
“我敢肯定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肯定只是误会而已。詹米会直接解决好的,完全不用担心。”我说话时悄悄地绕过火堆,朝放药品的地方走去。它们就放在一张帆布下,以免被毛毛雨打湿。我抓起了小急救箱。
“丽琦,为什么不给列兵奥格尔维倒些草莓酱来配烤面包呢?麦克伦南先生应该想要在咖啡里加些蜂蜜。抱歉,麦克伦南先生,我必须去……呃……”我傻傻地微笑着,侧身穿过了冬青树丛。树枝在我身后唰唰作响,我停下来寻找方向。微弱的钟声顺风从雨中传到我耳朵里,我朝钟声传来的方向转身,然后跑了起来。
* * * *
好长的一段路。我在比赛场附近追上詹米他们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事件刚好在进行中,我能够听到那群男人嗡嗡的说话声,但是暂时还没有怂恿的叫喊声和失望的号叫声。几个健壮的家伙迈着重重的步伐来回走动,上半身赤裸着,摆动着手臂热身。他们是各个定居点当地的“大力士”。
又飘起毛毛细雨了。那几个大力士的肩膀被打湿,闪着微光,他们前臂和胸膛上的黑色卷曲体毛都被打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但是,我没有时间欣赏这个画面。梅耶斯灵巧地绕过一群群观众和选手,同时热情地朝这个或那个熟人挥手。在人群的远端,有位小个子男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匆忙地走过来迎接我们。
“詹米!你来了,太好了。”
“没问题,罗宾。”詹米安慰他道,“接下来做什么?”
罗宾·麦吉利夫雷明显很烦恼,他朝那些大力士和支持者看了看,然后朝旁边的树林偏了偏头。我们跟着他走进去,那群聚集在两块巨石周围的人们没有注意到。那两块巨石上绑着绳索,我猜在场的某些大力士将会通过举起巨石来证明自己的力量。
“你儿子的事情,是吧,罗宾?”詹米问道,避开一根水淋淋的松树枝。
“是的。”罗宾回答道,“或者说曾经是。”
事情听上去不妙。我看见詹米伸手摸了摸手枪的枪托。我则伸手摸了摸小药箱。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问道,“他受伤了吗?”
“不是他。”罗宾隐晦地说道,然后低头前行,从一根挂着猩红色藤蔓的低垂栗子树树枝下面走过。
树枝那边是一小片开阔地,面积不大,不足以被称作空地。上面布满了枯草,长着许多小松树。菲格斯和我跟在詹米后面,从藤蔓底下低头走过去,一个穿着家纺布的体格硕大的女人迅速朝我们转身,耸起肩膀,举起手里拿着的断树枝。但是,她看清楚麦吉利夫雷,便稍微放松下来。
“他们是谁?”她看着我们,用德语怀疑地问道。梅耶斯从藤蔓下面出来,然后她放下了木棍,相当俊俏的面容又放松了一些。
“哈,梅耶斯!你把詹米带过来了,呃?”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但是她忙着在菲格斯和詹米之间来回看,没时间仔细打量我。
“没错,亲爱的,这就是詹米·弗雷泽。”麦吉利夫雷匆匆赞扬詹米,尊敬地伸手拉着他的衣袖,“詹米,这是我的妻子乌特。对了,这是詹米的儿子。”他补充道,略微挥手指了指菲格斯。
乌特·麦吉利夫雷看上去就像是吃淀粉的女武神,高个子,头发金黄,显得孔武有力。
“为你效劳,夫人。”詹米鞠躬说道。
“夫人。”菲格斯也说道,把右腿伸到后面,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
麦吉利夫雷夫人朝他们行屈膝礼,双眼盯着詹米的——或者说罗杰的——外套上的显眼血污。
“先生。”她低声说道,一副钦佩的表情,然后转过身去,挥手将藏在后面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召唤出来。他特别像瘦小而结实、长着黑头发的罗宾,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父子关系的那种。
“这是曼弗雷德。”乌特自豪地宣布道,“我家的孩子。”
詹米点了点头,庄严地致意。
“麦吉利夫雷先生。”
“哦……为您服务,先生。”那个男孩儿的声音显得特别不确定,但他还是伸手出来,打算与詹米握手。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詹米安慰他道,我与他也握了手。客套完过后,他短暂地看了看四周的安静环境,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我听说你和某个抓贼人有些摩擦,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吗?”他带着疑问看了看小麦吉利夫雷,又看了看老麦吉利夫雷。
麦吉利夫雷一家三口相互看了看,神情各不相同。罗宾·麦吉利夫雷带着歉意咳嗽了一声。
“呃,倒说不上解决了,詹米,也就是说……”他的声音逐渐消失,烦恼又回到了双眼里。
麦吉利夫雷夫人严厉地看了看他,然后朝詹米转过身去。
“没什么事情。”她混合着英语和德语,让人费解地说道,“我已经把那个小混球搞定了。但是我们只想知道,怎么藏尸体最好?”
“藏……尸体?”我特别虚弱地问道。
听了她的话,连詹米都显得有些紧张了。
“你杀了他,罗宾?”
“我?”罗宾显得很震惊,“上帝啊,詹米,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啊?”
詹米又扬起了眉毛,显然,罗宾·麦吉利夫雷会犯下暴行的想法并不牵强。所以,罗宾知趣地脸红了起来。
“是啊,好吧。我想我或许会……而且我也杀过人……但是,詹米!阿兹缪尔的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已经解决了,是吧?”
“是的。”詹米说道,“是解决了。那这件与抓贼人有关的事情呢?那个人在哪里?”
我听到身后有压抑的笑声,于是转过身去,看到麦吉利夫雷家庭的其他人也在场。她们之前始终保持着沉默。三个十多岁的女孩儿在一排小树后面的枯木上并排坐着,全都穿着整洁,带着干净的白色帽子,围着干净的白色围裙,只是人被雨淋得稍微有些萎靡不振。
“她们是我的女儿。”麦吉利夫雷夫人宣布道,朝她们那边挥了挥手——这个动作有些多余,因为那三个女孩儿看上去就是她的缩小版,“希尔达、英嘉和桑嘉。”
菲格斯朝三个女孩儿优雅地鞠了个躬。
“三位小姐,很高兴认识你们。”
三个女孩儿咯咯地笑起来,快速地点头回应,但是并没有站起来,这让我觉得奇怪。然后,我注意到最大的那个女孩儿希尔达的裙子下面有些动静,是某种起伏的颤动,伴随着低弱的哼声。她用脚后跟狠狠地朝里面踢,同时始终灿烂地朝我微笑。
她的裙摆下面又传来哼声,这次声音要大得多,詹米一惊,朝她那边转了过去。
希尔达仍然灿烂地微笑着,低头故意拉起了她的裙摆。我能看到裙子下面有张发狂的面孔,嘴上绑着一条黑色的布。
“就是他。”罗宾说道,和他的妻子一样,偏爱说明摆着的事情。
“我知道。”詹米的手指在短裙侧边上稍微抽动了一下,“哦……或许我们可以让他出来?”
罗宾朝三个女生挥手,她们站了起来,走到了旁边,一个瘦小的男人露了出来。他躺在那根枯木的底部,手和脚看上去像是被女袜绑住,嘴巴里塞着某个人的手帕。他浑身湿透,沾满泥巴,身上稍微有些伤。
梅耶斯弯下腰,抓住他的衣领,拉他站了起来。
“呃,他没有什么好看的。”梅耶斯眯眼看着那个男人,就好像在打量一张质量不佳的河狸皮,挑剔地说道,“我猜抓贼挣的钱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多。”
那个男人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还很愤怒,也很害怕。乌特轻蔑地吸了一口气。
“浑蛋!”她说道,然后朝那个男人的靴子上吐了一口口水。随后,她朝詹米转过身,充满了魅力。
“那么,先生,我们怎么杀他最好呢?”
那个抓贼人鼓起双眼,在梅耶斯的手下扭动。他不停反抗,扭动身体,被塞着的嘴巴发出疯狂的咕噜声。詹米上下打量他,用指关节擦了擦嘴,然后又看了看罗宾。罗宾轻微地耸了耸肩,抱歉地看了妻子一眼。
詹米清了清喉咙。
“嗯,夫人,你刚才或许有什么打算吧?”
看到詹米似乎赞同自己的打算,乌特眉开眼笑起来,然后从腰带里抽出了一把长匕首。
“我刚才在想或许可以像杀猪那样杀了他,嗯?但是看到……”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个男人的肋骨。他嘴里塞着手帕,发出尖叫,破烂的衬衫上露出一摊血迹。
“很多血。”她解释道,失望地做了个鬼脸。她朝那排树林挥了挥手,举石头的竞赛正在树林后面进行得如火如荼,“会被人们‘嗡’到。”
“‘嗡’到?”我看了看詹米,心里在思索着她说的是什么。詹米咳嗽了一声,用手擦了擦鼻子下面,“哦,闻到啊!”我恍然大悟地说道,“呃,是的,我想他们是有可能闻到。”
“我想我们也不能用枪打死他。”詹米若有所思地说道,“毕竟你们不想被别人注意到。”
“要不就折断他的脖子吧。”罗宾·麦吉利夫雷审慎地眯眼看着那个被捆绑着的男人说道,“也很简单。”
“你觉得可以?”菲格斯专注地眯着眼,“我说用刀好些。如果捅的位置对,不会流太多血。捅他的肾,就在靠后的肋骨下面……呃?”
从那个男人发出的急切的声音来看,他似乎强烈反对这些提议。詹米搓了搓下巴。
“嗯,也不是特别困难。”他同意道,“或许可以勒死他,但是那样他会拉稀。如果不想让人闻到,那么就砸碎他的脑袋……但是你得跟我说说,罗宾,这个男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啊?”
“呃?”罗宾一脸茫然。
“你没有在附近扎营吧?”詹米朝那个小空地短暂地挥了挥手,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那里没有火堆的痕迹,实际上,没有人在小溪的这边安营扎寨。可是,麦吉利夫雷全家都在这边。
“哦,没有。”罗宾说道,瘦削的脸上有了领悟的神情,“没有,我们的营地在上面。我们只是下来偷偷看一下河狸。”——他朝比赛场地偏了偏头——“然后趁火打劫的浑蛋盯上了我家的曼弗雷德,抓住他,要把他拖走。”罗宾不友善地看了看那个抓贼人。我看到那个男人腰带上吊着一圈像蛇一样的绳索。旁边的地上有一副铁镣铐,黑色的金属已经因为潮湿而生了橙色的锈。
“我们看到他抓住哥哥。”希尔达此时插话说道,“所以我们就抓住他,把他推到这里来了。这里没人看得见。他说他打算把哥哥带去见治安官,我和妹妹们就把他打倒,然后坐在他身上了。妈妈还踢了他几脚。”
乌特慈爱地拍了拍希尔达结实的肩膀。
“我的这三个女儿很勇敢,也很有力量。”她夹杂着德语对詹米说道,“我们来这里看比赛,本来想有可能的话给英嘉或者桑嘉选个丈夫。希尔达已经和别人订婚了。”她补充道,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
她直白地打量詹米,赞赏地看着他的高大身材、宽大肩膀,以及他整体上俊俏的外貌。
“你男人,很不错,块头儿很大啊。”她对我说道,“你们有儿子吗?”
“没有,恐怕没有。”我抱歉地说道,“呃……菲格斯已经娶妻了。”我看到她打量的目光转到菲格斯身上,连忙补充道。
那个抓贼人似乎感觉到大家有些跑题,于是在被塞着嘴的情况下发出愤怒的尖叫,把我们的注意力召唤回他的身上。在我们讨论怎么杀死他时,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现在又变红了。他的头发一股股地缠着,贴在额头上。
“哦,是的。”詹米注意到他,于是说道,“或许我们应该让这位先生说句话?”
听詹米这么说,罗宾眯起了眼睛,但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比赛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场地那边传来相当大的吵闹声,没人会注意到这里的几声喊叫。
“别让他们杀我,先生!你知道那样不对!”塞在嘴里的手帕刚被取出来,那个男人就向詹米求情,声音因为受到折磨而变得有些沙哑,“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把罪犯绳之以法啊。”
“哈!”麦吉利夫雷全家异口同声地说道。尽管他们的意见一致,但是表达意见的方式却各不相同,有人咒骂,有人鄙夷,英嘉和桑嘉还朝着那个男人的小腿一通乱踢。
“打住!”詹米说道,把声音提高到足以让人在喧嚣中听见,见没有作用,他抓住曼弗雷德的衣领,用最大的声音喊道,“安静!”这使他们惊讶地安静下来,都惭愧地回头朝比赛场地那边看了看。
“好了。”詹米坚定地说道,“梅耶斯,可以的话,你带上那位先生。罗宾、菲格斯,你们跟我来,好吗,夫人?”他朝麦吉利夫雷夫人鞠躬。麦吉利夫雷朝他眨了眨眼,然后默许地慢慢点了点头。詹米朝我转了转眼珠,然后继续抓着曼弗雷德的衣领,带着几个男人朝小溪走去,留我在那里负责那几名女士。
“你男人,会救我儿子吗?”乌特朝我转过身来,担忧地皱着浅色的眉毛。
“他会尽力的。”我看了看那几个女孩儿,她们相互依偎在母亲后面,“你们知道哥哥当时在希尔斯伯勒镇吗?”
几个女孩儿面面相觑,沉默地选择了英嘉发言。
“嗯,在,他当时在……”她有些反抗地说道,“但是他没有参加暴乱,完全没有。他只是去那里修挽具,正好遇到那些暴徒。”
我看到希尔达和桑嘉迅速地相互看了看,所以我推断英嘉所说的并不完整。但是,感谢上帝,这不用我来评判。
麦吉利夫雷夫人紧盯着站在不远处低语的那几个男人。那个抓贼人除了双手,其他地方都被松绑了。他背靠一棵树站着,看上去就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老鼠,露出上颚的犬齿,发出反抗的低吼声。高大的詹米和梅耶斯都紧站在他身边,菲格斯也站在旁边,专心地皱着眉头,下巴支撑在铁钩上。罗宾·麦吉利夫雷之前取出了一把刀,现在正若有所思地挥舞着那把刀,从一根松树枝上削下细小的木屑,并且还不时凶狠狠地看一眼那个抓贼人。
“我肯定詹米能够……呃……想些办法。”我说道,我私底下希望那种办法不要涉及太多暴力。我多余地想到,那个瘦小的抓贼人或许刚好能被塞进空食物篮子里。
“很好。”乌特慢慢地点头,仍然观察着,“最好不用我杀死他。”她的目光慢慢地转回到我的身上,浅蓝色的眼球,特别明亮,“如果必要的话,我会那样做。”
我相信她。
“我知道。”我小心地说道,“但是——我很抱歉——就算那个男人把你儿子带走,你就不能也去找治安官,然后解释……”
几个女孩儿又相互看了看。这次说话的是希尔达。
“不行的,夫人。你看,要是那个抓贼人在营地偶遇我们,事情也不会这么糟糕。但是在这下面……”她睁大双眼,朝比赛场那边点了点头。场地那边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以及人们的欢呼声,说明有人投石成功了。
按照希尔达的说法,难处在于希尔达的未婚夫。她的未婚夫叫戴维·莫里森,来自猎人角。莫里森先生是个有钱有势的农场主,而且还擅长苏格兰的投石和抛杆竞赛。他也有家庭——父母、叔伯、姨婶、表亲——而且他们都特别正直,我猜他们也特别爱评判别人。
如果曼弗雷德在满是戴维·莫里森家亲戚的众人面前被抓贼人带走,那么消息就会以光速传播,丑闻最终会导致希尔达的婚约破裂——比起割破那个抓贼人的喉咙,这个可能性显然更让乌特不安。
“我要是杀死他,然后被人发现,也很糟糕。”她直白地说道,挥手指了指那层将我们与比赛场隔开的薄薄的树木屏障。
“我猜他们不会看见。”我低声说道,心想戴维·莫里森是否知道自己要卷入什么事情,“但是你……”
“我会让姑娘们顺利嫁出去。”乌特坚定地说道,并且点了几次头,以示决心,“我要给她们找好人家,身体好、有钱,还要有地。”她伸手搂住桑嘉的肩膀,紧紧抱住她,“是不是这样,亲爱的?”
“是的,妈妈。”桑嘉低声说道,然后把戴着帽子的整洁的头部靠在妈妈宽大的胸脯上。
那边男人们的事情有了进展。那个抓贼人已经被解绑了,站在那里揉搓着手腕,不再怒视,而是聆听詹米带着谨慎神情正在说的话。詹米看了看我们,然后又看了看罗宾。罗宾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他肯定地点了点头。那个抓贼人下巴动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那么,你们是早上下来看比赛,然后寻找适合的对象?嗯,我懂了。”
詹米从毛皮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放到了那个抓贼人的鼻子下面,似乎在邀请他闻一闻。从我这个距离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是那个抓贼人的神情突然变了,从谨慎变成了惊慌和恶心。
“是的,只是来看看。”乌特没有看詹米那边,她拍了拍桑嘉,放开了她,“我们现在要去塞勒姆,我家就在那里。或许,我们在那里也可以找到好男人。”
梅耶斯已经从对峙中退了出来,双脚放松地耷拉着。他将一根手指伸到围腰布下面,舒适地挠了挠屁股,然后朝四周看了看,显然对那个抓贼人的事情不感兴趣了。见我朝他那边看,他穿过小树林走了回来。
“不用再担心了,夫人。”他安慰乌特,“我就知道詹米会处理好。你的孩子没事了。”
“是吗?”她说道,然后怀疑地朝小树林那边看去,但是梅耶斯说的是真话。几个男人全都放松了下来,詹米正把镣铐还给那个抓贼人。我看见他拿镣铐时的样子,寡言而无礼,显得很反感。詹米在阿兹缪尔监狱戴过镣铐。
“感谢上帝!”乌特说道,用力地叹了一口气。长舒一口气过后,她壮硕的身体似乎突然就变小了。
那个小个子的抓贼人离开了,慢慢地远离我们,朝小溪走去。他腰带上的镣铐不停摇晃,发出微弱的金属撞击声,在身后叫喊声的间隙中传到我们的耳朵里。詹米和罗宾站在一起说话,菲格斯则看向那个抓贼人,皱着眉头。
“詹米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我问梅耶斯。
“哦,是这样的。”梅耶斯露出缝隙很大的牙齿,朝我灿烂地微笑,“詹米严肃地告诉那个抓贼人——对了,他的名字叫哈莱·鲍勃——说他真的很幸运,能由我们下来处理这件事情。詹米告诉他,如果没有我们干涉,那么这里的这位夫人”——他朝乌特鞠了个躬——“就可能把他装进马车带回家,然后像杀猪那样杀掉他,没人会看得见。”
梅耶斯用指关节揉了揉红鼻子,柔和地哈哈大笑。
“鲍勃说他之前如何如何地不相信,以为她只是想要用刀吓唬他。但是,詹米低头靠近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他自己也可能会那样以为,只是他听说麦吉利夫雷夫人做香肠十分出名,今天早上吃饭时有幸尝到一些。就在这个时候,鲍勃脸上的血色开始消失。然后在詹米掏出一截香肠给他看时……”
“哦,天啊!”我说道,我清晰地记得那根香肠是什么气味。我昨天在山上小贩那里买来那根香肠,却发现它熏制得并不恰当,切开后有股血肉腐烂的强烈气味,晚饭上没人能吃得下去。詹米当时用手帕把那剩余的恶心香肠包起来,装到毛皮袋里面,打算要么去退货,要么塞进那个卖香肠的小贩嘴里,“我懂了。”
梅耶斯点了点头,朝乌特转过身去。
“还有你的丈夫,夫人——为他的灵魂祈祷,他真是天生的骗子——他刚才严肃地插嘴,同意了詹米的说法,摇着头说他是如何克服重重困难,为你杀人准备足够的肉。”
那三个女孩儿窃笑起来。
“爸爸什么都杀不了。”英嘉轻声对我说道,“他连鸡都不敢杀。”
詹米和罗宾穿过潮湿的草地,朝我们走来。梅耶斯亲切地耸了耸肩膀。
“所以詹米就作为绅士,承诺保护鲍勃,不让你伤害他,而鲍勃则作为……呃,反正他保证不会再烦你家曼弗雷德了。”
“哼……”乌特说道,显得特别尴尬。她完全不介意被人当作谋杀惯犯,也很开心曼弗雷德没有了危险,但是她很烦恼,因为自己做香肠的好名声竟然被人玷污了。
“说得就好像我真的会卖那种垃圾。”她说道。詹米把那根发臭的香肠递给她检查,她闻到气味,鄙夷地皱起了鼻子,“恶心,臭死了。”她挥手让詹米把香肠拿走,然后朝她丈夫转过身去,用德语轻声说了些什么。
然后她深呼吸,再次张开双臂,像母鸡关心小鸡那样把三个女儿召集过来,催她们郑重感谢詹米。听到女孩儿们异口同声地向他道谢,詹米的脸红了起来,然后朝麦吉利夫雷夫人鞠躬。
“不客气的!”他用德语说道,“乐意为你效劳,麦吉利夫雷夫人。”
詹米则转过身去与罗宾道别,乌特则眉开眼笑地看着詹米,重新镇定下来。
“真是个不错的大块头男人!”乌特低声说道,稍微摇着头,上下打量着詹米。然后,她转过身来,看了看我,又先后看了看詹米和罗宾——尽管罗宾长得俊俏,有一头茂密的黑色鬈发,但是他的骨架娇小得像麻雀,而且比他的妻子矮几英寸,大概和她那强健的肩膀差不多高。我不禁心想,她既然表现得如此喜欢高大的男人,那……
“哦,哎呀!”她说道,然后抱歉地耸了耸肩,“爱情嘛,你懂的。”她的语气听上去好像爱情是种不幸却无法避免的东西。
我看了看詹米。他小心翼翼地把香肠包起来,然后装进毛皮袋里,“嗯,是的。”我说道,“我懂。”
* * * *
回到我们自己的营地时,奇泽姆一家已经被丽琦照顾好,吃饱了正要离开。幸运的是,詹米从乔卡斯塔家的营地带回来了足够多的食物,我坐下来愉悦地吃了一顿饭,有油炸土豆饼、黄油燕麦饼、火腿以及咖啡——终于喝到咖啡了!吃饭时,我心想今天还会出什么事情,还有很多时间。太阳才爬过树梢,在飘动的雨云后面几乎看不见。
我开心地吃饱了饭,端着第三杯咖啡,走过去掀开那张盖着我所谓的医药品的帆布。是时候开始准备早晨的手术了——看看装着缝合工具的罐子,把药箱里的草药瓶重新填满,向大酒精瓶子里补充酒精,冲泡一些必备的药品。
我带来的常见草药已经消耗了许多,但是在梅耶斯的帮助下,库存得到了补充。他从北边的印第安村落里给我带来了几种罕见的、有用的东西。而且,我明智而审慎地与药剂师默里·麦克劳德做了些交易,也补充了库存。年轻的默里·麦克劳德颇有雄心壮志,他不辞辛劳进入内陆,在十字溪开了家药剂店。
我咬着脸颊内侧,考虑着年轻的默里。他有医学智慧,而且并不羞于断言,比如放血和烫水疱之类的疗法,比我这种无知丑老太婆爱用的旧式草药疗法高级!
不过,他毕竟是苏格兰人,所以有着特别务实的性格。他当时看了看詹米的强健身材,匆匆咽下了无礼意见。我有六盎司蒿草和一罐细辛根,他全都想要。他也足够精明地注意到,许多山上生病的人都来找我,没有去找他,而且被我治疗的大多数人都有所好转。如果我有秘密,那么他肯定也想要知道——而且我很乐意帮忙。
很好,我还剩许多柳树皮。我迟疑地看着药箱右上边托盘里的那一小排药瓶。我有几种疗效特别强的通经药——蓝升麻、麦角菌和穗花薄荷——但是我却选择了较为柔和的艾菊和芸香,倒一把在碗里,然后用沸水冲泡。除了能够通经,艾菊还有镇静神经的好名声——很难想象有人会比丽琦·威姆斯更加天性紧张。
我回头看了看火堆,丽琦正在把最后的草莓酱舀给列兵奥格尔维。奥格尔维似乎同时关注着丽琦、詹米和那片烤面包——最关注的当然是烤面包。
芸香是很好的驱肠虫剂。我不知道丽琦是否有肠虫,但是山里的很多人都有,而且吃一剂药对她来说肯定也没什么坏处。
我偷偷地看了埃布尔·麦克伦南,心想是否也要在他的咖啡里偷偷加点儿芸香药汤——尽管他体格敦实,却像肠道有寄生虫的病人那样,脸庞清瘦,缺乏血色。但是,他那种苍白、焦虑的神情,或许更多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地方有抓贼人。
小琼饿得又哭闹起来。玛萨丽坐下,伸手到衣裙下面,解开胸衣,把孩子抱上来吃奶,不安地咬着嘴唇。她皱起眉头,疼痛得倒抽气,然后奶水开始流动,她稍微放松了一些。
她应该是乳头开裂。我皱着眉头,继续在药箱里寻找。我有没有带羊毛油膏来?该死,我没有带。我不想用熊油,因为琼在吃奶,或许葵花子油可以……
“喝点儿咖啡吗,亲爱的?”麦克伦南先生看到玛萨丽那个样子,心疼又同情,于是把自己那杯新鲜的咖啡递给她,“我妻子说过,喝热咖啡可以减轻喂奶的疼痛,加点儿威士忌会更好。”——他那忧伤的双下巴稍微抬了起来——“但也是一样的……”
“谢谢。”玛萨丽感激地微笑着,接过那个杯子,“我今早被冻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脸颊上慢慢出现了淡淡的红色。
“你明天要回醉汉溪吗,麦克伦南先生?”她礼貌地问道,把空杯子递了回去,“或者你要和霍布森先生去新伯尔尼?”
詹米暂停与列兵奥格尔维的对话,突然抬起头来。
“霍布森要去新伯尔尼?你怎么知道的?”
“福尔斯夫人说的。”玛萨丽立即回答道,“她家孩子和杰梅恩差不多大,我去借干衣服的时候她对我说的。她担心她丈夫休·福尔斯,因为她父亲,也就是霍布森先生,希望他同行,但是他害怕。”
“乔·霍布森为什么要去新伯尔尼?”我边问,边从药箱上面看过去。
“去向总督请愿。”埃布尔·麦克伦南说道,“请愿会很有用。”他有些悲伤地对玛萨丽微笑,“不,姑娘,老实说,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是我不去新伯尔尼。”
“也不回醉汉溪去找你妻子?”玛萨丽担心地看着他。
“我妻子已经去世了,姑娘。”麦克伦南低声说道。他将那张红色方围巾从膝盖上拉过,压平上面的褶皱,“已经去世两个月了。”
“哦,麦克伦南先生。”玛萨丽向前倾身,拍了拍他的手,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我特别抱歉!”
他拍了拍她的手,没有抬头。雨滴在他稀疏的发丝上闪闪发亮,一小股雨水从他一只发红的大耳朵后面往下流,但是他没有擦掉。
詹米刚才问玛萨丽的时候站了起来,现在坐到麦克伦南的旁边,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背上。
“我没有听说,我的朋友。”他安静地说道。
“是的。”麦克伦南茫然地看着透明的火焰,“我……呃,实际上,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现在才说出来。”
詹米隔着火堆与我交换了眼神。醉汉溪两岸零零散散的小木屋,至多能够容纳二十个人。霍布森家和福尔斯家都没人提起过埃布尔妻子去世的事情——显然,他确实没有告诉任何人。
“出了什么事,麦克伦南先生?”玛萨丽仍然握着他的手,尽管他的那只手毫无力气,手掌向下压在那张红色方围巾上。
然后,麦克伦南抬起了头,眨着眼睛。
“哦!”他粗略地说道,“出了很多事情,但是……也没有特别多。我的妻子阿比盖尔,因为发烧去世了。她患了感冒,然后……去世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惊讶。
詹米往空杯子里倒了些威士忌,拉起麦克伦南另一只无力的手,将他的手指弯起来握住酒杯,直到他将酒杯端稳。
“喝吧,老兄。”他说道。
大家都没有说话,看着麦克伦南顺从地尝了尝威士忌,接连喝了两小口。年轻的列兵奥格尔维在石头上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看上去他好像想回军团,但是他没有起来,似乎害怕突兀地离开会进一步伤害麦克伦南。
麦克伦南纹丝不动,大家都看着他,一言不发。我的手在药箱里的瓶子上方不安地盘旋,但是我没有治疗他伤心的良药。
“我当时有足够多东西,”他突然说道,“真的。”他从酒杯上抬起头,看了看火堆四周,似乎是在挑战任何打算与他争论的人,“交税,是吗?尽管今年气候不好,但是我很细心。我储存了十蒲式耳的粮食、四张质量好的鹿皮。这足够缴纳六先令税收。”
但是税款必须以货币的形式缴纳,不能像农民们以物易物做生意那样,用小麦、鹿皮、木蓝充当税款。通常,大家做生意都是以物易物——这点我很清楚,我心想着,低头看了看那个装着各种东西的袋子:人们购买我的草药时,用的就是袋子里那些东西。除了缴税,没人会支付货币。”
“嗯,那也很合理。”麦克伦南说道,同时真诚地朝列兵奥格尔维眨眼,似乎奥格尔维表达过抗议一样,“国王陛下拿一群猪或者一对火鸡来没有什么用,是吧?确实,我像大家那样,很清楚为什么必须交货币。我当时有粮食,换成六先令很容易。”
当然,唯一的困难在于将十蒲式耳的小麦换成六先令的税金。醉汉溪或许有人会买他的粮食,但是也没人有货币。是的,粮食必须得运去塞勒姆的集市上卖。那是能够将粮食换成货币最近的地方。但是,塞勒姆,离醉汉溪差不多有四十英里远,往返需要一个星期。
“我有五英亩晚季大麦。”麦克伦南解释道,“全都成熟等着收割。我不能把它们丢着不收割,浪费掉。我的阿比盖尔,她又小又瘦,没法儿收割、打麦。”
没法儿从收庄稼的农活中抽出一个星期,埃布尔·麦克伦南选择寻求邻居帮忙。
“他们都是好人。”他坚持道,“一两个人能给我匀出些零钱,但是他们自己也要交税,不是吗?”麦克伦南当时仍然希望在不用艰难前往塞勒姆的情况下尽量凑足税金,所以耽误了时间,耽误了太久的时间。
“霍华德·特拉维斯是治安官。”他下意识地擦了擦鼻尖上形成的水滴说道,“他带文件来我家,说我们没有缴税,必须把我们赶出醉汉溪。”
麦克伦南迫不得已,只好把妻子丢在小木屋中,向塞勒姆赶去。但是,在他拿着六先令回来时,却发现自己的土地已经被没收出售了——买主是霍华德·特拉维斯的岳父——他家的小木屋里也住了陌生人,妻子不见了。
“我知道她不会走远。”他解释道,“她不会把孩子丢下。”
他确实是在四个孩子的坟墓那里找到她的。他们的四个孩子,全都是未满一岁时就夭折了。她当时裹着磨薄的被子,在遮着坟墓的那棵大云杉树下瑟瑟发抖。他苦苦恳求,但是阿比盖尔就是不愿意回到曾经属于他们的小木屋里去,不愿意向那些夺去她房产的人求助。麦克伦南不知道她这样是因为发烧到疯癫,还是因为固执。她发狂般地用力抓住树枝,哭喊着孩子的名字,然后当晚就死在了那里。
他喝干了杯子里的威士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在双脚旁边的地上,无视指了指酒瓶的詹米。
“他们让她带着能带走的东西离开。她带了个包裹,里面装着她的寿衣。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在我们结婚后的第二天,她就坐下来纺那件寿衣了。她在寿衣的一条边线上缝了很多小花,她的针线活儿做得很好。”
他当时给阿比盖尔穿上了那件绣花寿衣,将她埋葬在他们家最小孩子的坟墓旁边,然后沿着马路走了两英里,打算把发生的事情告诉霍布森一家。
“但是,当我去了霍布森家时,发现他家嘈杂得像马蜂窝——霍华德·特拉维斯去拜访过休·福尔斯,就是为了收税,但是他们没钱缴税。特拉维斯像个大猩猩那样龇着牙笑,说他要按规矩处理——所以,十天过后他就带着文件和三个人,把他们从镇上赶了出去。”
霍布森凑钱缴纳了自己家的税,福尔斯一家也安全地挤着住在了他家,但是乔·霍布森对于女婿受到的对待特别生气。
“乔气疯了,大发雷霆。詹尼特·霍布森邀请我去坐坐,然后在她家吃晚饭。我去的时候乔喊着说要用霍华德·特拉维斯的皮来抵他女婿的地。休·福尔斯像条被踩伤的狗一样无精打采,他的妻子跟我打招呼,几个孩子像小猪仔那样哭喊着要吃饭,然后……呃,我本来想要跟他们说的,但是……”他摇了摇头,似乎又变得迷惑了。
当时在霍布森家,他坐在靠烟囱的角落里,几乎被人遗忘,他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奇怪的疲劳,让他疲惫得坐着不停打盹儿,完全没有精神。那里很温暖,他有种特别强烈的不真实感。如果霍布森家拥挤的单间小木屋不是真实的,那么寂静的山坡和山坡上那棵云杉树下的新坟也不是真实的。
他在霍布森家的桌子底下睡着了,然后在黎明前醒来,发现那种不真实感仍然存在,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在逐渐苏醒的梦境。他自己似乎已经不再存在,他的身体撇开了他的认知,兀自站起来,清洗自己、吃东西、说话,外部世界似乎全都不存在了。乔·霍布森起床后宣布自己要和休·福尔斯去希尔斯伯勒镇,找法庭补偿他们,然后埃布尔·麦克伦南发现自己和他们在路上同行,在他们对他说话时点头和开口回应,身上的意志和死人差不多。
“在路上的时候,我确实感觉我们都像死了一样。”他恍惚地说道,“我、乔、休,以及其他所有人。我似乎不固定在某个地方,我只是身体在移动,直到时间将我的身体安葬在阿比盖尔的旁边,其他都无所谓了。”
他们到达希尔斯伯勒镇。他并没有特别在意乔的打算,只是顺从地跟在后面,没有思考。他跟着他们从泥泞的街道上走过,看到打碎在地上的窗玻璃闪闪发光,看到暴动的人们和火炬亮光,听到人们大喊和尖叫,但他始终无动于衷。
“大家都是死人,用空空的躯壳相互打斗。”他耸肩说道,静止了片刻,然后把脸转向詹米,认真地盯着他的脸庞。
“是吗?你也死了吗?”他那只长满茧的无力的手从红色方围巾上飘起来,然后轻轻地落在詹米的脸颊上。
詹米没有退缩,而是抓住麦克伦南的手,将它拉了下来,然后紧紧握住。
“没有,我的朋友。”他轻声说道,“我还没有死。”
麦克伦南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啊,慢慢来。”他说道,将手从詹米手中拉出来,然后坐了片刻,同时抚平他的方围巾。他的脑袋不停地上下轻微晃动,好像他脖子里的弹簧被拉伸得太厉害了一样。
“慢慢来……”他又说道,“没有那么糟糕。”然后他站了起来,把那张红色的方围巾戴到头上。他朝我转过身,礼貌地点了点头,眼神茫然而烦恼。
“谢谢你的早饭,夫人。”麦克伦南说道,然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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