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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我早警告过你。”阿廖沙说,她没抬头,还在继续响亮地锻打。我抱膝坐在她的熔炼室一角,正好在火星飞落的灼烧圈外,什么都没说。我无言以对,她的确警告过我。

没有人在意瓦西里王子个人的状况,他一定是自己也受到了邪魔侵蚀,才可能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没有人在乎他已经死在黑森林中,成为腐烂的尸体,滋养林心树树根的事实;没有人关心他是被那本《怪兽图鉴》连累。瓦西里王子绑架了王后,并且把她献给了黑森林。所有人都义愤填膺的样子,就像他昨天刚做了这件事,而大家想要攻击的对象也不是黑森林,而是罗斯亚国。

我试过跟马雷克谈:只是浪费时间。王后被赦免还不到两小时,他已经在军营院子里遛马,在选哪几匹可以带上前线。“你跟我们一起去。”他说这话,就好像已然毫无疑问了,甚至没把视线转移过来,还在盯着那匹围绕着他的栗色阉马,他一只手牵缰绳,一只手拿长鞭,看马儿飞快倒腿。“索利亚说,你能让他的魔法威力加倍,甚至强化更多。”

“不行!”我说,“我才不会帮你去杀罗斯亚人!我们要作战的对象是黑森林,不是他们。”

“我们将来会的,”马雷克随口回答,“等我们拿下雷瓦河东岸以后,我们会从他们一侧越过贾拉尔山脉,两面夹击黑森林。好了,我们带上这匹。”他对马夫说,把缰绳丢过去。他熟练地抖了下手腕,接住鞭梢,转身面对着我,“听我说,涅什卡——”我无语,狠狠瞪他,这家伙怎么敢这么随便称呼我?他却得寸进尺,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肩膀,径直向前走。“如果我们现在分兵一半去你们山谷,敌人就会趁我们兵力不足,强渡雷瓦河,将克拉里亚城劫掠一空。这很可能是他们跟黑森林勾结的初衷。他们就希望我们这样做。黑森林并没有军队。它会待在原来的地方,直到我们解决了罗斯亚国的威胁。”

“从来就没有人能跟黑森林结盟!”我说。

他耸耸肩。“就算罗斯亚人没跟黑森林结盟,也在有意利用它来对付我们。”他说,“你觉得对我妈妈来说,瓦西里那条臭狗的死能有什么意义?她本人反正已经被出卖,承受地狱一样无穷无尽的折磨。就算他真的被邪恶魔法侵蚀,你也要知道这根本无关紧要。如果我们把注意力转向南方,罗斯亚国一定会毫不犹豫抓住时机进攻。确保侧翼安全之前,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对黑森林开战。目光不要这么短浅。”

我甩开他的手,也受不了他的自我陶醉。“目光短浅的人可不是我。”我气呼呼地告诉卡茜亚,我们两个快步穿过庭院,到熔炉这边找阿廖沙。

阿廖沙却只是说,“我早警告过你,”郑重但并不激动,“黑森林中的那种力量,绝不是某种盲目醉心于仇恨的野兽;它能够思考和制订计划,也会按部就班达成自己的目的。它能看透人心,因而也更善于蛊惑人心。”她把铁砧上的剑放进冷水里,大团的水汽滚滚升腾,像某种大型怪兽的呼吸。“如果真的没有魔法侵蚀,你就可以猜想它一定还有其他招数。”

坐在我身边的卡茜亚抬起头。“那——那我身体里会不会也有什么别的阴谋?”她难过地问。

阿廖沙停下来,看了她一眼。我发觉自己也屏住呼吸,保持肃静。只见阿廖沙耸耸肩。“现在情况还不够糟吗?你获救,王后获救,现在整个波尼亚国和罗斯亚国都将卷入战火!我们其实没有那么多常备军派上前线,”她说,“如果有,他们就已经上前线了。国王要把整个国家榨干,罗斯亚国也只能同样这么做,才能迎战我们。无论输赢,两国今年都不会有好收成。”

“而这正是黑森林想要的,一直都是。”卡茜亚说。

“只是它想达到的众多目的之一。”阿廖沙说,“我毫不怀疑,如果有机会,它也会很愿意吞吃掉阿格涅什卡和萨坎,然后它就能在一夜之间吞噬整条山谷。但树不同于女人,它并不是每次只结一粒种子。它会同时播撒尽可能多的种子,只希望其中一些能够生根发芽。那本书算一粒种子,王后是一粒。她本应该马上被放逐,而你也应该跟她一起走的。”她又回头照料熔炉,“这件事,目前已经无法挽回了。”

“也许我们应该直接回家。”我对卡茜亚说,试图无视自己体内的渴望,一有回去的想法,这份意愿就会无限膨胀,不由自主把我招引回去。我一边说,一边试图相信自己,“反正这边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们回家,帮大家烧掉一部分黑森林。我们至少能在山谷里召集一百人吧——”

“一百人,”阿廖沙对着她的铁砧,轻蔑地说,“你和萨坎加上一百人,确实能造成一些损害,我并不怀疑,但你们每得到一寸土地,都将付出代价。与此同时,黑森林会唆使两万人在雷瓦河两岸拼命搏杀。”

“黑森林反正也得到这个了!”我说,“你又有什么能做的?”

“我正在做。”阿廖沙说着,把那柄剑重新放入火炉。就在我们陪她坐着的这一会儿工夫,她已经淬火四次,我这才觉得这样做没道理。我以前没见过别人铸剑,但我常常看村子里的铁匠干活:我们小时候,都喜欢看他打镰刀,装作他是在铸剑;我们会捡些小棍子,在火热的熔炉周围玩打仗。所以我知道,刀刃并不适合一遍又一遍地锻打,阿廖沙却又把剑拿回来,放在砧板上敲打,我意识到,她是在把咒语敲进钢铁里:她工作的同时,一直都在轻声念咒语。这是一种奇特的魔法,因为它本身是不完整的;她刚刚是在接续一个未完成的魔法,又一次把剑置入冷水中之前,魔法还是未完成状态。

黑沉沉的剑,滴着水被取出,闪着水迹。它有一种奇特的饥饿感。当我看着它,感觉就像看到一次漫长的坠落过程,落入地下一个干燥的裂缝中,滚入尖利的岩石间。它不像其他附有魔力的刀剑,不像马雷克的士兵携带的那些;眼前这个东西,它想要吸食生命。

“这把剑我已经锻造了一百年。”阿廖沙说,把剑举了起来。我看着她,很高兴能把眼睛从那把不祥的利刃上移开。“乌鸦死,萨坎去了石塔之后,我就开始锻造它。到现在,它包含的魔法已经超过了钢铁的分量。这把剑只记得它曾经的样子,它只能用来完成一击,但也只需要一击。”

她又把剑放回火炉,我们看着它沐浴在火焰中,长舌一样的一条黑影。“黑森林里的那种力量,”卡茜亚缓缓地说,两只眼睛盯着火苗,“它也是能杀死的东西吗?”

“这把剑能杀死任何东西。”阿廖沙说,而我相信她,“只要我们能让它把脖子伸出来。但要做到这个,”她又说,“仅有一百人是不够的。”

“我们可以向王后请愿。”卡茜亚突然说。我眨巴着眼睛看她,“我知道有些领主欠她个人的人情——我们被关在一起的时候,有十几位贵族要求拜见,尽管柳巫不肯放他们进来。她一定有些自己能指挥的士兵,可以交给我们,而不是派到罗斯亚前线。”

而她,至少是真心想让黑森林被打垮的。即便马雷克不会听我的劝,国王也不会,朝中任何其他人都不会,或许她能被我们打动。

于是卡茜亚和我出了熔炉区,到大议事厅外逡巡:王后已经重新回到那里,成了军事议会的一员。门口的卫兵应该也会允许我直接进入:他们现在认识我了。他们会用眼角偷看我,紧张又有些好奇,就像我随时都会再施放出更多魔法一样,像个易爆的大锅炉。但我并不想直接进去,我不想被卷入大人物和将军们之间的宏伟计划,讨论如何集体谋杀一万人,收获胜利的荣耀,并且让今年的庄稼都在地里烂掉。我不会把自己交到他们手里,充当一件瞄准、射击的武器。

我们在外面等,紧贴墙根站着,看议事会成员拥出来,大群的贵族和士兵。我以为王后会在最后出来,有仆人扶她走路。但她没有:她是在人群中间出来的。她头戴金冠,雷戈斯托克一直在加工的那顶。黄金在阳光下闪得耀眼,红宝石跟她的金发交相辉映。她穿的丝裙也是红色,而所有的朝臣都围在她身边,像一群环绕在红雀周围的麻雀。最后出来的是国王,他小声地跟巴洛神父和另外两名朝臣谈话,一副过气相。

卡茜亚看看我。我们要见王后,就只能穿过层层包围——这是胆大妄为,但我们确实也能做到,卡茜亚能给我们清出通道。但王后看起来……跟此前不太一样。那份僵硬像是完全消失,沉默也一样。她在向周围的领主们点头,她在微笑,她又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舞台上活跃着的一名演员,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高贵优雅。我没有动。她朝侧面扫了一眼,几乎是朝向我们这边。我也没有试图捕捉她的视线。相反地,我拉起卡茜亚的胳膊,带她跟我一起躲进墙根深处。我被某种本能的恐惧控制,就像是洞里的田鼠,听到头顶有猫头鹰翅膀扇动的风声。

卫兵们跟在朝中重臣之后离去,临行前又看了我一眼。走廊空下来,我在发抖。“涅什卡,”卡茜亚问我,“你怎么了?”

“我犯了个错误。”我说。我还不知道哪里不对,但我一定是有某件事做错了。我能感觉到这个结论确定无疑,这份重负压在我心里,感觉就像看着一枚硬币掉落井底。“我犯了个错误。”

卡茜亚跟着我穿过走廊,窄窄的楼梯,最后几乎跑了起来,我们回到我的小房间。她看着我,很担心的样子。我重重关上门,倚在上面,像个试图躲起来的小孩。“跟王后有关吗?”卡茜亚问。

我看她站在我房间的正中,皮肤和头发都透出火焰一样的微光,有一个可怕的瞬间,我觉得她只是某个戴着卡茜亚面具的陌生人:有一个瞬间,我把黑暗带进了自己心里。我转身背向她来到桌前。我带了几根松枝到自己的卧室,以备不时之需。我揪了一把松针丢进壁炉,吸入松烟,闻着那强烈的苦涩味,轻念自己的净化咒。那份怪异感消除。卡茜亚坐在床上看着我,很不开心。我可怜巴巴地抬头看她,她看出我对她有疑心。

“其实我和你一样怀疑自己。”她说,“涅什卡,我应该——也许王后,也许我们两个,都应该被——”她声音颤抖。

“不!”我说,“不是的。”但我又不知道该怎样做。我坐在壁炉台上,喘息着,心里害怕,我突然转身朝向火焰,双手捧起,召唤出我熟悉的练习用幻象,那朵小小的、坚决要长满尖刺的玫瑰,玫瑰丛细长的分枝慵懒地攀在壁炉边缘,我慢慢吟唱,给它以花香,然后是少数几只嗡嗡叫的蜜蜂,再然后是边缘卷曲的叶子,有瓢虫隐藏其中,我让萨坎坐到对面。我召唤出他的手,放在我手的下面:细长又灵巧的手指,握笔磨平的茧子,他皮肤的热力在发散,他本人也在壁炉上显形,就坐在我身边,我们周围的环境,变成了他的书房。

我在来回反复吟唱短小的幻象咒,持续给它输入一条银线样子的魔力,情况却不像前一天林心树的样子。我当时看到过他的脸,他皱眉的样子,他的黑眼睛不高兴地看着我,但那并不是真正的他。我需要的并不只是他的幻象,不只是他的样子、他的气味,或他的声音,我已经明白。这些并不是王座室里那棵林心树真正存活过的原因。它来自我的内心,来自恐惧、回忆和内心深处翻涌的那份惊骇。

那朵玫瑰被我捧在手里。我看看花瓣另一侧的萨坎,让自己感觉到他的手环绕在我手的周围,他的手指将将触到我皮肤的地方,还有我掌根搭在他掌根上的地方。我让自己想起他嘴唇里惊人的热力,他身穿的丝绸和缎带在我们身体之间被挤压的感觉,他全身跟我紧贴的那一刻。我也让自己想到自己的愤怒,想到我学到的一切,想到他的秘密和他隐藏的一切东西。我放开那朵玫瑰,抓住他的袍角摇晃他的身体,对他喊叫,亲吻他——

他眨眨眼睛,看着我,他身后的某处有火光闪耀。他的脸颊脏兮兮的沾有烟垢,成片的灰在头发里,眼圈发红;壁炉里的火发出爆裂声,就等同于远处树丛里传来的火焰声。“怎么了?”他问,哑着嗓子,有点儿烦,绝对是他本人,“我们不能做这个太长时间,不管你是在搞什么。我现在不能分心。”

我两只手抓紧他的衣服:我感觉到那里的针脚变散乱,手里有烫手的火星,鼻子里有烟灰味,嘴里也有:“出了什么事?”

“黑森林正在试图夺占扎托切克。”他说,“我们每天都在烧它,让它后退,它已经被迫退后一英里。弗拉基米尔从黄沼泽派来了他能省出的士兵,但还不够。国王打算派人来帮忙吗?”

“不是。”我说,“他正在——是他们正在准备对罗斯亚国开战。王后说,罗斯亚的瓦西里王子把她献给了黑森林。”

“王后居然开口说话了?”他尖刻地问,我感觉到刚才那种鼓点似的紧张感,又渐渐涌进了喉咙里。

“鹰爵在她身上用过洞察咒,”我说,既是在试图说服萨坎,也是为了让自己确信,“他们还用圣查威加的面纱检验过她。她体内没有任何东西,一点儿迹象都没有,他们谁都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黑森林可不是只会用魔法侵蚀这招而已。”萨坎说,“普通形式的折磨也可以打垮一个人。它或许就是故意放她回来,她被折磨到效忠黑森林,在任何洞察魔法面前,却毫无破绽。或者就是在她体内播种了某种东西,或者留了触发线索在她附近。一颗果实,或者一粒种子——”

他停下来,转头到旁边,看到某种我看不到的东西。他突然急切地说了一句“放手吧!”,就把他的魔力收回;我从壁炉上仰面跌落,掉到地板上,后背摔得好疼。玫瑰丛在壁炉上化为灰烬消失,他也一样消失。

卡茜亚跳起来,想接住我,但我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一颗果实,或者一粒种子。他的话点燃了我内心的恐惧。“《怪兽图鉴》。”我说,“巴洛会试图净化它——”我还是头昏脑涨,但我转身跑出了房间,心里越来越着急。巴洛本来就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国王的。卡茜亚在我身边跑,在我一开始左摇右摆时扶我稳住。

我们才跑下第一段狭窄的仆役用楼梯,就听到尖叫声传来。太晚了,太晚了,我的双脚告诉我,它们继续啪嗒、啪嗒拍打着石板路面。我判断不出尖叫声来自哪里:它们来自远处,在城堡走廊里有很奇怪的回声效果。我反正是跑向巫师圣殿方向,经过两名瞪大眼睛的侍女面前,她们都赶紧靠在墙面上,把怀里叠好的亚麻布挤得乱糟糟的。卡茜亚和我转着圈跑下第二段楼梯,到达地面层,正好有一道白亮的火花在下面闪现,把清晰的影子投射到墙面上。

炫目的强光消失,然后我看到索利亚飞过楼梯口,重重撞在一面墙上,发出湿布袋一样的声音。我们下到最底层,看见他瘫在对面墙上,一动不动,眼睛傻愣愣地瞪着,血顺着鼻孔和嘴角流下,胸口还有血淋淋的伤口,长但是不深。

那只从通往巫师圣殿的走廊里爬出来的怪物,几乎填满了从地板到房顶的空间。它不像是任何一种野兽,更像是不同动物器官的组合:头部像一条大狗,一只巨大的眼睛在额头正中,长嘴里有长而错落的牙齿,其实更像是两排尖刀。身体臃肿庞大,有六条肌肉发达的腿,末端长着狮子一样的利爪;全身覆盖着蛇一样的鳞片。它吼叫着,向我们猛冲过来,快得让我几乎来不及想到逃命。卡茜亚抓住我,又把我拖回楼梯上端。那东西弯下腰,把头沿着楼梯斜坡伸上来,猛扑猛咬,还不住口地嚎叫,嘴里喷着绿色口沫。我喊了一声“波吉特!”,用脚踹它的头,它尖叫,缩头退回走廊里,一大波火焰从楼梯上端喷下,烧到了它的长嘴。

两支粗大的弩箭射入它身体侧面,发出肉体被深深穿刺的钝响,它扭转身体嚎叫。在它身后,马雷克丢开十字弩,一个张开大嘴吓傻了的王室侍从站在王子身边,为王子从墙边拿来一根长矛,现在他正握着长矛,呆呆看着那只怪兽。马雷克把长矛一把抓过来时,侍从甚至没想到该放手。“去把卫兵叫醒!”王子对那侍从喊,侍从失魂落魄地跑开。马雷克用长矛猛刺怪兽的头。

在他身后,一间朝房的门被严重破坏,完全敞开,黑白两色的地板上洒满鲜血,有三人倒地身亡,全都是衣衫被扯烂的贵族。一位老人苍白的脸从桌子底下探出来向外看:王室秘书官。两名宫殿卫兵死在走廊更远处,就像这只怪物是从城堡深处跳出来,破坏了门,特地去攻击房间里的人一样。

或者就是攻击某一个人,他才是重点:怪兽撕咬戳过来的矛尖,但随后就离开马雷克;它把大头扭转,露出尖牙,目标明确地靠近索利亚。鹰爵还在呆呆看着房顶,两眼无神,手指在身边的石板地上抓挠,就像努力在找到什么东西抓紧,这样才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就在这东西扑上去之前,卡茜亚从我身边猛冲过去,一大步跳下楼梯,她打个趔趄,重重撞在墙上,恢复平衡的同时,从墙边抓起另外一根长矛,刺向怪兽面部。那只怪狗样子的家伙张嘴去咬矛杆,然后惨叫:马雷克把长矛刺进它的身体侧面。随后有脚步声、喊叫声传来,更多卫兵跑来,大教堂的钟声响起,发出警报;刚才的侍从顺利送出了消息。

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事后也可以说它们真的发生过,但在当时,我感觉不到它们的进展。我只闻到怪兽热臭的呼吸声从楼梯下飘上来,还有血腥味,我的心狂跳。我知道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怪兽狂吼,又转头面对卡茜亚和索利亚,而我还站在楼梯高处。钟声不断敲响。我听见它从头顶传来,透过高处的一扇窗户,透过它,能看见外面的一线天空,珍珠灰色的云,夏日的多云天气。

我伸出一只手大叫:“卡莫兹!”外面的雨云聚集,形成海绵状的乌黑一团,这片密集云团带来了降水,雨点跳跃着泼洒在我身上,一道闪电从窗户里跳将起来,像一条嘶鸣的闪亮银蛇落在我手中。我两只手抓住它,眼睛被炫得什么都看不到,白色光芒和响亮的咝咝声包围了我,让我无法呼吸,我把它丢下楼梯,丢向那只怪兽。雷声在身边炸响,我的身体被向后抛出,四肢乱舞痛苦地摔在楼梯间,我嗅到烟味和另一种更苦涩的焦臭味。

我平躺在地上,浑身发抖,两只眼睛不停流泪。我的双手刺痛,青烟像早晨的雾一样从上面腾起。我什么也听不到。等我能看清,就看到那两名侍女弯腰看着我,很害怕的样子,嘴巴无声地翕动。她们的双手更好地表达了立场,温柔地扶我起来。我摇摇晃晃站直。楼梯下端,马雷克和三名卫兵围着怪物头部,用矛尖小心试探。它趴在地上冒着烟,不再动弹,被熏黑的痕迹在身体周围的墙面形成爆炸形图案。“用矛刺穿它眼睛,以保万全。”马雷克说,一名卫兵把自己的长矛刺入了怪兽那只唯一的圆圆的眼睛,它开始变得混浊。怪兽的身体并没有扭动。

我单手扶墙,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哆嗦着坐在高于怪兽头部的梯级上。卡茜亚正扶索利亚站起来。他用手背去抹嘴边乱糟糟的血迹,喘息着,低头看那只怪兽。

“这该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马雷克问。它死了之后,看起来更不自然:不对称的四肢朝各个怪异的角度伸展,就像是某位疯狂的女裁缝把不同玩偶的部件缝到了一起。

我从上面俯视它,那狗嘴的形状,那胡乱伸展的腿,壮实的巨蛇身躯,记忆慢慢开始涌现,这是我昨天看过的一幅插图,用眼角扫到的,我在努力不去看它。“是一只肖格拉夫。”我说。我再次站起来,速度过快,不得不用手扶墙。“这是一只肖格拉夫。”

“什么,”索利亚问,一边抬头看我,“到底什么是——”

“它是《怪兽图鉴》里来的!”我说,“我们必须找到巴洛神父——”我停住,看了一眼那只怪兽,那唯一一只混浊的、直勾勾的眼睛,我突然意识到,大家不可能再找到他了。“我们必须找到那本书。”我小声说。

我身体摇晃,感到恶心。我走到大厅时步伐凌乱,险些被那怪兽的尸体绊倒。马雷克抓住我的胳膊,扶住了没让我倒下,卫兵们紧握长矛,我们一起去了巫师圣殿。巨大的木门斜挂在门框上,破碎,染血。马雷克把我扶到墙边靠住,像放下一把不牢靠的梯子。然后对一名卫兵甩了一下头:两人抬起一扇厚重的门,把它移开。

图书馆一塌糊涂,灯打坏了,桌子翻倒、破碎,只有几盏残余的灯还在发出微光。书架翻倒在曾经摆放的书堆上,像被开膛破肚。房间正中,那张巨大石桌从中间向两端开裂,塌倒。《怪兽图鉴》还打开着放在正中间,一堆石头碴和废料上方,有最后一盏灯照射在齐整的书页上。周围地面上散落着三具尸体。肢体破碎,被丢在一旁。大部分都在暗处,但我身边的马雷克,突然变得极其安静,一动不动,定在了原处。

他向前跳出,大声叫嚷:“叫柳巫来!叫——”他滑倒,双膝跪地,守在最远处的尸体旁边。他把尸体翻过来,灯光打在那个人的脸上:打在国王脸上,他不再呼喊。

国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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