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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埃利亚斯

刀刃刺穿了海伦娜的皮甲,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心还在狂叫:埃利亚斯,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然后,那匕首却被磕碎,我还在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金属片,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从海伦娜身上扯开了。
“阿奎拉选帝生。”该隐的声音冰冷,他一把扯开海伦娜的皮甲衣领。那下面闪闪发光的,是安古僧锻造的紧身护甲——海伦娜在智慧考验中赢得的奖品。只不过,这东西也像面具一样,不再是独立的护甲,而是开始与她的身体融合。护甲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成为第二层足以挡住弯刀的皮肤。“你忘记这轮考验的规矩了吗?禁止使用真正的战甲。你被淘汰了。”
我的斗志一泻千里,觉得自己心里像是被完全掏空了一样。我知道这一刻的可怕情景会永远困扰着我:我呆呆地低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海伦娜,周围风雨飘摇,连狂风的怒吼都不足以淹没死亡的哀号。
你差点儿就杀死了她,埃利亚斯。你差点儿就杀死了你最好的朋友。
海伦娜一言不发。她凝视着我,一只手抚在胸口,就像她还能感觉到匕首刺下的那一刻。
“她只是没想到那护甲也需要移除。”我们身后有个声音说。一个细瘦的身影从雾中出现:一名女性安古僧。后面还有其他身影,都围在我和海勒周围。
“她完全没想到这东西。”女安古僧说,“她从得到这护甲的那天起,就一直穿着它。它已经和她融为一体,就像她的面具一样。这是个问心无愧的错,该隐。”
“但毕竟还是个错误。她无权赢得胜利,就算她没有想过利用……”
反正我本来就应该获胜的。要不是这层护甲,我已经把她杀死了。
冻雨渐渐过去,成了毛毛细雨。战场上的浓雾消散,刚才的屠杀惨状呈现在眼前。竞技场出奇地安静,我现在才发觉,其实观众席上坐满了学生和教官,将军和政客。我的母亲也在观众席前排,表情一如既往地难以捉摸。外祖父站在她后面几排之外,手里紧握弯刀。我的战队成员面目模糊不清。谁还幸存?谁死了?
特里斯塔斯、迪米特里厄斯、林德尔都死了。赛雷尔、达里安、福尔蒂斯也死了。
我跪倒在海伦娜身边的地上,呼唤她的名字。
我很抱歉,刚才想要杀死你。我很抱歉,下令杀光你的战队。对不起。对不起。但这些话我都说不出口,我只能说出她的名字,轻轻地,一遍又一遍,我希望她能听见,我希望她能明白。她的视线穿过我的脸,看那层云翻涌的天空,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维图里乌斯选帝生,”该隐说,“起来。”
你这怪物,杀人犯,魔鬼,黑暗、邪恶的东西,我恨你,我恨你。我是在跟安古僧说话吗,还是在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但我完全确信,为了自由也不值得这样做,没有任何目标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
我本应该让海伦娜杀了我。
该隐完全没有提到我脑子里对他的辱骂。也许,在这片站满了伤心人的战场上,每个人都在备受煎熬,他根本听不到我的想法。
“维图里乌斯选帝生,”他说,“因为阿奎拉被判失败,而在所有选帝生中,你的手下存活最多,所以,我们安古僧团宣布你是力量考验的优胜者。祝贺你。”
优胜者。
这个词砸向地面,就像死者手中掉落的弯刀。
«««
我的战队仅有十二人幸存,另外八个躺在医疗区的内室,冰冷的身体盖在白色尸布下面。海伦娜的战队更惨,只有十人活下来。早些时候,马库斯和扎克也打了一场,但好像没有人十分了解他们之间的战况。
战队中的所有人事先都知道他们的对手是谁。每个人都事先知道这轮考验的内容,只有选帝生们被蒙在鼓里。法里斯告诉了我这些,也可能是戴克斯。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医疗区的。这地方乱成一团,首席医师和他的学徒们不堪重负,极力挽救伤者。他们大可不必白忙,我们本来就没打算留活口。
医生们很快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到夜幕降临时,病区就完全安静了,只剩下尸体和冤魂。
多数幸存者已经离开,每个人都像变成了行尸走肉。海伦娜被悄悄带去了某个单间。我等在她房间外面,没好气地瞪着那名想赶我离开的医生助手。我必须跟她谈谈,确认她没事。
“你没有杀死她。”
马库斯。我听到他的声音也没有拿起武器,尽管我身边就有十几件。如果马库斯想在这一刻杀死我,我不会抬起一根手指反抗。但他也反常得没有什么敌意。他的皮甲到处是血渍和泥点,跟我的一样,但他自己好像变了样。失魂落魄,像是丢掉了内心里某种特别重要的东西。
“是的。”我说,“我没有杀死她。”
“她是你在那片战场上的敌人。你只有彻底把敌人击败,才能算最终获胜。安古僧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他们跟我这么说的。你也本应该杀死她。”
“是的,可我没有。”
“他死得太容易了。”马库斯的黄眼睛心事重重。没有了那份恶意,我几乎认不出来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能看清我,还是只看到一个人——一个活人,一个倾诉的对象。
“那弯刀——就那样斩断了他的身体。”马库斯说,“我本想收手的。我试过,它太快了。你知道吗?我的名字是他学会的第一个词,也是——也是他说的最后一个。就在临死前,他又说了一遍。马库斯,他说。”
我那时才明白。我没在幸存者中间看到扎克,我没听到任何人提及他的名字。
“你杀了他,”我小声说,“你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他们说,我必须战胜对方的首领。”马库斯抬起眼睛与我对视,他看上去很困惑,“那么多人都死了,都是我们的朋友。他要求我结束这一切,让一切停止,是他求我的。我的兄弟,我的小弟。”
我心里涌起的有反感,也有忧伤。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厌恶马库斯,认为他不过是一条没有心肝的毒蛇。而现在,我却禁不住同情他,尽管我们两个都不值得同情。我们都是斩杀自己战友的凶手——杀死过至亲的人,我与他毫无二致。我目睹特里斯塔斯的死,却什么都没做。我亲手杀死了迪米特里厄斯、恩尼斯、林德尔,还有其他那么多的人。如果海伦娜不是在无心之中违反了禁令,她也已经死在我手里。
通往海伦娜房间的门打开了,我站起来,大夫却摇摇头。
“不行,维图里乌斯。”他面色苍白,情绪低落,完全不是平时那副嚣张模样。“她还不能见人。走吧,孩子。你去休息下。”
我回头去看马库斯,但他已经走了。我本应找到自己战队的战友们,看看他们情况如何,但我无法面对他们。而他们,我知道,也不会愿意面对我。我们都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
“我必须见到维图里乌斯选帝生。”病区外面的走廊里有个暴躁的声音说,“他是我外孙。我他妈的当然想要确定他——埃利亚斯!”
见我走出医疗区,外祖父一把推开那个吓得半死的医生学徒,把我拉到面前,一双强壮的臂膀拥抱了我。“我当时以为你死定了,我的孩子。”他在我耳边说,“那个阿奎拉斗志好强,我以前真是看扁了她。”
“我差点儿就杀死了她,还有其他人。我真的杀死了他们,那么多人,我并不想的。我——”
我觉得恶心。于是赶紧避开他,当场就吐了,吐在病区门口,一开始就吐个不停,直到再没有什么东西可吐。
外祖父叫人给我拿来一杯水,静静地等着我把水喝完。他的手始终搭在我肩上。
“外祖父,”我说,“我真希望——”
“死者不能复生,我的孩子。你的责任也无法逃避。”我并不想听这样的话,但我的确需要听到。因为这是真话。任何粉饰,都是对死者的不敬。“你有多么强烈的意愿,都无法改变既成事实。从此以后,你也会被冤魂困扰,像我们的每一名战士一样。”
我叹口气,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我无法止住它们的颤抖:“我必须回自己的住处,我必须——洗洗身体。”
“我可以陪你走回去——”
“您大可不必。”该隐突然从黑影处现身,像瘟疫一样不受欢迎。“来吧,选帝生。我可以跟你谈谈。”
我脚步沉重,跟在安古僧后面。我该做什么?跟他说什么?这怪物把忠诚、友谊和生命都视若无物,我还能跟他说什么?
“有件事我很难相信。”我不动声色地说,“就是事前,你们居然没发现海伦娜穿了足以挡住弯刀攻击的护甲。”
“我们当然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你以为我们送她那件护甲干什么?选帝赛要考验的,不只是你实际做到了什么。有时候,也会涉及你的意愿。我们并不想让你真的杀死阿奎拉选帝生。我们只想知道你愿不愿这么做。”他看了一眼我的右手,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它正一寸寸伸向弯刀。“我以前跟你说过了,选帝生,我们现在还不能死。而且,你觉得今天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扎克,还有马库斯。”我几乎说不出话,“你逼他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哦,扎克里亚斯啊。”该隐脸上掠过一丝悲伤,这让我更加愤怒,“扎克里亚斯的情况不同,埃利亚斯。扎克里亚斯必须死。”
“你们本可以选择任何人——任何怪物来作为我们的对手。”我没有看他,我已经恶心够了,“山妖、死灵、野蛮人。但你们却逼我们自相残杀。为什么?”
“我们也没有选择,维图里乌斯选帝生。”
“没有选择。”可怕的狂怒吞噬着我,像重病一样难以抗拒。说得他好像很无辜一样,尽管我的确受够了死亡,可是那个瞬间,我最想做的,还是用弯刀穿透该隐的那颗黑心。“你们设立了这场选帝赛,当然可以选择其内容。”
该隐的眼里精光闪现:“不要对你不了解的事情妄下断语,孩子。我们所做的事,有些原因是你无法理解的。”
“你们逼我杀死了自己那么多的朋友,我差点儿杀死海伦娜。还有马库斯,他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孪生兄弟,一切都是因为你们。”
“在这一切结束之前,你们还将做出更可怕的事。”
“更可怕的事?这场选帝赛还能过分到什么地步?第四场我们还要做什么?杀小孩吗?”
“我说的不是选帝赛。”该隐说,“我在说这场战争。”
我半途停下了脚步:“什么战争?”
“我们梦里不断出现的那场战争。”该隐还在继续向前走,示意我也跟上,“黑暗在集结,埃利亚斯,而他们的势力已经无法阻止。黑暗势力在帝国的核心滋生,还将继续扩张,直至笼罩整个国度。战争必将来临,且不可或缺。因为一份重大的罪恶必须得到纠正。每一个被抹杀的生命,都在加深这份怨恨。战争是唯一的救赎之路,而你必须做好准备。”
又是谜语,安古僧说什么都像是让人猜谜。“罪恶。”我咬牙切齿地说,“什么罪恶?何时犯下的?战争又怎能弥补罪恶?”
“总有一天,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这些谜团都将被解开,但今天还不是时候。”
我们进入营房,每一扇门都紧紧关闭。我听不到任何咒骂、哭泣、鼾声,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的战友们都去哪儿了。
“他们都在沉睡。”该隐说,“只是今晚,他们将不会做梦,不会在梦里与死者重逢。这是他们勇气的报偿。”
吝啬的奖赏。他们仍可能在明晚的深夜尖叫着醒来。还有这一生里,在此之后的每一个夜晚。
“你还没有要求过你的奖赏。”该隐说,“你刚赢得了一场考验。”
“为这种事,我不想要任何奖赏。”
“尽管如此,”安古僧说。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我房间的门口。“你还是会得到奖品。你的房门将完全封闭,直到天明。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你,连院长也不例外。”他飘然离开了营房的前门,我目送他离去,心绪不定地想着他谈到的战争、阴影和黑暗。
我太累了,不可能总想这些事。我全身都痛,只想睡倒,丢开所有发生过的一切。我把这些问题从脑子里赶出去,打开门,走进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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