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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拉娅

萨娜和梅岑消失在建筑深处的角落里,而奇南送我走出地下。我本以为他也会尽快找理由离开,他却示意我跟他走,进入附近一条荒草丛生的窄巷。小街很荒凉,只有一群小孩子围观他们眼中的宝藏,见我们进来,一哄而散。
我偷偷打量这名红头发战士,发现他也在注意我,那专注的眼神让我心神一荡。
“他们一直在伤害你。”
“我没事。”我说,下定决心不让他把我当成懦夫。我的处境已经是如履薄冰。“最重要是救出代林,其他事情全都……”我耸肩。奇南侧着头,拇指沿着我脖子上变浅淡的那条伤痕划了一下,然后他抓住我的手腕翻过来,院长留下的可怕疤痕暴露无遗。他的动作轻柔缓慢,就像温暖的烛火,我觉得胸中腾起一股暖流,红晕一下子闯过衣领,连每根手指的指尖都彻底攻陷。我脉搏紊乱,慌忙甩开他的手,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
“都是院长一个人害的吗?”
“这些事情完全不需要你来担心。”我的语调要比自己预想的更尖刻。他听出我的不快,眼神立刻冷了下来。我也放松了态度。“行了,这任务我能完成。这关系到代林的生命。我只希望自己能确信……”他是否还在附近,是否安然无恙,有没有受很多折磨。
“我听到探子的报告了,代林还在塞拉城。”奇南又陪我沿街走了几步,“但他不能算……很好。那些人一直在折磨他。”
就算有人在我肚子上狠狠打一拳,也比听到这个消息要好受。我不用问“那些人”是谁,我早就知道。他们是拷刑吏,假面人。
“听我说,”奇南说,“打探消息的窍门,你现在一点儿都不懂,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跟你说点儿基本的:多跟其他奴隶闲聊——你会发现他们知道很多情报。自己要勤快点儿,一直忙——缝补、清扫、跑腿。你越是忙碌,别人越不容易置疑你的存在,不管你出现在什么地方。如果你有得到重要情报的机会,就赶紧出手,但事先永远要想好脱身方案。你现在穿的这件斗篷很好,它可以让你少引人注意,但你走路的姿势和做事的态度,还是太像自由人。如果我能看出来,别人一定也可以。要小步慢走,弯腰屈背,看上去很消沉,做出被打垮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问,“你本来就不希望让你的兄弟们为我哥哥冒险的。”
他突然对旁边一座房子长满青苔的砖墙产生了浑厚的兴趣。“我的父母也都不在了。”他说,“事实上,我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迅速瞥了我一眼,那样子甚至有些愤怒。有一秒钟,我像是能从他眼睛里看到那些亲人的模样,看见他们愤怒的红发和脸上的雀斑。他也曾有过兄弟,还是姐妹?他是最年长的,还是最小的一个?我想问,可奇南的脸冷冷的。
“我还是认为这次任务很糟糕。”他说,“但这不意味着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接受它,不意味着我盼着你失败。”他的拳头放在心口,对我伸出另外一只手。“宁死不屈。”他小声说。
“宁死不屈。”我握住他的手,感知他手指上的每一块肌肉。
过去十天来,所有触碰我的人都是要伤害我。我多么怀念亲人的爱抚。阿婆帮我梳头的感觉,代林跟我摔跤装作打不过的样子,阿公说晚安时拍我肩膀的感觉。
我不想放开奇南的手。他好像明白我的意思,又多握了一会儿。但随后他还是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街上,手上还留着触及他的那份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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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院长的第一封信送到驿站之后,就去了河边烟气腾腾的冶炼街。夏天的塞拉城本来就酷热难耐,但武器区的炽热程度,更像是猛兽一样可怕。
区域内到处人来人往,吵嚷喧嚣,有如蜂房,平时就比假日的集市还热闹。有我脑袋那么大的铁锤起起落落,火星飞溅,熔炉中的烈火比血还红。每隔几步,就有棉花糖一样大团的蒸汽升腾,宣告一把全新刀剑的诞生。铁匠们大声发令,学徒们忙碌着服从。而压倒一切的,就是几百具风箱吸气呼气的声音,像是一大群舰队在暴风雨中发出的声响。
我刚进入这个区域几秒钟,就被一队军团士兵拦住盘问来意。我把院长的那封信给他们看,却还是花了十分钟时间跟他们争论这封信的真假。最后,他们才很不情愿地放我继续前进。
这让我又一次感到十分好奇,实在想不出代林是怎么混进这个地方的,还不止一次,几乎天天都来。
那些人一直在折磨他。奇南这么说过,代林能在酷刑下坚持多久呢?当然会比我更久一些。代林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去画武夫果园里劳动的学者族工人,从树上掉了下来。他到家的时候,骨头都从手腕那里刺出来了。我吓得尖叫,几乎当场晕倒。没事的。他当时对我说,让阿公治治就好了。你先找他来,然后去把我的速写本捡回来吧。我不小心丢在那边了,可不想被别人拿走。
我哥哥继承了母亲的钢铁意志。如果有人能挺过武夫们的拷打,那一定是他。
走路的中途,我觉得自己的裙子被扯了一下,低头看,本以为是被旁人踩了一脚。结果,却看见一个细眼睛的黑影,迅速跑过卵石路。一看到它我就觉得脊柱发麻,同时还听见低沉而残忍的讪笑声。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它是在笑我,我对此完全确信。
我被吓得心神不定,加快了脚步,最终说服了一位老年贫民,让他给我指去往特鲁曼冶炼作坊的路。我在主干道的旁边找到了他的店。这里唯一的标记,也不过是门上锤进去的一个字母T而已。
跟其他铁匠铺不同,这里静悄悄的,没有声息。我敲了门,但是没有回音。现在怎么办?我是不是自己推门进去,甘冒惹恼铁匠的风险?还是在院长明确要求答复的情况下空手回去?
这个问题不难选。
推开前门进去,是一间门廊。居中放着一张积满尘土的长桌,墙边是几十个玻璃展示柜,和其他更加窄小的门。熔炉本身在我右手边另一个较大的房间里,既冷且空,风箱一动也不动。铁砧上搭着一把大锤,其他所有工具都整齐地挂在墙上。这个房间有某种让我震惊的特色,我像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它,却想不起具体在哪里。
高处有一溜窗户,透进些微光,照亮了我进来时带起的尘屑。这里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我觉得特别失望。要是铁匠早就离开了这里,我又怎么拿到答复呢?
阳光反射在那排玻璃展示柜上,我的目光被里面放置的武器吸引。它们样式古雅,每一件都带有繁复的花纹,从柄端一直到细细打磨的锋刃,制造者简直像是有强迫症一样。我被它们的美吸引,情不自禁地靠近。这些刀剑让我想起某件事情,很重要的事,因为这铁匠铺的整个格局,给我一种很重要的感觉,就好像我应该能想起来似的。
然后我才明白过来。院长的信从我突然麻木的手心滑落,我终于想到了。代林画过这些武器。他画的就是这间铁匠铺,他画了那铁砧和铁锤。我这段时间想的全是如何救出自己的哥哥,以至于连害他被抓的原因都淡忘了。而这里,是一切的起源,如今就呈现在我面前。
“你这小丫头,有什么事吗?”
一名武夫族男子从那扇窄窄的门里走出来,他的样子更像是一名江贼,而不像铁匠。他秃头,戴了好多耳环,一边耳朵有六枚,鼻子、两侧眉梢和上下嘴唇各有一枚。身上有五颜六色的文身,有八角星、枝叶繁茂的青藤、铁锤与铁砧、一只鸟、一只女性的眼睛,还有鳞片,文身从手腕向上延伸到胳膊,直到黑色紧身短上衣下面。他比我年长,应该不会超过十五岁的差距。像多数武夫一样,他身材高大,肌肉发达,但身体偏高挑,不是我想象中那种粗壮型的铁匠。
这个人,就是代林监视的对象吗?
“你是谁?”我过于吃惊,以至于忘记了对方的武夫身份。
那男子扬起眉毛,似乎在说:你问我?你又是何方神圣?“这是我的店面。”他说,“我叫斯皮罗·特鲁曼。”
拉娅,你这笨蛋,他还能是谁啊?我俯身捡起院长的信,希望铁匠会把我当成傻乎乎的学者族小人物,所以说话才如此语无伦次。他读了字条,但什么也没说。
“她——她要您给个答复,大人。”
“我没兴趣。”他抬头看着我说,“你就告诉她我没有兴趣。”然后,他就回里屋去了。
我不确定地看着特鲁曼的背影。他是否知道我哥哥因为在他这里刺探情报,被抓进监狱了?铁匠有没有看到过代林画下的东西?他的店总是这样冷清吗?代林是因为这个,才有机会潜入进来?我还在想这些问题时,又有了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像是恶鬼贪婪的手触摸着我的脖子。
“拉娅。”
一坨黑影出现在门底下,黑得像是洒落的墨汁。那黑影逐渐成形,两只眼贼亮,我开始浑身冒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在此时出现?为什么明明是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东西,却不听我的使唤?为什么我不能用意志力把它驱散?
“拉娅。”那黑影从地面升腾起来,变成人形。黑影渐渐有了形状和色彩,那声音既熟悉又真切,就好像我哥哥活生生就在面前。
“拉娅,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你是代林?”我忘记了这只是幻觉,忘记了自己实际上身处一座武夫族冶炼场,也忘记了几码外就有一个外表看上去凶残的铁匠。
那幻象点头,就跟代林一个样子:“他们在伤害我,拉娅。”
不可能是代林,我的脑袋简直像要裂开了,这是你的负疚感和恐惧。那声音在变幻、扭曲、交叠,就像有三个代林同时在说话。假代林眼中的神采一下子消失,像暴风雨之前被隐没的太阳一样。他的瞳孔暗化成了黑洞,好像整个身体一下子被阴影充斥。
“我熬不过去的,拉娅。这太痛苦了。”
幻影的两只手伸出来,要抓住我的胳膊,一阵深入骨髓的凉意传遍我全身。在能够自制之前,我已经尖叫了几秒钟之久。那东西的双手软软垂落。我感觉背后有人,回身就看到斯皮罗·特鲁曼,手握一把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弯刀。他随手把我推到一边,握着刀面对那幻影。
就好像他能看见那幻影,就好像他能听见它的声音。
“走开。”他说。
幻影膨胀、颤抖,然后狂笑着变成一团阴影,其间发出的叮咚声,像是互相撞击的冰凌。
“我们抓住了那男孩,我们的兄弟正在啃噬他的灵魂。他很快就会发疯,任由我们处置。然后,我们会大快朵颐。”
斯皮罗弯刀下斩,那黑影尖叫,声音像是尖指甲刮木头。它们从门下拥挤着逃走,就像掀开地板时四处逃窜的耗子。几秒钟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你能看见它们?”我说,“我还以为它们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我还以为自己快要疯掉了。”
“它们被称作暗鬼。”特鲁曼说。
“可是……”十七年来学者族教会我的现实主义态度,一直让我认定这些东西只存在于传说里。“可暗鬼不存在啊。”
“它们像你我一样真实存在,只不过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光顾我们的世界,但现在它们回来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它们。它们以哀痛、悲伤和血腥气为食。”他向作坊周围看看,“它们喜欢这地方。”
斯皮罗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与我对视,既小心又警觉:“我改主意了。你告诉院长,我会考虑她的要求,让她给我提供些具体规格说明。告诉她,下次还派你来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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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铁匠作坊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疑问。代林为什么要画特鲁曼的工作室?他怎么混进去的?特鲁曼又为什么能看到暗鬼?他也能看到代林的化身吗?代林是不是真的有生命危险?如果暗鬼真实存在,世上会不会真有神怪呢?
等我回到黑崖学院,就一心投入到自己手里的任务中去,我擦好地板,清洗浴室,以便摆脱自己脑子里翻腾不定的思潮。
夜渐渐深了,院长却还没有回来。我去了厨房,浑身都是上光剂的味道。脑子里回响着黑崖学院不知所云的鼓点信号,今天一整天,鼓声时不时地敲响。
伊兹正在叠一堆毛巾,她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向她微笑,她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算是回应。厨娘正在清理工作台,像平时一样完全当我不存在。我回想起奇南的建议,要多跟人聊天,还要让自己手里总有活儿干。我一声不响地拿起一篮需要缝补的东西,坐在了桌前。我观察厨娘和伊兹的时候,突然开始好奇,想知道她们之间有没有亲缘关系。她们两人侧头的方式几乎一样,个头也都不高,头发还都是浅色的。而且,她们之间有一份默契,那感觉让我很想念阿婆。
最后,厨娘去睡觉了,厨房里安静下来。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我哥哥正在武夫监狱里受刑。你必须找到情报,拉娅。你必须得替反抗军拿到些东西。让伊兹开口说话吧。
“外面的军团士兵可真吵。”我没有抬头,像是很随意地说。伊兹礼貌性地应了一声。
“学生们也很吵,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回答,我换了个坐姿,发现她正回头看我。
“是选帝赛的事。”她暂停了叠毛巾的活计,“法拉尔兄弟今天一早就回来了。阿奎拉和维图里乌斯勉强及时赶到。要是他们晚到几秒钟,就会一起被处死了。”
这是她一次对我说话最多的时候了,我必须提醒自己不要死盯着她看。“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我问。
“整个学院都在谈论这件事。”伊兹放低了声音,我向她慢慢靠近,“甚至包括奴隶们。我们自己没什么话题可聊,除非你想坐到一起比赛谁更惨。”
我笑出了声,这感觉很奇怪,甚至有些负罪感,像是在别人葬礼上开玩笑一样。但伊兹也在微笑,让我感觉不再那么糟。鼓声再次响起,尽管伊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我还是能看出她在听。
“你能听懂鼓声的含义。”
“多数不过是下命令而已。蓝色战队到岗位报到,所有见习生前往武库集合,这一类事情。刚才,是在命令清扫东侧隧道。”她看了看叠整齐的那些毛巾。一缕金发垂落在脸前,让她显得特别年幼。“你要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也能明白鼓声的含义。”
我正在咀嚼这可怕的未来前景,前门猛然被撞开。伊兹和我都跳了起来。
“奴隶丫头。”是院长,“上楼。”
伊兹和我对视,我吃惊地发觉,自己的心跳已经加速到让我不舒服的程度。每上一级台阶,慢慢加剧的恐惧就会多吞没一点儿,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每天晚上,院长都会让我上楼取她的换洗衣服,睡前为她梳头。今天也没有两样,拉娅。
等我进入房间,她正站在梳妆台前,不紧不慢地在蜡烛火焰上烤一把匕首。
“铸造师给你答复了吗?”
我重复了特鲁曼的答复,院长回过头,带着冷冰冰的好奇心打量我。这是我见她表露情绪最明显的一次。
“斯皮罗好几年没接受过任何委托了。他一定相当……喜欢你。”她说这句话的方式,让我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用食指试了试刀尖,然后揩掉渗出的那滴血。
“你为什么要把它打开?”
“大人说什么?”
“那封信。”她说,“你打开过。为什么?”她站在我面前,如果逃跑有用,我会在几分之一秒钟内逃走。我只是两只手摆弄着裙子。院长侧着头等我答复,就好像她真的很好奇,就好像我真有能让她满意的答复。
“这是意外。我手滑了一下就……就把封印弄开了。”
“你不识字。”她说,“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拆开一封信。除非你是一名间谍,被反叛军派来我这里刺探消息。”她嘴巴撇了一下,样子勉强像是个微笑,尽管完全没有任何快乐的成分。
“我不是——我不是……”她是怎么知道那封信的事的?我想起早上离开她房间的时候,曾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声响。她是不是看见我把弄那封信了?还是驿站的人发现封印不完整了?现在都不重要了。我想起刚来时伊兹给我的警告:院长耳目众多,她会知道那些她本来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有人敲门,得到院长许可后,两名军团士兵进门,行礼。
“把她按住。”院长说。
军团士兵抓紧了我。我突然明白了院长那把刀的用途,不禁失魂落魄:“不——求您了——不要。”
“闭嘴。”这个词她说得很轻柔,简直像在呼唤情人的名字。那两名士兵把我按在一张椅子里,他们全副武装的手掌像铁铐一样箍紧我的双臂,膝盖跪地压住了我的双脚,面无表情。
“通常情况下,我会因为这样的冒犯挖掉你一只眼睛。”院长沉吟着,“或者剁掉你一只手。但要是把你弄残了,斯皮罗·特鲁曼就不会对你有任何兴趣了。算你这臭丫头运气好,我还想要一把特鲁曼战刀。你的另一半好运,是他想拿你开开荤。”
她的眼睛落在我胸前,注视着我心脏上方平滑的肌肤。
“求您了。”我哀求说,“这只是一次误会。”
她俯身向我逼近,两唇距离我仅有几英寸。一瞬间,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燃起了可怕的火焰。
“蠢材。”她小声说,“你现在还不懂我吗?我不原谅任何错误。”
她把一块布塞进我嘴里,然后那匕首就已经在烫伤,切割,刻划我的肌肤。她的动作非常慢,慢到让人发疯。我鼻端充斥着烧焦皮肤的臭味,我听到自己在哀告求饶,然后啜泣,然后尖叫。
代林,代林,想想代林。
我已经想不起自己的哥哥。我被创痛淹没,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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