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拉娅
尽管奴隶贩子警告我不能抬头，我还是带着一份病态的好奇心凝望那座大门。那灰色的石料融入夜色，我分辨不出阴影何时结束，黑崖学院的建筑何时开始。蓝灯照耀下，就连光秃秃的沙地训练场都显得阴森森的。在远方，月亮从高耸的尖塔之间探出头，勾勒出高大到令人晕眩的圆形竞技场轮廓。
黑崖学院的学生们今天放假，只有我便鞋的脚步声打破周围诡异的寂静。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四四方方，像是用尺规量过，每一条通道都极度平坦，连一条裂痕也看不见。墙内没有花卉，也没有任何攀爬植物，同样没有供学生们休憩用的椅子。
“脸朝前，”奴隶贩子恶狠狠地叫嚷，“看地面。”
我们朝着南崖边缘盘踞的一座建筑走去，它的形状像一只黑色的癞蛤蟆。跟学院其他建筑一样，它也是用暗色花岗岩建成。这是院长的居所。旁边的崖下，是海洋一样不断延伸的沙丘，严酷而毫无生机。在沙丘背后更远处的地平线上，是塞兰山脉起伏不定的侧影。
一名极瘦弱的女奴打开了房子前门。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眼罩。最开始几周以内，她会寻衅毁坏你的容貌。奴隶贩子这么说过。院长也会挖掉我一只眼睛吗？
没关系。我的手伸向臂环。这是为了代林，一切都是为了救代林。
房子里面很黑，就像一座地牢那样，在周围黑色石墙的威压下，零落的灯盏只能留下可怜巴巴的一点儿亮光。我环顾四周，瞥见餐厅和起居室里极为简朴的家具，几乎像是座修道院。那奴隶贩子却突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用力一拉，我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要被扯断了。他手里多了一把刀子，刀尖已经触及我的睫毛。女奴也被吓得向后瑟缩。
“你要再敢抬头看一眼，”奴隶贩子说，他热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就把你的两只眼睛剜出来。懂了吗？”
泪水涌入我的双眼，我连连点头，他这才把我放开。
“不许再哭。”女奴带我们上楼时，他又对我说，“院长才没心情哄你，她会宁愿一刀砍死你。我花了一百八十马克，可不是为了把你的尸体丢给兀鹰的。”
女奴带我们到了廊道尽头的一扇门前，她又整理了一遍早已完美无缺的黑裙，然后才轻轻敲门。一个声音命令我们进去。
女奴推开房门时，我一眼瞥见了帘幕重重的窗户，一张桌子，还有满墙的手绘面部肖像。然后我想起奴隶贩子的警告，眼睛死死盯在地板上。
“你可真够慢的。”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问候我们。
“请原谅，院长。”奴隶贩子说，“我的那些供货商——”
“闭嘴。”
奴隶贩子把话咽了回去，两只手紧张地互相摩挲，像是盘曲起来的一条蛇。我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院长是在看我，打量我吗？我试图做出无精打采、百依百顺的样子，这是武夫们预期的学者的模样。
一秒钟后，她已经站到我面前，我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她能这样悄无声息地绕过桌子。她比我预想得要娇柔很多。个子比我还矮，细瘦得像棵芦苇，身形几乎算得上弱不禁风。要不是那副面具，我甚至会把她当成小孩。她的制服熨烫得极为完美，裤脚塞进镜面一样亮的黑皮靴里。那件乌黑衬衣的每一颗纽扣，都放射着毒蛇眼睛那样慑人的光芒。
“抬头看我。”她说。我强迫自己服从，一看到她的眼睛，马上就动弹不得。与她对视，像是看到一块平整的墓碑表面。她眼里没有一丝人性，面具上也没有任何善意，一道螺旋形的蓝色墨痕，淡淡地从她左脖颈处向上延伸——是个看不清楚的文身。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拉娅。”
我的头甩向一边，两颊刺痛像着了火，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她打了。这一下痛得我眼泪涌了上来，我用指甲掐自己大腿，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错。”院长教训我说，“你没有名字，没有自我。你是个奴隶，仅此而已。以后也永远都是个奴隶。”她转向奴隶贩子，谈工作报酬之类的事。奴隶贩子解开项圈的时候，我的脸还在刺痛。他出去之前，停顿了一下。
“院长大人，可否容我对您表示祝贺？”
“为什么？”
“因为选帝生的提名啊。整个城里都传遍了，令郎——”
“滚。”院长说，她转身背对目瞪口呆的奴隶贩子，后者赶紧抱头鼠窜。院长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这怪物居然还有子女？她会生养出什么样的恶魔来？我不寒而栗，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知道答案。
尴尬的沉默仍在继续，我还像根柱子一样傻站着，怕到连眼睛都不敢眨。跟院长共处了两分钟，她就已经让我心生恐惧。
“奴隶，”她说，“你看我身后。”
我抬头看，刚才在门口瞥见的古怪肖像，现在变得清晰起来。院长背后的墙面上，挂满了镶嵌在木框里的通缉公告，男女老少都有。总共有几十幅，挂成好几排。
悬赏缉拿
叛军间谍……学者族窃贼……反叛军党羽……
赏金：250马克……1000马克
“这些是我抓获的所有反叛军战士的头像，包括被我关进监狱并处死的学者，大多数都是在我担任院长之前抓住的。有些是在那之后。”
这是死者遗像组成的画廊。这女人真是有病。我的目光转向别处。
“下面我要说的，是我对每一名进入黑崖学院的奴隶说过的话。反叛军已经无数次试图渗透进我们的学院，而我每次都揭穿了他们的阴谋。如果你是叛军的党羽，如果你胆敢为他们偷取情报，哪怕仅仅是想要向他们通报消息，我都会发现，然后就会杀死你。看。”
我听从她的命令，努力无视那些人的面容，让肖像和文字变成模糊的一团。
但其后，我看到了那两张无法被淡化的面孔。那两张脸，无论被画得多么糟糕，我都不可能认不出。那份震惊慢慢渗入我的身体，就好像我在本能地抗拒真相，就好像我不愿意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
塞拉城人米拉和贾安，
叛军首领
重要人物
无论死活
赏金：10000马克
阿公和阿婆从未说起过，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家人。某个假面人。他们总是说，具体是谁，有那么重要吗？可她偏偏就站到了我的面前。这就是那女人，用她的铁底战靴把我父母的尸体踏在脚下的那一个，正是她杀害了反抗军历史上最杰出的领导者，让反抗军从此一蹶不振。
她是怎么做到的？这怎么可能？我父母曾经那么擅长隐藏行迹，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长相，更不要说能找到他们了。
是叛徒。有人做了院长手里掌握的内奸，是我父母信任的某个人。
梅岑是不是知道：他把我派进了杀死我父母的凶手这里，进入了她的巢穴？他的确是个严厉的人，但并不像是个享受残忍行为的人。
“如果你惹怒了我，”院长嚣张地死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的脸也会出现在这面墙上。明白了吗？”
我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父母的遗像那里移开。我点头，浑身颤抖，极力不让身体泄露自己发现的秘密。我极为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答复。
“我明白。”
“很好。”她走到门口，拉下一根悬索。片刻后，那名独眼女孩再次出现，带我下楼。院长在我身后关上了门，怒火从我心中升腾，像疾病一样无法遏制。我想转身回去攻击那个女人，我想对她尖叫。你害死了我母亲，她有一颗狮子的心；还有我姐姐，她的笑声像雨声一样动人；还有我父亲，他只要寥寥几笔，画作就能传神。你从我身边夺走了他们，你让这个世界失去了他们。
但我没有转身。代林的声音像是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救我啊，拉娅。记住，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打探消息。
天哪。除了那道死亡之墙，我没有看清院长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下一次进去的时候，我一定要更加留意才行。她不知道我识字。我可能只要瞥几眼她落在桌面上的文件，就能了解到一些情报。
我满怀心事，那女孩轻如羽毛的声音飘过时，我几乎没有听到。
“你还好吗？”
尽管她只比我矮几英寸，却显得极为娇小，她瘦得像柴棍一样的身体，在衣服里面打晃；脸上又是惊恐，又是紧张，就像一只快要饿死的小耗子。我心里有一种病态的冲动，想问她是怎么失去了一只眼睛的。
“我没事。”我说，“不过，我估计是没能激发她的善意。”
“她这个人就不曾有过任何善意。”
这倒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那女孩说，“我们都没有名字。”
她的手下意识地抬向眼罩，我突然感到恶心。这女孩难道就是这样失去眼睛的？她告诉了别人自己的名字，院长挖掉了她的一只眼睛？
“你要小心。”她小声说，“院长耳目众多，她会知道那些她本来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女孩加快脚步超过我，就像要逃离自己说过的话一样。“跟我来，我应该带你去见厨娘了。”
我们去了厨房，我一走进去，就感觉好了一点儿。这里宽敞、温暖，灯光明亮，房间一角是巨大的炉膛和灶台，中央是一张木质工作台，房顶挂着成串的干辣椒和纸皮圆葱。一侧墙边是装满调味料的柜子，空气中弥漫着柠檬和小豆蔻的香味。这里就是大了一些，其他方面都跟阿婆的厨房很相像。
洗碗池里有一堆脏的坛坛罐罐，炉灶上烧着一壶水。有人备好了一副托盘，上面有饼干和果酱。一位矮小的白发女人，穿着和我一样的钻石纹黑裙，正背对我们在工作台上切圆葱。房间另一侧，就是通往外面的门，上面挂着门帘。
“厨娘，”女孩说，“这个是——”
“帮厨丫头，”那女人头也不回就打断她。女人的声音很奇怪，很刺耳，像是生病了一样。“我是不是几小时之前就让你洗好那些罐子了？”女孩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就继续说，“少废话，快干活儿。”那老女人语气很凶，“要不你就饿着肚子睡觉，而我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内疚。”
女孩抓起围裙去干活，厨娘放下圆葱转身面对我，我倒抽了半口凉气，极力不去盯着她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绳子一样鲜红的疤痕，从她的额头一直贯穿到脸颊、嘴唇、下巴，直到隐没在黑裙子的高领里面。看上去，就像是有一只怪兽用利爪把她抓成了碎条，可她却不幸活了下来。依旧完好无损的，只有她那双玛瑙蓝色的眼睛。
“你是——”她打量我，不自然地愣在了原地。然后，她什么都没说，转过身，一瘸一拐地从后门出去了。
我看着帮厨丫头求助：“我本不想盯着她看的。”
“厨娘？”帮厨丫头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门，推开一道缝。“厨娘？”
没有回音。帮厨丫头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那扇门。炉台上的开水壶尖啸起来。
“快到九点了。”她两只手惊惶地互扭着，“这是院长吃宵夜的时间，你得把宵夜送上去。可要是你迟到了……院长……她就会……”
“她会怎样？”
“她——她就会生气。”恐惧——没错，原始的、动物性的恐惧——充斥在女孩的脸上。
“是啊。”我说。帮厨丫头的惊恐已经感染了我，我赶紧将壶里的热水倒进托盘上的茶壶里。“她喜欢怎样喝茶？要加糖和奶油吗？”
“她的茶要放奶油。”女孩冲向橱柜，取出一个带盖子的奶壶，一部分奶洒了出来。“啊！”
“给我。”我从她手里接过奶壶，用勺子舀了几勺奶油出来，极力保持着冷静。“看，都好了，我只要再把这里收拾干净——”
“没时间了。”女孩把托盘塞进我手里，把我推向走廊。“请你——快些。差不多就要——”
钟声已经开始敲响。
“快去。”那女孩说，“一定要在最后一下钟声之前赶到楼上！”
楼梯很陡，我走得也太快。托盘一歪，我仅有机会在茶匙落地之前抓住奶油壶。第九下钟声敲响，随后，万籁俱寂。
冷静，拉娅。现在吓自己就太荒谬了。如果我只是晚了几秒钟，院长很可能根本不会察觉。但如果茶盘乱了，她就一定会发现。我单手托住茶盘，捡起茶匙，略花了一点儿时间清理它，然后才走到门前。
我抬手准备敲门，门却自行打开。托盘被取走，一杯热茶从我头边飞过，碎裂在我身后的墙上。
我还在张大嘴巴发愣，院长已经把我拽进了她的办公室。
“转身。”
我转过身面对紧闭的房门，全身颤抖。我还没有听清楚那木杆破空的声音，院长的鞭子已狠狠抽在我的后背上。那剧痛令我瞬间跪地。鞭子又落下三次，我才感觉到有一只手揪住了我的头发。我惊叫着，脸被揪到了她的面前，她那副水银色面具几乎触及我的面颊。我咬牙忍痛，想起奴隶贩子的警告，硬是止住了泪水。要是看见你哭，院长会宁愿一刀砍死你。
“我对行动迟缓者从不宽恕。”她说，眼睛出奇地平静，“不要让我抓住你再犯。”
“遵、遵命，院长。”我的细语声像帮厨丫头一样微弱。再提高一点儿强度，都会让我无法承受那份痛苦。那女人放开了我。
“把走廊里的烂摊子收拾好，明早六点到我这里报到。”
院长从我身边绕过，片刻之后，前门砰然关闭。
我捡起托盘，上面的银器都在轻轻摇晃。仅仅是四下鞭笞，我觉得自己身上的皮都被剥了下来，用盐水浸透了一样，血从我的衬衣后面涔涔滴落。
我想要保持冷静、务实的态度，就像阿公教我的那样对待伤口。
把那件衬衣剪开，我的孩子，用巫婆楱果清洗伤口，然后用郁金根粉涂抹，包扎起来，每两天换一次绷带。
可是我到哪里去找新衬衣，还有巫婆楱果？没有人帮忙的话，我又怎么能自己包扎伤口呢？
想想代林。想想代林。想想代林。
但如果他已经死了呢？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说，要是反抗军没能找到他呢？要是你历经千辛万苦，却落得一场空呢？
不，我不能放任自己这样想问题。要是整天这样想，我连今天晚上都熬不过去，更不要说在院长身边坚持几周刺探消息了。
我捡拾碎瓷片期间，听见楼梯口有衣物窸窣声。我战战兢兢抬头看，怕又碰上院长。但这次只是帮厨丫头。她跪在我身边，默默用布片清理洒在地上的茶水。
我向她道谢，她却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猛地抬头。擦完地，她悄悄走下楼梯。
回到空空的厨房，我把托盘放进洗碗池，就瘫伏在了工作台上。我两只手蒙住脸，麻木到哭不出来。这时我才想到：院长办公室的门现在很可能还开着，她的文件放在周围，只要有勇气，去那里就可以看到。
院长已经走了，拉娅。上去试试，看能发现什么。代林就会这样做，他会把此刻看作是为反抗军收集情报的最佳时机。
但我不是代林。而此时此刻，我完全想不到什么刺探情报的使命，或者我是密探，不是奴隶的身份。我能想到的，只有自己后背的抽痛，只有渗透我衬衣的鲜血。
你会被院长折磨死的。奇南曾经这样说，这任务必将失败。
我低头伏倒在工作台上，紧闭双眼强忍疼痛。他是对的，神啊，他是对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黑崖学院的学生们今天放假，只有我便鞋的脚步声打破周围诡异的寂静。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四四方方，像是用尺规量过，每一条通道都极度平坦，连一条裂痕也看不见。墙内没有花卉，也没有任何攀爬植物，同样没有供学生们休憩用的椅子。
“脸朝前，”奴隶贩子恶狠狠地叫嚷，“看地面。”
我们朝着南崖边缘盘踞的一座建筑走去，它的形状像一只黑色的癞蛤蟆。跟学院其他建筑一样，它也是用暗色花岗岩建成。这是院长的居所。旁边的崖下，是海洋一样不断延伸的沙丘，严酷而毫无生机。在沙丘背后更远处的地平线上，是塞兰山脉起伏不定的侧影。
一名极瘦弱的女奴打开了房子前门。我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眼罩。最开始几周以内，她会寻衅毁坏你的容貌。奴隶贩子这么说过。院长也会挖掉我一只眼睛吗？
没关系。我的手伸向臂环。这是为了代林，一切都是为了救代林。
房子里面很黑，就像一座地牢那样，在周围黑色石墙的威压下，零落的灯盏只能留下可怜巴巴的一点儿亮光。我环顾四周，瞥见餐厅和起居室里极为简朴的家具，几乎像是座修道院。那奴隶贩子却突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用力一拉，我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要被扯断了。他手里多了一把刀子，刀尖已经触及我的睫毛。女奴也被吓得向后瑟缩。
“你要再敢抬头看一眼，”奴隶贩子说，他热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就把你的两只眼睛剜出来。懂了吗？”
泪水涌入我的双眼，我连连点头，他这才把我放开。
“不许再哭。”女奴带我们上楼时，他又对我说，“院长才没心情哄你，她会宁愿一刀砍死你。我花了一百八十马克，可不是为了把你的尸体丢给兀鹰的。”
女奴带我们到了廊道尽头的一扇门前，她又整理了一遍早已完美无缺的黑裙，然后才轻轻敲门。一个声音命令我们进去。
女奴推开房门时，我一眼瞥见了帘幕重重的窗户，一张桌子，还有满墙的手绘面部肖像。然后我想起奴隶贩子的警告，眼睛死死盯在地板上。
“你可真够慢的。”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问候我们。
“请原谅，院长。”奴隶贩子说，“我的那些供货商——”
“闭嘴。”
奴隶贩子把话咽了回去，两只手紧张地互相摩挲，像是盘曲起来的一条蛇。我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院长是在看我，打量我吗？我试图做出无精打采、百依百顺的样子，这是武夫们预期的学者的模样。
一秒钟后，她已经站到我面前，我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她能这样悄无声息地绕过桌子。她比我预想得要娇柔很多。个子比我还矮，细瘦得像棵芦苇，身形几乎算得上弱不禁风。要不是那副面具，我甚至会把她当成小孩。她的制服熨烫得极为完美，裤脚塞进镜面一样亮的黑皮靴里。那件乌黑衬衣的每一颗纽扣，都放射着毒蛇眼睛那样慑人的光芒。
“抬头看我。”她说。我强迫自己服从，一看到她的眼睛，马上就动弹不得。与她对视，像是看到一块平整的墓碑表面。她眼里没有一丝人性，面具上也没有任何善意，一道螺旋形的蓝色墨痕，淡淡地从她左脖颈处向上延伸——是个看不清楚的文身。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拉娅。”
我的头甩向一边，两颊刺痛像着了火，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她打了。这一下痛得我眼泪涌了上来，我用指甲掐自己大腿，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错。”院长教训我说，“你没有名字，没有自我。你是个奴隶，仅此而已。以后也永远都是个奴隶。”她转向奴隶贩子，谈工作报酬之类的事。奴隶贩子解开项圈的时候，我的脸还在刺痛。他出去之前，停顿了一下。
“院长大人，可否容我对您表示祝贺？”
“为什么？”
“因为选帝生的提名啊。整个城里都传遍了，令郎——”
“滚。”院长说，她转身背对目瞪口呆的奴隶贩子，后者赶紧抱头鼠窜。院长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这怪物居然还有子女？她会生养出什么样的恶魔来？我不寒而栗，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知道答案。
尴尬的沉默仍在继续，我还像根柱子一样傻站着，怕到连眼睛都不敢眨。跟院长共处了两分钟，她就已经让我心生恐惧。
“奴隶，”她说，“你看我身后。”
我抬头看，刚才在门口瞥见的古怪肖像，现在变得清晰起来。院长背后的墙面上，挂满了镶嵌在木框里的通缉公告，男女老少都有。总共有几十幅，挂成好几排。
悬赏缉拿
叛军间谍……学者族窃贼……反叛军党羽……
赏金：250马克……1000马克
“这些是我抓获的所有反叛军战士的头像，包括被我关进监狱并处死的学者，大多数都是在我担任院长之前抓住的。有些是在那之后。”
这是死者遗像组成的画廊。这女人真是有病。我的目光转向别处。
“下面我要说的，是我对每一名进入黑崖学院的奴隶说过的话。反叛军已经无数次试图渗透进我们的学院，而我每次都揭穿了他们的阴谋。如果你是叛军的党羽，如果你胆敢为他们偷取情报，哪怕仅仅是想要向他们通报消息，我都会发现，然后就会杀死你。看。”
我听从她的命令，努力无视那些人的面容，让肖像和文字变成模糊的一团。
但其后，我看到了那两张无法被淡化的面孔。那两张脸，无论被画得多么糟糕，我都不可能认不出。那份震惊慢慢渗入我的身体，就好像我在本能地抗拒真相，就好像我不愿意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
塞拉城人米拉和贾安，
叛军首领
重要人物
无论死活
赏金：10000马克
阿公和阿婆从未说起过，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家人。某个假面人。他们总是说，具体是谁，有那么重要吗？可她偏偏就站到了我的面前。这就是那女人，用她的铁底战靴把我父母的尸体踏在脚下的那一个，正是她杀害了反抗军历史上最杰出的领导者，让反抗军从此一蹶不振。
她是怎么做到的？这怎么可能？我父母曾经那么擅长隐藏行迹，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长相，更不要说能找到他们了。
是叛徒。有人做了院长手里掌握的内奸，是我父母信任的某个人。
梅岑是不是知道：他把我派进了杀死我父母的凶手这里，进入了她的巢穴？他的确是个严厉的人，但并不像是个享受残忍行为的人。
“如果你惹怒了我，”院长嚣张地死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的脸也会出现在这面墙上。明白了吗？”
我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父母的遗像那里移开。我点头，浑身颤抖，极力不让身体泄露自己发现的秘密。我极为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答复。
“我明白。”
“很好。”她走到门口，拉下一根悬索。片刻后，那名独眼女孩再次出现，带我下楼。院长在我身后关上了门，怒火从我心中升腾，像疾病一样无法遏制。我想转身回去攻击那个女人，我想对她尖叫。你害死了我母亲，她有一颗狮子的心；还有我姐姐，她的笑声像雨声一样动人；还有我父亲，他只要寥寥几笔，画作就能传神。你从我身边夺走了他们，你让这个世界失去了他们。
但我没有转身。代林的声音像是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救我啊，拉娅。记住，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打探消息。
天哪。除了那道死亡之墙，我没有看清院长房间里的任何东西。下一次进去的时候，我一定要更加留意才行。她不知道我识字。我可能只要瞥几眼她落在桌面上的文件，就能了解到一些情报。
我满怀心事，那女孩轻如羽毛的声音飘过时，我几乎没有听到。
“你还好吗？”
尽管她只比我矮几英寸，却显得极为娇小，她瘦得像柴棍一样的身体，在衣服里面打晃；脸上又是惊恐，又是紧张，就像一只快要饿死的小耗子。我心里有一种病态的冲动，想问她是怎么失去了一只眼睛的。
“我没事。”我说，“不过，我估计是没能激发她的善意。”
“她这个人就不曾有过任何善意。”
这倒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那女孩说，“我们都没有名字。”
她的手下意识地抬向眼罩，我突然感到恶心。这女孩难道就是这样失去眼睛的？她告诉了别人自己的名字，院长挖掉了她的一只眼睛？
“你要小心。”她小声说，“院长耳目众多，她会知道那些她本来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女孩加快脚步超过我，就像要逃离自己说过的话一样。“跟我来，我应该带你去见厨娘了。”
我们去了厨房，我一走进去，就感觉好了一点儿。这里宽敞、温暖，灯光明亮，房间一角是巨大的炉膛和灶台，中央是一张木质工作台，房顶挂着成串的干辣椒和纸皮圆葱。一侧墙边是装满调味料的柜子，空气中弥漫着柠檬和小豆蔻的香味。这里就是大了一些，其他方面都跟阿婆的厨房很相像。
洗碗池里有一堆脏的坛坛罐罐，炉灶上烧着一壶水。有人备好了一副托盘，上面有饼干和果酱。一位矮小的白发女人，穿着和我一样的钻石纹黑裙，正背对我们在工作台上切圆葱。房间另一侧，就是通往外面的门，上面挂着门帘。
“厨娘，”女孩说，“这个是——”
“帮厨丫头，”那女人头也不回就打断她。女人的声音很奇怪，很刺耳，像是生病了一样。“我是不是几小时之前就让你洗好那些罐子了？”女孩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就继续说，“少废话，快干活儿。”那老女人语气很凶，“要不你就饿着肚子睡觉，而我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内疚。”
女孩抓起围裙去干活，厨娘放下圆葱转身面对我，我倒抽了半口凉气，极力不去盯着她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绳子一样鲜红的疤痕，从她的额头一直贯穿到脸颊、嘴唇、下巴，直到隐没在黑裙子的高领里面。看上去，就像是有一只怪兽用利爪把她抓成了碎条，可她却不幸活了下来。依旧完好无损的，只有她那双玛瑙蓝色的眼睛。
“你是——”她打量我，不自然地愣在了原地。然后，她什么都没说，转过身，一瘸一拐地从后门出去了。
我看着帮厨丫头求助：“我本不想盯着她看的。”
“厨娘？”帮厨丫头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门，推开一道缝。“厨娘？”
没有回音。帮厨丫头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那扇门。炉台上的开水壶尖啸起来。
“快到九点了。”她两只手惊惶地互扭着，“这是院长吃宵夜的时间，你得把宵夜送上去。可要是你迟到了……院长……她就会……”
“她会怎样？”
“她——她就会生气。”恐惧——没错，原始的、动物性的恐惧——充斥在女孩的脸上。
“是啊。”我说。帮厨丫头的惊恐已经感染了我，我赶紧将壶里的热水倒进托盘上的茶壶里。“她喜欢怎样喝茶？要加糖和奶油吗？”
“她的茶要放奶油。”女孩冲向橱柜，取出一个带盖子的奶壶，一部分奶洒了出来。“啊！”
“给我。”我从她手里接过奶壶，用勺子舀了几勺奶油出来，极力保持着冷静。“看，都好了，我只要再把这里收拾干净——”
“没时间了。”女孩把托盘塞进我手里，把我推向走廊。“请你——快些。差不多就要——”
钟声已经开始敲响。
“快去。”那女孩说，“一定要在最后一下钟声之前赶到楼上！”
楼梯很陡，我走得也太快。托盘一歪，我仅有机会在茶匙落地之前抓住奶油壶。第九下钟声敲响，随后，万籁俱寂。
冷静，拉娅。现在吓自己就太荒谬了。如果我只是晚了几秒钟，院长很可能根本不会察觉。但如果茶盘乱了，她就一定会发现。我单手托住茶盘，捡起茶匙，略花了一点儿时间清理它，然后才走到门前。
我抬手准备敲门，门却自行打开。托盘被取走，一杯热茶从我头边飞过，碎裂在我身后的墙上。
我还在张大嘴巴发愣，院长已经把我拽进了她的办公室。
“转身。”
我转过身面对紧闭的房门，全身颤抖。我还没有听清楚那木杆破空的声音，院长的鞭子已狠狠抽在我的后背上。那剧痛令我瞬间跪地。鞭子又落下三次，我才感觉到有一只手揪住了我的头发。我惊叫着，脸被揪到了她的面前，她那副水银色面具几乎触及我的面颊。我咬牙忍痛，想起奴隶贩子的警告，硬是止住了泪水。要是看见你哭，院长会宁愿一刀砍死你。
“我对行动迟缓者从不宽恕。”她说，眼睛出奇地平静，“不要让我抓住你再犯。”
“遵、遵命，院长。”我的细语声像帮厨丫头一样微弱。再提高一点儿强度，都会让我无法承受那份痛苦。那女人放开了我。
“把走廊里的烂摊子收拾好，明早六点到我这里报到。”
院长从我身边绕过，片刻之后，前门砰然关闭。
我捡起托盘，上面的银器都在轻轻摇晃。仅仅是四下鞭笞，我觉得自己身上的皮都被剥了下来，用盐水浸透了一样，血从我的衬衣后面涔涔滴落。
我想要保持冷静、务实的态度，就像阿公教我的那样对待伤口。
把那件衬衣剪开，我的孩子，用巫婆楱果清洗伤口，然后用郁金根粉涂抹，包扎起来，每两天换一次绷带。
可是我到哪里去找新衬衣，还有巫婆楱果？没有人帮忙的话，我又怎么能自己包扎伤口呢？
想想代林。想想代林。想想代林。
但如果他已经死了呢？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说，要是反抗军没能找到他呢？要是你历经千辛万苦，却落得一场空呢？
不，我不能放任自己这样想问题。要是整天这样想，我连今天晚上都熬不过去，更不要说在院长身边坚持几周刺探消息了。
我捡拾碎瓷片期间，听见楼梯口有衣物窸窣声。我战战兢兢抬头看，怕又碰上院长。但这次只是帮厨丫头。她跪在我身边，默默用布片清理洒在地上的茶水。
我向她道谢，她却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猛地抬头。擦完地，她悄悄走下楼梯。
回到空空的厨房，我把托盘放进洗碗池，就瘫伏在了工作台上。我两只手蒙住脸，麻木到哭不出来。这时我才想到：院长办公室的门现在很可能还开着，她的文件放在周围，只要有勇气，去那里就可以看到。
院长已经走了，拉娅。上去试试，看能发现什么。代林就会这样做，他会把此刻看作是为反抗军收集情报的最佳时机。
但我不是代林。而此时此刻，我完全想不到什么刺探情报的使命，或者我是密探，不是奴隶的身份。我能想到的，只有自己后背的抽痛，只有渗透我衬衣的鲜血。
你会被院长折磨死的。奇南曾经这样说，这任务必将失败。
我低头伏倒在工作台上，紧闭双眼强忍疼痛。他是对的，神啊，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