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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恶魔、纳粹,以及其他杂碎

  我们往上城区前进。所有最龌龊、骇人、下流的娱乐场所都在上城区,所有外表美丽的人们都来这里实现自己内心最丑陋的欲念。上城区里的霓虹灯比普通的更具风格,广告用语也更加细致。你可以在这里买到最好的食物、美酒、毒品及音乐,不过当然要付出代价。有些东西用钱就可以买到,有些需要付出一点自尊,不过到最后几乎都是以自己的灵魂作代价。在上城区,你可看到所有人都在向上飞升,同时也都在向下沉沦。每个人都在尽力包装自己。我跟苏西走在灯红酒绿的人行道上,很快就发现街上的人潮的确比平常少了很多。光是想到天堂跟地狱的使者就够把不少人给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不过再怎么样,街上还是少不了一群受着欲望驱使的人们。他们闪躲着其他人的目光,为了生意或是娱乐而忙禄地奔走,就算审判日到来也不愿停止追求。
  三不五时会有一些特定人士发现苏西·休特的身影,这时候他们就会安安静静地迅速消失在最近的巷子里。有些人躲到门后,有些人遁入阴影、双手抱头,缩成一团,祈祷不要被她发现。有几个人为了怕挡到苏西的路,甚至跳到马路上去。如此接近行驶在夜城里的车辆绝对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举动,因为不是所有看起来像车的东西都是车,而这些不是车的东西通常很饿。
  当你进入上城区,进入这个街道规划整齐、布满行道树跟老式街灯、所有建筑都散发出虚假的高贵气息的地方之时,你就等于是行走于一群更高级的人渣之间。这里的餐厅得要提前好几个月预约;这里的百货公司贩卖所有华丽无用、纯粹用于满足人类虚荣的各式商品;这里的酒窖藏有比人类文明还要古老的酒类饮料;这里的武器店能够让人逆转命运、讨回名声。当然,所有当红的流行品牌在这里都不会缺席。这里还能买到爱情,或者说至少可以用租的,而且如果搞不愉快的话,保证可以报复。
  这里还有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夜店。
  夜城里有全世界最好的夜店、酒馆以及低级夜总会。这些地方从来不打烊,音乐一直放,娱乐永不止歇。这些店家拥有世界上最新流行的主题、最迷人的女侍、最颓废的装潢以及最危险的堕落。这些都是会把人生吞活剥的地方,不过这种危机感同时也是它们吸引人的特色。“蓝鹦鹉”、“吊死人”、“卡里班的洞”以及“异教徒之地”,只要通过这些地方的强化大门跟警卫,你就可以欣赏各式各样的音乐,包括一些明明已经去世的人都会出现在这些地方现场演唱。罗伯特·琼森依然在这里弹奏蓝调音乐,因为他需要钱购买灵魂居留权。葛伦·米勒跟他的大乐团还在演唱其著名的“宾夕法尼亚6-500”(本来他已经被收藏家冰冻起来收藏了好一阵子,不过最近又被放出来了。至于收藏家释放他的理由,实在不适合在公共场所讨论。)本届“摇滚乐天空跳水全明星对抗赛”的赢家是巴帝·何利。蜥蜴王本人则刚从“影子瀑布”开完巡回演唱会回来。影子瀑布是一个位于世界边缘的小镇,专门让遭受世人遗忘的传奇人物前去等死的地方。另外,在这里还可以看到很多位猫王、约翰·伦农以及吉米·韩德力克斯,多到谁也分不出真假。总之只要你付了钱,要什么有什么。
  苏西跟我的目的地是一间叫做“地狱”的夜总会。这家店开张不久,只推荐给追求极限快感的变态前往。地狱是个非常私密的地方,主要顾客群是需要把痛楚跟愉悦合而为一才能享受其中快感的人们。在这里,爱抚身体的手指都留有又尖又利的指甲,每一个热吻都会让嘴里渗出血丝。地狱就跟一般人的印象一样,是间开在地底下的店。从地面上看来,它只是家普通的餐厅,专卖一些绝种动物的料理。想要进入地狱,你必须走过一排脏兮兮的石阶,来到一条低于地面的巷子。这里没有闪亮的霓虹灯,也没有令人目眩的大招牌。你要嘛就是有办法找出地狱的确实位置,不然你就不是他们想要吸引的客户群。如果你是属于还要询问价钱的那种人,那地狱的消费绝对不是你所能负担得起的。我以前来过这里一次,为了解救一个不想继续履行合约的女妖。那件事后来搞得非常不愉快,不过在夜城常常就是这个样子。
  苏西跟我走入巷子里,完全不顾排队等着进入地狱的人潮。有几个人在我们经过的时候露出不爽的表情,不过没人敢说什么。苏西跟我都是名人,而且我们的名声都很唬人。有些人一看到我们就拿出摄影机猛拍,因为他们不想错过任何精采镜头。地狱唯一的入口是一扇超厚的大铁门,门外站了两个恶魔大君帮的成员。这两个家伙双手抱胸而立,对每个人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乍看之下,恶魔大君帮的成员跟一般街头帮派没两样。他们身穿亮面皮衣,有点破旧但是不失流行,然后又在皮衣外面挂了一堆钢钉铁链之类的小饰品。他们的脸上画满油彩,身上涂满俗气至极的涂鸦,头上用皮带绑了两根恶魔角。当他们微笑或骂人的时候,嘴中立刻会露出两排尖牙。虽然他们看起来很像普通的街头混混,不过自其体内投射出来的气势跟不自然的宁静感都明白显示出他们的与众不同。队伍里的人全部都乖乖等待,没有任何人想要插队。他们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手里提的都是最新的性变态道具。他们父母的财产通通足以买下地狱,只不过在这里有钱并不能代表什么。除非你有认识的人,不然不管你是什么身分都只能乖乖在外面排队。
  苏西观察着门口的两个恶魔帮成员,对于他们故意忽略我们的存在感到非常不爽。通常她会把这种怠慢的态度当作私人恩怨。她看了看四周,然后对警卫跟排队的人潮发出不屑的笑容。
  “你知道所有最好的约会地点,泰勒。待会我得把鞋子拿去消毒一下。有什么计划吗?”
  “喔,我是打算直接闯进去,侮辱所有不该侮辱的人,然后把任何挡路的家伙海扁一顿。”
  苏西笑了笑。“我就喜欢这种计划。”
  我满脸自信地走到大君帮成员面前,苏西则绷着张脸跟在我旁边。队伍中有些人看到这个情况,当即决定改去别家夜店。到了这个地步,那两个看门的终于没法继续假装没看到我们了。他们尽力保持冷静,不过从他们紧握的拳头来看,实在称不上有多冷静。左边的那个身高六尺四寸的低头对我看来。
  “回去排队。”他斜嘴叫道。“我们这里禁止插队、不准贿赂、没有例外、仅供会员进入。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就算排队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因为我们对服装要求很严。”
  “滚吧。”右边那个六尺六寸的说。“不然我们就要做出一些会吓到其他排队客人的举动了。”
  “让我杀了他们,泰勒。”苏西说。“今晚到目前为止都好无聊。”
  “控制一下你的婊子,泰勒。”左边那个道。“否则我们会把她抓进去上点礼仪课。搞完之后,我们会把她还给你的,不过可能要等一、两个礼拜。”
  一阵呼啸声起,苏西自背后拔出霰弹枪,枪管直指恶魔大君帮徒的鼻孔,对方吓得当场闭嘴。
  “我等着你来试试看。”她露出可怕的笑容道。
  “这一位……”我对恶魔大君帮的人解释道。“就是苏西·休特,人称霰弹苏西,又叫‘喔,天呀,是她,快跑’。”
  “喔,狗屎。”两个门房同时叫道。那一瞬间,我们身后传来一大片逃离现场的脚步声,显然大部分排队的人都认为闪人的时刻到了。不过还是有少数人反而向我们凑近,眼神中流露出狂热与饥渴的神情,期待看到鲜血与死亡的景象,想用一声枪响为这个夜晚揭开序幕。被枪指着的恶魔大君帮徒站得比平常还要僵直,而另外一个就赶紧对着门旁的隐藏式对讲机回报状况。一阵令人不安的宁静过后,大铁门向里打开,暗巷中登时涌入一股强烈的灯光及吵杂的音乐。我好整以暇地走入“地狱”,尽量表现出泰然自若的模样。苏西狠狠地瞪了两个门房一眼,然后跟着我的脚步走了进来。她的枪管一直指着门外的门房,直到铁门完全关起为止。她本来打算把枪收回枪套里去,不过在看了一眼地狱里面的环境之后,决定还是拿在手上比较妥当。
  地狱里充满了电吉他的噪音,简直震耳欲聋。灯光刺眼至极,令人无法逼视。这里面没有丝毫黑暗,没有任何阴影,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赤裸裸地摊在众人眼前。大部分的客人都身穿哥德式皮衣、塑料鞋,全身喷涂乳胶在大舞池中随着人群晃动,不过真正好戏却是在外围的角落中上演。
  舞池外围的石墙仿造中世纪地牢而建,到处都有快乐的顾客自愿被铐在拷问台上,或是吊在牢笼之中,或是享受铁处女<spanclass=""data-note="铁处女,十九世纪欧洲的一种刑具,外观有如棺材,铁门开合处装有铁钉,人进去后只要一关门就会被刺到惨不忍睹,乃是任何人一看就会发抖的品刑具。"></span>的拥抱,不过把里面的铁刺换成针头。痛苦夹杂欢愉的尖叫声随处可闻,观众也不时发出如痴如狂的呐喊。受虐的人为了取悦观众,还不时抽动,露出痛苦至极的表情。场中有好几名美艳不可方物的性虐待女王,一身皮衣皮带皮扣环,骄傲地走在荆棘丛中,面无表情地搜寻着猎物。这些痛苦女王所到之处,不论男女都会跪在她们脚下舔她们的皮靴。捆绑、鞭打、烙印,各式各样的酷刑无所不包。鲜血飞溅,四下洒落,沿着地上的渠道缓缓流逝。浊重的空气中充满了汗水、廉价香水以及工业用强力消毒水的味道。
  跟牙医诊所里的感觉差不多,真的。
  苏西看看周遭,神情漠然地说道:“我以为魔鬼大君帮是个街头帮派?他们怎么还会经营这种高级变态夜总会?”
  “他们只是喜欢假扮帮派份子而已。”我说。“这里才是显露他们本性的地方。”
  一名手臂上卷了条长鞭的性虐待女王对着我们走来,扬起黑色的双唇对我露出残酷的微笑。苏西回头瞪了她一眼,她当场转了方向消失在人潮之中。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就是这个意思了。我耐心地观察着四周,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丝毫不为所动。这里种种的苦难与原罪都不过是摆个样子罢了,跟我过去的真实经验比起来,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
  某一个角落里,有个男人只不过为了穿个奶头环就痛得大呼小叫。
  一名女性恶魔帮徒终于发现了我们,推开一堆人群对着我们走来。人们慌忙地逃开,没人胆敢阻挡她的去路。她是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子,拥有一双长腿及傲人双峰,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亚利安人的完美特徽。她一身穿着打扮,包括脸上的油彩跟头上的假角,都跟守门的那两个恶魔帮徒没什么两样。她在我面前止步,露出满嘴尖牙冷冷微笑,张大漆黑的双眼向我瞪来。她知道苏西的枪口正对准她,但是她丝毫都不在乎。
  “你回来做什么,泰勒?上次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这里永远都不欢迎你再来。”
  “只是参观一下。”我冷静地说。“想看看那百分之五的上流社会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很喜欢你们这里的装潢,非常有感觉,对想要短暂体验地狱苦难的人来讲十分足够。当然,这些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不是?”
  “你不属于这里,”女恶魔说道。“你也一样。这里不是你们偏好的地方,对吧?”
  苏西发出不屑的声响,对于四周的景象不为所动。她一点也不在乎其他的人怎么过日子,而我则非常善于隐藏心中的同情跟鄙夷。要是我没隐藏好的话,就会立刻被这群恶魔轻视。我向来都能掌控自我的情绪,因为缺乏自制就会显露弱点。我之所以能够在夜城里生存这么久就是因为我有绝对的能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从我还是个小孩开始,我就已经凭着这股自制力逃过无数次死亡危机。
  我突然觉得这些喜好性虐待的家伙非常幸福。能够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假装自己处于危险之中,这不是很棒的一件事吗?眼前各式各样的虐待场面一点也没有让我感到不适,因为在夜城里,人们都会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学会包容。没人能够随时都感到义愤填膺,那可是会把人累死的。
  “你想干嘛,泰勒?”
  我对女恶魔愉快地微笑。“我要见骸骨先生跟血肉先生。我是为了一桩生意而来,他们越早接见我,我跟苏西就会越快离开。如果让我们等太久的话,这里一定会惹麻烦的。已经有一些客人被我们吓跑了,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追求危险的幻觉,而不是真的想要置身危险之中。”
  女恶魔很快地看了看周围,发现有些年轻人已经挤在门口,个个神情紧张地瞪着苏西。金发恶魔低吼一声,然后举步走向通往二楼的旋转梯。苏西和我紧跟在她身后,穿过大批快乐的人群。有人趁乱捏了我的屁股一把,不过倒是没人敢捏苏西。我透过眼角向两旁一看,发现四周都有恶魔大君帮的人向这边集结,看起来似乎为数不少。
  楼梯的尽头又是一扇铁门,整个二楼只有一间超大的办公室。女恶魔一边看向头上的摄影机,一边伸手捶在铁门之上。越来越多的恶魔帮众爬上楼梯,完全阻断了我们的退路。当然在探听到消息之前,我们根本也没有退走的打算。苏西看着楼梯底下的“地狱”,嘴角微微一斜。
  “你不认同?”我小声问。
  “业余玩家。”她轻蔑地道。“痛苦应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才对。”
  我可以接着这个话题深入探讨下去,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有时候,朋友就该知道什么问题不该问。我向楼梯下看一眼,发现有十几个恶魔帮成员向我怒目而视。我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不过他们并没有被我唬到。铁门终于开了,在女恶魔的带领之下,我们进入了办公室。
  铁门在所有恶魔帮的人通通进来之后关起,所有外面的喧嚣登时消失,感觉就像是来到了另一颗星球一样。这里的隔音真好,不过一时也看不出来是魔法还是高科技的隔音设备。整个二楼都被合并成一间舒适至极的会议厅,所有想象得到的华丽装饰这里都有。要是李伯·温哥堕落过程的十五世纪大挂毯,可惜这块挂毯不够长,遮盖不住隐藏于其后的斑斑血迹。地板大部分是强化玻璃,让置身其中的人可以清楚地看见脚下的凡人安安静静地追寻变态的苦难。这对恶魔帮来讲不过是一面反映出他们内心的镜子罢了。我听到办公室的另一边传来一声清喉咙的声音,于是抬头看向站在超大红木办公桌后的骸骨先生跟血肉先生。他们是恶魔大君帮的老大,同时也是“地狱”的老板。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来,显然都不是很高兴看到我来访。
  与一般恶魔帮成员不同,血肉先生跟骸骨先生没时间打扮成街头混混的模样。他们身穿裁剪合身的西装,头发整齐后梳,嘴里镶金牙,浑身散发出一种迫切的野心,全然是一副生意人的扮相,是来自地狱的雅痞。骸骨先生身材瘦长,呈现出一种形容枯槁的美感,双眸惨蓝,眼神冰冷,只有他自己的微笑能与其比酷。血肉先生是个身材壮硕的大胖子,油头满面,容光焕发,双眼是淡淡的粉红色,好像白化症病人一般。
  权力所带来的骄傲自大在这两个老大身上一览无遗。房间里其他的恶魔帮份子这时已经在我们身后排成两排。我算了一下,总共有三十二个,一半男的一半女的。他们摆出各式各样凶狠的姿势,以为这样就能唬住我们。我完全不理会他们,心知这是激怒他们的最佳方式。苏西仍然举着霰弹枪,枪口指在血肉先生跟骸骨先生之间,不过对方并未对此表露特别的担心。
  “很高兴你们上来了。”骸骨先生开口说道,声音轻柔中带有邪恶。“你们打扰到店里的客人了,这可不是我们所乐见的,对吧?”
  “的确不是。”血肉先生道,声音中充满了虚假的真诚。“有人想来杯冰镇酩悦香槟吗?我们刚好开了一瓶呢。或许再配一点鱼子酱?还是想来点重口味的东西?”
  他慢慢地举起肥胖的手掌,墙上的大挂毯登时向上卷起,露出其后以锁炼吊起的一名年轻女子。她看起来才刚成年,全身一丝不挂,显然已经死了。在她身体侧面有一个大洞,一看就知道是被某种怪物咬出来的。淡红色的烂肉挂在七零八落的肋骨之上,五脏六腑都已经不在体内,断裂的肋骨上印有明显的齿痕。她的头发有如夜晚一般漆黑;她的皮肤有如雪花一样惨白,白到连嘴唇跟乳头上都没有其他颜色。当这具尸体缓缓抬头对我看来的时候,我的心脏几乎都要停止跳动。她的肉体已死,然而灵魂尚在,被残酷地囚禁于残败的躯体之中。她眼中充满了痛楚,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她很清楚自己出了什么事。她的双唇无声地蠕动。
  救救我……救救我……
  “楼下提供的各种酷刑都满足不了这个女人,”血肉先生说。“她坚持要尝试真实的痛苦,而我们当然非常乐于帮忙。真是美味的佳肴呀,是吧,骸骨先生?”
  “尽管凡人蠢得可以,”骸骨先生说。“不过味道实在非常可口。”
  苏西上前一步,对准那女人的脑袋就是一枪。如此近距离射击之下,对方的脑袋当场爆炸,将其身后的墙上溅得满满都是红灰交加的鲜血、脑浆以及碎骨。无头尸体扭动几下,接着就再也不动了。苏西顺手重新装填两发子弹,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骸骨先生及血肉先生。
  “我看不惯。”
  “没错。”我趁着那两个帮派老大还在震惊的时候说道。“你们太过火了,恶魔大君,别忘了这里并非你们的地盘。我认为该是说正经事的时候了。把幻术都撤掉,以真实面貌现身吧。”
  街头帮派跟雅痞老大在转眼之间通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肤色深红的中世纪恶魔。个个身长八尺,壮健如牛,将我们两人团团围住,如原罪一般恶心,如硫磺那样恶臭。它们头上有角,脚下有蹄,男女性别特徽异常夸张,尖牙跟利爪亦不遑多让,弯曲的双腿间垂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苏西嗤之以鼻,满脸不屑地对我瞪来。
  “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惊喜。所以这才是你要我在子弹上刻十字跟滴圣水的真正原因?”
  “有备无患。”我冷静道。“容我为你介绍真正的恶魔大君帮。它们是一群低阶恶魔,为了享受人世间的种种娱乐而从地狱中偷跑出来。”
  “咖啡!”恶魔们齐声道。“冰淇淋!冷水澡!”
  “加上数不清的凡人供我们折磨。”骸骨先生说。“我们赶不走他们。是他们自愿付钱寻求苦难的。”
  “再说,最近我们根本都不需要亲自出手了。”血肉先生说。“我们发现找别人代劳效果更好,我们雇用的性虐待女王都是货真价实的凡人,因为只有训练精良的凡人才是真正的凌虐专家。人真是一种非常微妙的生命……”
  “更何况,有些恶魔始终搞不懂‘安全’这个字的意义。”骸骨先生说着看了看其他的恶魔帮众。
  “如果你们真的是恶魔,”苏西说。“那你们是如何逃出地狱的?”
  众恶魔忍不住发出一片窃笑。血肉先生笑道:“‘怎么这么问?这里就是地狱呀,浮士德,我们根本不曾离开。’<spanclass=""data-note="“怎么这么问?这里就是地狱呀,浮土德,我们根本不曾离开”,语出哥德的《浮土德》。"></span>啊,最好的笑话还是老笑话。”
  “回答小姐的问题。”我说。
  骸骨先生耸耸肩。“这么说好了,我们是一群政治难民。我们在躲避来自地狱的追捕。”
  “既然你们在躲避追捕,”苏西道。“为什么把店名取为‘地狱’?这不会太明显了吗?”
  “没人说恶魔很聪明。”我道。“何况这些只是一群非常低阶的恶魔。”
  恶魔们舞动双爪,纷纷向我们逼近,硫磺味越来越刺鼻。我感到双眼一阵剧痛,于是小心翼翼地对着它们微笑。
  “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泰勒?”骸骨先生问。
  “堕落圣杯在夜城出现。”
  “我们知道,不过不在我们手上。”血肉先生立刻回道。
  “我从来没想过会在你们手上。”我轻松道。“你们根本没有那种实力。不过你们的人脉很广,可以在同类之中获得很多消息。如果想要知道堕落圣杯在谁的手上,或是快要落入谁的手中,来问你们就没错了。”
  血肉先生十分笃定地摇摇头,然后靠着办公桌的一角坐下,他的体重让那张桌子发出大声的哀鸣。“我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们花了很大的心力才能在躲避追捕的同时爬到今天这样的地位。如果闇之圣餐杯,伊斯加略<spanclass=""data-note="伊斯加略,指的就是犹大(JudasofIscariot)。"></span>之堕落,当真出现在夜城,那么此刻所有的强者一定都已经开始追查它的下落,就像是鲨鱼闻到血腥味一样。”
  “还有天使也来了。”骸骨先生说,脸上表情好似吃了什么很苦的东西一样。“那些都是比我们高阶许多的家伙。他们是死亡,是毁灭,是最神圣与最邪恶的力量在凡间所化的实体。物质界的一切都无法与之对抗。”
  “所以我们打算低调一点,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血肉先生说。“直到上帝与魔鬼的使徒办完事情离开为止。只要这里还能提供娱乐,我们就一点都不想被拖回地狱去。”
  “生命是如此美好,”骸骨先生道。“在这美妙的世界里。”
  “堕落圣杯乃是无价之宝。”我建议道。“你们可以利用它来讨价还价,寻求权力、财富以及庇护。”
  “你无法利用犹大的杯子,”血肉先生说。“你只有被它利用的份。它是诱惑与腐败的实体,会被它吸引的都是蠢蛋。它赐与的东西都是从你身上得来的,而且你还必须付出额外的代价。即使是我们都对堕落圣杯感到敬畏不已。”
  恶魔群中传来一阵骚动,似乎光是提起黑暗的圣餐杯就让它们十分不安。
  “话说回来,”骸骨先生道。“我们倒是拥有另外一个可以跟夜城众强者谈判的筹码,只要运用得宜,一样可以争取到权力、财富以及庇护。”
  “喔,是吗?”我礼貌地说。“什么筹码?”
  “约翰·泰勒跟苏西·休特的人头。”骸骨先生不怀好意地笑道。“当然是跟你们这两具恼人的身体分开的啰。这样一方面可以让我们报仇,另一方面又可以赢得所有人的尊敬。真是一个没有任何坏处的计划呀。”
  “等一等,”血肉先生连忙道。“我可以跟你谈谈吗?你疯了吗?他们是约翰·泰勒跟苏西·休特呀!”
  “所以呢?”
  “所以我宁愿所有的器官都留在该在的地方,而不是洒得地上到处都是。要是你的性器官都让人给割了下来,说要享受凡间的乐趣似乎不太容易!这两个可是危险人物!”
  “我们人多势众!”
  “那又怎样?”
  “以路西法之名,你真是个懦夫!”骸骨先生说。“真不知道你一开始是怎么成为恶魔的。杀死这两个凡人!撕裂他们的身体,吃光他们的血肉,不过记得要把头给留下来!”
  “喔,闭上你的鸟嘴。”苏西·休特说。
  她霰弹枪一举,对准骸骨先生扣下扳机。在十字刻痕与圣水的加持之下,恶魔的脸皮当场被轰个稀烂,只剩下一颗泛黄的骷髅头顶在脖子上。它惨叫一声,向后倒下。血肉先生迅速从桌上跳下,眼睁睁地看着在地上痛苦打滚的伙伴。
  “看吧!”
  “它再过一、两分钟就会恢复原状。”我趁苏西装填子弹时小声地道。其他的恶魔此刻围着我们慢慢绕圈,一旦鼓起勇气就会展开攻击。“凡间的武器是无法战胜恶魔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苏西一面指向最近的恶魔一面说道。“现在就是该搬救兵的时候了。又或许,是你该出手制造奇迹的时刻到啦。”
  我估量当前形势。众恶魔逐渐逼近。骸骨先生坐在地上,两手扶着脑袋,脸上的血肉缓缓滋长。就连血肉先生都从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
  “泰勒!”苏西道。“有办法的话现在就该使出来了!”
  我面带微笑举起一手。所有人当即停止动作。
  “在混沌开始之初,”我道。“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如果有人能够召唤那道原始的创造之光,并能直视其中而又保有视力及其理性,则此人将有能力驾驭这道足以烧毁世间所有黑暗的光芒。”
  一段很长的寂静过后,骸骨先生从地上爬起,对我瞪来。
  “你没有那种力量!”
  “我没有吗?”我说。
  众恶魔看向彼此,开始回想起我曾经干过的事迹,以及一些传说中我曾干过的事迹。我满不在乎地对着他们微笑。
  “你们……走吧。”骸骨先生说。“离开,别再打扰我们。那个该死的圣杯不在我们这里。”
  “猜一猜会在谁那里?”
  “去‘第四帝国’看看,”血肉先生小声道。“他们花了不少钱打探黑暗圣餐杯的下落。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知道的一定比我们多。”
  “看吧,只要大家肯坐下来谈,一切不就简单多了吗?”我说。“我想今天大家都学到了一课。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不必送了。”
  我们将“地狱”抛到脑后,再度踏入夜色之中。如今在街道上流连的人潮似乎变得更少了。我知道第四帝国的地盘何在。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花了很大的精力宣传自己,从街头传单到黄金时段的电视广告什么都来。不过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其他人都叫这组织为“新纳粹圣战军”或是“装甲同性恋”。第四帝国经费十分充足,差就差在信徒稀少。他们定期会在上城区边缘的一间集会厅举行聚会。不管第四帝国有钱与否,正常人都不会希望跟他们有任何关系。之前听说他们的成员已经减少到一百人左右,而且也不再坚持举办军服游行,因为上次游行的时候有十几只泥傀儡出现闹场,把一堆他们的人从街头给踢到街尾。然而不管怎么样,他们依然拥有强大金主的支持。或许他们还没得到堕落圣杯,不过他们的财力绝对足以买到有关当前持有者身分的消息。
  苏西突然看着我。“你真的有能力召唤创造之光?”
  我微笑。“你认为呢?”
  “我从来分不出你是在虚张声势还是讲真的。”
  “没人分得出来。这才是重点。”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啊,苏西,生命中有些谜团不是也挺好的吗?”
  她哼了一声:“我生命中唯一的谜团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能够一直忍受你。”
  就在此时,一条傲慢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挡住我俩的去路。此人一身西装,头上戴了圆顶帽,手上拿着一把伞,面露微笑站在我们面前。年近五十,目光严峻、笑容冰冷、魅力四射、世故十足,全身上下散发出有如眼镜蛇般的危险气息。苏西随手抽出霰弹枪,枪口登时指向对方。
  “别紧张,苏西。”渥克说。“是我。”
  “我知道是你。”苏西说。
  他慢慢向前走来,苏西的枪口一直指在他身上。渥克也真不简单,面对苏西的大枪丝毫不为所动。由于他每天都要做出许多重大决定,所以已经养成一种处变不惊的沉稳个性。渥克是当权者的代表,而当权者就是真正在幕后控制夜城的那群人。别问我这些幕后推手是谁,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有时候我怀疑就连渥克也不能肯定他们的身分。无论如何,他代表当权者,他的话就是法律,而这些法律则以世界上所有的武力为后盾。渥克一句话就可以左右人们的生死,而他一点都不在乎他人的生死。他在我们身前停下,拄着他的雨伞而立,礼貌性地对苏西抬起圆帽行礼。
  “我听说你们在找堕落圣杯,”他说。“夜城里其他所有自认是号人物的人都跟你们一样在找圣杯。另一方面,我所收到的命令是把所有武力通通撤出夜城,好让天堂跟地狱的使者可以在这里大打出手。如果有任何人在过程中受伤了,既然他们还待在夜城,那就是他们自找的。我认为当权者把这次天使进驻当作一次净化夜城的机会。也就是说要清理垃圾的意思。任何个人在当权者眼中都不算什么。他们在意的是长久的计划、远大的目标。”
  “以及维持固有的地位。”我道。
  “一点都没错。他们似乎认为只要有一方取得堕落圣杯,它们就会通通离开夜城,一切便可归于正轨。他们不想得罪任何一方,那对生意没有好处。至于最后堕落圣杯落入哪一方手中,对他们来说并无差别。当权者有办法在任何情况中找出获利的机会,从来没有例外过。”
  “太疯狂了,”我说。尽管火气越来越大,不过我还是尽力保持一般音量。“难道他们不知道堕落圣杯蕴含了多么恐怖的力量?”
  “可能不知道。也可能他们对自己的实力估计过高。不管怎样,我必须遵照命令。台面上,我手下的人都不能跟这件事有所牵扯。不过当然了,你不是我的人,泰勒。台面上来讲,很多限制都不适用于你,是吧?”
  我慢慢点头。“所以,你的肮脏事又要再度落在我头上了,对吧?我得帮你收拾你不能动的烂摊子。”
  “这是你的专长,”渥克说。“我对你有十足的信心。当然,要是你搞砸了,我会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他看了苏西的霰弹枪一眼,扬起眉毛道:“亲爱的苏西,还是跟往常一样嗜血。你不会真的以为枪对天使有用吧?”
  “有一把枪,真名之枪可以伤害天使。”我说。渥克立刻目光锐利地向我看来。
  “你的知识范围总是超出我的想象,泰勒。不过我必须警告你,有些解药比疾病本身还要可怕。”
  苏西表情严厉地瞪着他道:“你知道真名之枪?”
  渥克冷冷一笑。“当然,亲爱的。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乃是我份内的工作。我知道所有威力足以毁灭夜城的武器。不过说起真名之枪,只有最不负责任或是最愚蠢的人才会考虑使用那种武器。”
  “知不知道那种武器要上哪去找?”我说。“听说它曾经落在收藏家的手中。”
  “但是他没有能力留住那把枪。”渥克说。“这应该说明了那把枪可怕的程度。就算我知道真名之枪的下落也不会告诉你的。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大家好。相信我,泰勒。你惹得麻烦够多了,不需要再跟那把枪有所牵扯。”
  “关于天使,当权者的立场怎么样?”我顾左右而言他,假装自己已经放弃寻找真名之枪。渥克当然不会上当,不过他也不想继续那个话题。
  “立场就是没有立场。我们将会袖手旁观,直到所有的冲突全部结束为止。不管是以什么方式结束,反正到时候我们回来收拾残局就是。”
  “会有人受到伤害的。”我说。“好人。”
  “这里是夜城。”渥克说。“好人不会来这里的。”他对苏西微笑。“很高兴看到你再次出门工作了,亲爱的。你知道我很担心你。”
  “我喜欢看你担心。”苏西说,枪口晃都不晃一下。
  “你完全不关心即将发生的大屠杀?”我语气中透露出怒火,将渥克的注意力又吸引了回来。“如果天使在这里开战,整个夜城都有可能成为废墟,或是一片巨大的墓地。到时候你们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渥克以近乎悲伤的表情看着我。“夜城不会毁灭,不管死了多少人都一样。所有强者都会活下来,所有重要的生意也都会存在。这些通通都受到保护。在大环境底下来看,其他所有人都不重要。不,泰勒,我不在乎死多少人。因为夜城对我来说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件工作而已。要照我说,夜城这个巨型变态怪物秀应该整个毁掉重建。只可惜我必须遵守命令。”
  “那堕落圣杯呢?”
  渥克噘起嘴来,耸肩道:“我并不担心那个。那很可能不过是场宗教骗局,一个吸引蠢蛋争夺的假圣物。历史上寻找圣杯的版本比马耳他之鹰<spanclass=""data-note="马耳他之鹰指的是西班牙王室宝藏,推理名家达许·汉密特就是以马耳他之鹰珍宝争夺战做引子创作了他的成名作《马耳他之鹰》。"></span>的膺品还多。就算这次的堕落圣杯是真品,从过去的历史看来,这个东西也不曾给任何人带来真正的权力与快乐过。就让天使去抢吧,管它最后是落入天堂还是地狱,总之都比留在人间要好。堕落圣杯充其量不过是一场华而不实的幻梦罢了,就跟夜城中其他所有的东西一样。”
  “那万一……它真的具有传说中的力量呢?”苏西问。
  “那就是你跟泰勒接下这份工作的责任了,不是吗?好了,快走吧。好好玩。试着不要毁掉任何重要的东西。要是你们真的得到堕落圣杯,千万不要愚蠢到将如此恐怖的玩意儿据为已有。拜这份工作所赐,我已经参加过太多葬礼了。你们所能做的就是决定把堕落圣杯交到哪一边手里,而这个决定绝非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告诉你,我很清楚你们客户的真实身分,而你只是自以为了解状况罢了。”
  我还想再说什么,但是渥克已经开始转身离去,就跟往常一样地趾高气扬。他要说的都已经说完,要留下的疑问也都已留下,现在就算是野马也没办法从他口中再多拖出半个字来。我慢慢地摇了摇头。世界上最懂得玩弄他人心智的人绝对非渥克莫属。
  苏西的枪口一直指着渥克,直到他消失在远方的转角之后,这才将枪放回背后的枪套,转身面对我。“他刚刚在说什么?我们的客户究竟是什么人?”
  “理论上是梵蒂冈。”我脸色一沉。“由一个名叫犹德的便衣牧师代表。”
  “听起很像圣犹大?”
  “大概吧。我这才想起来当初没有仔细查探他的身分。通常我不会这么不小心,但是这个人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在夜城,光是这一点就该让人非常怀疑才对。如果我们真的找到堕落圣杯,一定要先问一些尖锐的问题然后再决定要把东西交给谁。来吧,苏西。我们快去第四帝国的总部,不要让别人抢先了。”
  象征第四帝国最后希望的老旧集会厅座落在一片住宅区中的一条小街底。那附近住的都是一群只顾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人。此刻街上十分冷清,夜晚异常安静。我跟苏西走在这条被人遗忘的街道上,脚步声听来格外响亮。我们顺顺利利地来到集会厅门口,一路上完全没有任何人过来盘查。正常来讲应该不会这样才对。我们站在门外,发现大门并未紧闭。苏西神情严肃地掏出霰弹枪。我对她的举动感到好奇。
  “怎么了,苏丝?”
  “别叫我苏丝。这里太安静了。通常这些纳粹变态都会一边播放军乐,一边拍着胸膛彼此高呼‘万岁!’现在是他们正常集会时间,但是里面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小心翼翼地凑向前去,对着门后闻了一闻。“火药、硝烟。刚刚有人在里面开枪。”
  她看看我,我点点头,接着苏西把门踢开,举起枪就冲了进去。我小心谨慎地跟在她身后进入。我是不带枪的,因为没有必要。我一进门就看到苏西停在面前。我们站在一起,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集会厅内部。从我们眼前的景象看来,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急的必要了。
  第四帝国的总部兼集会场所是一个很大的长方形空间,相对于他们最近集会的人数而言,这个场地实在是太大了一点。如今,场内的地板上躺满了死尸,总数近百,全都穿着纳粹军装,身上满是弹孔,浸在血泊之中。他们倒在地上,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援手,有如一堆被人遗弃的玩具兵一般。墙上也布满弹孔,把原先挂在上面的纳粹党旗、遗物以及照片通通打得不成原形。碎片四散,成为一个死去帝国的可怜残渣。到处都是血迹,不论是墙上溅的还是地上洒的,最后都在尸体之间流成小小的血湖。
  苏西全神戒备,目光凶狠地搜寻着整个场地,枪口不断变换方向,试图找出任何可供射击的目标。只有在有机会杀人的时候,苏西才会充满活力。只可惜整个会场之中除了我们两个之外,完全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第四帝国在还没开国成功之前就已经毁灭,如今这里只不过是个死人的国度罢了。
  “不管这里出了什么事,我们都错过了。”苏西说。
  “被其他找寻堕落圣杯的人抢先一步。”我一边说一边绕过地上的尸体,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不管对方问了什么问题,他们显然很不满意得到的答案。”
  “不管对方是谁,他们拥有的火力十分强大。”苏西说着跟在我身后前进。“手枪不可能造成这种程度的伤害,对方使用的是重武器。从开火的痕迹看来,至少十几把自动武器,或许还不只。纳粹根本连拔枪的机会都没有,这里死的全都是穿着制服的人。”她蹲下身子,检视一具尸体的脉搏,然后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还有体温,他们才死没多久。”
  我环顾四周,稍微算了算。“这里起码有……上百具尸体。看来他们组织里大部分的人都躺在这里了。搞不好是全部。”
  苏西突然笑了一声。“嘿,泰勒。一百个死去的纳粹代表什么?好的开始。”
  “很冷,苏西,这么冷的笑话你也说得出口。接下来你就要开始说敲门笑话<spanclass=""data-note="“敲门笑话”,是西方最经典的幽默桥段之一,此处在讽刺苏西讲了万年冷笑话。"></span>了。”我停下脚步,看着面前墙上的巨幅希特勒海报,海报上起码有半边脸都溅满血迹。这种象征意义实在过于明显,甚至连我都看得出来。“传说圣杯曾经落入他的手里。”
  “显然圣杯没有给这个畜生带来长远的好处,不是吗?”
  “说得没错。”我回头看看满地的死纳粹,试图在心中挤出一点同情,不过我失败了。如果有机会的话,这些家伙会将全世界的人通通屠杀殆尽,而且还边杀边笑。他们死不足惜。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些人是用枪的人杀的,苏西。不是天使干的。”
  苏西点头。“很难想象天使拿乌兹冲锋枪。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仔细搜索这里,说不定对方会漏掉什么能够为我们指向下一个目标的线索。我是个私家侦探,记得吗?只要一点小小的线索就够我露出神秘的微笑了。”
  我们在那里花了将近一整个小时,不过努力并没有白费。我们在位于集会厅另一侧出口附近的钢琴旁边找到一个男人,或者说是一座身穿黑西装的雪白男性雕像。他在钢琴旁缩成一团,似乎是在躲避什么。从他脸上惊恐的表情看来,他在躲的肯定是个恐怖到了极点的东西。苏西跟我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打量了一番。
  “我以为已经见识过所有的怪事了。”苏西终于开口道。“大理石?”
  “我认为不是。”我伸出手指在对方脸上戳了戳,然后把指尖放到嘴边舔一舔。
  “怎么样?”苏西问。
  “盐,”我说。“这是盐。”
  “盐做的雕像?”
  “这不是雕像。我在圣犹大教堂见过一次这种景象。有人,或者应该说某种东西,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根盐柱。就像眼前这位一样。”
  苏西嘴唇一翘。“变态。为什么变成盐?”
  “圣经中罗得的老婆回头偷看天使做事,于是变成了盐柱。”
  “诡异。”苏西说。“太诡异了。为什么只有他变成盐柱,其他人都没变?”
  我想了想说道:“这家伙没有穿军服,不是纳粹的人。我猜他是跟杀掉纳粹的人同一伙的。纳粹不愿意或是没办法交出堕落圣杯,所以这些人把他们全部杀光。然后……天使降临了。于是那伙人立刻跑光。这家伙要嘛就是来不及逃跑,不然就是自以为可以躲在这里不被发现。搜搜他的口袋,苏西。”
  她看着我道:“为什么是我搜?”
  “嘿,我舔了他的脸。”
  苏西吸了一口气,把枪放下,然后十分熟练地把雕像衣服所有口袋都搜过一次,将口袋里所有的垃圾通通堆在地上。趁她搜身的同时,我则仔细端详了一遍这个无声呐喊的面孔。
  “你知道,苏西,这家伙有点眼熟。”
  “外套口袋里没东西。”
  “我在哪里见过他……”
  “裤子口袋也没东西……除了一条黏了吃过的口香糖的手帕,真是有够恶心了。”
  “想起来了!”我得意洋洋地道。“稍早的时候,这家伙在陌生人酒馆里找过我。他要我帮他的老板做事,被拒绝之后还想跟我来硬的。”
  “他老板是谁?”苏西说着站起身来,两手在外套上用力擦了擦。
  “没说。当时犹德穿的是便服,不过这家伙显然知道他是牧师,因为他叫他‘打扫教堂的家伙’。这家伙必定是帮某名强者做事,所以对方才会对夜城中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苏西眉头一皱:“渥克?”
  “不,手法太粗糙了,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何况他说已经撤走所有手下,我相信他。不,这应该是一名强者所使用的手段。可能是收藏家、龌龊杰克星光、烟鬼、泪王……”
  接着我的目光落在雕像脚旁的地面上,发现那边的阴影之中藏有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我对苏西比了个手势,然后一起将盐雕像给推到一旁。雕像很轻,手感很脆,似乎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整个解体。我慢慢以鞋尖将黑盒子顶出阴影。那盒子约莫一尺长、八寸宽,表面黑得十分不自然,异常黯淡无光。苏西用枪管戳了戳它,不过没有任何反应。我们两人一起蹲下,仔细地检查着黑盒子,丝毫没有急着打开它的冲动,因为我们两个都有不少误触机关的经验。我花了一点时间,终于认出了箱盖上的一个熟悉的标志。那是一个大大的“C”,里面画了一个制式皇冠。
  “收藏家。”苏西道。“我到哪都认得这个标志。”
  “盒子里的东西必定十分重要。”我缓缓说道。“这家伙之所以停在这里就是为了要打开这个盒子。只可惜天使的动作比他快多了。”
  “武器吗?”苏西问。
  “很有可能。不过他并没有使用的机会。”
  “我们要打开它吗?”苏西问。
  “等我一下。”我说。
  由于在上层异界里徘徊的天使随时准备把我抓去,所以我不能广开心门直接找寻堕落圣杯。不过我还是可以压抑心眼,偷偷打开一条缝来找出收藏家在盒子上设下的机关。我神经绷得很紧,打算只要感应到丝毫不对就要立刻收回所有天赋。幸好没过几秒我就已经确定盒子上没有任何防御措施或是机关,多半是因为雕像生前就已经把所有防御都撤掉了的关系。我闭上心眼,重新建立起所有的心灵防御。
  然后我打开盒子。
  一阵恶臭扑鼻而来,有如运动过后的马匹,有如汗流浃背的大狗,有如离开人体的内脏。我将盖子整个掀开,然后就看见此生此世见过最丑的一把手枪,静静地躺在黑色的天鹅绒上。那是一把肉制手枪,以人骨与血肉为骨架,带有一点附有暗色纹理的软骨,外表以惨白的皮肤包覆。基本上是一堆具有杀人工具外型的活体组织。枪柄以扁平的骨头铸造,外表裹了一层布满尸斑的表皮,整把枪看起来又湿又黏。扳机由一颗犬齿构成,枪管上的红肉反映出诡异的光芒。
  “这……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吗?”
  我吞了一大口口水。“外表符合传言中的描述。”我们两个不由自主都放低了音量。
  “真名之枪。原来真的是在收藏家手里。”
  “没错。”
  “你看……它是活的吗?”
  “好问题。不,别碰它。搞不好会把它吵醒。”
  苏西靠近盒子,因为刺鼻的臭味而皱了皱眉头,然后偏过一边。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垂下的长发差点接触到那把枪。接着她抬头对我望来。“我觉得它在呼吸。”
  “真名之枪。”我说。“一把专为杀害天堂跟地狱的天使而打造的武器。可恶!这趟宗教浑水我们淌得可深了,苏西。”
  “这把枪是谁制造的?”她突然问道。“谁会想要杀害天使?”
  “没人可以肯定。有人说是梅林,不过有不少坏事都被赖到他的头上……我认为有可能是‘恸哭者’,又或许是‘工程师’,但是他们通常处理的威胁都比较抽象,不似天使这么具体……”我突然让枪柄上的某种东西吸引,于是凑上前去仔细察看。骨制枪柄上刻画了几个小字,不过我看来看去却看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苏西,你眼力比我好,来看看这是什么。”
  她将长发握在脑后,然后凑过头来,慢慢念出枪柄上的字句。“‘驱邪工匠。老字号。自浑沌最初便开始帮您解决问题。’”她皱皱眉头,抬头看着我道:“对你而言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那我们到底要不要带走这把枪?”
  我“哼”了一声。“如此强大的武器绝不能任意丢在这里,这玩意跟着我们比较安全。”
  “太棒了!”苏西说。“我还没用过类似这样的枪呢!”
  “等一等,苏西。我不确定我们该不该使用这把枪。只要我们杀了一名天使,哪怕是个堕落天使,只怕都会引来惹不起的敌人。”
  苏西耸肩。“总比被变成根盐柱好。”
  “那倒是。”我小心地盖起真名之枪,拿起盒子,放入位于心脏旁边的外套口袋里。“不过我认为除非必要,不然我们不该考虑使用这把枪。”
  苏西噘嘴表示不满,不过没有反对。“知道它的运作原理吗?”
  “只知道个大概。根据《伏尼契手稿》记载,真名之枪会重现上帝的‘话’。你知道,就是混沌初开的时候,上帝用以创造世界所说的‘话’。这些‘话’是开启一切创造的伟大之音,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原始之名。真名之枪可以辨识出任何目标的原始之名,并且将此名反过来发音,将之反创造,使之永远消失在世界之上。理论上来讲,这把枪可以消灭任何东西,甚至所有东西。”
  “真酷……”苏西道。
  “这把枪同时也会令使用者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严肃说道。“虽然当今世上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代价,不过既然过去的几个世纪都没有人胆敢使用这把枪,我想我们应该要格外小心才是。”
  “好啦,”苏西说。“不用那样看我,我听得进去啦。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很小心的呀。那么,现在我们该去哪里?”
  “这个嘛,既然盒子上刻有收藏家的标志,表示这家伙跟他的同伙都是收藏家的手下。这很合理,为了得到堕落圣杯这么独特的物品,就算是自己的灵魂他也会不惜牺牲,杀死这些人对收藏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相信就算他还没得到堕落圣杯,此刻也该已经查出东西的下落了……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去找他。”
  “好主意。”苏西说。“可惜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这的确是个问题,没错。收藏家的藏身之地一直以来都是夜城不为人知的秘密之一。这也难怪,如果有人知道收藏家的宝窟位置,早就已经将之搜括一空了。不过不管怎样,一定有人知道。比如说眼前这家伙就一定有办法向收藏家回报,只可惜他的同伙都已经不知去向了。据我们所知,还有谁是帮收藏家做事的?”
  “神经兄弟!”苏西说。
  “当然……他们通常不会辜负收藏家的信任,即使面对我们这么棘手的人物也是一样。不过现在我们有讨价还价的筹码,因为收藏家一定想要拿回真名之枪。”
  “而我们只愿意当面还他。”
  “猜对了。走吧。”
  神经兄弟,一群卑鄙无耻下流低级的浑蛋,经常会帮收藏家做事。他们的专长是收保护费,因为他们有一种让人乖乖交钱的特殊能力,这也让他们成为很好的收帐专家。收藏家利用他们去说服某些不愿意把他看上的东西乖乖交出来的人。很少有人有足够的意志力可以对抗神经兄弟。要找他们应该不难,因为这些家伙习惯在做事的时候引起巨大的骚动。
  我跟苏西离开了集会厅。装真名之枪的黑盒子紧贴着我的胸膛,一股灼热感透体而来,夹带一阵强大的压力。苏西说得没错,这把枪的确在呼吸。
  出了遍地死尸的大厅,走入冷清的街道,我们当即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天。明亮的满月高挂天际,比起夜城外面的月亮看起来要大上十几倍。皎洁的月光照亮了许多在天上盘旋的黑暗身影。它们具有人类的形体,不过背上还多了一双巨大的翅膀。它们越众越多,总数超过数百,在我跟苏西的眼前遮蔽了天空,盖过月亮跟星星所发出的所有光芒,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下。
  天使已经进驻夜城,整支天使军团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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