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杰克逊宅邸 客人没有金王座 真的吗，老弟？
另一件我从来没搞懂的事情是：你们凡人怎么能住在这么狭小的地方呢?你们没有自尊心吗?没有审美能力吗?
杰克逊家的公寓没有宏伟的王座厅，没有柱廊，没有露台，没有宴会厅，甚至没有恒温浴场。这里只有一个狭小的起居室，旁边是一个厨房，还有一条我想应该是通往卧室的过道。这个地方在五楼，虽然我不是那种挑剔的人，并没指望这儿有电梯，不过有一点真的很奇怪：这里没有飞行战车的降落场，那么有天上的客人想来拜访的时候这家人可怎么办呢?
一位大约四十岁年纪，魅力非凡的凡人女性正站在厨房料理台后面做奶昔。她有一头长长的棕发，其中几绺已经变成了灰色，不过她那明亮的眼睛、善解人意的笑容和富有节日氛围的吊带印花裙都让她显得很年轻。
我们走进房间的时候，她关掉了搅拌机，从料理台后面走了出来。
“神圣的女先知啊!”我叫道，“夫人，您的腹部怎么了?”
这个女人站住了，困惑地低头看了看她异常膨大的肚子：“这个吗?我怀孕七个月了。”
我真想为她洒下同情的泪水。身体上增加了如此沉重的负担看起来太不自然了。我的妹妹阿耳忒弥斯当过助产士，不过我个人宁愿把这个医疗领域留给其他人。“你怎么受得了这种事啊?”我问道，“我的母亲勒托忍受了很长时间的怀孕之苦，不过那是因为她被赫拉诅咒了。你也被诅咒了吗?”
波西走到我身旁来。“呃，阿波罗?她没有被诅咒。你能别提起赫拉吗?”
“你这个可怜的女子。”我摇摇头，“女神们就不会让自己受到这种拖累。她们只要想分娩就能分娩。”
“那是挺不错的。”她表示同意。
波西·杰克逊咳嗽了一声。“这个话题就说到这儿吧。妈妈，这是阿波罗和他的朋友梅格。朋友们，这是我妈妈。”
波西的母亲微笑着跟我们握手。“叫我萨莉就好。”
她观察我受伤的鼻子的时候眯起了眼睛。“亲爱的，这看起来很疼啊。发生了什么?”
我本想解释，却一时说不出话来。身为能言善辩的诗歌之神的我，竟然紧张得无法向这位善良的女性描述自己坠入凡尘的经过。
我能理解波塞冬当初为什么对她如此着迷。萨莉·杰克逊是同情心、坚毅与美丽三者的完美结合。她这种凡人女子是万里挑一的：她能在精神上与一位天神平等交流——既不至于害怕我们，又不会贪婪地向我们索取，而是能够真正陪伴在我们身边。
假如我仍然是一位天神，也许我会对她说上几句轻佻的话。可我现在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我的凡人形态开始影响我的心理了。现在的我把萨莉·杰克逊当作一位母亲——这个事实令我既惊慌又困窘。我不禁想了想有多久没给我自己的母亲打电话了。等我回到奥林匹斯山，应该跟她共进一顿午餐。
“这样吧。”萨莉拍拍我的肩膀，“波西可以给你的伤口包扎一下，再帮你收拾干净。”
“让我来?”波西问道。
萨莉挑起眉毛，稍微拿出了一点儿身为母亲的架势来。“急救箱在你卧室里，宝贝。阿波罗可以去洗澡，然后换上你的衣服。你们两人的衣服尺寸差不多。”
“这一点，”波西说，“还真让人沮丧。”
萨莉用手托起了梅格的下巴。幸好，梅格没有咬她一口。萨莉的表情仍然很温柔，很令人安心，但我也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担忧。毫无疑问，她是在想：是谁把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打扮成了一个红绿灯啊?
“我这里有一些你大概能穿的衣服，亲爱的。”萨莉说，“当然了，是我怀孕前穿的衣服。我们来给你收拾干净，然后给你弄点吃的。”
“我喜欢吃的。”梅格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萨莉笑出了声：“好吧，那我们意见一致了。波西，你带阿波罗去收拾。我们待会儿在这儿碰头。”
一转眼的工夫，我就洗完澡，贴好了创可贴，还穿上了杰克逊风格的旧衣服。波西让我一个人在浴室里做这些事，这一点我相当感激。他给了我一些可以治疗我伤口的神食和神饮，不过我不太肯定以现在的凡人之躯使用这两样东西是否安全。我可不想自燃起来，于是只用了凡人的急救用品。
我忙完之后，盯着浴室镜子映照出的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孔。也许青春期焦虑症已经渗透进这副皮囊了，因为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心情烦躁的高中生。我不由得想着这个惩罚是多么不公，我父亲是多么恶劣，而且历史上再也没有哪个人经历过我这种惨事了。
自然，以上判断全都千真万确，没有一点儿虚饰和夸张。
至少我伤口愈合的速度要比正常的凡人快。我鼻子上的肿胀已经消退。我的肋骨还在疼，不过我已经不再感觉像是有人在我的胸腔里用滚烫的毛衣针织毛衣了。
加速痊愈是宙斯最没必要提供给我的帮助了，毕竟我可是医疗之神。宙斯说不定只是希望我尽快恢复，以便承受更多痛苦，但我对此依然抱有感激之情。
我想了一下，是不是应该在波西·杰克逊的水槽里点一小堆火，烧掉一些创可贴，以此充当感谢的献祭，不过我最终认定，这样做对于热情待客的杰克逊母子来说可能有点得寸进尺了。
我审视了一番波西给我的黑T恤。T恤正面的图案是齐柏林飞船乐队的唱片厂牌标志：从天空中坠落的伊卡洛斯。我并不讨厌齐柏林飞船乐队，他们创作自己最好的那些歌的灵感都是我给的。不过我隐约有点怀疑波西给我这件T恤是不是在嘲笑我——就是从天空中坠落这件事。好吧，是挺好笑的。就算我不是诗歌之神也能看出这个隐喻。我决定见到波西之后提都不提这件事，我才不让他得逞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镜子跟平时一样喊出了励志口号：“你真帅，人们都爱你!”
我昂首挺胸地走出去，面对整个世界。
波西正坐在床上，盯着我之前在他的地毯上留下的一小溜儿血迹。
“很对不起。”我说。
波西摊开手。“其实，我是在想我上次流鼻血时的事情。”
“哦……”
回忆忽然潮水般涌上心头，尽管有些模糊，有些支离破碎：雅典。卫城。我们诸神和波西·杰克逊以及他的伙伴们并肩作战。我们击败了巨人大军，但波西的一滴血落到了土地上，唤醒了大地之母盖娅，当时她的心情可不怎么好。
就是在这时宙斯把我变成了凡人。他责怪我挑起了所有这些问题，只因为盖娅蛊惑了我的一个后人——一个叫屋大维的男孩——使罗马和希腊的两个混血营卷入了一场内战，差点儿摧毁了整个人类文明。我倒要来问问你：这怎么就成了我的错?
不管怎么说，宙斯把屋大维的自大狂症状归咎于我。宙斯似乎认为那孩子的自我中心主义人格特质是从我这里继承来的。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我如此有自知之明，根本不可能那么妄自尊大。
“你没事吧，老兄?”波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战争八月就结束了。现在已经是一月了。”
“是吗?”我想之前见到的冬季天气应该算一条线索，不过当时没多想。
“我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波西说，“宙斯在卫城把你痛斥了一顿，然后砰的一声——他就让你人间蒸发了。之后这六个月没人见过你，也没人得到过你的消息。”
我想回忆起来，但我还是天神时候的记忆变得愈加模糊。过去这六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进入了某种停滞状态吗?宙斯要花这么长时间来考虑怎么处置我吗?大概有某种原因使得他必须等到这个时候才把我扔到人间来。
父亲的声音仍然在我耳中回响：你犯错了!你要受罚!我心中的羞愧感仍然很鲜明，仿佛和宙斯的对话就在刚才，可我实在不敢肯定。
在活过了几千年之后，我即使在状态最好的时候也经常搞错时序。我在声田[1]上听到一首歌时，心里会想：噢，这首新歌不错!然后我才意识到这是莫扎特的D小调第二十钢琴协奏曲，创作于两百年前。或者奇怪为什么那个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不在我的手机联系人列表里，然后才想起来希罗多德没有智能手机，因为他在青铜时代就已经死了。
你们凡人总是很快就死掉了，真是气人。
“我……我不知道我之前去哪儿了，”我承认道，“我的记忆有好几段空白。”
波西的脸抽搐了一下。“我讨厌记忆空白。都是赫拉害的，我去年失去了一整个学期的记忆。”
“啊，没错。”我不太记得波西·杰克逊在说什么。和盖娅交战期间，我基本上把精力放在了开创我自己的光辉成就上面。不过我想他和他的朋友们也吃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苦头。
“好了，不必担心，”我说，“总会有新机遇帮助你赢得声望的!这就是我来找你帮忙的原因!”
他又朝我露出了那种令我不解的表情——仿佛他想踢我一脚似的，然而我非常肯定他此时都快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感激之情了。
“是这样，老兄——”
“能不能请你不要叫我老兄了?”我问，“这会让我想起我现在是个凡人这个悲惨事实。”[2]
“好吧……阿波罗，开车送你和梅格去混血营是没问题的，假如这就是你的要求的话。我从来不会拒绝一个需要帮助的半神——”
“好极了!除了那辆普锐斯以外你还有别的车吗?应该有玛莎拉蒂吧?兰博基尼我也能接受。”
“但是，”波西继续说，“我真的不能再卷进另外一个大预言或者诸如此类的麻烦里了。我已经做出过承诺不再掺和这些事了。”
我盯着他，不是很明白。“承诺?”
波西把双手手指交缠在一起。他的手指纤长灵巧，应该有条件成为一位出色的音乐家。“我高中的第二年基本上都耗费在与盖娅的大战中了。我刚刚花费了整个秋天的时间把功课赶上来。如果下一个秋天我想和安娜贝丝一起进大学的话，就必须远离麻烦事，拿到高中毕业证。”
“安娜贝丝。”我尽量把名字和人对上，“她是那个有点吓人的金发姑娘?”
“就是她。我尤其跟她保证过我不会在她不在这里的时候死掉。”
“不在?”
波西大概朝北边挥了一下手。“她在波士顿要待上几个星期时间。家里有急事。重点是——”
“你的意思是，你不能一心一意地为我服务，帮助我恢复太阳神的神格?”
“呃……你说得对。”他又指了指卧室门口，“况且，我妈怀孕了。我要帮忙照顾婴儿。我想在小婴儿身边多跟他相处。”
“这个嘛，我可以理解。我记得阿耳忒弥斯出生的时候——”
“你们不是双胞胎吗?”
“我总是把她当成我的小妹妹看待。”
波西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总之，我妈要生孩子，而且她的第一本小说到春天也要出版了，所以我希望我能活得够长——”
“恭喜!”我说，“提醒她烧一份合适的祭品。卡利俄佩很介意小说家忘记向她致谢这件事。”
“好的。不过我是在说……我真的不能再接受另外一个满世界跑的任务了。我不能再这样对待我的家人了。”
波西朝窗子望去。窗台上有一盆植物长着纤弱的银色叶子——好像是月蕾花吧。“我让我妈吓出心脏病的次数已经够她一辈子难受的了。她刚刚才准备原谅我去年失踪的事情，不过我已经对她和保罗发过誓了，我再也不会做那种事了。”
“保罗?”
“我继父。他是老师，今天要上课。他人很好。”
“我懂了。”其实，我没懂。我想把话题转回我的麻烦上来。我已经很不耐烦了，波西老是把对话引到他自己的事情上去。真是悲哀啊，我发现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态度在半神之中很普遍。
“你明白吧，我必须想办法回到奥林匹斯山去。”我说，“这个过程肯定会包含许多命悬一线的艰难试炼。你真的能拒绝如此了不起的荣誉吗?”
“对，我非常确定我能拒绝。抱歉。”
我噘起了嘴。每到这种时候我难免感到失望，这些凡人总是把他们自己放在第一位，而不能以大局为重——忽视了把我放在第一位的重要性——不过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个年轻人之前帮过我不少忙。我之前已经决定要好好对他了。
“我理解，”我带着世间罕有的宽宏大量的态度说，“你至少能陪同我们去混血营吧?”
“这个忙我能帮。”波西从他的帽衫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圆珠笔。一时间我还以为他要我给他签名，我都说不清我有多经常被人要签名了。然后我想起来了，这支笔是他的激流剑的隐藏形态。
他微微一笑，双眼中闪烁着熟悉的顽皮意味。“让我们去看看梅格有没有准备好到混血营学本事吧。”
[1] 声田(Spotify)是一个用户众多的音乐在线播放平台。
[2] “老兄”的原文是man，本义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