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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可以看见城市中到处都是焦虑的迹象。工人们焦虑地四处游走,市场的忙碌也带着一丝忧虑,像是被逼到墙角的老鼠,害怕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面临末日却无处可逃。
在过去一年中,许多人都离开了。贵族们逃跑,商人们找寻其他做生意的地方,但在同时,城市里涌入无数司卡,他们不知如何听到了依蓝德的解放宣告,因此带着希望和乐观而来,以一个过度操劳、营养不良,不断被打击的族群而言,他们已经尽力了。
因此,虽然众人预言陆沙德很快就会垮,虽然到处都有人窃窃私语说它的军队又小又弱,人民依然留了下来,工作,生活,一如以往。司卡的生活向来就不稳定。
看到这么繁忙的市场,还是让纹很不习惯。她走在坎敦街上,穿着习惯的长裤跟衬衫,想着在崩解时期前造访这条街道的情景。当时,这里是一些高级裁缝店。
依蓝德解除司卡商人的禁令后,坎敦街就变了。这条道路变成狂乱的市集,充满店铺、小贩、帐篷,为了要吸引刚独立且开始获得薪水的司卡工人,店主们也改变他们的销售方式。过去他们以豪华的橱窗吸引顾客,现在则是大呼小叫,利用店员叫卖,甚至以杂耍来招揽客人。
街道忙碌到让纹通常会远远避开,然而今天比平常更加严重。兵临城下的大军引发最后一波狂乱的买卖,人民试图为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做好准备,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少了些街头艺人,多了些叫卖。依蓝德下令八座城门全部关闭,因此逃跑已经不是可以选择的选项。纹在心中暗暗猜想,不知道有多少人后悔留下来。
她以稳定却快速的脚步走在街上,双手交握避免肢体显得僵硬。小时候她在十几个不同城市的路上游荡时,就不喜欢人群,因为太难记住这么多人的来去,太难专注于这么多同时发生的忙乱的事情。小时候,她会待在人群边缘,躲藏起来,只偶尔冲出去抓起掉落的钱币或被忽略的食物。
现在的她不一样了。她强迫自己挺直背脊,不允许眼睛垂下或试图寻找躲藏的地方。她已经进步很多,但看见人群仍会让她想起过去,而且那永远会是她的一部分。
仿佛在响应她的念头一般,两个流浪儿穿过人群,一名穿着面包师傅围裙的壮硕男子对他们大声怒骂。依蓝德的新世界中仍然有流浪儿,不过她心想,付钱给司卡可能让流浪儿的生活大有斩获,因为有更多口袋可以偷取,更多人让店主分心,更多食物可以分配,更多双手来喂乞丐。
她很难把她的童年跟现在的世界联想在一起。对她而言,街头上的流浪儿得学会安静、躲藏,晚上才能出门翻垃圾,只有最勇敢的流浪儿才敢割别人的钱袋,因为大多数贵族都认为司卡的性命不值一钱。在她还小时,纹知道有好几个流浪儿被经过的贵族杀害或砍断手脚,只因为他们看了觉得碍眼。
依蓝德的法律可能无法消除贫穷——虽然这是他非常想做的事——但街头流浪儿的生活质量确实有改善。他的众多优点,包括这一项,都是她爱他的原因。
人群之中仍然有些贵族,全是被依蓝德说服,或认为身家性命留在城内会比出城安全的人。他们或是走投无路,或是软弱,或爱好冒险。纹看着其中一人走过,身边围绕着侍卫,因为她的普通打扮决定忽略她,没多看她一眼。没有贵族女子会像她这样穿着。
那我是吗?她心想,停在某间店铺的橱窗旁,看着里面的书籍。这家店的生意向来不大,但利润颇丰,专门服侍无所事事的皇家贵族。她利用镜中的倒影确保没有人要从她背后突袭。我是贵族女子吗?
也许有人会说她的贵族身份只是因为裙带关系。国王爱她,想娶她,而且她是海司辛幸存者的徒弟,即使她的母亲只是司卡,她的父亲——倒绝对是贵族。纹举起手,摸着简单的青铜耳针,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纪念品。
只是小东西,但纹不确定自己想更了解母亲,毕竟她曾经想要杀掉纹,而且也的确杀了纹的妹妹,后来是瑞恩,纹的同母异父哥哥,救了她。他将满身是血的纹,从才刚刚将耳针刺入纹耳朵不久的母亲臂弯中拉出。
可是,纹依然留着那耳针。算是提醒吧。事实上,她不觉得自己是贵族,某些时候她甚至觉得和依蓝德的贵族世界相比,她跟发狂的母亲有更多共同点。在崩解时期前她参加的舞会跟宴会都只是假象,梦一般的回忆,不属于濒临崩毁的政府跟夜夜有杀手出没的世界。
况且,纹参与舞会的身份一直都是个骗局,她只是假装是个名叫法蕾特·雷弩的女孩。
而她依然在假装。假装不是饿着肚子在街头长大的女孩,不是被鞭打次数远超过受到他人善待次数的女孩。纹叹口气,离开橱窗。但下一间店铺令她忍不住停下脚步。橱窗里面摆了宴会礼服。
店里没有客人。在即将被进攻前夕,鲜少有人会想买礼服。纹在敞开的门前停下,几乎像是被人用镕金术拉引而离不开那样。店内的假人身着华丽的礼服,纹看着那些衣物——紧束的腰际跟如钟口般散开的裙摆。她几乎可以想象自己站在周围流泻着轻柔的音乐,桌面雪白的舞会之中,而依蓝德站在他的阳台边,翻着一本书。
她差一点要走进店里。但,何必呢?城市即将被攻击了。况且,那些衣服很昂贵。当初她花的是卡西尔的钱,现在她花的是依蓝德的钱,而依蓝德的钱就是王国的钱。
她背对礼服,走回大街。那些已经不是我了。法蕾特对依蓝德无用。他需要的是一名迷雾之子,而不是别扭地穿着不合身礼服的女孩。她昨晚的伤口已经变成瘀青,提醒她自己的处境。它们愈合的状况很好,她一整天都在大量燃烧白镴,不过身体大概还要僵硬好一会儿。
纹加快脚步,走向牲畜栅栏,但边走边瞥到有人正在跟踪她。
也许用“跟踪”这个词还太高估对方的行为了,那个人显然不擅长隐藏自己,他的头顶即将光秃,两旁的头发却留长,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司卡罩袍:米色的单件长衣,因灰烬而染黑。
这下可好了,纹心想。这就是她避开市集跟任何司卡聚集地的原因之一。
她再次加快脚步,那个人也增加了速度。很快地,他笨拙的动作引来注意力,但大多数人没有咒骂他,反而尊敬地停下脚步,甚至还有人加入他,不久之后,纹身后跟了一小群人。
有一部分的她想抛下钱币立刻飞走。是啊,纹半挖苦自己,大白天用镕金术,这样才不会有人注意到嘛。
所以她叹口气,转身面对众人。没有一个人看起来有威胁性,男性都穿着长裤跟暗色衬衫,女子穿着一件式实用的裙装,几个男子则穿着满是灰烬的单件罩袍。
幸存者祭司。
“继承者贵女。”其中一人说道,上前跪倒在地。
“不要这么称呼我。”纹低声说道。
祭司抬头看着她:“求你。我们需要方向。我们摆脱了统御主,但现在该怎么办?”
纹后退一步。卡西尔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建立起司卡对他的信仰,然后以殉道者的身份死去,让他们愤而起身反抗最后帝国。他有想过之后的事情吗?他有预见到幸存者教会的成立,同时将卡西尔取代统御主作为神明来崇拜吗?
问题是,卡西尔没有留下任何教条给他的追随者。他唯一的目标就是打败统御主,有一部分是为了复仇,一部分是为了确立他的影响,还有一部分,纹希望,也是因为他真心想要解放司卡。
但现在怎么办?这些人一定跟她有同样的感受,感觉彷徨无依,没有光芒可以指引他们。
纹当不了那道光芒。“我不是卡西尔。”她低声说道,又退了一步。
“我们知道。”其中一人说道,“你是他的继承人。他离开了,这一次是你幸存下来。”
“求求你。”一个妇女说道,上前一步,手中抱着一名年幼的孩童,“继承者贵女。如果打倒统御主的手能摸摸我的孩子……”
纹试图退得更远,但发觉自己已经抵上人墙。女子靠得更近,纹终于举起迟疑的手,摸上婴儿的额头。
“谢谢你。”女子说道。
“你会保护我们,对不对,继承者贵女?”一个年轻人问道,他不比依蓝德大多少,有着脏污的脸庞跟诚实的双眼,“祭司说你会阻止那支军队,只要你在,士兵就无法进城。”
这句话超过了她忍耐的极限。纹模糊地低声应了一句,然后转身从人群间挤出。幸好信众们没有再跟着她。
当她终于慢下脚步时,她不断深呼吸,不是因为疲累。她走入两家商店间的小巷,站在阴影中,双臂紧抱自己。她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想着该如何如何不受他人注目,如何能显得安静且无足轻重。现在,她不再有这些选择。
那些人期待她什么?他们真的认为她能靠一己之力阻止那支军队吗?她在训练的早期就学会一件事:迷雾之子并非无敌。她能杀死一个人。十个人会让她有点难以招架。一支军队……
纹控制住自己,深呼吸几口。良久后,她走回忙碌的街道,目的地已然不远——一间很小,单面开放的帐篷,四面有栅栏。商人懒洋洋地靠在旁边,他是一名臃肿的男子,只有一半的头上有头发。纹呆站在原地片刻,无法判断那是因为疾病、受伤,或纯粹是喜好。男人看到她站在栅栏边时,精神一振,拍落身上大量的灰尘,大摇大摆地走向她,露出仅存的几颗牙齿,假装他没听过也不在乎城外的军队。“啊,年轻的小姐。”他说道,“在找小狗吗?我有任何女孩看了都会爱上的小幼犬,让我抱一只来,你一定会觉得那是你见过最可爱的小东西。”
纹双臂交握,看着男子伸手从栅栏里抓出一只小狗。“不对。”她说道,“我是来找狼獒的。”
商人抬起头:“狼獒,小姐?那不是给你这样的女孩子的宠物,那些是凶猛的野兽。我帮你找只可爱的毛毛狗,很可爱又很聪明的。”
“不。”纹拦下他的动作,“抱一只狼獒来给我。”
男子再次停下脚步,看着她,在身上不雅的几处地方抓了抓。“好吧,那我去看看……”
他走向离街边最远的栅栏。纹静静地等着,尽量低着头避开气味,听着商人对他的动物大喊,挑选合适的一只。过了一阵子,他终于拉着一条狗走回到纹身边。的确是条狼獒,但身体不大,眼神温柔乖顺,显然脾气相当温和。
“它是那一窝里最小的。”商人说道,“我敢说是适合年轻女孩的好动物,应该也会是条好猎犬。这些狼獒的嗅觉远远好过任何动物。”
纹准备掏出钱袋,低头时看到狗儿喘气的脸,它似乎正在对她微笑。
“拜托,我的统御主啊。”她怒道,推开狗跟主人,直接走到后面的栅栏。
“小姐?”商人疑问道,不确定地跟在她身后。纹在四周搜寻着狼獒,她看到一头巨大的黑灰色猛兽被绑在前方的木棍上,反抗地盯着她,喉咙发出低咆。
纹指着它问:“那头多少钱?”
“那头?”商人问道,“好小姐,那是看门犬,是用来放在贵族的庄园中四处跑,攻击任何擅入的人的。那是最残暴的动物之一啊!”
“好极了。”纹说道,掏出几枚钱币。
“好小姐,我不可能将它卖给你,不可能的。我敢打赌,它比你还要重一倍以上。”
纹点点头,拉开栅门,大步走进去。商人大声叫喊,但纹直接走到狼獒面前。它开始疯狂地对她吠叫,嘴角白沫四溅。
抱歉了,纹心想。她燃烧白镴,弯身冲上前,一拳捶向动物的头。
动物全身一僵,脚步一阵蹒跚,然后失去意识倒在地上。商人停在她身边,嘴巴合不起来。
“绳子。”纹命令道。
他递上一条绳子,让她将狼獒的四条脚捆绑在一起,她骤烧白镴,将动物甩到肩上,身侧的痛楚只让她略略皱眉。
这东西的口水最好不要滴到我的衬衫,她心想,将一些钱币递给商人,走回皇宫。
纹将昏迷的狼獒甩在地上。门口的守卫在她进门时投以奇特的目光,但她已经习惯了。她掸掸双手的毛屑。
“那是什么?”欧瑟问道。它回到了她在皇宫的房间,但现在的身体显然已经不堪负荷,必须在平常人类没有肌肉的地方形成肌肉才能让骨架维持完整,而且在愈合的过程中,整个身体看起来极不自然,同时,它身上仍穿着前一夜沾满鲜血的衣服。
“这个。”纹说道,指着狼獒,“你的新身体。”
欧瑟呆了瞬间。“那个?主人,那是条狗。”
“是啊。”纹说道。
“我是个人。”
“你是只坎得拉。”纹说道,“你能模仿皮肤跟肌肉。毛呢?”
坎得拉看起来并不高兴。“我不能模仿。”它说道,“但我能使用那动物原本的毛,就像我可以用它的骨头一样……难道没有别的身体吗?”
“我不会为你杀人,坎得拉。”纹说道,“而且就算我杀人,我也不会让你……吃了他们。况且,这具身体比较不显眼,如果我一直换不同的陌生男子当侍从官,会有人说闲话的。我过去几个月以来一直在跟大家说想把你换掉。我会跟他们说,我终于让你离开,不会有人想到我的新宠物其实就是我的坎得拉。”她转身朝尸体点点头。“这个很有用。人们不会像留意人那样注意狗,所以你能窃听到很多对话。”
欧瑟眉皱得更深:“我不轻易做这种事。你必须透过契约来强迫我。”
“好。”纹说道,“这是我的命令。要花多久?”
“一般的身体只需要几个小时。”欧瑟说道,“这可能会花更久时间。那么多毛要看起来正常是个大挑战。”
“那你现在就该开始了。”纹说道,转向门口,但她在出去的途中,注意到书桌上有个小盒子。她皱眉,走过去掀起盖子,里面有张小卡片。
纹贵女:
这是您要求的下一种合金。铝不容易取得,但一个贵族家庭最近离城,我买到了他们的一些餐具。
我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我相信这值得尝试,我将铝混合百分之四的红铜,感觉成果很有潜力。我读过这种组合,它叫做硬铝。
您的仆人,泰利昂
纹微笑,将纸条放在一旁,拿出盒子里其他的东西:一小袋金属粉跟一块薄薄的金属条,两者应该都是这个叫做“硬铝”的金属。泰利昂是镕金金属师傅。虽然他本身并非镕金术师,但几乎毕生都在为迷雾之子跟迷雾人铸造合金跟创造金属粉。
纹将袋子跟金属条收入口袋,转向欧瑟。坎得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今天送来给我的?”纹问道,朝盒子点点头。
“是的,主人。”欧瑟说道,“就在几个小时前。”
“你居然没告诉我?”
“抱歉,主人。”欧瑟波澜不惊,“你没有命令我要告诉你是否有收到东西。”
纹恨恨地咬牙。它知道她有多焦虑地等待泰利昂送另一种合金来。他们之前试用过的合金都不对。知道某处有一种镕金金属等待被发掘让她很不安。除非找到,否则她不会罢休。
欧瑟坐在原处,脸上的表情淡漠,昏倒的狼獒依然躺在它面前的地上。
“你快处理那具身体。”纹说道,转身离开房间去找依蓝德。
纹最后在书房找到依蓝德,他跟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起在研读某些文件。
“老多!”纹说道。他前天一到后就进房休息,因此她并没有时间多跟他交谈。
多克森抬头,微笑。他矮壮却不胖,黑色的短发,脸上依旧留着他惯常的半长胡子。“哈啰,纹。”
“泰瑞司怎么样?”她问道。
“很冷。”多克森回答,“我很高兴能回来,不过我真希望回来时没发现外面那支军队。”
“无论如何,我们都很高兴你回来了,多克森。”依蓝德说道,“没有你,王国差点四分五裂了。”
“看起来不像啊。”多克森说道,阖上一个档案夹,放回一叠档案的最上头,“看来我不在时,皇家事务局把事情维持得很好,你们根本不需要我。”
“胡说。”依蓝德说道。
纹靠着门,看着两人继续他们的讨论,强做欢颜。两个人都下定决心要让这个王国存续,即使是要他们假装喜欢彼此。多克森指着文件中的各处,讨论财务,还有他去依蓝德统治之下的外围村庄时所发现的问题。
纹叹口气,望向房间对面。阳光从彩色玫瑰窗透进来,让不同的色彩照耀在活页夹和桌子上。即便到了现在,纹仍然不习惯贵族堡垒中随处可见的华丽布置。那扇红色与浅紫的窗户既繁复又美丽,但贵族们显然觉得它平凡到只适合放在堡垒的简陋房间之中,像依蓝德现在的书房这样。
房间里堆满了书,屋顶到地板间都是书柜,但已装不下依蓝德日渐增加的藏书量。她向来对依蓝德的阅读品味没什么兴趣,里头大多数都是政治或历史书籍,题材跟古老的书页一样枯燥。许多都曾是钢铁教廷的禁书,但这些老哲学家能把最禁忌的议题写得极端无聊。
“好了。”多克森说道,终于阖起他的活页夹,“在你明天的演说前,我还有些事情要做,陛下。哈姆跟你说过明天晚上还有城市防卫会议吗?”
依蓝德点点头:“如果我能说服议会不要把城市交给我父亲,之后我们必须想出策略来应付这支军队。我明晚会派人去找你。”
“很好。”多克森说道,朝依蓝德点点头,对纹眨眨眼睛,然后走出了拥挤的房间。
多克森一关上门,依蓝德便叹口气,靠回他丰软的椅子。
纹走上前:“他真的是个好人,依蓝德。”
“噢,我知道。不过好人不代表讨人喜欢。”
“他也很好相处。”纹说道,“坚定,冷静,可靠。我们整团人都依赖他。”虽然多克森不是镕金术师,他仍是卡西尔的第一副手。
“纹,他不喜欢我。”依蓝德说道,“真的……我很难跟用那种眼神看我的人好好相处。”
“你没给他公平的机会。”纹抱怨,停在依蓝德的椅子边。
他抬起头看她,露出疲累的笑容,背心散开,头发简直一团乱。“嗯……”他懒懒地握住她的手,“我喜欢这件衬衫,红色很适合你。”
纹翻翻白眼,让他轻轻将她拉入椅子上吻她。他的吻带有激情,可能还有对生命中恒常事物的需要。纹响应,感觉自己贴近他时逐渐放松。数分钟后,她叹口气,觉得舒坦了很多。她钻入他身旁,跟他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他将她拉近,让椅子沐浴在透过窗户照入的阳光下。
他微笑,瞥向她:“你……好像用了新的香水。”
纹哼了一声,头靠在他的胸前:“那不是香水,依蓝德。是狗味。”
“噢,幸好。”依蓝德说道,“我还担心你疯了。那么,请问你为什么会想要闻起来是狗的味道呢?”
“我去市场买了一条狗,把它抱回来喂给欧瑟,当成它的新身体。”
依蓝德一愣。“纹,这真是太聪明的主意了!没有人会怀疑狗是间谍。不知道以前有没有人想到过……”
“一定有。”纹说道,“毕竟这么做实在太方便了,不过我猜想到这件事的人不会去跟别人分享。”
“有道理。”依蓝德说道,再次靠回椅背。两人如此贴近,纹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依然紧绷。明天的演讲,纹心想。他在担心。
“不过,我得承认一件事。”依蓝德懒洋洋地说,“我有点失望你不是用狗味的香水。以你的社会地位,我可以想象一些当地的贵族仕女会试图模仿你,那样就太有趣了。”
她挺起身,抬头看着他得意洋洋的笑容:“你知道吗?依蓝德,有时候很难知道你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呆。”
“那不是让我显得更神秘吗?”
“你要这么说也行。”她再次贴近他。
“不不,你听我说,你还没看出这正是我聪明的地方。”他说,“如果一般人分不出我什么时候是白痴,什么时候是天才,那也许他们会把我犯的错都视为绝佳的政治操作。”
“只要他们不把你绝佳的政治操作视为错误就好。”
“应该不会。”依蓝德说道,“我想我最近没什么会让人看错的地方。”
听到他僵硬的口气,纹担忧地抬起头,但他笑了笑,转移话题:“所以欧瑟要变成狗了,那它晚上还能跟你一起行动吗?”
纹耸耸肩:“我想是吧,但我其实打算这一阵子不要带它。”
“我希望你能带着它。”依蓝德说道,“你每晚出去都把自己逼到极限,让我很担心。”
“我应付得来。”纹说道,“总要有人守护你。”
“是啊。”依蓝德说道,“但谁来守护你?”
卡西尔。即便到现在,这仍然是她直觉的反应。她认识他还不到一年,但那一年是她这辈子中,第一次感觉到受人保护。
卡西尔死了。她,跟全世界的人一样,都必须学会如何在没有他的情况下活下去。
“我知道你那天晚上跟那群镕金术师对战时受伤了,”依蓝德说道,“所以知道有人跟你在一起,有助于我的心灵健康。”
“坎得拉不是保镖。”纹说道。
“我知道。”依蓝德说道,“可是它们极端忠诚。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哪只坎得拉会破坏契约。它会照看你。我担心你,纹。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不睡,一直在写提案吗?我睡不着,我知道你可能正在哪里战斗,甚至更严重的,躺在某条街道上等死,只因为没有人去帮你。”
“我有时候会带欧瑟一起。”
“是的。”依蓝德说道,“但我也知道你会找借口把它留下。卡西尔帮你买到一名极为宝贵的仆人。我不了解你为什么这么努力地回避它。”
纹闭起眼睛:“依蓝德。它吃了卡西尔。”
“那又怎么样?”依蓝德问道,“卡西尔已经死了。况且,那是卡西尔下的命令。”
纹叹口气,睁开眼睛:“我只是……不信任那东西,依蓝德。那怪物不自然。”
“我知道,”依蓝德说道,“我父亲向来雇用坎得拉。欧瑟多少能帮上忙,答应我你会带着它。”
“好吧。可是我想它也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当它在扮演雷弩,而我在扮演它的侄女时,我们就处不来。”
依蓝德耸耸肩:“它会遵从契约。这才是最重要的。”
“它是遵从契约。”纹说道,“可是那不是它自愿的。我敢发誓,它很喜欢让我气急败坏。”
依蓝德低头看着她:“纹,坎得拉是绝佳的仆人,它们不会做这种事。”
“不,依蓝德。”纹说道,“沙赛德才是绝佳的仆人。他喜欢跟人在一起,帮助他们,我从来不觉得他厌恶我。欧瑟可能会遵照我的每个命令,但它不喜欢我,它从来就不喜欢我。我看得出来。”
依蓝德叹口气,揉揉她的肩膀:“你不觉得你有点不理性吗?你没有理由要如此恨它。”
“哦?”纹问道,“就像你没有理由跟多克森处不来?”
依蓝德一愣,然后叹口气。“你说得有道理。”他说道,一面继续摸着纹的肩膀,一面抬头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怎么了?”纹问道。
“我做得不是太好,对不对?”
“别傻了。”纹说道,“你是个很棒的王。”
“我也许是个差强人意的王,但我不是他。”
“谁?”
“卡西尔。”依蓝德轻轻说道。
“依蓝德,没人要你当卡西尔。”
“哦?”他回答,“这就是为什么多克森不喜欢我。他憎恨贵族,从他的言行举止中都看得出来。由他的过去来看,我其实也不能真的怪他什么,但无论如何,他不认为我该当王,他认为我的位置应该是由某个司卡来担任,最好是卡西尔。他们都这么认为。”
“胡说八道,依蓝德。”
“是吗?如果卡西尔还活着,我会是王吗?”
纹一愣。
“你明白了吧?他们接受我,不论是平民,商人,甚至是贵族,但在他们的心底,其实宁愿我是卡西尔。”
“我不这么希望。”
“真的?”
纹皱眉,然后坐起身,转个方向,让自己顺着躺椅跪伏在依蓝德的上方,两人的脸只有几寸远:“你永远不准这么想,依蓝德。卡西尔是我的老师,但我不爱他。不像我爱你这样。”
依蓝德深深望入她的双眼,然后点点头。纹深吻了他,然后再次缩在他身边。
“为什么不爱?”依蓝德良久后问道。
“嗯,首先呢,他好老。”
依蓝德轻笑:“我记得你也取笑过我的年纪。”
“那不一样。”纹说道,“你比我只大几岁。卡西尔根本是老头了。”
“三十八岁不是老头。”
“差不多了。”
依蓝德再次轻笑,但她看得出来,他对于她的答案不完全满意。为什么她选了依蓝德,而非卡西尔?卡西尔才是那个有远见的人,是英雄,是迷雾之子
“卡西尔是个伟大的人。”纹轻轻说道,让依蓝德摸着她的头发,“可是……依蓝德,他有他的问题。令人害怕的问题。他很极端,瞻前不顾后,甚至有点残忍,学不来宽容。他会毫无罪恶感,甚至毫不在乎地杀人,只因为他们支持最后帝国或是为统御主工作。
“我可以将他当成老师和朋友般敬爱,但我不认为我能爱他,由衷地爱那样的人。我不怪他,他跟我一样是街头出身,当你为了生存需要如此辛苦地挣扎时,你会变得坚强,也会变得严厉。无论是不是他的错,卡西尔都……太像我年纪更小时所认识的一些人。当然阿凯比他们好太多太多,他内心善良,也的确为了司卡牺牲性命,但他实在太冷酷了。”
她闭起眼睛,感觉依蓝德的温暖。“你,依蓝德·泛图尔,就是好人。一个真正的好人。”
“好人无法成为传说。”他低声说道。
“好人不需要成为传说。”她睁开眼睛看着他,“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做对的事情。”
依蓝德微笑,然后亲吻她的头顶,靠回椅背。两人在充满温暖阳光的房间里,放松地躺了好一阵子。
“他曾经救过我一命。”依蓝德终于说道。
“谁?”纹惊讶地问道,“卡西尔?”
依蓝德点点头:“在鬼影跟欧瑟被逮捕,卡西尔死去那天。当哈姆跟一群士兵试图要放走囚犯时,广场陷入一片乱斗。”
“我在那里。”纹说道,“跟微风和老多一起躲在一条小巷里。”
“真的?”依蓝德说道,口气听来觉得有点好笑。“因为我去找你。我以为他们把你跟欧瑟一起逮捕了,那时它仍假装是你的叔叔。我试图要去笼子那里把你救出来。”
“你去做什么?依蓝德,那个广场是座战场!我的统御主,那里面有审判者啊!”
“我知道。”依蓝德浅浅地微笑,“因为想杀我的那个人就是审判者。他都举起了斧头之类的,然后……卡西尔出现了。他撞上审判者,将他推倒在地。”
“可能只是巧合。”纹说道。
“不。”依蓝德轻声说道,“他是特地来的,纹。当他跟审判者对打时,看了我一眼,我从他的眼中看了他的来意。我一直都在想那个瞬间。每个人都告诉我,卡西尔甚至比老多更憎恨贵族。”
纹想了一下。“他……在最后开始有点改变了,我想。”
“改变到愿意冒生命危险去救一名与他毫无关系的贵族吗?”
“他知道我爱你。”纹露出浅浅的微笑说道,“我想,在最后,这一点战胜了他心中的恨。”
“我没想到……”依蓝德话还来不及说完,就看到纹转过头。她听到声响。有脚步声。她坐起身一秒后,哈姆的头探入房间。不过当他看到纹坐在依蓝德的腿上时,他停下脚步。
“噢。”哈姆说道,“抱歉。”
“别走,等一下。”纹说道。哈姆又探入头,纹转向依蓝德:“我差点忘记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我今天刚收到泰利昂寄给我的新包裹。”
“又一个?”依蓝德问道,“纹,你什么时候才会放弃?”
“我不能冒这个险。”她说道。
“它不可能这么重要吧?”他问道,“如果所有人都忘记最后一个金属有何效用,那它一定不是特别强大。”
“这是一个可能。”纹说道,“也可能它的力量大到教廷很努力要守住这个秘密。”她从椅子上滑下来站起身,从口袋中掏出布袋跟薄金属条。她将金属条递给从沙发椅上坐起的依蓝德。
反射着银光的金属跟它的原生金属——铝——一样,轻得不像真的。镕金术师一不小心燃烧到铝时,会将体内所有其他金属全部烧光,因此,铝一直是钢铁教廷的秘密。纹会知道铝的用处完全是因为有一晚曾被审判者逮到并灌食过,正是她杀死统御主的前一个晚上。
一直以来,正确的铝合金比例都是个谜。镕金术用的金属都是成双成对的:铁跟钢,锡跟白镴,红铜跟青铜,锌跟黄铜。铝跟……某样东西。希望那是个强大的东西。她的天金已经用完了,需要其他替代品。
依蓝德叹口气,将金属条递还给她。“你上次烧这种东西时病了两天,纹。我吓死了。”
“它害不死我的。”纹说道,“卡西尔向我保证过,燃烧比例不正确的合金只会让我很不舒服。”
依蓝德摇摇头:“卡西尔偶尔也会犯错的,纹。你不是说他误解了青铜的效用吗?”
纹一时间无法回应。依蓝德的担心如此恳切,她感觉到自己有点被说服。但是……
当城外的军队进攻时,依蓝德会死。城里的司卡应该能够活下来,毕竟没有统治者会蠢到将如此繁荣城市中的居民屠杀殆尽,但王一定会被杀。她打不过一整团军队,在准备工作上也出不了什么力。
但是,镕金术是她的特长,而她越擅长操纵金属,就越能保护自己所爱的男人。“我必须试试看,依蓝德。”她说道,“歪脚说史特拉夫不会立刻攻击,因为他还需要几天让他的士兵休整以及探查城中状况,意思是我不能再等下去。如果这块金属真让我病倒,至少我还能有时间复原,来得及参与战斗,前提是我必须现在就试。”
依蓝德表情越发严肃,却没有阻止她,经验告诉他制止不是对待纹的最佳方法。于是,他站起身:“哈姆,你觉得这么做好吗?”
哈姆点点头。他是名战士:对他而言,冒险是合理的。她请他留下来是因为万一不顺利,她需要他将她抱回床上。
“好吧。”依蓝德说道,无奈地回身面向纹。
纹坐回椅子上,向后靠稳,捏起一小撮硬铝粉,吞了下去。她闭起眼睛,感觉体内的镕金存量。常见的八种都在,而且分量充足,体内并无天金或金,也没有两者的合金。就算她有天金,那么稀少的金属也只能用在紧急情况,而除了天金之外剩下的三种不觉的金属没有太大用途。
新的金属存量出现,跟前四次一样。每次她燃烧铝合金,立刻就会感到一阵炫目的头痛。我怎么就是学不乖……她心想,咬紧牙关,探入体内,将新的合金点燃。
什么事都没发生。
“你试了吗?”依蓝德担心地问道。纹缓缓点头:“没有头痛,可是……不觉得这个合金有什么功效。”
“可是它正在燃烧?”哈姆问道。
纹点点头。她可以感觉到体内有着熟悉的温热感,一小簇火焰告诉她,金属正在燃烧。她试着动了动,却分辨不出这金属对她的身体有何影响,最后只能抬头耸耸肩。
哈姆皱眉:“如果它不会让你不舒服,那你就找对了合金比例。每种金属只有一种正确合金比例。”
“也许吧。”纹说道,“但说不定真相并非我们以为的那样。”
哈姆点点头:“这是什么合金?”
“铝跟红铜。”纹说道。
“有意思。”哈姆说道,“你完全没感觉?”
纹摇摇头。
“你得再多试试看。”
“看来这次是我运气好。”纹将硬铝熄灭后说,“泰利昂推断,只要我们手中有足够的铝,大概有四十种合金可以试试看。这只是第五种。”
“四十种?”依蓝德难以置信地问,“我没想到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种合金!”
“不一定需要两种金属才能做出合金。”纹心不在焉地说,“只要一种金属加别的东西就好。例如钢,那是铁跟碳的合金。”
“四十种……”依蓝德又复诵了一次,“你每一种都要试?”
纹耸耸肩。“总要有个开始。”依蓝德一听这话,脸上立刻浮现担忧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
“对了,哈姆,你找我们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哈姆说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想不想打两场。外面那支军队让我全身不舒服,而且我想你多练习一下木杖也不是坏事。”
纹耸耸肩:“好啊。”
“阿依,你要一起来吗?”哈姆问道,“顺便练练?”
依蓝德大笑:“跟你们之一对打?我可要顾到我的皇家体面啊。”
纹抬头看着他,微微皱起眉头:“你真的应该多练习一下,依蓝德。你连剑都握不好,你的决斗杖也用得糟糕透顶。”
“有你保护我,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纹眉皱得更深了:“我们不可能随时在你身边,依蓝德。如果你比较擅长保护自己,我就不必这么担心。”
他只是微笑着将她拉起来:“有一天我会练的,我保证。可是今天不行,我心里挂着太多事情。就让我去观摩一下好吗?也许光是看着你们,我就能学到点技巧。我偏好任何不需要被女孩子打得满地找牙就能学会的武器训练。”
纹叹口气,但没再坚持。
我现在要写下这些纪录,将之刻在一块金属板上,因为我害怕。为自己的安危感到害怕。是的,我承认我只是凡人。如果艾兰迪真的能从升华之井返回,我很确定他的首要目标会是我的性命。他不是个邪恶的人,却是个无情的人。我想,他会这样,都是因为他所经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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