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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的偷渡客没办法自力更生，得和青国交易维生素。」
「我猜是台面下吧。」
「当然。」
「拿什么换?女人?」
自己拿吃人当幽默，巴帝端出这招回敬，倒也公平。泰.雷克不以为意。「人家避之唯恐不及呢。」
「对了，迪族日快乐。」
「今天是迪族日?最近没看日历。」
不重要。开了迪族女性玩笑，巴帝对夏娃表示敬意算是礼貌。
「回到你刚才说的，」泰.雷克继续道：「和你的祖先一样，会有人想要食材。」
「想加菜是吗，」巴帝回答。「结果食比色更有效。」
「嗯，而且一开始我们也没别的，只能卖新鲜蔬菜。」
「在那么北边?」
「夏天日照长，有简陋的塑料温室就能大量生产。后来生态越来越完整，又加上小动物的肉、莓果类和皮草这种奢侈品。」
巴帝灵光乍现。「你们会为这些东西跑多远?」
泰.雷克听得出对方意思。巴帝想到凯瑟的故事，后来她已经和所有人说过树林里有个穿迷彩服的身影。
「没那么远。」他答道。
地球重塑是个漫长庞杂的工程，调查团在其中仅是小部门，有时还被当作脾气古怪爱闹事者的回收中心。调查团据点多半规模小，而且由于国界线变化迅速，设置简陋、便于拆迁也是不得已。相对而言，重塑工程基地定义上是永久机构，占地较广，但原则上都位于大陆近海的岛屿。这种安排是有逻辑而且科学的根据，不过博士本人却大方承认美学与象征意义更多些。基因序列实验室以及研究员都留在空间狭小但人力资源充裕的居住回环，地表上的地球重塑机构重实用，场地规划看在太空居民眼里自然奢侈又紊乱。基地功能涵盖植物园、实验农场、林场、动物园和微生物研究室。回环负责开发与培养小型样本和枝条、昆虫与动植物群体，送到基地繁殖扩散、接受观察后才会野放至各生物群系。为了不让动植物随意散播到指定范围外，基地设于海岛是最简单的办法。虽然成功率并非百分之百，但简单方便又有效，十分符合「要就快」学派的理念。
中美洲地峡的地球重塑基地是麦达廉纳岛，面积颇大，位置等同旧地球的玛丽亚群岛。原点之前是墨西哥西部海岸，位在下加州半岛尖端再南边一些。群岛经过磊雨被锻冶成一座大岛，四周散布礁石，特别适合养殖生活于浅滩和潮汐带的生物。没了月亮，新地球的潮汐完全靠太阳生成。力道较弱，而且更符合白昼黑夜的规律。潮汐对于陆地和海洋生态的重要性差距很大，地球重塑智库特别关注，麦达廉纳岛周边镇日被波浪冲刷的低矮岩礁最符合需求。不仅适合鱼类、鸟类、甲壳类，也是不同阶段学者的最爱。博士自己就提铲子桶子在这儿做了十年研究。
本来泰.雷克觉得不可能，但凯瑟带大家抵达时太阳居然还没下山，也就是一个白天就飞了这么远。中午她曾经咕哝说发现喷射气流，有可能(而且语气非常兴奋)捕捉到平流层波动。听在泰.雷克耳里和「蝾螈眼睛蟾蜍腿、蝙蝠绒毛狗舌头*」是差不多意思，可是下一句话就简单明了了。「大家预备!」饮料洒了、客舱里所有人拿了呕吐袋，氧气面罩自动从舱顶落下，滑翔机冲破对流层顶，机身吱吱嘎嘎、叫得尖锐，凯瑟从高空中某种大气取得动能。几小时后，她又警告了一次，语调不紧张，但滑翔机几乎是垂直朝太平洋那片泛着白浪的蔚蓝坠进去。进度超出原本计划好几百公里，现下唯一问题就是怎么减速，否则就不是降落了，而是坠毁在麦达廉纳岛。岛上有飞锁棚，但目前没有运转，更何况旁边明明有条飞机跑道，实在没理由找飞锁接风。外头传来响亮的嗡嗡声，她启动了机腹一对涡轮，将风力转变为电能储藏，下次滑翔机升空后可以先靠电力飞行一段时间。发电并非必要流程，但既可以赶快减速，也让下一个驾驶方便一些。云层很低，从客舱看不见外头的情况，直到机身压得更低才看到下面的麦达廉纳岛西侧被最后一丝夕阳余晖照亮。海面泛着紫光，海水触到海底或暗礁，漾起一弯弯白沫。博士移到靠窗位置眺望这片熟悉的土地，客舱里头忽然变得很安静。泰.雷克听他说起岸上一栋栋建筑物分别是什么，但觉得外观根本无从分辨，就一根根桩之间的渔网或塑料而已。然而就像酒保自己和新尼人说过的一样，以前青国偷渡客的生活环境比这岛还原始，他可不会看轻造出这些东西的科学家。麦达廉纳岛西边有道山坡，上头的野生保护区、树林、花园比较符合大众心目中的地球重塑计划，飞机跑道末端的小市镇是典型的地表聚落，斜坡、阶梯和锯齿状马路连接到几百公尺下的港口，匆匆一瞥算来，大概有八条称作方舟的大船与许许多多小船停泊。再欣赏几眼海滨美景以后，滑翔机转弯绕到丘陵后侧。由于航程太刺激，所以降落显得无趣，泰.雷克怀疑凯瑟已经交给算法处理了。机身下方探出一颗轮子触地，速度减缓后好似要翻倒，忽然两个特制的高速爪蟹冒出来吓人一跳，辅助降落时，它们半奔半跳的姿态很古怪。爪蟹揪住机翼前端，拖行到跑道旁边空地固定好。凯瑟终于轻松了，她向后一躺，伸个懒腰揉揉眼睛。泰.雷克很想赶快下去，但明白还是得礼让博士，因为外头有支盛大的欢迎队伍正小跑步集中过来。
* 童话故事中巫婆调药的配方或咒语，常人无法理解。
亚莉安也盯着窗外。泰.雷克不太能理解，既然在摇篮和卡扬贝那么低调，怎么还要安排一行人来到博士最出风头的地方。但应该有她的理由吧，而且这计划缜密，她一辈子也不会和泰.雷克这种人解释清楚。反正路途中确实得找个什么地方当作中继站，或许地球重塑团队真的够封闭，博士亲临的消息不会从麦达廉纳漏出去。
◈ ◈ ◈
大约二十年前，博士百岁寿诞那几天，胡诺亚(斐族人习惯将姓氏放在前面，他们认为这样合乎逻辑)顿悟了：别再和后生晚辈解释年龄对自己其实影响甚微。许多人对他的身心状态有先入为主的判断，博士也体认到大家在意的并非真正的他，而是想象中的他，那么何苦白费唇舌?不如反过来利用假象。有时他坐着不出声，片刻后，说话的人忘记博士存在，竟以第三人称称呼、拿小缅当翻译。但有时博士忽然开口、震惊四座，而且完完全全跟得上话题。又或者，他只是站着——通常现场目击者会声称胡诺亚「一跃而起」，明明没这回事。只因出乎大家预料，博士自行走动就彷佛成了奇迹。因为随时有忆缅服侍、爪蟹提供支撑，于是多数人认为他筋骨不行了，其实他只是减少风险。要是不小心摔跤，的确会要了他的老命，准备爪蟹有什么不好?至于小缅，一般人以为她是看护，但真正的身分却更接近将军身边的侍从官;说难听一点，是负责赶人和开道。
博士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和人交谈的次数早就多得数不清，有些谈话超过一世纪仍难以忘怀，也有些谈话枯燥乏味。年轻时他容忍，觉得那是成大业的代价，是文明社会里每个人都得缴的另类税金。成为百岁人瑞后，他认为自己该免税了，所以要真有兴趣才开口——撇开至亲好友，有兴趣的前提就是有意义。小缅脑袋里有份名单，记录博士肯交谈的对象，也知道如何打发不在名单上的人。多半提起岁数对方就知难而退。名单与时俱变，偶尔也有人、包括一些地位极高的人很难堪地察觉自己已经不受博士青睐。二十年前，博士和忆缅缔结关系时写下名单，而且就只写过这么一次。忆缅背好之后将名单毁掉。现在除了她以外谁也不知道——博士自己都没记。原本的名字只剩下约莫一成，其余九成大多已经过世，再来就是被除名。除名通常无需经过博士授意。忆缅借着医护名义留在他身边听人讲话，注意力却放在谈话内容与博士表露的迹象，心跳快慢、何时吃药是次要项目，重点在他是否感到无聊。两人共处的头十年，博士起初会趁外人不注意朝忆缅使眼神，简单一个讯息就代表这人出局。后来连使眼神也免了。有几次，忆缅代做决定的当下博士认为她失误，结果却是忆缅眼光更准。最终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才正确。
不将其余五位使节视为例外的话很难合作下去，而且其中的确有几个可能进入名单。博士自己觉得凯瑟还算值得一聊，剩下的不够熟。亚莉安.卡萨布兰科娃自以为是得可笑，老是坐在隔壁，彷佛要挡住另四人骚扰博士，却没识破忆缅才是真正的守门员。其实这也与种族有关，如果不是卡族，恐怕会被亚莉安视为角逐权力的敌手，但考虑到忆缅是终生职、与博士可谓柏拉图式的婚姻关系——亚莉安那种举措简直像是冷到笑不出来的笑话。
博士与忆缅的合作关系在这种场合特别方便。地球重塑的高层人士在滑翔机外头列队欢迎、气氛正旺，博士知道他们也算真心诚意，不过那分热忱背后还是混杂着种种期待和需求。有些人想与他合照，但不敢明讲，只能支吾其词。有些人觉得自己毕生心血被同侪批评得一无是处，希望从博士这里得到肯定。当然，地球重塑计划内政治角力的各方人马也会想拉拢博士。都没有错，都很合理，可是也都是浪费时间，属于他已经不愿再缴的税。无需赘言，忆缅先走出滑翔机，博士隔窗盯着欢迎队伍围上去，侧耳倾听她细柔的嗓音。忆缅解释博士旅途劳顿，大家一齐蹙眉、用力点头，说着说着，她朝滑翔机举起手，众人望向窗内博士面孔。胡诺亚微乎其微地挥挥手，所有人咧嘴而笑、行各族礼仪。其中大部分是斐族与莫族。
打发外人以后，博士扶着爪蟹把手「一跃而起」走向滑翔机门口，站在那边给底下拍照，接着装模作样步下搭着机身的阶梯。欢迎团亦步亦趋跟着他穿越跑道，像团松散的云层四处飘浮，却不敢上前搭话，免得博士烦劳。亚莉安紧追在胡诺亚背后，其余四员保持距离，身边无人闻问。看来亚莉安至少料中一点：基地的人眼里只有博士，连新尼人都能视而不见。
忆缅出面推掉所有邀约和招待，接着博士在自己房间与亚莉安用餐。亚莉安以为自己得到另眼相看，很是开心，但隔天起她得适应新局面。最惨的一点，也是朱族最容易意识到的一点：若回顾过往，亚莉安会明白原来博士只是要给她保留颜面才安排这餐。她无法再找到别的理由自欺欺人。
胡诺亚询问了亚莉安在阿斯特拉罕的成长历程。阿斯特拉罕地方不大，几乎完全属于朱族，位在东经四十八.六度，靠近回环上迪族区段中央。这么奇怪的地点完全是视野所致——字面上的视野，也是意象上的视野：名为托玛柯的朱族男子经由募款，在回环兴建初期便成立了类宗教居住区，那个年代距离巴格达之流都市三.六度，就已如同偏远乡村。后来周边渐渐被迪族建造的大型现代居住区包围，阿斯特拉罕却在没什么新建设的前提下继续养育数万人口，朱族常常以此证明，虽然人数不及四族阵线，但自己在青国里也存活得很好。旅客造访阿斯特拉罕的目的常常是研究科技学，也就是不同文化接受或排拒特定科技的因果关系。托玛柯提出一套独到的宇宙观，导致当地居民对科技的选择十分特别，并具有学术价值，阿斯特拉罕的与世隔绝更是有意义的样本。亚莉安对故乡社会的宗教特征一笑置之，博士观察，认为她只是以为这种反应合乎大家的期望。
晚些时候，忆缅扶他上床就寝，博士吩咐明天开始要多认识另外四人，亚莉安开口想帮忙的话会婉拒。亚莉安若有机会在博士面前表现一定乐不可支，大概会连着几小时将贝利德、凯瑟、图拉泰、伦巴帝的生平交代个仔细，只可惜胡诺亚从来就不喜欢在别人背后打听情报。他认为第三者能揭露别人的私事，也就能揭露自己的私事。
翌日清早五点钟，博士已经到了休闲中心，在跑步机上极其缓慢地活动筋骨。贝利德.托莫夫进去要做晨操，看见老人家运动时一脸目瞪口呆，纵使博士早练就不动声色的本领，都无法不笑他这么大惊小怪。坐在旁边读书的忆缅见状决定抬高书本，不忍直视贝利德那副惶恐神情。
「托莫夫中尉，」博士开口。「还以为你要继续睡懒觉呢。」
贝利德回过神赶紧行礼问候。
「希望你不介意我没回礼，」博士看了，朝跑步机握把撇撇下巴。「我得死抓着不放。」
中尉东张西望，想知道亚莉安躲在哪里，博士见状不想多言，径自转移话题。「你习惯先暖身吗?」
「不是必要。」贝利德回答。
「可惜了，我还想可以一起散散步呢。」博士朝隔壁那台跑步机轻轻点头。
「不介意速度不同的话，」贝利德同意了。「我也可以暖暖身。」
「你自便!」博士说：「我不去野外散步可是有原因的。」
几分钟之后，这位缇族军官脱得只剩下短裤，提掌如刀、双臂急摆、脚跟彷佛没接触履带，而是踏着空气。虽然经由遗传工程和选择育种足以与新尼人一较高下，缇族人的基因劣势在于基础为现代人类，没有混入任何古尼人DNA。尽管大家不真的担心贝利德和巴帝会起冲突，但无论新尼人怎么吃喝睡都能和缇族人一样强壮，缇族文化则习惯将新尼人做为假想敌，因此本来就努力维持体能的贝利德现在更是勤奋。
他声音平缓得像是坐在沙发喝茶。「上次任务的事情还没和你道谢。我猜是你指定我过去，但没管道连络，正好趁这机会说声谢谢。」
博士视线扫向贝利德的背影。他腰背两块大肌上好几道横疤间距相同，其中几条凹陷，全部被腰椎上的纵向长疤贯穿。外科医师在他身上动过手脚，博士不确定细节，臆测应该是接合受损的脊柱，可能还放进什么硬件或附加骨骼。
「那是我该做的。」博士回答。「考虑到西藏那件事，我也认为你比多数人适合处理……往后可能发生的麻烦。」
「看来我们要在国界一带活动。」贝利德的语调透露出他心里有数，但在此刻才得到证实。
「线索到哪儿就追到哪儿。」博士说。
贝利德听了有点讶异，跑步节奏乱了一会儿才调整回来。
「那些游荡的人，」博士解释。「看起来不在乎边境或协议之类的事，所以我觉得组成有共识的七族使团比较妥当。」
「所以是白令陆桥?还是子午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