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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余晖射在高塔和塑像上,前方看似垂直的峭壁是议会丘陵侧腹,几栋古迹穹楼竟能坐落其上。石造建筑雕刻精细,风景相当令人赞叹。一眨眼天就黑了,凯瑟转身迎向右边袭来的强风,从大桥南边下去。尽管她自认热爱地球大气,却也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躲进建筑物内。议会丘陵比起谷底对面来得高些,大桥尽头不像北边那样连接公园,而是一片斜坡的侧面。所以凯瑟直接走进杂乱街道,再次浸沐于房舍门窗和小区围墙的光华。当初规划市容的朱莉亚和莫族混血设计师形容这儿是「里约热内卢的地形上有着波尔多的街景」,不过设计师出生的时候,两个城市已经毁灭超过四千年。

  她口袋里有个装置可以判别经纬度,但身在一座被拴束牵着飞的城市里确认这种事情没啥意义。另外,凯瑟不想拿出来还有别的原因:即便明知只是白日梦,但她幻想自己正走在旧地球的都市,所以要是真的完全迷失方向再说。她让双脚带路,穿梭红石街巷,在坡地上上下下、以穹楼高塔为路标,没把握时就折返大桥桥墩,记得当初说集合地点离桥不远。凯瑟本想问路,没料到气温突然下降,银白色居住回环被乌云遮蔽,雨水如帘,随着沙沙声滑落,水滴细小,但不冰冷。麻烦的是行人因为知道上哪儿避雨,全数消失无踪。之前凯瑟就听说议会山庄这丘陵一入夜就闹空城,看来碰上风雨更严重。

  她数次经过、或隔着路口瞧见同一栋建筑,每回从旁边巷子走过,眼角余光都会留意到,因为有好几条道路在那儿汇聚,彷佛湿卵石排列成星号。会有这么古怪的路口是因为一块房屋大小的石头从坡地探出,开路的时候只能绕过。凯瑟猜想,巨岩原本属于月球地壳,后来嵌进铁质核心,或许就这么卡了十亿年,也或许是原点过后不久的火流星。那时候桃仁还是又红又热、没有完全凝固。月凹和其兄弟姊妹就是这么形成的。人类熔解月球碎片做为建材时,会将石头当作杂质,不过眼前这么大一颗就被留在原地给街道围起来。巨岩上距离路面十公尺盖了一座圆形石塔,以它为首,后侧扩展出三角形建筑物,看起来彷佛一条船。凯瑟看得出来里面是高级住宅。

  又看见那座塔了,大概是第三还是第四次。相隔大概一百公尺。凯瑟顺着一条窄路盯着瞧,塔的上层有一列拱形窗户,对着四面八方,里头透出温暖光线。从人影看来是很多人坐着喝酒聊天、用餐阅读。她也想休息一下,暗自希望那是个对外开放的场所,反正别是私人俱乐部就好。

  入口不明显,她在右边找到了。圈住巨岩的铁格栅上开了孔,老鼠洞似的。一条隧道朝上延伸、弯曲进入螺旋阶梯,不少地方生锈严重,小树般的锈锥*有点挡路。墙壁凹龛里点了真的蜡烛,拐弯以后,凯瑟走出金属楼梯、踏上岩石,再绕两圈上去是一扇拱门,门板是货真价实的木材,没有门牌,但门环造型特殊,是只喙部特别弯的鸟,披着铁钯手工锻制的斑驳羽毛。门后传出暖意和说话声。

  * 细菌(或软件动物)以铁为食、排出铁锈,堆积之后形状如同冰锥。

  凯瑟朝门环伸手,由于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对外开放的场地,心里不大踏实。但她猝然想起自己手上的便笺,赶快凑到旁边的烛光下确认。

  摇篮南丘,鸦巢*。

  * 「鸦巢」在英语中亦指船只上的瞭望台。

  她推开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半圆形黄铜吧台、一排手压酒泵,可以从后面窗户看得到厨房里正忙碌。有个房间传出音乐,没有大到干扰客人谈话,不过足以让凯瑟随韵律摇头晃脑。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风格,类型倒是听得出来:是以前矿业殖民地或早期居住区里发展出来的。那些人会跳舞。

  顾吧台的迪族男子四十多岁,模样健康,好像没意识到自己有副英俊的外貌。他一边擦玻璃杯,一边瞟着写了数字的纸——是酒客账单。他独自站着、面向一排窗子外头令人惊艳的摇篮夜景,简直就像旧地球时代的船长。

  进去片刻——时间刚刚好,没有快得让凯瑟觉得自己受到监视,却也没有慢得好像被视而不见——男子抬起头,微微挑了眉毛——一边的眉毛。因为这时她才察觉酒吧老板另外半张脸毁容了。

  「要喝什么呢,凯丝.阿马尔泰娃二世?」

  原点前不久,位于旧地球西雅图的阿周那探勘公司开发出球虫原型。它们在夏娃迪娜的眼皮子底下爬行于阿马尔泰表面。史诗时代头两年,经过改造的球虫可以在冰层上移动和工作,每个小孩子都知道,当初就是靠它们将尤弥尔带回艾丝、后来组合为坚忍号。历史渊源导致青国对球虫有种特别情感,不过拒马另一头的赤国也活用球虫技术。事实上,两边都拥有大量不同品种与亚种的球虫,但全部源自阿周那的原型,也都或多或少继承了拉兹.霍迪梅克与夏娃迪娜写出的程序代码。几千年里,球虫与虫群的用途多到难以计算,就像原点之前的小刀和锤子那样普及。

  与小刀锤子相似的另一点是球虫能用于建设,也能用于破坏。攻击性的球虫独立为一大类,以类似手枪的装置高速击发,多数设计上呈压缩形态、形如镖或弹,装入弹夹、弹带之类容器,从发射装置末端填入。

  逃过磊雨并抵达月凹的原点前,传统枪械就只有一把:朱莉亚从皮特.史塔林肩套取出的左轮。她藏在身上,后来想攻击缇克拉,被卡米拉阻止了。缇克拉或许保住一命,但身受重伤、痛苦不堪。左轮枪辗转到了艾怛手中,她又交给一个追随者,那人用最后的手枪、最后的子弹击毙史提夫.雷克。手枪现在是巨链城历史博物馆的馆藏,是否展示、如何解说,算是青赤关系的可靠指标。

  由于制作新手枪的金属工艺失传,月凹前面很多个时代也根本没有人用得到,因此武器产业重现时就像一张白纸。若说有什么沿袭,也是参考电枪而非传统手枪。电枪有好几把顺利到达月凹。传统枪械的原理是高速射出金属块,随技术演进,发射频率越来越高。然而,数百年后的工程师思考射弹武器时却想不出在太空居住区这种狭小空间内如何发挥其效益。中间几个世纪里,人类动用暴力通常是拳打脚踢、扭打擒拿,进一步是手持金属棍棒,只有少数政治或心理已经脱离常轨的人会舞刀弄剑。新一代射弹武器就是为了对付这种人。对峙距离很少超过十公尺,所以不需要太高的速度。更有意义的功能是,若未命中目标、或者说落点不是人类,就要尽可能降低破坏力。最常见的做法是加装减速伞,尽快拉低速度、同时不要贯穿,而是散裂在物体表面。如果幸运命中,也要产生最大效益,也就是制伏、伤害或杀死目标。各种判断需要一定智能,绝非随便一块金属能做到,于是就改用球虫了。球虫虫群没有铅的密度,轨道系数低、无法飞很远,但在太空环境这反而是优点。

  月凹进入黑暗时代,缺乏资源改良机器人,那几个世代致力于修理和复制当下拥有的型号,并慢慢累积科技本钱。有些软件工程师胆子大了之后开始修改夏娃迪娜留下的程序代码档案,硬件方面,设法启动先人留下的CAD(计算机辅助设计)工具、钻研数据库内拉兹画好的数字蓝图。起初开发的功能相当单纯,例如球虫飞行一定距离后要是仍未接触物体,则自动张开减速伞。最初枪支得到的关注比子弹多,军警内会用到武器的以缇族为主。缇族挪用俄文和斯拉夫字母较为频繁,尝试组合「球虫」、「机器人」、「子弹」、「枪」几个概念之后,还是屈就于念得顺口,新武器沿用既有词汇「投弹机」(katapult)*命名为投弹枪,反正太空时代不至于误会,口语上也可简称为弹枪。其他一些表达方式从洪荒时代流传至今,譬如「发射」、「中弹」,不过军官警官下令开枪时习惯说「放」,源于古时飞碟射击选手请求放靶的指令**。

  * 即英语中的catapult,原意泛指战争使用的大型弹弓、投石机之类兵器。

  ** 飞碟射击是射击比赛项目之一,换好弹药后选手喊「放」(Pull)才会放出碟状飞靶。

  如同原点前的年代,外行人统称为「子弹」的东西在内行人或枪弹迷眼中得分得清清楚楚。原因在于,弹药种类和尺寸比起古代多出太多。以铅制弹将受到很多局限,球虫机器人则开启了无限可能,新词汇「弹虫」应运而生。实际用例往往与语境有关,常使枪弹的人习惯将身上备用的、要装填或卸除的叫做「子弹」(俄语和新英语称pulya),已经射出且程序启动的则以「弹虫」称之。倘若上下文涉及大量军火,旧地球人说「弹药」,现代人则说「球弹」。

  军警开枪通常是因为罪犯持有带刃武器、正在或意图行使暴力,这种人自然也不会因为执法科技演进就轻易投降,他们开发反制技术。于是政府工程师又要再去破解。典型状况是设法误导弹虫,如果机器人以为自己没有命中、或命中的不是人类,设定的功能便不会作用。伪装不再用来欺瞒肉眼,而是干扰弹虫的电子脑;护具不必抵挡急速飞来的铅块,而是隔绝弹虫入侵并接触穿戴者。参与枪战的人像是堡垒遭弹虫围攻,它们多半采取虫海战术,趁电力耗尽前攻破防御。这些战术和远古时代差异很大,枪弹遭到敌方抢走或捡走之后会被数字锁定,无法再使用,但某些球弹内建自动返回功能,战况激烈时地上彷佛爬满军团蚁,但其实是弹虫前仆后继寻找主人。

  枪弹生产本来是由政府独占,可是第二千禧大肆开拓,导致政治分裂,不同居住区隶属不同治理机关,出现了对别处居民动用武力的需求,于是枪弹种类和防御手段开始蓬勃发展,几千年下来,没人能完整记录所有的兵器。有些展览中将球虫关机挂在墙壁、下面安个牌子说明何时、何地、何人为了对应什么暴乱而发明,少则数十,多则数百,但种类多寡往往取决于收藏家的运气。

  大部分时候,会使用「暴乱」一词,而非战争。过去两百年内,青赤之间规模较大的冲突也包括在内,因为太空居住区结构脆弱,根本不可能发动像旧地球二十世纪那样的总体战。核武器迄今尚未重现人间,也是同样道理。既然从回环对面推颗石头过去就能造成氢弹等级的伤亡,又何苦白费心力?双边都采取类似旧地球冷战年代的策略:没有人愿意正式且全面宣战,但大众和媒体不重视也不担忧的小交锋非常多。唯二在落幕之后被视为能与古代战争相提并论的事件,都发生在地表上。首先是四八七八年到四八九五年的荒土战争,再来就是四九八○年到四九八五年的密林战争。

  在凯瑟走进鸦巢,由半张脸毁容的迪族男子开口招呼的当下,是五○○三年。对方看起来约莫四十,推敲起来受伤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些里面挑一个吧。」她朝旁边那些酒泵撇撇头,酒泵上面都有手写标签,所以知道是苹果酒。

  「马上来。」老板说:「话说,只有我知道妳名字不大公平。我叫泰.雷克。」

  「泰是外号吧?本名是泰柯?还是……」

  「其实是图拉泰。太绕口。」

  听口音像是原乡人,短短交谈几句,凯瑟能够拼凑出一些对方背景。他父母大概是偷跑来的。以前有些人太渴望逃离太空居住区,听说地球重塑已经造出勉强可以生活的环境,就急着下来。这种行为违反第一协议,也就是几十年前荒土战争后的规定,政府自然不希望民众那么做。从有历史的大居住区偷渡太容易被查到,所以他们多数从垃圾场旁边或者拒马前面的边境地带出发。青国逃跑者里,迪族比例特别高,而负责追捕和打击人口走私集团的以缇族为主,流行文化曾经刻板地塑造迪族形象为爽朗可爱的太空海盗、缇族则不苟言笑、不近人情。这种意识形态持续到偷渡客违规、引发密林战争,缇族为主的武装军团忠实执行任务、救回很多迪族冒险者。现代作家描绘时层次才丰富许多,更突显出昔日成见有多偏颇。

  凯瑟合理推测泰.雷克的父母也是偷跑,在地表上生活得够久,还生下儿子。偷渡客很多来自垃圾场周边,政治文化粗糙随便,但是擅长各种技术,所以居住地的工程水平很坚强。泰.雷克应该就是那么长大的,然后在十几二十岁卷入密林战争,被某种(究竟是哪一种,就不是她需要思考的问题了)弹虫突破防护(也说不定他根本没护具),脸才伤得那么惨。弹虫造成这种结果并不意外,战斗中,很多时候制伏对方比直接杀死更有意义,因此弹虫常常设定得像是黑猩猩打架那样锁定面部、手掌或生殖器,其中脸最好辨识,却也最难遮蔽,于是成为主要目标。泰.雷克毁容的可能情境很多,例如分属青赤的逃跑者部落也会彼此劫掠,不过他的举止气质透露出曾经从军。凯瑟认为他曾经参加正规军,那半张脸是在有组织的作战中正面受伤。

  从员工和客人的态度都能看出他是这间酒吧的老板。退休军人开酒吧不但不奇怪,反而更接近人物设定样板。可是这种身分背景为什么有能力在这种地段当老板?这就很难解释。某些太空居住区里里外外加起来的价值还未必高得过鸦巢。

  酒泵握把不仅有标签,而且是手写,两者都显示是酿造自新地球土壤栽植出的苹果。根据终止密林战争的第二协议,获准居住在地表、设立果园的只有逃跑者后代,并改称原乡人。能用酒泵供应是另一个线索,抑或是十分精明的广告营销手法。看样子泰.雷克与至少一个原乡人团体关系很好,才能从注册区直接进口。新地球农作物都是奢华消费,相同东西在太空居住区产量稳定、价格低廉,只有财力雄厚的美食家才会追求来自母星的饮食。或许是顾及到凯瑟的预算,泰.雷克主动开口,「本店招待。」然后将酒放上杯垫。

  「人真好。」凯瑟往吧台上的黑色账单夹偷瞥,金额叫她很傻眼。

  「别见外,」泰.雷克回答。「反正都是使团团员。」

  果然,图拉泰.雷克就是迪族使节。

  既然七族使团要前往地表,事情牵扯到原乡人注册区,这样也很正常。

  「妳算早的,」泰.雷克又说:「但有人更早。」他头撇了下,酒吧后面的走廊与包厢乱糟糟的,看来并非出于正常的建筑师之手,设计的人可能想造个迷宫。凯瑟暗忖对方意思是团员们在深处某个密室,自己闯进去一定找不到。「他们走后门进来。」泰.雷克又补上一句。

  「还有后门?」

  「当然有啰。」

  「博士吗?」

  「半小时前到了。」

  地球重塑计划的中枢人物大剌剌走在议会丘陵,还从酒吧正门进来,确实会引起不必要的纷扰,博士自己最明白。太多人为了藉他彰显地位,会围上来自我介绍或攀关系,一个个应付不仅浪费时间也太耗费体力,而且这次使团是秘密任务,走漏风声可就大事不妙。权衡轻重,博士暗中行动再合理不过。

  「除了博士呢?」她问。

  「是说护士以外吗?大块头到了。」

  是贝利德吧,不过几分钟之后,凯瑟却看到他跟自己一样从正门走入,东张西望的,显然也是初来乍到。

  贝利德很快留意到凯瑟,表面看似没反应,但直接靠近过来。凯瑟坐在吧台最里面,但一般人看到贝利德就会自动让路,他轻轻松松到她背后,凯瑟能从背部感觉到体温。贝利德向另一位酒保点了受欢迎的平价啤酒,那个服务生是卡族与朱族的混血女子,算是难得一见。泰.雷克在旁边继续算账,凯瑟看了下时间,暗忖老板应该是想赶快交班,才能带自己过去开会地点。女酒保倒好啤酒递给贝利德,两人手掌大小对比十分突兀。凯瑟转头与他敲了杯子说:「敬使团。」

  贝利德还在跟女酒保道谢,态度过分正式了些,之后赶紧回头与凯瑟敬酒。凯瑟说出从图拉泰.雷克那边听到的消息,贝利德边听边远远打量这个迪族老板,不知道心里有什么结论。

  泰.雷克算好帐走出来,对凯瑟使了眼神。她看得出老板要离开很麻烦,太多人认得,都要开口打招呼。不过泰.雷克可能经验丰富,很了解如何靠肢体语言装忙,一路上对那些人视而不见。

  她跟着老板穿过走廊与包厢,觉得推挤得很辛苦,就让贝利德走前面、靠他体格来开路。贝利德又高又宽,隔着他,凯瑟很难看到前面什么情况,走着走着才察觉这甬道深入岩层、微微向下,两侧嵌上木饰,营造温暖氛围。他们行经很多道门,尽头又是一扇。泰.雷克伸手推开,里头流泻柔和光线,从贝利德双腿空隙间隐约露出打磨光滑的石地板,肩膀左右是铺了木板的墙壁。

  「欢迎来到『巢窝』。」泰.雷克道。

  凯瑟跟着贝利德,却忽然撞在他背上,弹开退后一步。只见贝利德才踏进去就浑身紧绷、压低重心,摆出弓箭步,两脚呈一线指向前方。凯瑟顺着他这姿势望进房间。

  巢窝虽小但舒适,中间一张椭圆桌,大小适合七人。博士坐得最靠近门口,小缅与机器人一左一右服侍;对面是亚莉安.卡萨布兰科娃,而最内侧面朝门口那人想必才是泰.雷克口中的「大块头」。隔着会议桌只能看到对方的脑袋、肩膀、胳膊,但已经观察得到手臂特别长、特别粗。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个大家伙的颅骨,彷佛成年后头部还继续发育,因而特别突出。尽管两道红褐色眉毛再浓密,也无法隐藏隆起的眉脊。凯瑟第一眼看到时,那人拿着品脱玻璃杯,杯子感觉比在贝利德手中更小。他放下杯子、露出下半截面孔。他胡子刮得很干净,颚形和牙齿比例说明了一切:原来使团第七人不只是怛族,还是怛族之中的新尼人。

  夏娃艾怛历经十三胎,却只创造七个不同品系,失败率如此之高是因为她要夏娃莫菈做的改造都很极端。艾怛接受失败,因为她觉得自己停经之前有足够的机会,唯一更具优势的只有卡米拉。然而卡米拉选择生育避开竞争的后代,所以根本不必视为对手。

  七夏娃到达月凹以后,终其一生困在狭窄密闭空间内,生活很多层面太贫乏,只有信息这点几乎取之不尽。旧文明经过数字化的文件可以任意调阅,至少在芯片失去作用前没有障碍。芯片失效也是很缓慢的过程,几十年以后才真正造成影响。

  艾怛研究遗传学,深入到能够理解身上的基因组从何而来——那是漫长的历史过程,祖先们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存活诀窍。换言之,基因反映的就是人类演化。她和所有舟民一样,离开地球之前接受基因分析,结果全收录于数据库。当事人都读过报告书,内容详尽交代血统源流。艾怛是典型意大利女性,所以大半血统都在意料之中,例如北非犹太人、高加索地区某个孤立部落,还有北欧民族。此外,艾怛和许多欧洲人一样,体内存有尼人*基因。

  * 「尼安德塔人」的简称。尼人是旧石器时代人类,学术界尚未肯定是独立物种或智人(现代人类)亚种。考古证据显示尼人约在两万多年前绝迹,但广泛的基因渗入现象显示非洲以外的现代人几乎都是非洲智人与尼人的混血后裔。

  史学家从艾怛的浏览纪录抽丝剥茧、拼凑全貌。她除了研究自己,也花了同样多时间研究竞争对手——就是四人阵线。在四人之中,她研究莫菈的基因组最久,与其他三个目标加起来相等。这是因为莫菈继承了非洲的血脉,艾怛注意到非洲人的基因多样性比起非洲以外的民族要高,毕竟人类是从非洲大陆向外扩散。非洲大陆以外的人种最初只是独立的冒险者队伍,远行以后彼此交媾繁衍,因此基因数量一开始就有上限,属于整个非洲基因库的子集。这个概念可以解释一些特殊现象,例如为什么非洲有世界上最高大的人种,也有世界上最矮小的人种,以及为什么很多顶尖运动选手都是非洲血统——不是因为非洲人全部天赋异禀,而是因为他们基因库随机数的钟形曲线比较大。理论上,只要有一个厉害的非洲运动员,就代表有一个四肢极度不协调的非洲人,关键在于不协调的人并不会受到社会关注。该理论是否正确,已经不得而知,重点是,艾怛上钩了,而且据此拟定她在大赛局的作战策略。相对地,四人阵线若要制订反制方案,自然要从同样的角度思考,现在的莫族其实就是结果之一:与其亦步亦趋、见招拆招,夏娃莫菈选择从控制表征遗传的基因切入。她的子孙如同瑞士刀,功能一应俱全。

  对艾怛而言,最明确的目标是缇克拉。缇克拉对后代的特征做了非常直白的描述,可以肯定是强悍又有纪律的战士类型。即便不是军事天才也能想象得到:接下来几千年大家困在太空殖民地内,一旦爆发武力冲突,主要会是近身战。暴力是人类社会无可避免的元素,胜负取决于体型、力量、韧性。参照历史,统治权极有可能落入武力最强者手中。艾怛怎能眼睁睁看着儿女被缇克拉的小孩压制。

  直接仿造缇克拉的做法,针对运动神经做强化是办法之一,不过艾怛对基因报告的最后一项讯息特别沉迷。她想象自己与祖先细胞核内有个尼人蛰伏数万年,并且着手设法唤醒那部分DNA。这是很疯狂的计划,更何况艾怛体内没有那么多尼人基因,所以本就不可行,但她成功制造出略带尼人特征的种族。之后几百年的隔离、突显、特异对七大族都有影响,加上怛族使用旧地球时期从骸骨取得、原点前得到数字化的尼人基因序列,终于在亚种身上看到更明显的变化。他们从旧地球古生物学期刊挖掘数据,确认骨骼长度、肌肉位置等等数据植入新尼人的湿体*。桌子对面那人是选择育种和基因工程的产物,若被送回史前欧洲,至少外表上和真正的古尼人没有区别。

  * wetware,即人类脑部与脑神经系统,是相对于计算机软硬件的说法。

  新种族的诞生是好几世纪渐进的过程。新尼人存在以后,伦理问题和是好是坏的争辩已经没有意义。新尼人与其他种族间慢慢有了区隔,创造出自己的历史与文化,也与任何民族一样以自身为傲。

  不出所料,新尼人的历史常与缇族有所牵扯,也如预言一样以斗争为多。以最单纯简化的方式解释,缇族人认为新尼人是有个夏娃发疯,为了诅咒其余六族而制造的危险猿人;但新尼人说缇族才是假如希特勒有遗传工程实验室会造出来的东西,还好他们的夏娃有远见,先预备了质朴温暖且孔武有力的卫兵保护大家。

  现在战斗改以投弹枪和弹虫为主,体能不再是绝对,也无法左右战果,可是原始本能流传在人类体内。所以贝利德进了房间看到新尼人才这种反应,他立刻为徒手对决做好准备。

  博士没理会。他有看见吗?凯瑟不禁怀疑,但又觉得博士应该是明察秋毫的人。「贝利德,凯瑟,你们应该还没见过伦巴帝*。」

  * 旧地球意大利北部地区名,也是历史上日耳曼人的一支。

  很普通的怛族名字。

  「叫我巴帝就好。」对方开口。

  「伦巴帝,我介绍一下,这两位是贝利德.托莫夫和凯丝.阿马尔泰娃二世。」

  巴帝起身以后倒没有预期中那么震撼。他行了怛族族礼,需要用到双手,之后右臂伸出来(那长度真是违反常理)。对方要握手,贝利德还没办法正常反应,凯瑟见状,主动过去。她从来没有和新尼人肢体接触过,即便在赤国势力里,新尼人也算少见,因为有很高比例到了新地球成为原乡人。青国地盘上根本看不到他们。伦巴帝握住她的手,明显特别小心、温和。凯瑟的手像是淹没在一团肉里。新尼人单手指就有婴儿臂膀粗,但他使出的力道轻得不能再轻。伦巴帝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整齐,西装竟然合身——凯瑟不禁好奇——这样体格的人去哪儿找裁缝?他脸上浮现淡淡笑意,似乎明白凯瑟心里想什么,「幸会,」伦巴帝微微点头,却更凸显那颗脑袋多么巨大。他松开手,凯瑟也颔首示意,觉得一点儿都不疼。伦巴帝转身向贝利德招呼。「托莫夫中尉?你好,接着要怎么办?是朝脸上来一拳?还是握个手?要不要熊抱算了?」新尼人双手稍稍朝后、左右展开,臂幅竟超过身长,隔着桌子作势要与贝利德拥抱。这举动勉强打破僵局,贝利德愿意敛起警戒姿势,行礼以后与对方握手。缇族与新尼人的两只大手在凯瑟面前几公分交错,两人指节发出啪擦声,试探彼此力气。泰.雷克站在旁边看他们表演,脸上表情很难判断,因为正好是毁容那侧对着门口。像是苦笑、又似乎蒙上一层敬畏。

  老板注意到凯瑟的眼神,摇头闷哼一声。「看样子我又穿得太正式了,」巴帝说完,与贝利德各自退后,没有继续对峙。「进摇篮总是会穷紧张。」

  「你常来?」泰.雷克问。

  凯瑟听得出巴帝那句话的确不是随口说说,有弦外之音。泰.雷克身为迪族酒吧老板的社交反射立刻延续了对方的话题。

  「我们以前没碰过面才是怪事,」巴帝虽是回答泰.雷克,眼角却留意着凯瑟。她找了空位坐下以后,新尼人才跟着就座,端起空杯继续说:「刚才看这边菜单,你的酒窖有地表来的东西?对了,多谢你招待的啤酒。」

  「别客气。」泰.雷克回答。

  「我活到现在大半时间都在地表上,」巴帝解释。「部落里面有些人种葡萄酿酒,主要市场是摇篮的餐厅,少数出口到巨链城的私人酒窖。」

  「所以我们之前没机会认识。算是一种可能。」泰.雷克说。

  凯瑟听了心想,意思应该是鸦巢很少买高级红酒,不过巴帝露出狡狯笑容,过了一会儿答道:「你觉得有别种可能?」

  「你的部落在哪里?」贝利德打断,但随即意识到语气太强硬,改口说:「不介意我问的话。」

  「唔,不是秘密啊。」巴帝回答。「子午岛,国界旁边而已。」

  凯瑟不是很了解那地方,但心里浮现地图:阿留申群岛和夏威夷之间那段经度上有一串排列如月牙的岛屿,它们是巨大撞击坑的边缘。有些岛很大,其中最大的一个横跨对向子午线,也就是从格林威治往东或西一百八十度的那条经线,于是被取名为子午岛。多数岛屿位在子午岛东边,而且穿过西经一六六.三○度,上空就是怛族拒马之一,月眼能抵达的最西端,青赤两国的边境。太平洋虽然遭到磊雨重创,但还是极为巨大的水域,海面上并没有太多陆地可供双方划定疆界,西经一六六.三○正好穿过白令陆桥上阿拉斯加与西伯利亚极东的连接处,成为陆地上的一个关卡,而另一个就在南方数千公里外的子午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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