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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掣签

  月球崩解头几天,杜比时常观测蛋头、转转先生、橡实、桃仁、勺子、大男孩、腰豆这几个大裂块。如同之前完整的月球,白天依旧看得见它们的踪迹。即便帕萨迪纳市偶尔阴天,或者恰好不方便到户外,在计算机开个实时影像窗口还是能持续关注。

  等杜比发现这些裂块会害死留在地球的人后,他就不再喜欢瞪着瞧,有时连着好几周,就连抬头看看持续扩散的残骸云他都不肯,夜里在停车场或公路上,若眼角余光捕捉到天空中的影子,他也故意别过脸。注视裂块时,杜比心里一阵恐慌,甚至有些羞愧——自己居然曾经认为那是不可思议的科学奇景。他不想回忆那愚昧,只随研究生和同事透过算式表格追踪分崩离析的缓慢过程,努力将其简化为两个数字:其一,火流星碎片指数,缩写BFR,代表大石头分裂的速度。另一个更简单,就是剩多少天会看到白宙。

  第七天,与艾米莉亚邂逅后几分钟,两人一起目睹腰豆折断为豆一与豆二(当时有人想给它们取别的名字,但没流行起来)。三周后,勺子与大男孩相撞,分裂为勺一、勺二和勺三,男孩一存活、男孩二继续碎散出整个家族。至此,碎片命名模式固定下来,例如「大男孩二一三」,开头是起源,或者说氏名,后面数字代表它是从初次碎裂后的第「二」大块再碎裂出的最大「一」块,接着又碎裂成第「三」大块。通常只会计算到第三位,继续追踪下去很困难,也没有太大意义。转转先生十分威风,先敲碎很多伙伴以后才断成转转一、转转二,两截朝不同方向分散,最后沿着残骸云的质量中心呈偏心轨道,时不时从外围闯入,并冲撞移动较缓慢的石块。杜比进入椭圆办公室和总统对话的三天前,转转二把橡实打成三块,其中一个大小媲美游轮。在他搭机回洛杉矶途中,碎块坠进印度洋引发海啸、夺走印度西岸四万条人命。自华盛顿特区返家后,他和艾米莉亚订下帕萨迪纳市内朗廷酒店的豪华套房。杜比之后要进行一趟环球旅程,在此之前,两人想好好相处几天。晚餐在阳台上,气氛相当浪漫,过程中,他尽力避免自己望向月球残骸。餐后进了房间做爱、又搂搂抱抱二十分钟,艾米莉亚翻身睡了,本来希望杜比可以拥她入眠,可惜杜比无法放松,还是拿平板计算机放腿上,戴好阅读眼镜,上网消磨时间。阳台落地玻璃门没关紧,夜风吹来后,艾米莉亚缩进毯内,杜比自然而然起身关门,结果残骸云挂在洛杉矶无尽街灯的夜空中,避无可避,面积有以前月球四倍左右。那画面慑人心魂,一部分也因为杜比太久没有正眼瞧过。他注视了好一阵子,发现除了桃仁变化很小之外,最初的七姊妹已经不见踪影。

  杜比出于好奇,开启应用程序查询艾丝何时行经,发现不过再十分钟,于是站在原地等候。等待期间,他的注意力反反复覆回到月球碎片。未来会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岩石会持续分裂成数不清的碎片,并演变为白宙和磊雨。而最后分布范围多广,大的几颗?小的几颗?现有运算模型都假设所有月球裂解出的石块性质一致,但这显然有误。

  研究团队已经针对最初那批岩块做过分析,想了解为什么只有桃仁特别不易碎裂,后来推测它是旧月球的内核。质量分析也印证这个想法:桃仁与其他碎片相比密度特别高,也就是说,其主要成分不是石头而是铁。月球内部蕴含大量铁元素,然而从体积比例来看,不会比地球内部来得高,整体而言,还是冷冰冰的石块居多。

  但无论如何,科学家认为月球具有固态铁组成的球状核心,周围包覆熔化的铁,并掺杂其他元素。由于动因炸裂月球,内部构造曝露于太空。最初几小时,桃仁发出强光强热(至少大家是这样想象),但实际上因为扬起大量灰尘,根本无法观测。核心外面的液态金属在这阶段如雨滴或黏液溅洒到残骸云里,并且冷却凝固,后来火流星掉在地球上,被挖出来检验,证实其中富含金属。尘埃落定、待世人能够看清楚七姊妹,桃仁表面附着的熔浆在太空中快速散热固化,形成坚硬的外壳。冷却过程至今仍未结束,都超过一年了,但桃仁——或者代号桃仁一的这颗天体的温度依旧比其余裂块高。别的石块撞上桃仁会弹开甚至碎裂,桃仁二、桃仁三之类的大家族成员,则是月崩后不久原始桃仁相对较软时剥离形成。现在的它裹着厚度一英里的精铁装甲,除非再来一次动因等级的灾害,否则很难破坏。

  杜比太专注在思考,差点儿错过艾丝飞过天空。她的角度就在残骸云上方,乍看彷佛钻进巨石阵内,当然那只是视觉幻象。在很久以前,艾丝就是天空中最闪亮的人造物,如今增添许多配件,更加耀眼。方舟计划宏大,令人赞叹甚至感动。然而与月球留下的惨况相比,杜比又忍不住自问意义何在。方舟计划的远期目标究竟是什么呢?群行概念很棒,寿命绝对能比单一大船更长久,不过存活之后,又怎么样呢?

  似乎没有人想要讨论这件事。他也理解原因:存续是第一优先,更长期的策略得摆到后头。

  桃仁一蕴含的铁矿量实务而言等于无穷尽,人类要数万年才会用磬。

  问题是它位置太高,很难开采。

  然而不开采不行。

  它已经比尚恩.普罗布斯特念兹在兹的阿周那小行星要近、要容易了。

  他脑海中逐渐有个计划成形,就像月球深处那颗熔铁核心般逐渐凝结。不过杜比赶紧镇定心神,强迫自己思考更急迫的问题。几天前在椭圆办公室内,他下定决心上太空贡献一己之力,这个决定本身没错,可是还有三个月才出发,应该先面对身在地球应尽的责任。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小孩、艾米莉亚以及冷冻胚胎。除此之外,还得顾好目前的工作。倘若所有心思都放在半夜的旅馆阳台以及桃仁一究竟有多少铁,结果搞砸眼前该做好的事,说不定连方舟都去不成。原本杜比并不想去,但意识到自己可以做什么后,他反而满怀期盼,担心机会遭人剥夺。更麻烦的是,如果对方察觉他心怀恐惧,就能利用情绪操控自己。他必须跳脱对方预期,要演就演到底,装作完全不在意。

  七十二小时后,杜比从美国海军直升机的窗子望向云雾缭绕的喜马拉雅山,谷底的蜿蜒是不丹的一条飞机跑道——嗯,此话不够精准,应该说那是不丹唯一一条飞机跑道。

  这个国家有七十五万人,换言之,按照规定可派两人进入云方舟。这算数方式令人头大。假如相同比例适用于全世界,那么最后总计会有两万人。每艘元舟容纳五人,所以需要四千艘进入群集。但是每艘元舟都需要重运载火箭才能前往轨道,艾丝那边也需要对应的组装与整备。

  真的能做到吗?倾全球之力生产火箭、元舟、宇宙飞行服和各种必备物资?或许是有机会,却没人敢保证。杜比从幕后得到最近数据,看来达标率仅有四分之一。

  更何况,元舟真的可供五人居住?空间是没问题,有问题的是粮食可否自给自足。在铁道油罐车大小内的空间建立永续生态系极其困难。以亚利桑那州沙漠知名的生物圈二号实验来看,虽说背后有政治与类形而上思想的势力介入,但几个橄榄球场大小的土地供应八人生活所需一法,却无法长期运作。相对来说,苏维埃政府执行了更现实考虑的计划,得到结论是:八平方公尺的藻类——两张乒乓球桌面积的水藻层——就能提供足够一个人类的氧气。元舟外层采充气式,内层有硬壳,两者之间空间充裕。不过如果连食物生产也算进去,就又变得复杂了,更不用说最终目的应当设定为维持数万人在太空生存许多年。要是能呼吸却饿死,那根本毫无意义。此外,方舟世代需要医药、营养、娱乐、感官刺激,生态系统也会失调,得靠杀虫剂、抗生素或更难制造的化学物质挽救。元舟想回避撞击,得使用推进剂,硬件也有维修考虑。云方舟完全去中心化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没有母舰囤积补给品与硬件组件,无法支撑太久。现阶段唯一能担此大任者就是艾丝,但艾丝原始设计不符合这方向。虽然现在大家努力找「维生素」塞进去,也只能推迟资源耗竭的时间点,并未给予方舟世代自行生产的条件,一旦危机降临,死亡人数将相当可观。然而此议题过于敏感,完全没人敢提出。杜比猜测舟议会已经察觉并着手处理,但不想引起无谓争议和恐慌,所以闭口不谈。他其实也该佯装毫不知情。总之,今天任务是从位于喜马拉雅山区的不丹王国接走两个年轻人。

  等会儿的小型演出是否代表全世界真有两万人能顺利进入云方舟、好好活下去?他知道自己得放下内心那个小小雨人——「多疑杜比*」——别想那么多。

  * 取dubious(多疑)和Doob(杜比)头韵谐音的文字游戏。

  两小时之前,他们从驻守在孟加拉国国湾的布什号超级航空母舰起飞。杜比看着巨大船体,暗忖自己几个月以后就要永久住进类似设施,只不过是位于太空轨道。航空母舰可以说是人工岛,数万人挤在科技的结晶上生存。舰上团队的专业能力与效率令人极为赞叹。换作世界各地由不同遴选方式征集而来的人,只接受一年营队训练就要在太空复制出同样规模的运作机制,会不会太强人所难?

  他知道再半小时后自己能得到更多洞见。

  海军直升机飞进山峰间那片迷蒙,在雾霭内钻了几分钟后终于能够看见机场那唯一的一条跑道——距离实在近得有点吓人。虽然平安降落,但直升机距离塔台简直是丢块石头就能砸中的距离。杜比察觉自己忍不住咬紧下巴,马上试着放松。早知道就别先Google查资料,但他已经了解这国家被一万八千英尺高山环绕,全球仅八位驾驶员有资格在此起降——而且那八个人只愿意于阳光普照时在此作业。看样子海军直升机驾驶有自己的游戏规则。总之,这对杜比来说是胆战心惊的体验,他不免怀疑到时要让会爆炸的化学药剂推上太空会有什么反应。

  他在座位上挪动身子,牛皮纸袋从大腿滑落地板。发出结实的咚一声,几乎惊醒泰维史塔克.普劳斯。航程中,泰维就坐在对面,直到最后半小时才好不容易入睡——都是因为时差。他身材颇壮硕,虽然不高,但有摔跤手的外貌,后脑有块地方还秃了。其实他那发量在大学时代就稀疏,随着岁月经过无情扩大,现在那颗子弹形脑袋顶了个中世纪僧侣圆圈发型。不知道泰维是否为了转移别人对他头皮的注意,总是戴着特粗黑框眼镜。他以前很认真做重量训练,但近十年没那么勤劳了,所以肌肉稍微松垮,原点之后尤其明显。但平常坐不住的人在面前一脸昏迷,还是挺稀奇的。

  杜比明白友人为何疲累:泰维希望自己也能获选。他认为只要自己够努力,出现在更多报导、推特上更多人订阅,也许会有大人物灵机一动,想到云方舟需要专业媒体人——一个最初也可能是末代的太空记者。看在杜比眼中其实觉得希望渺茫。世上有太多博士和诺贝尔奖得主排在前头,但说老实话,事态将如何发展,谁也无法预料,总不能叫他连试都别试。

  杜比弯腰捡起牛皮纸袋。那是个一公分厚的信封,大写字母印着不丹王国帕罗市字样。黏合处还没打开,里面装有杜比该趁航程的几小时仔细阅读的信息与工作流程,但他大半时间都盯着窗外云下的青葱原野,还有几条交会在孟加拉国国土地上的大河。

  直升机舱门开启前还有几分钟,他捡起信封没事做,就撕开来取出文件。泰维给一串声音吵醒,但还懒得动,只是睁开眼睛看着杜比读数据。

  「要是看见穿着红色、黄色或者红黄双色衣服的人,代表对方是喇嘛,」他说:「记得要鞠躬。」

  「你说的是南美洲那些像骆驼的动物吗?」

  「那是骆马*不是喇嘛。喇嘛是圣人。反正你双手合十、轻轻点头就对了。」

  * 喇嘛(lama)和骆马(llama,即羊驼)的英文发音相同。

  「但我不信教——」

  「也死不了吧?如果看到左肩披着很大一条黄色围巾的人,那就是国王,头记得要更低。」

  「谢了。还有什么要注意?」

  坐在杜比隔壁的是摄影师玛利欧,三十多岁、蓄着短而黑的胡子,说话时纽约腔明显,对于进入云方舟没有任何妄想。这几小时来,他有时读同一份数据、有时玩玩手机游戏。玛利欧参与相关活动次数较多,决定分享经验,收起手机开口说:「会有人给你们东西,有些看起来可能很旧、很不体面,说不定还有怪味道,但是记得收好。一定要收好。」

  「为什么要给——」

  「因为大家都相信你会帮忙拿到太空保存。」

  「噢。」

  「所以,如果有人递东西过来,就算你看不出究竟什么鬼玩意儿,也请一本正经、慎重其事地接过来行注目礼,然后交给旁边小跟班。」

  「小跟班?」

  「有些人被选出来跟着你到处跑,会帮忙你运送民众送上来的无价之宝。要是不靠他们接手搬回直升机,你会提着大包小包,别说要合十礼拜,连与国王握手都没办法。回到航空母舰以后那些东西都会被扔进海里。」

  「你似乎很习惯了?」

  「这是我第七十三次的绑架行动。走吧。」玛利欧起身时小心翼翼拿起摄影机和装备包,每样东西就定位时,他会拍一下示意。泰维和杜比解开安全带等待指示,摄影师朝门口走两步,驾驶正好开门,湿冷山风带着松树与煤炭味涌入。

  杜比跟过去,差点撞上人——玛利欧突然停下,转身直视他眼睛。「还有一件事。」

  「嗯?」

  「现场气氛会悲哀到难以置信,应该会是你们此生见过最哀痛的场合。保持镇定,尽量别崩溃。」

  他凝视杜比,直到杜比点头回答。「谢谢。」接下来他才转身往外跑。玛利欧要抢先一步才能拍摄到哈里斯博士下机那瞬间。

  哈里斯博士在舱门停下脚步。外面至少有二十几个红黄衣服的人迎接。

  他赶快双手合十于胸口,行鞠躬礼。前面是玛利欧的快门「唰唰唰」闪不停,后头是虚拟键的嘟嘟声,泰维透过手机网络发表现场直播。

  国王亲自开休旅车载他上山,杜比坐在左侧——原来不丹是右驾国家。玛利欧从后座抓角度让两人入镜,隔壁的泰维继续对着手机喃喃自语,留下语音备忘录。陛下开口表示天气不佳,可惜没能看到四周壮阔的山景。

  「但都这种时候了,看风景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他最后改口。

  在帕罗一个十字路口,国王停车,让三个踢足球的男孩子先过去。后头跟着车队,都是丰田汽车,上头坐满喇嘛。

  「追着一颗球就能过得那么开心,」国王沉吟。「可是他们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大灾难即将降临,每次回想就难过。不过如你所见——不去想就没事了。」

  男孩们离开道路,国王继续驱车向前。市区出乎意料与阿尔卑斯山小镇神似,两侧历经风霜的深褐色木造房屋盖在石头地基上。

  「几天前,」国王又说:「他们可能还安慰自己,运气好的话会被选走。」

  「是说掣签吧。」杜比回答。

  「嗯。」国王忽然朝他露出锐利眼神。「你知道吗,负责挑选的是我。」说完回头瞥了泰维一眼,「这段话请别传出去。」

  「抱歉,陛下,这我不知情。」杜比说。

  「先前收到……我想可以称之为简章的东西吧,内容明说,别真的照字面意义用抽签的,放手任机率决定——计划重点是要将最优秀的人送上去。不丹在云方舟只有两个位置,若交给无法充分代表我们民族的人太过愚昧,所以最后变成主观任命。」

  「多数人应该都猜得到。」杜比回答。「可以先将适合人选筛出来,集中以后再从中随机数决定,这样就不必独自揽下所有责任。」

  「身为国王,无论想不想要这责任,时常都是免不了的。反倒在这件事上我还可以找几位喇嘛商议,因为这跟寻找转世活佛的过程有些类似。我们还曾经从骨灰坛抽签。」

  后座上,泰维忍不住开口问。「轮回转世的教义如何解释现在这种局面?」

  国王微笑。「普劳斯先生,这车程才十公里,我已经尽量开慢。倘若有个一万公里,我可就开心了,能慢慢解释和讨论我国人民怎么看待轮回转世。」

  「说得也是,抱歉。」泰维一直盯着屏幕,但脑子捕捉到国王语气停顿,赶快抬头。「会想请教陛下是因为我负责和极客族*沟通——就是那种满脑子数学的人——所以我刚刚在想——」

  * geek的音译兼意译,在美国俚语指高智力、醉心研究但欠缺社交能力的人。

  「七十亿人死亡,只有几千几万人活下来,那么多灵魂都去了哪儿?」

  「嗯。」

  从杜比猜想是主干道的地方,车子转入岔路,绕过河边小木屋上桥。湍急溪水上泛着寒光,自头顶数千公尺冰川落下的石粉冲刷,所以水面浊绿。他心理上还是很难接受再过一年多所有冰川将自地表消失一事。经过几百万年,终于曝露冰川下藏着什么,但却没有科学家能在场记录。

  「我们并不相信单纯的投胎,也就是灵魂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具躯体。轮回对我们而言不是那种意思。」

  「那么你们的信仰实际上是什么样貌?」杜比问。泰维已经没兴趣了,拇指在手机屏幕疯狂敲打。

  「比较简单的比喻是燃烧树干生出的火焰能点亮其他蜡烛,不过我没办法提供你满意的答案,哈里斯博士。这是密宗里不外传、避免外人解读错误的部分。高僧眼中,七十亿灵魂要归向何处,对我而言就像你在论文中提到的量子重力理论一样,完全无法理解。」

  过河以后,两侧几乎垂直隆起。谷地如刀如锯齿,切过陡峭山壁后攀升,发夹弯拐上悬崖顶,耐寒常青树一丛丛在石头缝隙扎了根,雾气如丝如缕,轻抚岩层表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高处一座白塔,竟坐落在绝壁之巅。希腊、西班牙也有这样的建筑,其存在意义就是朝下界宣告:「我们远离红尘俗世的决心有这么高。」

  驶过两旁青葱碧绿,直到地势太倾,四轮难以通行,国王便停在路边,拉好手煞车。「你心肺功能如何?」

  「不算强,」杜比说:「但没有心脏病之类问题。」

  「这儿大约海拔三千,你可以留在车上等我带获选人回来——」

  「谢谢好意,但我也想走走。」杜比往后头瞟一眼,玛利欧像是参透一切般耸耸肩,泰维史塔克.普劳斯好像正咬着舌头。

  沿着山径向上,那群保持礼貌距离跟在后面的队伍由喇嘛、孩童、摄影师与不丹军官组成。国王告诉杜比,目的地名叫「虎穴寺」,相传公元八世纪时第二佛陀咕噜仁波切坐在虎背,自西藏飞来,因此当地宗教视之为至高无上的圣地。之后,当地人在贝玛桑巴哇*(显然是同位圣贤的不同称谓)静坐冥想的山洞周围建造了寺庙群。

  * 即「莲花生」。

  杜比庆幸自己可以按捺冲动,没和国王争辩老虎能不能飞这种事。空气稀薄只是原因之一,这片山林震慑人心的美则是另一因素。此情此景下,他并不在意故事合不合理,反正不是被困在空无一物、毫无景致可言的沙漠,还被强迫灌输莫名其妙的神话故事。能与香格里拉的国王在人间仙境散步几小时,要杜比听什么荒诞或形而上的东西都好。

  几分钟后,云雾中浮现小庙和供坛,途中在一间小茶馆稍事歇息,享用印度奶茶,并眺望虎穴寺奇景。泰维没力气了,说要留在这儿不上去,所以再启程时剩下杜比、玛利欧和国王三人。接下来山路更是崎岖难行,但总算到达修道院正门。国王事前对杜比解释了:寺庙内部原本就是禁地,更何况也狭窄阴暗、像座古老迷宫,并不适合做为仪式会场。隐居高山的僧人并不需要庄严隆重的大广场。

  所以他们停在白色寺院前方岩台的开阔空地上,两名未来的方舟世代已经久候多时。一男一女,都二十出头,杜比猜想他们身上穿的应是传统服饰:男的是及膝布袍,以及肩膀到腰际的白色大围巾;女的以一捆色彩斑斓的布缦从腰部缠住,自然垂下至脚踝,形成圆柱状的裙子,上半身套着黄丝外衣,衣服上绣了以绿松石等珠宝串成的链子。

  如果艾米莉亚在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女孩衣物上的百种细节:织法、刺绣、饰品、褶垂乃至于用色。她一定能和国王成为好友,说不定还能将那袭藏黄丝巾借过来鉴赏。而之前在帕罗市内,艾米莉亚一定会下车陪那三个踢足球的男孩聊天嬉戏。该来的是她,不是杜比。

  然而,要上方舟的却不是艾米莉亚,是他。

  男孩叫做多杰,女孩叫做吉美,两人身后有几位满身皱纹、穿着类似服装的耆老,想来应是家人。除此之外也有几个喇嘛。经轮转动,寺院内传出敲钟与诵经声。

  接着,所有人都哭了。

  他们纷纷朝国王跪下。

  杜比庆幸泰维没跟上来。

  他们操着当地语言对话,杜比连这种语言的名字都不知道。玛利欧已经见怪不怪,情绪平静无波,四处穿梭拍照,时而跪下,甚至趴在地上,只为了能将山峰或寺庙屋顶放到背景内。

  杜比还不明白眼前是什么状况,但眼睛离不开那些老人家。他们在君主面前努力保持镇定,可是压抑不住内心激昂酸楚的情绪。因为和多杰、吉美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杜比暗忖,这比两个年轻人眼睁睁死在面前还难受,因为死亡是个终点、有个墓地做依托。但他们只能听着直升机嗡嗡带走两个孩子。一定有人出面安抚,表示多杰和吉美会带着不丹文化传承,在太空过得很好,然而杜比清楚得很:那些承诺都是虚假。两个孩子的亲人只能抓紧缥缈的慰藉,迎接十五个月以后生命终结那一刻。

  于是他对自己的身分有了更深的认识。为什么末日将至,地球人没有陷入动乱?不能说完全没有,违法乱纪事件频传,但大部分人态度算是出乎意料的冷静。

  原因就在于,无论都市乡村,各地都有数万以至于数十万人参与这样的仪式,而且每一场都经过精心设计,世人已经打从内心相信,云方舟是最后的希望。

  杜比小时候读过希腊神话里忒修斯和牛头人的故事:雅典人相信,每隔几年就要以抽签方式选出七个童男童女,丢进克里特岛迷宫让怪物吃掉。撇开后来那个线团到底是有多巨大不谈,光是前提就令他啧啧称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愿意这么做?谁会以抽签强迫孩子接受那种命运?

  答案是不丹人、西雅图人、乌拉圭南部卡内洛内斯省、卢森堡大公国以及新西兰南岛的居民。接下来两周,杜比要拜访这些地方、接走掣签获选的年轻人。人类愿意、也相信仪式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事物。

  如玛利欧提醒,有人送上历史悠久的古物。僧侣看来也历尽沧桑,他们老泪纵横,却嘴角上扬,杜比接过转经轮、经书与雕刻,他们便鞠躬后退。

  国王牵起多杰和吉美的手,转身背对前来饯别、祝福的人群。他对杜比点点头,彷佛意思是「轮到你了」。

  于是杜比也最后一次鞠躬,转身领大家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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