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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我再也憋不住了,”兰塞姆想,“憋不住了,憋不住了。”冰冷黏滑的东西从下到上漫过他疼痛的躯体。他决定不再憋气,干脆张开嘴,死了算了,但他的意志并不听从这个决定。不仅胸口,而且连太阳穴也感觉似乎要炸开。挣扎也没用。他的胳膊也碰不到什么东西,腿也动不了。他知道双腿在往上去,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希望,因为,海面离他太远,他坚持不到那里。当死亡迫在眉睫时,所有关于来生的概念全从他脑子里消失了。一个抽象的命题“这是一个垂死的人”冷冷地漂浮在他眼前。突然,一阵巨响传到他耳朵里,那是令人无法忍受的轰隆声和叮当之声。他的嘴不自觉地张开了。他又能呼吸了。在充满回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抓到了一块像沙砾层的东西,并拼命地踢开那个还紧抓着他的腿的东西。随后,他果真挣脱了,于是又再次挣扎着向上走:他在满是鹅卵石的海滨上差不多是半身在水里半身在水外盲目地挣扎,随处可见的锋利的岩石,割破了他的脚和胳膊肘。黑暗中充斥着呼哧呼哧的诅咒声,一会儿是他自己的声音,一会儿是韦斯顿的声音,还伴有痛苦的叫喊声、叮叮当当的震荡声和费劲的呼吸声。他终于骑到了敌人身上,双膝夹紧它的两肋,直到它肋骨断裂,同时还用双手掐住它的脖子。而它却拼命地撕拉他的胳膊。不知为什么,他竟能受得了它的撕拉,还继续压着它不放。以前他曾这么压过一次,但那是压住动脉,为了救命,不是为了要人家的命。这种情形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那东西停止挣扎很久后他都不敢松手。即便在他确信它不再呼吸后,他还依然坐在它胸口上,还是用他疲惫的双手掐住它的脖子——虽然手现在已放松了些。他自己也差不多昏过去了。数到一千后他才改变了自己的姿势。即便在那个时候,他还是继续坐在它的身体上。他不知道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跟他说话的那个灵魂是不是韦斯顿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骗。不过,那事实上也没什么两样。毫无疑问,受罚对象已被混淆了:泛神论者错误地希望从天堂得到的东西,坏人却实实在在地在地狱里得到了。他们被熔化成他们的“主人”的一部分,就像一个铅做的士兵滑落到煤气灶上的勺子里失去了自己的形态一样。问题是,无论是撒旦还是被撒旦吞噬的什么人在任何情况下行动与否,从长远看来都没明显的意义。重要的是,这会儿不会再受骗上当了。
除了等待清晨的到来,也无别的事可做。依据周围轰轰隆隆的回声,他判断出他们正处在悬崖间一个窄窄的夹缝里。至于他们是怎么到那里的,那倒是个谜。离天明一定还有许多个时辰。这可真是个相当恼人的事。在日光下检验尸体并进一步采取措施确保尸体不会再复活之前,他决定还是压在尸体上不动。他得尽量设法度过这段时间。卵石遍地的海滩不是很舒服。他尝试向后仰身时,发现背后是一堵锯齿状的墙。所幸的是,他太累了,哪怕是能静静地坐着也令他心满意足了。但是,这个阶段很快过去了。
他尽一切努力过好这段时间。他决意不再考虑时间如何逝去。他告诉自己,“唯一保险的办法是想想最早的时间可能是什么时候,然后再假定真正的时间会比那早两小时”。他用讲述自己在皮尔兰德拉的整个历险经过来打发时间。他背诵所有他能记起来的《伊里亚特》、《奥德赛》、《埃涅伊德》、《罗兰之歌》、《失乐园》、《卡勒瓦拉》和《斯纳克之猎》中的语句,还有他大学一年级创作的有关日耳曼语音规则的韵文。他尽可能地耗费很长时间在脑子里搜寻他想不起来的语句。他给自己摆了局难棋:试图草拟出他眼下正在写的一本书的一章。但一切都相当失败。
他不停地在做着这些,不时被无法克服的倦怠打断,直到他似乎很难记起那个夜晚前的一段时间。他几乎不能相信,对一个无聊的、不能入睡的人而言,十二个小时竟是那么漫长。还有那噪音——那种如拖鞋般吧嗒吧嗒的难听的声音,使人感到非常不舒服。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个地方竟然没有一丝香甜的夜风,一点也不像皮尔兰德拉其他地方那样能遇到微风,真是奇怪。同样奇怪的是(他似乎几小时后才想到这点),他竟然没见着发出磷光的波峰。慢慢地,他想出了可能解释这两种现象的一个理由,这理由同样也能解释为什么黑暗会持续这么久。这个想法对任何担惊受怕的人来说都太可怕了。他控制好自己的身子,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开始沿着海滩谨慎前行。他前进得很慢,不过,他伸出去的胳膊马上就碰到了陡峭的岩石。他踮起脚尖,把胳膊使劲往上伸。但除了岩石,什么也摸不到。“别害怕。”他告诉自己。他又开始摸索着回去。他回到“非人”的尸体处,从它旁边走过,又围着对面的海滩走得更远。海滩很快就拐弯了。他走了不到二十步,一直举过头顶的手就碰到了什么。那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岩石顶。再往前走几步,它就更低了。再后来,他只好猫着腰走。再稍后,他不得不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显然,岩石顶越来越低,最后又接着水边了。
绝望之中,他又摸索着回到尸体旁坐了下来。情况现在一清二楚了。等待黎明的到来毫无意义,因为就算到世界末日,这里也不会有黎明。或许,他已等待了一昼夜了。轰轰隆隆的回声、停滞的空气、这地方的气味,一切都证实了这一点。他和他的敌人下沉时,显然因为百分之一的几率碰巧沿悬崖中的一个孔被带到了水平面以下很深的地方,到了一个大洞的边缘。可以反方向走出去吗?他往下走到水边——或者说是摸索着走到有湿湿的鹅卵石的地方,在那里找到了水。水远远地在他身后隆隆作响,突然拽着他往后退,他只好伸开四肢趴在海滩上紧紧扣住石头才能抵挡住它。跳进那里面毫无用处——对面的洞壁只会把他的肋骨挤断。假使有光,一个人能从高处跳下去,倒是可以设想他会到达最底部撞上出口的情形……但很难说。无论如何,光是没有的。
尽管空气不是很好,他还是认为必定有什么地方在为这个禁闭之地供给空气——至于空气是不是从某个他可以到达的缝隙里进来的,则另当别论。他立刻转身,并开始在海滩后面的岩石处探寻。起初似乎很无望,但他不会轻易死心,他深信缝隙可以把人引向某个地方。一段时间之后,他的双手摸到了一个大约三英尺高的岩棚。他登了上去。他本以为这不过几英寸深,可他的手在前面却摸不着石壁。他非常谨慎地向前挪了几步。可右脚却碰到了什么锋利的东西。他痛得叫了起来,便更加小心地前行。不久,他发现一块垂直的石头——又平又高,是他够得着的高度。他转向右边,它立刻就不见了踪影。他再向左转,继续向前,可一下子就被绊住了,伤了脚趾头。稍事处理后,他开始手膝着地爬行。他几乎被大石头包围了,但这方法很可行。差不多才十分钟时间,他已向上爬行了老远,而且爬的是陡坡。他时而在滑滑的鹅卵石上爬,时而在一些大石头的顶端爬。随后,他又爬到了另一个石崖。上面四英尺高处似乎又有一块岩棚,但这次这个真是很浅。他爬了上去,身子贴在石头表面上,向左右伸手想再抓住什么东西。
当他抓到一个东西并意识到就要开始真正的攀爬时,他犹豫了。他意识到上面可能是一个即便在大白天装备整齐时他也不敢攀爬的石崖。但“希望”又小声对他说,也许同样可能的是,它只有七英尺高,几分钟的镇静可能会把他带到那些通向大山深处、稍稍有些蜿蜒的通道里,而那大山深处已在他的想象中赢得了坚定的位置。他决定继续向前。事实上,让他担心的倒不是害怕跌下来,而是害怕自己离开水。饥饿,他认为能面对,但口渴不行。不过,他还是继续前进了。有一段时间,他做了些在地球上从未做过的事情。无疑,在某种程度上黑暗对他有好处:因为在黑暗中他没有高度和晕眩的感觉。另一方面,只靠触摸做事可以使他疯狂地往上爬而无感觉。毫无疑问,如果当时有人看到过他,一定是见他一会儿似乎在愚蠢地冒险,一会儿又似乎过于谨小慎微,止步不前。他尽量不去想是否可能仅仅在爬向一堵峭壁。
一刻钟后,他发现自己已在一块宽阔平坦的平台上——要么是一个更深的岩棚,要么是一堵悬崖的顶部。他在这里休息了一会,恢复元气。然后,他站了起来,继续摸索着向前,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再遇到一堵石墙。在走了三十步后还没有遇到一堵石墙时,他试着大叫,进而从声音上判断出,他目前正处在一个相当开阔的地方。他继续前行。地面上是些小鹅卵石,而且向上倾斜得很厉害。虽然还有些更大的石头,但在摸索着向前时,他学会了弯起脚趾头,所以他很少再刮伤脚趾头了。一个小麻烦是,即便是在一片漆黑之中,他还是不得不睁大眼睛观看。这事挺麻烦,弄得他眼前尽是些虚幻的五光十色。在黑暗中爬坡的行程很慢,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他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在绕圈子,或误入这个行星表层下面一个永远走不到头的长廊。但稳步向上前进在某种程度上又使他定下心来。对光的渴望令他非常痛苦。他觉得自己想念光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想念食物一样——他想到了四月的山坡,湛蓝的天空中飞驰着奶色的云朵,还有温馨地散落着书和烟斗的桌子上台灯一圈圈静谧的光晕。他的脑子一片混沌,他觉得自己正在走的斜坡不仅暗,而且黑,像是沾满了煤灰一样。他觉得自己手脚一定因碰到它也被弄黑了。每当想象自己到达有光的地方,他同时也会想象光照亮了他周围这个煤灰般的世界的情景。
他的头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他吓得半死,一屁股坐了下来。等他回过神来时,通过触摸,他发现那个鹅卵石的斜坡已经接上一个平平的岩石洞顶。他坐在那里想着这个发现时,心情非常沮丧。从下面传来的微弱忧伤的波涛声告诉他,他现在是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最后,虽然希望渺茫,他还是开始往右走,举起胳膊摸着洞顶,想让自己不偏离洞顶。但洞顶马上就缩回到他摸不着的地方了。许久以后,他听到了一种水声。他更加缓慢地朝前走,生怕碰到瀑布。这里已开始有潮湿的鹅卵石了。最后,他站到了一个小水塘里。向左望去,他发现那里确实有一个瀑布,但实际上只是一条细流,根本无法威胁他。他跪在泛着涟漪的水塘里,从瀑布那里接水喝,然后把他疼痛的脑袋和疲惫的双肩没入水中,马上感到精神了许多。他又尽力往上去。
虽然石头上因有些青苔而湿滑,而且水塘的有些地方也很深,但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困难。大约不到二十分钟,他到达了顶部,依照他的喊叫和观察回声来判断,他现在肯定是在一个很大的洞里。他以溪流作为向导,逆流而上。在那平淡无奇的黑暗中,溪流真可谓某种伴侣。某种真正的希望——一种不同于在绝望中给人支撑的一般的希望——开始进入他的脑海。
此后不久,他开始为噪声而心烦。数个小时之前他在那个小洞里最后听到的微弱的海浪轰鸣声现在已经消失。现在的主导性声音是溪水轻缓的哗哗声。但此刻,他开始觉得自己还听到了别的声音。有时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他身后的水塘里发出的沉闷的扑通声;有时,更神秘的是,那声音像是金属在石头上拖拉发出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声音。他先是发挥想象,试图想象出那是什么声音。后来,他停下来一两次去听,但什么也听不到。但每当他继续前行时,那声音就又开始响起了。最后,他又一次停下来,这次倒是清楚无误地听到了那个声音。会是“非人”复活了并一直在跟着他吗?但那似乎很不可能,因为它的全部计划就是要逃掉。但要排除其他可能性却非易事——这种可能是,这些洞里可能有寄居者。事实上,他全部的经历使自己深信即便洞里有这类寄居者,那也很可能是无害的。但他又不太相信寄居在这个地方的任何活物会让人感到舒服。“非人”的一点回声——抑或是韦斯顿的话又回到他脑海里:“表面一切都很美妙,但在下面深处却是漆黑、滚烫、恐怖、臭气熏天。”他马上想到,如果有什么活物跟着他逆流而上,那么他完全可以离开溪岸等那玩意儿超过去。但如果它想捕捉他,那很可能是根据气味来捕捉。无论如何,他不能冒险离开小溪。最后,他还是继续前进了。
不知是因为虚弱(因为现在他确实很饿),还是因为身后的声音迫使他加快步伐,他感到浑身热得不自在。他把脚放进溪水里时,连溪水似乎也不那么使人感到神清气爽。他觉得,无论是不是被什么东西追赶,他得稍稍休息一会儿。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光。他的眼睛此前经常被骗,所以起初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闭上双眼数到一百再把眼睛睁开。他转过身,坐了几分钟,祈愿这次不再是幻觉,然后又再看。“嗨,”兰塞姆说,“要真是个幻觉,这幻觉也够顽固的。”他眼前是一丝微微泛红的,非常微弱,闪闪烁烁的光亮。那光太弱了,什么也照不亮。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他说不出是在五英尺还是五英里之外。于是,他又立即出发,心怦怦跳个不停。谢天谢地,这溪流似乎正引着他走向光亮。
在他以为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时,却发现自己已进入光里。那是在水面上的一个光圈,水在那里形成一个很深的,泛着微波的水塘。水来自上方。他走进水塘向上张望。一片不规则的光(现在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到是红色)就在他正上方。这时,光亮可以照清紧贴在他周围的东西。等他看清一切时,发现自己正仰望着一个漏斗型的缝隙。下口在他所在的洞顶,就在头顶上几英尺远的地方。上口显然是在另一个更高的洞的地面上,光是从那里发出的。他可以看到那漏斗坑坑洼洼的壁,壁上微微有些光,上面覆盖着相当讨厌的、一条条、一块块果冻般的植被。水像是温雨一样从上面涓涓流下,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这温水和那红光都表明上面的洞是被地表下的火照亮的。读者不会明白,兰塞姆后来想到这事时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稍有可能,他就立即决定进入上面的洞里。他现在想,当时真正促动他的是对光的渴望。第一眼看到那漏斗型的裂缝时,他就恢复了自己世界的空间感和比例感。这简直就像把他从大牢狱里救出来一样。这似乎让他明白了更多关于当时处境的东西:重新给了他整个空间方向的参照系,如果没有它,一个人几乎不能说自己的身体是自己的。此后,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可怕的、黑咕隆咚的空间中去——那个煤灰和尘垢的世界,那个不知大小,不知长短的世界,那个他一直在其中流浪的世界。可能他当时还以为,只要他走进有光的洞里,无论跟踪他的是什么,都会停止跟踪。
但想进洞绝非易事。他无法到达那漏斗的入口处。就算他跳起来也只能够得着墙壁上植被的边缘。最终,他想出来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计划,但这也是他能想出的最佳计划了。这里的光刚好能使他看清楚沙砾中有一些石头。他马上干了起来,想在水塘中央堆起一个石堆。他干得相当兴奋,经常不得不把干好的推倒重来。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把石堆堆得足够高。当最终堆好时,他浑身是汗,摇摇晃晃地站在堆顶上,但真正的危险还在后面。他不得不揪住头上方两边石壁上的植被。他相信好运会眷顾他的,植被是不会被拽下来的。他尽可能迅速地半跳半拖地把自己吊上去,因为他确信,就算植被结实,也不会长时间不掉下来。就这么东弄西弄,最后他竟然成功了。他背靠着裂隙的一边,脚蹬着另一边,像一位攀登者爬烟囱一样挤进了裂隙。厚厚软软的植被保护着他的皮肤。向上挣扎了几次后,他发现通道壁很不规则,用通常的方法根本就无法攀爬。温度上升很快。“我真傻,居然上这儿来。”兰塞姆说。不过,话音刚落,他就来到了顶部。
刚开始,光照得他什么也看不见。当终于可以看清周围的环境时,他发现自己是在一个空旷的大厅里。大厅里火光一片,给他的印象是,大厅似乎是掏空红泥而形成的。他沿着厅的长边望去,发现地面向左边倾斜。右边向右上方倾斜,似乎是一个悬崖的边缘,峭壁旁边就是一个发出炫目的光的深渊。一条宽宽的浅河沿洞中央流过。洞顶高得不见影儿,但一堵堵如山毛榉树根一样弯弯曲曲的石壁直插黑暗之中。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扑通扑通地走过小河(水很烫),走向悬崖边缘。火似乎是在他下面数千英尺之处,他看不到火坑的另一边,火焰在火坑里膨胀着,呼呼作响,不停翻腾。他的眼睛只能承受大约一秒钟。他转过身来,洞的其他地方似乎还是一片漆黑。他热得浑身难受,于是从悬崖边缩回身子,背靠着火坐着,试图集中思想。
他的思想是以一种未曾预料的方式被集中起来的。韦斯顿(如果是韦斯顿的话)最近鼓吹的有关宇宙的全部景象以不可抗拒之势如坦克车般突然袭来,控制了他的大脑。他好像开始明白他一生中一直都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那些鬼魂,那些该死的鬼魂是对的。皮尔兰德拉的美,绿夫人的天真,圣徒们所受的苦和罪,人的慈爱都只不过是表皮和外在表现。他所称的各个世界不过是各个世界的外皮,只有地表下四分之一英里那么厚。从那里穿过数千英里的黑暗、寂静和地狱之火,一直到每个星球的中心才是“现实”之所在——空荡荡的、被废掉的、彻头彻尾的白痴——所有的灵魂与此毫不相干,在它面前一切努力皆枉然。无论是什么东西在跟踪他,它都会从那个潮湿黑暗的洞穴里上来,都会被立刻从那个可怕的通道里排出来,而他随后也会死去。他眼睛紧盯着他刚刚从中出来的那个洞口。然后——“我同样在思考。”兰塞姆说。
一个在火光下猩红色的人形做着不自然的“非人”类的动作,缓缓地、摇摇晃晃地爬出来到洞穴的地面上。那当然是那个“非人”。它拖着断腿,下颌张得像死尸的下颌一样。它直起腰来,成站立姿势。不久,别的什么东西紧跟在它身后从洞里出来了。先出来的东西看着像树枝,紧接着是七八个亮点,像一个星座那样不规则地凑在一起,再接着是一堆反射着红光的管状物,像是被抛过光似的。当树枝状的东西突然分解成细长的电线般的触须,星星点点的光变成了像贝壳头盔似的头上的眼睛时,他的心猛地一惊。可以看得出,紧随其后的那个大家伙有一个巨大的、差不多是圆筒形的躯体。吓人的东西随之而来——它长着尖角,许多条腿是长在一起的。就在他以为看到了整个躯体时,马上又来了第二截躯体,紧接着又是一截。这玩意儿由三部分构成,只有一个类似黄蜂腰的东西把三者连起来。但三部分似乎并不真的在同一条线上,这使得它看起来像是个被踩扁了的、巨型的、多腿的、摇摇晃晃的残体。它就站在“非人”身后,所以二者的影子合二为一,大得吓人,在后面的岩石墙上晃动。
“它们想吓唬我。”兰塞姆心想。就在这时,他深信是“非人”召集了这个在地上爬的大家伙,而且在敌人露面之前,那些邪恶的思想就通过敌人的意愿被灌进他的大脑了。想到他的思想可以从外面被支配,这激起了他的愤怒,而不是恐惧。兰塞姆发现自己已站了起来,正朝“非人”走去,而且在用英语说着什么,也许是些愚蠢的话。“你认为我会容忍这些吗?”他大叫道,“从我脑子里滚出去。它不是你的,我告诉你!出去。”他边叫边从小溪边捡起一块锯齿状的石头。“兰塞姆,”“非人”哑着嗓子说,“等等,我们俩都中了圈套了……”但兰塞姆已经开始行动了。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走——我是说阿门。”兰塞姆边说边使尽吃奶的力气把石头扔向“非人”的面部。“非人”如同一根铅笔一样应声倒下,脸被砸得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来。兰塞姆看也不看一眼就转向另外那个吓人的玩意儿。但那个吓人的东西到哪里去了?那玩意儿还在那里——无疑是个形状怪异的怪物,但所有的憎恨从他头脑里消失了,无论是当时还是其他任何时候,他都再也想不起来了,也无法弄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和一个比自己多长眼睛和腿的动物反目。他从孩童时代起就有的对昆虫和爬行动物的感觉就在那一刻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关掉无线电再也不会听到讨厌的音乐一样。显然,从一开始,那就是敌人的一个黑色魔咒。有一次,在剑桥,当他坐在敞开的窗前写东西时,他抬起头,吃惊地看到(如他认为的那样)一个五颜六色,形状极为可恶的甲壳虫正从他纸上爬过。再定睛一看,却发现那只是一片被微风吹动的枯叶;于是,那些使它看着丑陋的曲线和凹角立刻变成了美丽的东西。此刻,他几乎有相同的感受。他马上明白那玩意儿并无意伤害他——一丁点恶意也没有。它是被“非人”拖到这里的,现在正静静地站着,尝试着转动它的触角。它显然不喜欢周围的环境,费劲地转过身子,开始往下爬向它来的那个小洞。看到它那三节身体的最后一节在缝隙的边缘颤颤巍巍前行,并把鱼雷似的尾巴翘在空中时,他的评语是“像一节有生命的火车”。
他转向“非人”。它几乎没有留下可以被称做头的东西,但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冒险。他揪住它的脚踝,把它拖到悬崖边上,稍事休息后,把它推了下去。头几秒钟,对着火海,他看到了它黑色的身形。那就是它的结局。
他不是爬回,而是滚回小溪旁痛饮一番。“也许我命该了结于此,也许不是。”兰塞姆暗想,“但我今天再也不会往前迈一步了。除非是为了救我的命——不是为了救命,今天再也不走了。就这样了。荣耀归于上帝。我累了。”一眨眼工夫,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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