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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7 在美洲捕鳟鱼

旅途开始得不顺利。首先,天在下雨。其次,他不喜欢丢下克莱尔,尤其是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第三,他特别担心约翰,在他离开时,他很不喜欢约翰的样子——神志不够清醒,像虎鲸一样气喘吁吁,脸上长满了皮疹,几乎认不出来了。第四,威廉刚才朝他下巴打了一拳。他紧紧抓住威廉的后颈,用力摇晃他,足以让他的牙齿痛苦地相互撞出咔咔声。
“好了。”他说,然后松了手。威廉踉跄了几步,失去平衡,突然坐到了地上。他怒视着坐在畜栏旁边泥巴里的威廉。过去二十四小时里,他们两人始终在断断续续地争论,最终他忍不住了。
“我很清楚你说的是什么。但是,我说的是,你要跟着我走。我已经跟你说了原因,就这样定了。”
威廉低下头,凶狠地怒视着。他没有那么容易被吓住,但是詹米也知道伯爵都不习惯被普通人恐吓。
“我不走!”威廉再次说道,“你不能逼我!”他站起来,紧咬着牙齿,然后转身朝小屋走去。
詹米伸出长臂,抓住威廉的衣领,把他拉了回来。看见威廉抬腿踢人,詹米握起拳头,干脆地朝他的肚子上打了一拳。威廉鼓起眼睛,抱着肚子弯下了腰。
“别踢人,”詹米温和地说道,“那样没礼貌。至于逼你,我当然能够逼你。”
威廉脸色通红,嘴巴张张闭闭,就像金鱼受到了惊吓。他的帽子掉在了地上,雨水让他的几缕黑发贴在了头上。
“你很忠诚,想待在你的继父身边,”詹米继续说道,同时把脸上的雨水擦去,“但是你帮不了他,而且留下来会害了自己。所以你不能留下来。”他从眼角瞥到有动静,木屋窗户上涂过油的兽皮被掀开,然后又被放回去。那是克莱尔,她无疑在好奇为什么他们还没有走。
詹米拉着威廉屈服了的手臂,带他走到备好鞍具的马旁边。
“上去。”他说道,然后满意地看着威廉不情愿地踩着马镫,翻身骑了上去。詹米把他的帽子扔上去,戴上自己的帽子,然后也骑上了马背。不过,在出发时他抓着两匹马的缰绳,以防万一。
“你,先生,”威廉在他背后气喘吁吁、愤怒地说道,“就是个粗鲁的人!”
詹米既觉得生气,又忍不住想笑,但是最终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回头看了看,看见威廉也把身子转了过去,危险地朝边上倾身,半坐在马鞍上。
“别那样做,我不想把你的双脚绑在马镫上,但是我肯定会那样做。”他向威廉建议道。威廉很快坐直身子,怒视着他。
威廉把双眼眯成亮蓝色的三角形,但是他显然听信了詹米的话。他仍然咬着牙齿,但是他的肩膀稍微放低了一些,暂时认输了。
整个早晨,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着赶路,细雨飘到他们的颈子上,让披风的肩部变得更重了。威廉或许已经认输,但是没有认输的风度。他们下马吃饭时,他仍然闷闷不乐,但至少在去打水时没有抗议,而且在詹米饮马时,他还把剩下的食物打包收了起来。
詹米悄悄地观察着他,他没有麻疹的症状,虽然皱着眉头,但脸上没有皮疹。他虽然在流鼻涕,但是那似乎只是因为天气。
“有多远啊?”到了中午,威廉的好奇心压过了他的固执。詹米早就把威廉的缰绳还给了他——现在不担心他独自寻路回去了。
“或许要走两天。”在弗雷泽岭到安娜奥卡之间的这种山地里,骑马比步行快不了多少。但是,骑马能够带些有用的小东西,比如说水壶、额外的食物,以及两根雕刻过的鱼竿。他们还带了一些送给印第安人的小礼物,其中包括一小桶家酿的威士忌,用来帮助缓冲他们带去的坏消息。
他们没有必要着急,倒是有理由放慢速度——克莱尔明确地告诉他至少要过六天才能把威廉带回去。到那个时候,约翰的病就不会传染了。那时他应该已经快康复了——或者已经死了。
克莱尔表面上很有信心,向威廉担保说约翰勋爵不会有问题,但是威廉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了忧虑的神情。这让他心里有一种空洞感。这种感觉或许也是因为他要离开。他帮不上忙,疾病总是让他感觉到无能为力,让他既害怕又愤怒。
“那些印第安人——他们友好吗?”
詹米能够听出威廉声音中的疑虑。“友好。”他感觉威廉在等着他补充“大人”这个称谓,但是他没有那么做,心中感觉到些许任性的快感。他骑马走到旁边,放慢了速度,以这样的方式邀请威廉赶上来并行,同时朝威廉微笑。
“我们认识他们已经有一年多了,而且到他们的长屋做过客——是的,安娜奥卡的人们比我在英格兰遇到的大多数人更有礼貌,更热情好客。”
“你在英格兰生活过?”威廉惊讶地看了看他,而他则在心里咒骂自己不小心,但是幸好威廉更加关注印第安野人,不那么关注詹姆斯·弗雷泽的个人历史。詹米把这个问题敷衍过去了。
看到威廉不再阴沉,不再心事重重,开始关注周围的事物,詹米感到很开心。他尽力鼓励这种状态,给他讲关于印第安人的故事,指出路上动物的痕迹。威廉逐渐变得礼貌起来,这让詹米感到高兴。詹米自己也乐意用谈话的方式来分散注意力,他的心里思绪万千,沉默下来就很难感到舒适。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如果约翰勋爵不幸去世——那威廉怎么办呢?他无疑会返回英格兰,去找他的祖母——而詹米就会从此不再有他的音讯。
除了克莱尔,就只有约翰勋爵清楚地知道威廉生父的真相。威廉的祖母有可能会对这个真相半信半疑,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承认自己的孙子会是詹姆斯党叛徒的私生子,而不是已故伯爵的合法子嗣。
他向圣布里吉特简短地祈祷,希望约翰·格雷能够安全,试着打消心中难以消除的担忧。尽管他感到忧虑,但是也开始享受旅途了。雨变小了,偶尔有几颗雨滴轻轻地洒下来。森林里,新长出来的树叶和肥沃的深色腐叶土都在雨后散发着芳香。
“你看到那棵树树干下面的抓痕没有?”他用下巴指了指一棵巨大的山核桃树,树皮破破烂烂地吊着,露出许多细长的、平行的白色抓痕,离地大概六英尺。
“看到了。”威廉脱下帽子,在大腿上把雨水拍打下去,然后向前倾身,更仔细地观察,“是野兽抓的吗?”
“是熊,”詹米说,“而且是才抓出来的——你看抓痕里面的树汁还没有干。”
“它在附近吗?”威廉看了看周围,表情里的好奇比担心更多。
“没有特别近,”詹米说,“不然我们的马会变得不安分。但是也足够近了。注意看,我们有可能会看到它的粪便或者脚印。”
如果约翰去世了,那么詹米与威廉的薄弱联系就会断裂。他早已接受了目前的情况,毫无抱怨地接受了目前这种必然性,但是如果麻疹不仅夺走他最亲密的朋友,还隔断了他与儿子的所有联系,那么他肯定会感到悲痛欲绝。
雨已经停了。他们绕过山翼,向上走出山谷时,威廉发出惊讶且愉悦的低声感叹,在马鞍上坐直了身体。在积雨云的映衬下,一弯彩虹挂在远处的山坡上方,在下方很远的山谷底部投下完美的闪烁的光线。
“噢,真壮观!”威廉说道,转身朝詹米灿烂地笑着,忘掉了他们之间的不快,“你之前见过这样的场景吗,先生?”
“从没见过。”詹米说道,也朝他微笑起来。他有点震惊地想到,在荒野里的这几天,或许是他能够见到或了解威廉的最后的日子。他希望不用再次揍他。
* * *
詹米在树林中总是睡得很浅,听到声响后他立即醒了过来。他一动不动地躺了片刻,不确定那是什么声音。然后,他听到了低弱的哽咽声,意识到那是低声的哭泣。
他忍住没有立即翻身伸手去安慰威廉。威廉想保持自己的尊严,所以特别努力地不让詹米听见。詹米躺着不动,看着上方浩瀚的夜空,同时聆听着威廉的哭声。
威廉不是因为害怕而哭泣,对于睡在黑暗的树林里,他并没有表现出害怕,而且如果真的有大型野兽出现在附近,他不会憋着不说。他生病了?哭声不只是哽咽在喉咙里的呼吸不畅——或许他身体疼痛,但是碍于面子而不说。正是因为这种担心,詹米才开口说话了。如果威廉患了麻疹,那就得争分夺秒,詹米必须立即带他回去见克莱尔。
“大人?”他轻声说。
抽泣声立即停止了。他听到威廉吞咽的声音,以及他用袖子擦脸时弄出的摩挲声。
“怎么了?”威廉说,假装很冷静,但沙哑的声音出卖了他。
“你不舒服吗,大人?”詹米已经能够判断出来,他并没有不舒服,但是把这个问题当作借口也不错,“你是肚子疼吗?有些时候吃苹果干会让人不舒服。”
火堆那边传来深呼吸的声音,然后是抽鼻子的声音,显然他是在悄悄地擤鼻涕。火堆已经燃烧得只剩下余烬,但是詹米仍然能够看到威廉的黑色身影坐起来,蹲在火堆的那头。
“我……呃……是的,或许是……有点肚子痛。”
詹米坐了起来,披肩从肩膀上落了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安慰道,“我这里有药水,能够治各种胃病。你先好好休息会儿,大人。我去打水。”
他起身走开,尽量不去看威廉。他用水壶从溪边打水回来时,威廉已经擤了鼻子,擦了脸,正抱着膝盖坐着,脑袋靠在膝盖上。
从旁边经过时,他没忍住摸了摸威廉的头。真是特别熟悉。威廉的黑色头发摸起来柔软、温暖,而且还有些许汗湿。
“肚子痛,是吧?”詹米和蔼地说着,跪下去把水烧上。
“嗯嗯。”威廉的声音在盖着膝盖的毯子里显得模糊不清。
“很快就好了。”詹米说道。他伸手去拿毛皮袋,然后在袋子里的各种东西中寻找,最终掏出一个小布袋,布袋里装着克莱尔给他的各种干药草和花。他不明白克莱尔怎么会知道他能用上那个布袋,但是他早就不会怀疑她在治疗方面——无论是心灵上,还是身体上——所做的任何事情了。
刹那间,他感觉特别感激她。他见过她看威廉,知道她当时的感受。她之前当然知道关于威廉的事情,但是亲眼见到自己丈夫与其他女人同床的鲜活证据,这种事情不应该让妻子去忍受。也难怪她会不待见约翰,毕竟他把威廉带到了她的眼前。
“药很快就会泡好。”他安慰着威廉,同时像他之前见克莱尔做过的那样,把芳香的草药搓进木杯子。
克莱尔并没有责怪詹米。至少没有像知道莱里时那样责怪,他心想,突然回忆起她在知道关于莱里的事情后的反应。她当时把他当作恶魔,可是后来在知道关于吉尼瓦·邓赛尼的事情时……或许只是因为威廉的母亲去世了?
想到这点时,他身体里好似有把利剑穿过。威廉的母亲去世了:不只是他真正的母亲——那位在他出生当天就去世的女人——而且还有那位他这辈子都称为母亲的女人。现在他的父亲——或者说那个他称为父亲的男人——患病躺着,而且就在几天前,那种疾病才在他眼前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詹米心想着,下意识地抽动了嘴巴。
不是,让威廉在黑暗中独自哭泣的不是恐惧,而是悲痛。同样也在幼年丧母的詹米·弗雷泽本应该一开始就知道这点。
让威廉坚持要留在弗雷泽岭上的不是固执,甚至也不是忠诚,而是他对约翰·格雷的爱,他对约翰·格雷有可能去世的担忧。让威廉在夜里哭泣的,也正是这种爱,正是那种对父亲的担忧。
詹米心中长出了不熟悉的妒忌的杂草,就像荨麻一样刺痛人心。他坚决地踩倒了这株杂草。知道自己的儿子与继父的关系充满爱意,对他而言其实很幸运。正是这点让他踩倒了那株杂草。但是,在杂草被踩倒后,他的心上似乎留下了一小块伤痕,他在呼吸时就能感受到。
壶中的水开始汩汩作响。他小心翼翼地把热水倒进装着草药的杯子,一股芳香跟着水蒸气飘起来。克莱尔说过,那是缬草和猫薄荷,还有在蜂蜜里浸泡过并被磨细的西番莲根。最后闻到的,是薰衣草那种带有麝香味的芳香。
“你不能喝,里面有薰衣草。”在把草药给他时,克莱尔漫不经心地说过。
其实,在事先得到警告的情况下,薰衣草并不会让他难受。只是偶尔会有些许薰衣草的香味来得猝不及防,让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对薰衣草的反应,克莱尔见过太多次,所以不得不提防。
“来。”詹米向前倾身,把杯子递给威廉,心想他以后是否也会反感薰衣草香,或者会被薰衣草香勾起宽慰的回忆。詹米觉得,这或许取决于约翰·格雷的死活。
短暂的休息过后,威廉又恢复了表面上的镇静,但是他的面容上仍然有明显的悲痛。詹米朝他微笑,掩盖着自己的担忧。他了解约翰和克莱尔,所以没有威廉那么害怕——但是那种恐惧仍然存在,就像扎进脚底的棘刺一样无法摆脱。
“喝下去就没有那么难受了,”他说道,朝杯子点了点头,“我妻子配的药,她是个很优秀的医生。”
“是吗?”威廉颤抖着深吸了一口蒸汽,然后用舌头好奇地舔了舔药汤,“我见过她……做事情。对那个死去的印第安人。”话中的责备之意很明显——克莱尔做过事情,而那个印第安人还是死了。
那件事情克莱尔和伊恩都没有提及太多,詹米也没能问克莱尔发生了什么——她当时朝詹米扬起一边眉毛,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在威廉面前提起这件事。威廉跟着克莱尔从谷仓回来时,脸色苍白,焦虑不安。
“是吗?”詹米好奇地问,“什么样的事情啊?”
他想,克莱尔到底做了什么?肯定不是害死那个印第安人的事情;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一眼就可以从她的脸上看出来。她当时也没有责怪自己,也没有感觉到无助——他拥抱过她很多次,在她因为无法救活病人而哭泣时安慰她。而这次她却很安静,默不作声——伊恩也是——但是没有特别伤心。她看上去隐约有些迷茫。
“她在脸上涂了泥巴,还给他唱了歌,应该是天主教的歌,拉丁语的,和圣事有关系。”
“是吗?”詹米抑制住自己听到威廉描述时的惊讶,“好吧。或许她觉得那个人救不回来了,所以想安慰他。印第安人对麻疹要敏感很多,你知道的。如果感染了麻疹,印第安人或许会死掉,而白人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自己就得过麻疹,那是小时候的事情,而且完全没有受到伤害。”他微笑起来,伸展身体,展示出他显而易见的健康状态。
威廉脸上的紧张线条放松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热药汤。
“弗雷泽夫人就是那么说的。她说爸爸不会有问题。她……她向我保证过。”
“那你可以相信她,你爸爸会好起来的。”詹米坚定地说。
“弗雷泽夫人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咳嗽起来,然后把披肩拉上来围在肩膀上。夜晚并不寒冷,但是有微风从山上吹下来。
“那个药有用吗?”
威廉表情茫然,然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杯子。“噢!有用。有用。谢谢你。它很有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或许并不是因为吃苹果干。”
“或许不是,”詹米同意道,埋头遮住自己的笑容,“不过,想来我们明天晚上可以吃点好的。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吃鳟鱼。”
这个分散注意力的尝试成功了,低头看着杯子的威廉迅速抬起头,脸上露出特别感兴趣的神情。
“鳟鱼?我们可以钓鱼?”
“你在英格兰经常钓鱼吗?我觉得英格兰那些有鳟鱼的小溪和这里的没法比,但是我知道在湖区很好钓鱼——反正你父亲是这么跟我说的。”
詹米屏住呼吸。到底是什么让他鬼使神差地问了那个问题?在威廉五岁的时候,詹米是他家的契约用人,带他去埃尔斯米尔附近的湖里钓过鳟鱼。他想,威廉会回忆起来吗?
“噢……是的。湖上面很舒服,但是都不像这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这里和英格兰完全不同。”威廉朝小溪那边挥了挥手。他脸上的紧张线条已经消失了,眼睛中又闪现出生动的神情。
“确实不同,”詹米觉得好笑地同意道,“可是,你会想念英格兰吗?”
威廉思考了片刻,啧啧地喝完剩下的药汤。“我觉得不想念,”他说着,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有些时候会想念奶奶,想念我的马,但是不想念其他的东西。每天都是各种老师,教我舞蹈、拉丁语、希腊语——呸!”他皱起了鼻子,詹米则大笑起来。
“你不喜欢跳舞?”
“不喜欢,因为必须和女生跳。你喜欢音乐吗,弗雷泽先生?”他用精细黑眉毛下面的双眼看了看詹米。
“不喜欢,但是我还算喜欢女生。”詹米微笑着说道。女生们也会喜欢这个小家伙,詹米心想,悄悄地观察威廉宽大的肩膀、修长的小腿,以及遮掩着那双漂亮蓝眼睛的黑色长睫毛。
“确实,弗雷泽夫人很漂亮。”威廉礼貌地说道。突然他扬起一边的嘴角:“不过她脸上抹着泥巴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好笑。”
“肯定的。你还要喝一杯吗,大人?”
克莱尔说那种草药能够让人平静下来,看上去它起效了。他们漫谈着印第安人和他们的奇怪信仰,威廉的眼皮开始往下垂,还打了好几个哈欠。最终,詹米伸手过去,轻松地从威廉的手里把空杯子拿了过来。
“晚上有些凉,大人,”他说道,“你要不要过来睡在我旁边,和我盖一张毯子?”
夜晚是有些凉意,但是远说不上寒冷。但是詹米猜得不错,威廉利用了这个理由,欣然同意了詹米的建议。他不能把贵族拉到怀里来安慰,年轻的伯爵也不会承认想让他来安慰。但是,为了取暖,他们两人能够紧挨着睡觉,而且不用感到羞耻。
威廉紧紧依偎在詹米旁边,很快便睡着了。詹米清醒地躺了很久,一只胳膊轻轻地搂着自己儿子那熟睡的身体。
* * *
“拿有斑点的那根小羽毛来。就放在上面,用手指按住它。”詹米用细线紧紧缠绕住那个微小的白色线团,刚好错开威廉的手指,但是绑住了那根啄木鸟羽绒的末端,让玲珑的细丝绒翘了起来,在微风中颤动。
“看见没?它看上去就像一只在飞的小虫。”
威廉点了点头,专注地看着那只假蝇。那根羽绒下面平稳地放着两根黄色的细小尾羽,假装是展开的甲虫鞘翅。
“我懂了。是颜色重要,还是形状重要?”
“都重要,但是我觉得形状更重要。”詹米朝威廉微笑,“最重要的还是鱼有多饿。如果时机选择得对,它们什么都会咬,哪怕只是鱼钩。如果时间选择得不对,用什么钓都没有用。这话别对用假蝇钓鱼的人说,他们都觉得钓到鱼是自己的功劳,和鱼没有什么关系。”
威廉没有大笑——他很少大笑——但是微笑起来,接过那根才绑好假蝇的柳条鱼竿。
“弗雷泽先生,你觉得现在时机合适吗?”他用手遮在眼睛上方,朝水面上看去。他们站在黑柳树林的凉爽树荫里,但是太阳仍然高悬在地平线上方,溪水像金属那样闪闪发光。
“合适,鳟鱼会在日落的时候进食。看到水面上有动静没?水面在变得活跃起来。”
水面并不平静,溪水本身没有大动静,但是许多细小的涟漪扩散开来,相互重叠。在光影中许多水环在扩散,然后破碎成无止境的涟漪。
“那些圆圈吗?看到了。那是鱼吗?”
“还不是。那是摇蚊孵化,它们破壳出来,从水里冲到空中——鳟鱼会看到它们,然后过来进食。”
毫无征兆,一条银色的闪电冲到空中,然后又哗啦落回水里。威廉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鱼。”詹米多余地说。他迅速把钓线穿过雕刻出来的导线器,在钓线上系好假蝇,然后向前走去。“看好了。”
他把手臂向后收,来回晃动手腕,手臂转动着往外给线,最后他手腕一抖,把渔线抛了出去,形成一个松散的大圈漂在水面上,那只假蝇像盘旋的小蚊子那样向下游浮动。他感觉到威廉在看,很开心钓线抛得还不错。
他让假蝇漂浮了一会儿,同时观察着——在刺眼的光亮里很难看清——然后开始慢慢地收线。说时迟,那时快,假蝇沉了下去。假蝇留下的水环还没有开始扩散,他就迅速用力拉扯钓线,感觉到那条鱼在猛烈地拉拽。
“钓到了!钓到了!”威廉在身后的岸上激动地跳跃,詹米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但是只能专注于把那条鱼拉上来。
他没有绕线轮,只有那根绕着多余钓线的树枝。他把鱼竿尖端用力向后拉,然后让它往前下垂,同时迅速抓住松弛的钓线。他以同样的方法再次收线,然后那条鱼奋力挣扎,拉走了詹米收回来的所有渔线,而且还拉走了更多。
在闪烁的光线里,詹米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手臂上感受到的拉拽却和视觉一样有用,那种颤动就像那条鳟鱼本身在抖动,好像那条鱼就握在他的双手里,扭动、挣扎、反抗……
那条鱼逃脱了。钓线变得松弛,詹米站了片刻,感受着鳟鱼挣扎时的震动在手臂的肌肉里慢慢消退,呼吸着刚才奋力较量时忘记呼吸的空气。
“它跑掉了!噢,真不走运,先生!”威廉蹦跳着走下河岸,手里拿着鱼竿,满脸同情。
“那条鱼走运了。”仍然因为刚才的较量而感到激动,詹米咧嘴笑了起来,用湿湿的手擦了擦脸。“你要试试吗,小伙子?”太迟了,他说完才回忆起自己必须称呼威廉为“大人”,但是威廉似乎很急切,没有注意到詹米的疏忽。
威廉决心满满地皱着眉头,向后收回胳膊,眯眼看着水面,然后用力将手腕向前抛。鱼竿从他的指间飞出去,优雅地掉到水中。
威廉目瞪口呆地看着鱼竿飞出去,然后转身特别灰心地看着丝毫没有抑制自己笑声的詹米。威廉看上去十分惊讶,不是特别开心,但是片刻过后,他扬起了宽大嘴巴的一角,啼笑皆非地承认了失败。他指了指漂浮在离岸边约十英尺远水面上的鱼竿。
“我去把鱼竿拿回来,会不会惊吓到全部的鱼?”
“会的。拿我的鱼竿去用,我晚些时候再去把你那根捡回来。”
威廉舔了舔嘴唇,神情专注地紧绷着下巴,接过詹米的鱼竿,尝试着小幅度地挥动。他转过身去,来回摆动手臂,然后用力抖动了手腕。他定住了,鱼竿的尖端跟随着他的手臂划出完美的线条。松散的渔线缠绕在鱼竿上,垂在他的上方。
“抛得很好,大人,”詹米说着,用指关节用力搓了搓嘴,“但是我觉得,我得先挂上新的假蝇,是吗?”
“噢。刚才没有想到。”威廉慢慢地放松僵硬的姿势,难为情地看着詹米。
因为这些小错误而感到有些内疚,威廉让詹米在鱼钩上系好新的假蝇,然后再让他拉着自己的手腕,演示抛竿的正确方式。
詹米站在威廉身后,握着他的右手腕,惊讶于他手臂的纤细和手腕骨头的突出,预示着它们在以后都会长得粗壮。威廉的皮肤因为汗液而冰凉,触摸他手臂时的清晰感觉,很像鳟鱼上钩时感觉到的那种激动,生动且有力。然后威廉挣脱手腕,詹米顿时感觉到迷惑。他们的短暂接触戛然而止,这让詹米有一种奇怪的失落感。
“不对,”威廉说道,然后转身抬头看他,“你是用左手抛的。我刚才看到了。”
“是啊,但我是左撇子,大人。大多数人都是用右手。”
“左撇子?”威廉的嘴角又翘了起来。
“在做大多数事情的时候,我觉得左手比右手方便,大人。”
“我想左撇子就是这个意思。我也是左撇子。”说出这个话,威廉显得既开心,又有些羞愧,“我……我母亲说这样不合适,说我必须学着像绅士那样用右手。但是爸爸说不用,然后让他们教我用左手写字了。他说左手拿笔不好看并不那么重要,用剑搏斗的时候,我可以占到便宜。”
“你父亲是个聪明人。”詹米的心揪了起来,既感到妒忌,又心怀感激,但是感激之情远在妒忌之上。
“爸爸是个军人。”威廉稍微站直身子,带着下意识的自豪挺胸,“他在苏格兰打过仗,在那场起……噢。”他咳嗽起来。他看到詹米的苏格兰短裙,意识到正在与自己说话的很有可能就是那场起义战争中战败的一位勇士,所以脸色变得阴沉且通红。他摆弄着那根鱼竿,不知道该看哪里。
“是的,我知道。我最先就是在那里遇见他的。”詹米小心翼翼地不在声音中显露出想笑的痕迹。他想告诉威廉他和约翰初次相遇时的状况,但是那样做会对不住约翰,毕竟约翰给他带来了无价的礼物——与儿子相处的珍贵的几天。
“他真的很勇猛,”詹米绷着脸说,“而且他说的也不错,用左手使剑确实有好处。你开始学剑了吗?”
“学了一点。”威廉对这个新话题很有兴趣,逐渐忘记了自己的窘迫,“八岁的时候,我有一把小剑,学过佯攻和躲避。爸爸说,等我们到了弗吉尼亚,我就会有一把真正的剑。我现在已经够高了,能够学习第三招剑术了。”
“噢。好的,如果你用左手使剑,那么我想你用左手抛竿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来,我们再试试,不然就没有晚饭吃了。”
第三次尝试时,假蝇被抛得恰到好处。它才落到水上,一条不大但是饥饿的鳟鱼就跳出水面,把它吞了下去。威廉激动地尖叫起来,特别用力地猛拉鱼竿,把那条惊讶的鳟鱼拉到空中,从他头上飞了过去,啪的一声落在后面的岸上。
“成功了!我成功了!我钓到鱼了!”威廉挥舞着鱼竿,高喊着绕圈跑起来,忘记了他那个年龄和地位应该有的庄重。
“确实成功了。”詹米捡起那条大概有六英寸长的鳟鱼,拍了拍欢呼雀跃的威廉表示祝贺,“干得不错,小伙子!看来它们在傍晚很容易上钩。我们再钓一两次,好吗?”
鳟鱼确实容易上钩。太阳已经落到远方的青山下面,银色的水面变成了沉闷的白镴色,他们也已经钓到不少鱼。他们两人浑身湿透,筋疲力尽,眼睛被晃到看不清,但是特别开心。
“我吃过的所有东西,味道连这次的一半都比不上,完全比不上。”威廉如梦如幻地说。他裸着身体,裹着毯子。他的衣服、马裤和长袜正软绵绵地挂在树上晾干。他满意地叹着气,向后躺了下去,轻轻地打了个嗝。
詹米把潮湿的披肩铺在灌木丛上,然后往火堆里加了一块木头。谢天谢地,天气还算不错,但是太阳落了山,晚风吹了起来,湿透的衬衣紧贴在背上,詹米还是感觉到了寒冷。他站到火堆旁边,让热气飘进衣服。那种温暖沿着大腿向上走,触碰到胸脯和腹部,舒适得就像克莱尔的双手在他冰冷的两腿中间抚摸。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悄悄地看着威廉。撇开虚荣心,公正地去评判,他觉得威廉是个俊俏的孩子。偏瘦,每根肋骨都明显可见,但是四肢却瘦而结实,全身上下都很标致。
威廉把头转过去,盯着火堆,詹米能够更放心地观察他。松木在火堆里炸裂开来,金色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威廉的脸庞。
詹米站着纹丝不动,观察着,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对他来说,有些瞬间很少出现,一旦出现便不再逝去,而此时此刻便是其中之一。这种瞬间在心脏和脑海里留下自己的烙印,在整个人生中都随时可以被详细地回忆起来。
尽管这些瞬间来临时他会有意识,但是他无法知晓它们为何有所不同。他见过更加恐怖或漂亮的场景,但是它们只留下一闪而过的混乱记忆。这些凝滞的瞬间到来得毫无预兆,将最为常见事物的随意图像印在他的脑海里,无法消除。它们就像克莱尔给他带来的那些相片,但它们并非只是影像。他的记忆中有关于他父亲的瞬间——他父亲浑身泥污,坐在牛棚的墙上,苏格兰的冷风吹起他的黑色头发。他能够召唤出这个瞬间,闻到干草和牛粪的气味,感受到自己的手指被那阵寒风吹冷,心脏则被父亲的目光温暖。
他脑海中的这种瞬间画面,有属于克莱尔的,有属于他姐姐的,有属于姐夫伊恩的……它们都是从时间里剪出来的短暂瞬间,通过某种奇怪的记忆炼金术而得以完美保存,然后被固定在他的脑海里,就像琥珀里的昆虫。现在这种瞬间又多了一个。
在未来的人生中,他能够回忆起这个瞬间。他能够感受到现在冷风吹在脸上的感觉,以及大腿上的汗毛被或火燎到时的爆裂感。他能够闻到玉米粉烤鳟鱼的浓郁香味,感受到细丝般的鱼骨头被吞下时喉咙里的那种轻微刺痛。
他能够听到身后森林里那种黑暗的寂静,以及附近小溪的和缓流动。现在,他将会永远记住他儿子可爱、醒目脸庞上的金色火光。
“感谢上帝!”他用拉丁语低声说道。威廉吃惊地朝他转过身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
“什么?”
“没什么。”为了掩盖这个时刻,他转身走开,从灌木丛上取下了半干的披肩。即使被浸湿,苏格兰高地的羊毛织物也能保暖,让他不受冻。
“你该睡觉了,大人,明天会很辛苦。”他说道,然后坐下去,把湿披肩铺到自己身边。
“我不困。”似乎是为了证明,威廉坐了起来,精力充沛地用双手揉搓头发,让他黑色的浓密头发立起来,就像长在头上的鬃毛。
詹米突然感到担心。他特别熟悉威廉那个动作,他自己就经常那样做。实际上,他刚打算做同样的动作,费力才让自己的双手停了下来。
他把跳到喉咙里的心脏吞咽下去,然后伸手去拿毛皮袋。不会的,威廉肯定不会想到——他这个年纪的男生很少关注长辈的话语和动作,更不用说会有意地去仔细观察。但是,他们所有人都承担着不小的风险,克莱尔当时的表情就足以说明他和威廉有多么像。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把装着制作假蝇的材料的小布包拿出来。他们已经用完了他制作的假蝇,如果明早想吃鱼,他们就得再准备几个。
“我能帮忙吗?”威廉不等詹米允许,就匆匆绕过火堆,坐到詹米旁边。詹米没有说话,把那个装着羽毛的小木盒推给威廉,然后从那块插着鱼钩的软木上取下一个鱼钩。
威廉沉默着工作了一会儿,只是会偶尔停下来欣赏完成得不错的假蝇,或者停下来让詹米提建议或帮忙系线。但是,威廉很快就厌烦了这项要求严格的工作,然后放下了未完成的假蝇,问了许多关于钓鱼、打猎、森林,以及他们即将拜访的印第安人的问题。
“没有,”詹米回答了他的一个问题,“我没有见过那个村里有人割头皮。他们大多数都是很善良的人。但是,要是伤害到其中一个人,他们会立即报复。”他揶揄地微笑起来,“在这个方面,他们确实让我有些回想起高地人。”
“奶奶说苏格兰人像……”威廉漫不经心的话语突然停住了。詹米抬头看见他正特别专注地盯着手指中间的那只未完成的假蝇,脸红得很厉害,不只是火光映照的缘故。
“像兔子?”詹米让声音中同时流露出讽刺和微笑。威廉小心翼翼地朝他那边瞟了一眼。“苏格兰人的家族有些时候会很大,没错。我们认为孩子是上帝的祝福。”詹米从那个小盒子里拔出一片鹪鹩羽绒,然后细心地把它靠在鱼钩上面。
威廉脸上的红色正逐渐退去,稍微坐直了一些。
“我知道。弗雷泽先生,你有许多孩子吗?”
那根羽绒从詹米手里掉了下去。“没有,没有很多。”他说,注视着地上斑驳的树叶。
“抱歉……我没有想到……那个……”
詹米抬起头,看见威廉又脸红了,一只手用力捏着那只未完成的假蝇。
“想到什么?”詹米迷惑地问道。
威廉深吸了一口气。“呃……那个……那种病,麻疹。我没有看到你的孩子,我刚才问那个问题的时候,没有想到……我是说……或许你有几个孩子,但是他们……”
“噢,不是的。”詹米给以安慰地朝他微笑,“我女儿已经长大了,她这个时候住在很远的波士顿。”
“噢。就这样吗?”威廉吐出吸进去的空气,显得特别宽慰。
掉到地上的那片羽绒被微风吹动,在阴影中显露出来。詹米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轻轻地把它从地上捡起来。
“不是,我还有一个儿子。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我很爱他,尽管他现在离家很远。”他说,注视着那个莫名其妙挂进他拇指的鱼钩,一小滴血从闪亮的鱼钩周围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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