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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热力学第一定律

天破晓不久,我就突然被头顶上的微弱刺痛感弄醒了。我眨了眨眼,伸手去看是怎么回事。我的动作惊吓到那只在我头上拔头发的灰色大松鸦,让它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迅速飞到了附近的松树上。
“好家伙,你活该。”我嘟哝道,揉搓着头顶,但是忍不住微笑起来。经常有人说我的头发在早晨起床时看上去像鸟窝,或许他们说的有些道理。
那三个印第安人已经不见了。幸好,他们把那个熊头也带走了。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头,但是除了那只松鸦造成的微弱刺痛以外,它似乎完好无损——要么是威士忌的品质很好,要么就是我昨晚的头晕更多是来自肾上腺素和烟草,而非酒精。
我的梳子装在鹿皮小口袋里。我在那个口袋里装着个人必需品,以及少许我觉得可能会在路上用到的药品。我小心地坐起来,以免把詹米吵醒。他平躺在不远处,抱着双手,平静得就像石棺上的雕像。
但是他比雕像色彩丰富。他躺在树荫下,一片阳光缓缓地照到他身上,刚好碰到他的发梢。在清爽的光线中,他看上去就像才被造物主点活的亚当,但却是个破烂不堪的亚当;近距离细看,他像是在人类堕落(1)过后拍的快照,没有生于陶土的孩子的那种易碎的完美,也没有上帝喜爱的那种原初的年轻美。没错,这是个有完整血肉的强壮男人,他脸庞和身体上的每根线条都显示着力量和努力,他注定要控制和征服他醒来后所在的那个世界。我特别轻地移动,伸手去拿我的袋子。我不想吵醒他,因为我很少有机会能看到他熟睡。他睡得像只猫,感受到任何威胁迹象就会跳起来,而且他通常天亮就起床,而那时我往往还在半睡半醒当中。要么他昨晚醉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要么他是在深度睡眠中康复,让身体在静卧时自行修复。
那把牛角梳从我头发里滑过,让人感到安心。这次我不着急,没有婴儿要我去喂奶,没有孩子要我去叫醒、穿衣上学,没有工作等着我去做,没有病人等着我去看,也没有文书工作要我去做。
没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远离医院的刻板范围,我心想。早起找虫吃的鸟儿在森林里发出欢欣的吵闹声,凉爽、轻柔的微风吹过空地。我闻到一丝微弱的血液干燥后的气味,以及火堆燃烧成灰烬后的污浊气味。或许,让我想起医院的正是血腥味。在我第一次踏进医院时,我就知道医院会是我的领地,是我生来就属于的地方。而且,尽管我此时身处原始森林,但我并未感觉到错位。我觉得这很奇怪。
我的发梢刷在我裸露的肩胛骨上,痒痒的,让人感觉愉悦。空气很凉爽,微风在我皮肤上吹出了鸡皮疙瘩,我的乳头也稍微收紧,立了起来。所以我之前没有想象过医院就是我的领地,我心里微笑着想。我在退休前肯定没有脱下自己的白大褂。
我推开厚厚的亚麻毯子,看到了我大腿和肚子上的干血迹。我感觉到双腿中间逐渐变得潮湿,于是伸了根手指进去。像牛奶一样,有股不属于我的麝香味。
这足以让我回忆起那个虚幻的梦境,或者说我觉得那肯定是个梦境——那头巨大的熊赫然显现在我上方,比夜晚还要黑暗,散发着血腥味,一阵恐惧感让我梦中沉重的四肢动弹不得。我软绵绵地躺着装死,它用爪子轻轻推了推我,用鼻子在我身上磨蹭,火烫的气息吹到我的皮肤上,柔软的皮毛在我乳房上摩挲,那种温柔对于野兽而言令人惊奇。
然后我瞬间有了意识,感觉到冰冷,接着又感觉到火热,因为有裸露的皮肤——不是熊的皮肤——触摸到我的皮肤,然后我又眩晕地滑回充满醉意的梦中,回到那种缓慢而有力的交合中,然后高潮逐渐退去,一种苏格兰式的温柔低吼在我耳中回响,我也随之再次睡着。
我低下头,看到了肩上有个月牙形状的深红色咬痕。
“难怪你还在睡。”我责备地说。太阳光触碰到了他的脸颊,照亮了那边的眉毛,就像火柴触碰到引火物。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是脸上却挂起了表示回应的迟缓而甜蜜的微笑。
* * *
那三个印第安人给我们留了些熊肉,整洁地包裹在用油处理过的兽皮里,挂在附近的树枝上,以防臭鼬和浣熊破坏。吃了早饭,在溪水中匆匆洗了个澡,詹米利用太阳和山脉测定了我们的方位。
“那个方向,”他说,朝远方的蓝色山峰点了点头,“看到它与旁边矮些的山峰之间有个槽口吗?山的那边就是印第安人的地域了,新的协定分界(2)就是沿着那条山脊划定的。”
“真有人在那个地方勘测?”我不相信地看了看锯齿般的山脊,它们下面是弥漫着晨雾的山谷。山脉在我们面前隆起,就像无穷无尽的海市蜃楼,从黑青色淡到青色,再到紫色,最远的那些山峰在澄澈天空的映衬下,形如针尖,显得漆黑。
“哦,是的。”他翻身爬上马鞍,掉转马头,阳光照在他的后背上。“他们必须去勘测,要确定哪片土地可以用来定居。我在离开威尔明顿之前查清楚了分界线,和梅耶斯所说的相同——就是最高那条山脊的这面。不过,我昨晚也特意问了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三个印第安人,只想确定他们也认可那条分界线。”他低头朝我咧嘴笑起来,“准备好了吗,外乡人?”
“随时准备着。”我向他保证道,然后掉转马头跟在他后面。
他之前在溪水里冲洗了他的衬衫,或者说冲洗了那件衬衫还剩下的部分。那件满是污迹的破布般的亚麻衬衫,被他铺开搭在他的马鞍后面晾干,所以他半裸着身子,只穿着皮马裤,披肩则随意地围在腰间。那条长长的熊爪印在他的白皮肤上显得漆黑,但是没有发炎的迹象,而且从他骑马的自在姿势来看,那些伤口似乎并没有影响他。
在我看来,也没有其他任何事情让他心烦。他仍然像以前那样面带轻微的倦容,他打小就这样,但是昨晚过后他显得有些轻松了。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我们与那三个印第安猎人相遇。这次与印第安人的初遇,让我们俩都特别安心,看上去也基本上打消了詹米那种认为每棵树后面都藏着挥舞战斧的食人族的想法。
或者是因为那些树木本身,又或者是因为那些山脉,自从离开沿海平原,他每往高处走一步,心境就轻松了一点。我不禁也有了同样的明显喜悦,但是与此同时,我也越发害怕这种喜悦可能会带来的东西。
快到中午时,山坡上的植被变得特别茂密,无法继续骑马前行。我抬头看了看近乎垂直的岩面,以及让人眩晕的深色的杂乱树枝,不禁觉得那两匹马真幸运,能在山底就停下来。我们把马缚在一条小溪边,溪岸上长着茂密的草丛。然后,我们踏进茂密的溪岸,步行向上前进,越发深入那片该死的原始森林。
朗费罗那首叫《伊凡吉琳》(3)的诗中,是不是有句“松木和铁杉”?我心想着,攀爬翻过了一棵倒在地上的长着许多树瘤的大树。那些巨大的树干高耸入云,连最低的树枝都离我头顶二十英尺。郎费罗真是不知实情。
空气潮湿、凉爽,却又丰饶。我的莫卡辛软皮鞋踩进积淀了几个世纪的黑色松软叶子,毫无声响。我在溪岸的松软泥土里踩出来的脚印,看上去奇怪而突兀,好似恐龙的足迹。
我们爬上山脊,却看到山外还有山。我不知道我们要寻找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才能知晓我们能否找到。詹米用不知疲倦的大步伐跋涉了好几英里的路程,观察了路上的一切。我则紧跟在他身后,享受着美景,不时停下来收集些令人入迷的植物或根茎,把它们珍藏在我腰带上的包里。
我们沿着一条山脊背面前进,却发现我们的路被一大片荒地挡住了:那是一片山月桂树,从远处看,它在深色的针叶林中像一块亮闪闪的荒地,但是走近了看,我们却发现它是一片穿不过的灌木丛,有弹性的树枝相互交织,就像一个篮子。
我们原路向下返回,走出巨大的芳香冷杉树林,穿过了长着在太阳光下变得鲜黄的茂密梯牧草和乱子草的山坡,最终回到了令人舒适的绿色橡树林和山核桃林里,走到了一段树荫遮盖的峭壁上,峭壁下面是一条无名的小河。
突然坐到凉爽的树荫下,我宽慰地叹了口气,拉起颈子上的头发透气。詹米听到我的声音,微笑着转过身来,递给我一根柔软的树枝,以便我能跟上他。
我们没有说太多话,除了爬山时的喘气,山脉本身似乎也在抑制我们说话。整座山中满是绿色的秘密地方,就像是苏格兰古老群山的富有生命力的后代,长着茂密的森林,比苏格兰那些黑色的荒芜悬崖高一倍。但是,它的空气中同样有着让人沉默的指令,有着同样的让人着迷的迹象。
这里的地面覆盖着齐脚深的树叶,踩下去感觉松软;树木之间的空间看上去有种致幻效果,似乎从这些长满青苔的巨大树干之间通过,会让人突然穿越到现实的其他维度当中。
詹米的头发在偶尔照下的阳光中闪闪发亮,就像一个火把,让人可以随其穿越林中的阴影。他头发的颜色这些年来变得稍微深了些,成了浓烈的深红褐色,但是在太阳下骑马和步行赶路这几天,他的头发褪色成了紫红色。他之前弄丢了绑头发的皮条;他停顿下来,把浓密、潮湿的头发从脸上拨回去,让我看到了他鬓角上方那道令人惊讶的白色。那是他在阿班达威的岩洞里被子弹打伤后留下的痕迹,它通常掩藏在更深的红发里,很少让人看见。
天气虽然温暖,但在回忆起往事时我还是轻微颤抖起来。我宁愿完全忘记关于海地的事情,以及那里凶残的宗教仪式,但是希望不大。有些时候,在我快要睡着时,我会听到岩洞中的风声,以及那种随之而来、无法摆脱的想法:还有其他什么地方?
我们爬上一块花岗岩岩架,它的表面长着茂密的青苔和地衣,被无所不在的水流冲湿,然后我们沿着洪水冲刷出来的小路前进,挥开在我们腿上轻拂的修长草叶,避开垂下的山月桂树枝和枝繁叶茂的杜鹃花。
小朵的兰花和鲜艳的真菌奇迹般地出现在我脚边,轻轻摇晃着,像果冻一样富有光泽。它们有的是红色的,有的是黑色的,在倒下的树干上闪闪发亮。蜻蜓在水面上飞舞,好似空中的宝石,很快便消失在雾气当中。
这里的富饶让我感到惊讶,这里的美丽让我感到狂喜。詹米脸上带着如梦如幻的神情,就像一个自知在睡觉,却又不希望醒来的人。矛盾的是,我感觉越好,同时也就感觉越糟糕。特别开心,也特别害怕。这是属于他的地方,他肯定也有同样的感受。
才进入下午,我们就停下来休息,从一块自然形成的空地边上的小泉水里打水来喝。枫树下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深绿色树叶,我在树叶中突然看到了一抹红色。
“野草莓!”我开心地说。
那些草莓是深红色的,长得很小,大概只有拇指关节那么大。按照现代园艺学的标准来看,它们会很酸,近乎苦涩,但是如果搭配着半熟的熊肉和坚硬如石头的玉米饼吃,它们就显得很美味——在我的嘴巴里爆炸出新鲜的味道,在舌头上留下一点一点的甜蜜。
我采集了几把放在斗篷里,不关心是否会留下印记——在松脂、油烟、腐烂树叶和泥土留下的污渍里,少许草莓汁液又算得了什么。吃完草莓过后,我的手指被草莓汁弄得黏黏的,带着强烈的香味,我的胃也饱饱的,感觉舒适,草莓的强烈酸味让我的嘴里感觉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又吃下了一颗。
詹米背靠着一棵悬铃木,眼睛在刺眼的阳光里半闭着。那片小空地就像个杯子,盛着平静而澄澈的阳光。
“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外乡人?”他问道。
“我觉得它很漂亮。你不觉得吗?”
他点点头,从树林中间往下看去,有个长满野草和梯牧草的缓坡在那里延伸下去,在远处河边的一排柳树里又隆了起来。
“我在想,”詹米有点尴尬地说,“这片森林里有一眼泉水。下面的那块草地……”他挥手指了指那排桤树,树的这边是山脉,那边长满草的斜坡,“它刚开始时可以养活几头牲口,然后靠近河边的那块地可以开垦来种庄稼。这里地势较高,排水方便。这个地方,你看……”在入迷的设想当中,他站了起来,指着这个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对我来说,这个地方似乎与我们过去几天所见的长着树木的陡峭山坡和草窝没有太大区别。但是,对有着农民慧眼的詹米来说,住房、畜栏、田地就犹如雨后春笋那样,在那些树荫里冒了出来。
他全身上下都洋溢着幸福。我的心却像铅块一样沉重。
“你是在想我们或许可以在这里安定下来,可以接受总督的提议?”
他看了看我,突然停下思索。“我们可以,”他说,“只要……”
他话说到一半,然后侧眼看着我。他脸色通红,我不知道到底是被晒红的,还是因为害羞。“你相信符号吗,外乡人?”
“哪种符号?”我谨慎地问道。
他弯下腰,从地里拔起一根带有叶子的枝丫扔到我的手里。青色的叶子就像圆形的小扇子,一根纤细的梗上有朵洁白的花,另外一根梗上有颗半熟的草莓,草莓的底部颜色很淡,顶端呈深红色。
“这个。这是我们的符号,懂吗?”
“我们的?”
“我的意思是,它是弗雷泽家的符号。”他解释道,并伸出粗大的手指轻轻戳动那颗草莓,“草莓一直是弗雷泽氏族的标志,弗雷泽这个名字最初就是草莓的意思,当时有个叫弗雷泽利尔先生的人跟随威廉国王从法国过去,在苏格兰山区里努力开垦出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威廉国王,也就是征服者威廉。弗雷泽氏族或许不是苏格兰高地最古老的氏族,但还是拥有显赫的传统。
“你们最初是战士,是吗?”
“也是农民。”他眼中的疑惑退去,脸上挂出了微笑。
我没有说出我在想什么,但是我很清楚他心中也有同样的想法。弗雷泽氏族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些零散的碎片,只剩下那些依靠战斗、计策或运气而生存下来的人。苏格兰高地的众多氏族在卡洛登被摧毁,他们的首领要么在战斗中被屠杀,要么被法律谋杀。
但是,他站在这里,围着披肩,又高又挺拔,深色的高地匕首挂在身侧。他既是战士,也是农民。尽管脚下的土地不是苏格兰的土地,但是他呼吸的却是自由的空气。一阵山风吹动了他的头发,把铜色的发丝吹起来,吹到夏天的阳光里。
我抬头朝他微笑,把我逐渐增强的担忧压制了回去。“弗雷泽利尔,呃,草莓先生?他种草莓,还是只是喜欢吃草莓?”
“都有,”他干巴巴地说,“或者只是因为他的头发是红的,你说呢?”
我大笑起来,他蹲到了我的边上,解开了披肩。“这根枝丫很珍稀,”他摸着我张开的手里的小枝说道,“花、叶和果实同在一起。白色的花代表荣誉,红色的果实代表勇气,绿色的叶子代表忠诚。”
我看着他,感觉喉咙紧绷着。“他们说得不错。”我说道。
他抓住我的手,轻轻地捏我的手指,让我握住那根小枝。“果实的形状是心脏。”他轻声说道,然后埋头亲吻了我。
我的眼泪差点就涌了出来,至少我有不错的借口,可以解释那滴已经渗出来的眼泪。他轻轻地把那滴眼泪擦掉,然后站起来,解开了腰带,让披肩掉下去堆在他的双脚四周。然后,他脱掉衬衫和马裤,裸露着身子朝我微笑。“这里没人,只有我们俩。”他说。
虽然他的这句话没有来由,但我懂他的意思。几天来,我们四周十分广阔,充满了威胁,荒野离我们火堆的亮圈并不远。但是在这里,除我们之外再无他人,我们就是这个地方的一部分,在大白天不需要阻止荒野靠近。
“古时候,人们会这样做,好让土地变得丰饶。”他说着,把手递给我,拉我站起来。
“我没有看到土地。”我也不确定是否希望看到任何土地。但是,我还是脱下了鹿皮衣,解开了临时胸罩的结。他欣赏地打量着我。
“嗯,我肯定得先砍掉几棵树,但那不是当务之急,是吧?”
我们用披肩和斗篷充当床铺,裸着躺在上面,肌肤紧贴着肌肤,四周是发黄的草,空气中飘散着野草莓的香味。我们在尘世的乐园里,彼此抚摸了或许很久,或许很短。我努力赶走那些在上山途中困扰我的思绪,决心只管尽可能长久地与他共享喜悦。我紧紧抓住他,他深深地呼吸,用力把自己按到我的手里。
“没有蛇的伊甸园会是什么样子?”我低声说着,手指在他身上游走。
他的眼睛皱成两个蓝色的三角形,离我如此近,让我能看到他的黑色瞳孔。
“我的心肝,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吃知善恶树上的果实吗?”
我伸出舌尖,沿着他的下嘴唇舔,表示回答了他的问题。
尽管空气温暖而甜蜜,他还是在我手指的抚摸下颤抖起来。
“我准备好了,弗雷泽利尔先生。”我用法语说道。
他低下头,咬着我那肿胀得像成熟的小草莓的乳头。
“弗雷泽利尔夫人,”他对我耳语道,“乐意为您效劳。”
然后我们共享了果实和花朵,用绿叶覆盖了一切。
* * *
我们身体交缠着,困倦地躺在那里,只在赶走好奇的昆虫时才动动身子,直到第一片阴影触碰到我们的脚。詹米安静地站起来,用斗篷盖在我身上,以为我睡着了。我听到他穿衣服时弄出的隐秘的沙沙声,然后又听到他迅速穿过草地时发出的轻柔的唰唰声。
我翻了个身,看到他在一小段距离以外,站在树林的边上,看着朝河边倾斜下去的土地。
他没有穿衣服,只在腰间围着那条皱巴巴的、沾着血渍的披肩。他的头发蓬乱地披散在肩上,看上去就像原始的苏格兰高地人。我以前觉得对他而言是羁绊的东西——他的家庭、他的氏族——现在是他的强项。我以前觉得对我而言是强项的东西——我的独处、我的不受约束——现在则是我的弱点。
他对紧密关系已有了解,知道了它的好与坏,所以有毅力抛下它,有毅力离开所有关于安全的信念,独自去冒险。而曾经对自给自足感到如此自豪的我,现在都不敢去想象再次变得孤单。
我已经下定决心不说什么,就生活在此时此刻,无论未来怎样都会接受。但是现在到了这个地方,我却无法接受。我看到他坚决地抬起头,同时还看到他的名字刻在冰冷的石碑上。恐惧和绝望席卷了我的全身。
似乎听到了我未叫出来的哭喊的回响,他转头朝我看过来。无论他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都让他迅速回到了我的身边。
“怎么了,外乡人?”
在他能够看到我时,我没有必要说假话。“我害怕。”我脱口说道。
他迅速扫视四周,看是否有什么危险,同时去拿匕首,但是我把手伸到他的胳膊上,拦住了他。
“不是那个。詹米,抱着我。抱我。”
他将我拥入怀中,把斗篷围在我身上。尽管空气仍然温暖,但我还是在颤抖。
“不要怕,我的褐发美人,有我在呢。你害怕什么?”他低声说道。
“害怕你,害怕这里。想到你在这里,想到我们到这里来,我就害怕。”我说道,然后把他搂得更紧了。他的心脏在我的耳朵下面怦怦地跳动着,有力而稳定。
“害怕?害怕什么,外乡人?”他问道,并用力抱紧我,“结婚的时候我说过,我会让你衣食无忧,不是吗?”他把我抱得更紧,把我的头按到他肩膀的曲线里。
“结婚那天我给了你三样东西,”他轻声说,“我的名字、我的家庭,以及我身体的庇护。这三样东西始终都会是你的,外乡人,只要我们都还活着。无论我们去哪儿,我都不会让你挨饿受冻,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不会。”
“那些我都不怕,”我脱口说道,“我害怕你会死去,那样我会经受不住的,詹米,我真的会经受不住。”
他惊讶地向后退了些,低头看着我的脸。“嗯,我会尽全力爱护你,外乡人,”他说道,“但是你知道的,生死的事情由不得我。”他表情严肃,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在往上扬。
看到他那样,我生气极了。“你敢笑!”我愤怒地说道,“你敢笑!”
“噢,我没有。”他向我保证道,努力把脸拉下来。
“你就是在笑!”我用拳头打他的胸脯。现在他真的笑了起来。我又用拳头更用力地打他,严肃地捶打着他,拳头在他的披肩上打出低沉的响声。他抓住我的手,但我低头咬了他的拇指。他喊了一声,猛地把手拿开了。
他仔细地看了会儿牙印,然后又扬起一边眉毛看着我。他眼神中仍然有些笑意,但至少他没有笑了,这个浑蛋。
“外乡人,我命悬一线的情况你见了十多次,每次都面不改色啊。你到底为什么现在要这样说,而且我连病都没有啊?”
“面不改色?”我特别生气地瞪着他,“你觉得我不伤心吗?”
他用指关节擦了擦上嘴唇,有些觉得好笑地打量着我。“噢,当然了,我当然觉得你担心了。但是我承认,我只是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你当然没有!就算你想过,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你,你个该死的苏格兰人!”这是我能想出来骂他的最难听的话。我找不到更多的话,于是转过身,跺着脚走开了。
不幸的是,不穿鞋在草地上跺脚没有什么效果。我踩到了某种尖利的东西,轻轻地叫了一声,跛着走了几步,最后不得不停下来。
我踩到的是某种苍耳属植物,五六个可恶的蒺藜扎在我的脚底上,扎伤的小孔里涌出了血滴。我摇摇晃晃地单脚站着,试着把它们拔出来,同时低声咒骂着。
我摇晃了几下,差点摔倒。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的手肘,扶住了我。我咬着牙,拔完那些带刺的蒺藜。我把手肘从他的手里拉出来,然后原地转身,特别小心地走回了我放衣服的那个地方。
我把斗篷扔到地上,尽可能庄严地穿好衣服。詹米抱着手臂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我。
“上帝把亚当驱逐出伊甸园的时候,至少夏娃跟随了他。”我埋头系上裤子的拉绳,同时对着手指说话。
“是的,没错。”他在谨慎的停顿过后同意道,并瞥了我一眼,看我会不会再打他,“噢,你是不是吃了今天早上你采的植物,外乡人?没有吧,我觉得没有,”他看见我的表情,于是匆忙补充道,“我只是好奇。梅耶斯说这里的有些东西会让你做吓人的噩梦。”
“我没有做噩梦。”我说道,语气很重,但我说的并不是实情。我确实在做醒着的噩梦,尽管这与吃下致幻植物并没有关系。
他叹了口气:“外乡人,你是打算直接告诉我你说的是什么,还是打算先折磨我一下?”
我瞪着他,就像往常那样既想笑,又想找个钝物来打他。然后,一阵绝望感战胜了我的笑意和怒意,我屈从地耸起了肩膀。
“我说的是你。”我说。
“我?为什么啊?”
“因为你是个该死的高地人,你只在乎荣誉、勇气和忠诚。我知道你忍不住关注这些东西,但是我不想你那样,因为……该死的,因为它们会让你回到苏格兰,让你丧命,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怀疑地看了看我。“苏格兰?”他说,似乎觉得我在说胡话。
“苏格兰!你的该死的坟墓就在那里!”
他慢慢地抚摸我的头发,低头看着我。“噢,”他最终说,“那我懂了。你觉得如果我去苏格兰,那么我肯定会死在那里,因为我就是被埋葬在那里的。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心烦得不想说话。
“嗯。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去苏格兰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愤怒地瞪着他,然后挥手指了指四周的广阔荒野。“你要去哪里找人来定居在这个地方?当然得去苏格兰啊!”
他看着我,也同样显得愤怒。“天哪,外乡人,你觉得我怎么才能回去呢?之前有宝石的时候,我或许会回去,但是现在呢?我名下或许有十英镑,而且都是借来的。我要像鸟那样飞回苏格兰,然后像水上漂那样带着人们回来?”
“你会想到办法的,”我痛苦地说,“你总是有办法。”
他给了我一个奇怪的眼神,然后又把目光挪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真没想到你觉得我是全能的上帝,外乡人。”
“我没有觉得你是上帝,”我说,“或许你是摩西。”这句话有些滑稽,但我们两个人都不是在开玩笑。
他往远处走了一点,双手紧握在背后。
我看见他往让我受伤的那个地方走去,于是在他身后喊道:“注意那些蒺藜。”作为回应,他换了条路,但是没有说话。他在空地里来回走动,低头沉思。最终他走了回来,站到我面前。
“我没法独自在这里定居,”他安静地说,“你说得不错。但是我不觉得我需要回苏格兰去找人来这里定居。”
“还有其他什么地方?”
“我的人,那些和我一起被关在阿兹缪尔监狱的人,他们已经在这里了。”他说。
“但是你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哪里啊,”我抗议道,“而且,他们好几年前就被流放过来了!他们应该都定居下来了,不会冒风险跟你来到这个该死的荒山野岭!”
他有些讽刺地微笑起来:“可你就愿意啊,外乡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过去几个星期里压在我心上的那种难以摆脱的沉重恐惧已经变轻了。但是,在没有了担忧过后,我的心里现在又有空间去思考他给自己安排的任务的巨大困难。寻找分散在三个殖民地州的人,劝说他们跟随他过来,同时还要寻找足够的资金来开垦土地和种植庄稼,更不用说要在这个原始荒野上开垦出某个小根据地所需要的巨大劳动力了……
“我会想办法。”他说,在看到我脸上闪过疑虑和不确定时,淡然地微笑起来,“我总是想得出办法,是吧?”
我长叹了一口气。“是的,”我说,“詹米,你确定吗?你的姨妈乔卡斯塔……”
他挥了挥手,否定了那种可能性。“不,”他说,“不可能。”
我仍然有些犹豫,感觉到愧疚。“你不愿意只是因为我吗?因为我说的关于蓄奴的那些话?”
“不是。”他说。他停顿下来,我看到他右手那两根变形的手指动了动。他也看见了,然后突然止住了那个动作。
“我像奴隶那样生活过,克莱尔,”他低着头,安静地说,“我不希望其他人在面对我时,也有着我当时面对那个把我当作财产的人时有着的那种感受。”
我伸手去握住他那只伤残的手,泪水沿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就像夏天的雨水那样温暖和舒适。
“你不会离开我?”我最终问道,“你不会死?”
他摇了摇头,捏紧了我的手。“你是我的勇气,就像我是你的良知,”他低声说,“你是我的心,我是你的怜悯。我们缺了彼此都不会完整。这个道理你不懂吗,外乡人?”
“我懂,”我声音颤抖地说,“所以我才会那么害怕。我不想再变得只有半个人,我经受不住。”
他用拇指把我脸颊上的一缕头发拨开,然后把我拉到怀中,紧紧抱着我,让我能够感受到他呼吸时胸膛的起伏。他是那么结实,那么有活力,红色的鬈发在裸露的皮肤上金光闪闪。但是,我之前也这样抱过他,也失去过他。
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颊,尽管我的脸颊已经被泪水打湿,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手的温暖。“但是,在我们中间,死亡这个东西真的特别微小,你不明白吗,克莱尔?”他对我耳语道。
我的双手握成拳头,放在他的胸上。不,我完全不觉得它是件小事。
“在卡洛登过后,在那些你离开我的时间里,我就等于死了,不是吗?”
“我以为你死了,所以我才会……噢。”我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他点了点头。
“那是过了两百年的世界,我肯定已经死了,外乡人,”他说,并狡猾地微笑起来,“不管是因为印第安人、野兽、瘟疫、绞绳,或者只是寿终正寝,我在那个时候肯定已经死了。”
“是的。”
“所以说,当你出生在属于自己的年代时,我就是死去的人了,不是吗?”我无语地点点头。即使是现在,我还能够回忆并看到那个绝望的深渊,我因为与詹米分别而坠入其中,又极其缓慢和痛苦地从中爬了出来。
现在,我又与他共同站在生命的顶峰,不能考虑接受往下坠。他伸手下去,拔出一株草,把柔软的绿色草叶分散在指间。
“‘人如地上的草,今日繁盛,明日干枯,被人投进火炉。’”他轻声地引用《圣经》里的话说,同时用纤细的草茎轻擦我放在他胸膛上的手。
他把柔软的绿草拿到唇边,亲吻了它,然后用它温柔地触碰我的嘴。
“我的外乡人,我当时是死了,但是那段时间里,我仍然爱着你。”
“我也爱着你,以后也会永远爱你。”我低声说。
那株草掉了下去。我仍然闭着眼睛,感受到他朝我倾身,他的嘴唇盖到我的嘴唇上,温暖如阳光,轻盈如空气。
“只要我们的躯体还活着,那么我们就是一体。”他轻声地说。他的手指抚摸着我,抚摸我的头发、下巴、脖子和乳房。我呼吸着他的气息,手下感受着他的坚实身体,然后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力量支撑着我,他的话语在胸腔里显得深沉、轻柔。
“当我的躯体不在了,我的灵魂将仍然是你的灵魂。克莱尔,我对上天发誓,我不会让自己与你分离。”
风吹动了附近栗子树的树叶,我们四周飘起了夏季的浓郁香气——松树、牧草、草莓、被太阳晒热的石头、凉爽的泉水,以及他的身体在我旁边散发出来的清晰麝香味。
“没有东西会消失,外乡人,它们只是有了变化。”
“那是热力学第一定律。”我擦着鼻子说。
“不,那是信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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