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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8 有价值的人

“天哪,我讨厌坐船!”
随着回响在耳中的这声衷心的告别,我们慢慢地摇晃着驶入了威尔明顿港口的水域。
我们进行了两天的采购和准备,最终出发驶向十字溪。我们卖掉了那颗红宝石,手里有了钱,所以不必把马匹都卖掉。我们派邓肯坐马车带着较重的物品,梅耶斯也跟着他同行指路,而我们其他人则与弗里曼船长同行,乘坐更快、更舒适的“萨利安”号。
“萨利安”号是一种奇特、无法描述的船,船梁是方形的,船身长,船舷低,船头不尖。船上有个小船舱,大概六英尺见方,两侧留下两英尺的狭小空间通行,前后留出的甲板面积则有些大,部分被包裹和木桶占据着。
桅杆上仅有的那张帆在船舱上面张开,“萨利安”号从远处看上去就像木瓦上的一只螃蟹,在挥舞着停战的旗帜。开普菲尔河的含有泥炭的棕色河水拍打着围栏下面四英寸的地方,船底的木板上因为轻微漏水而始终潮湿着。
不过我还是开心。不管挤不挤,在水上都不错,能够远离总督的诱人提议,即使只是暂时地远离。
詹米不开心。他确实憎恨坐船,而且憎恨得深沉、持久。他晕船晕得特别厉害,甚至看到水杯里的水打旋都会面色发青。
“河水很平静,”我评论道,“或许你不会晕船的。”
詹米怀疑地眯眼看着我们四周的棕色河水,然后在另外一艘船的尾流拍打到“萨利安”号船的侧面,让船剧烈摇晃起来时,紧紧闭上了眼睛。
“或许并不平静。”他说,口气在暗示,虽然河水很平静这个建议给人希望,但他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有些遥远。
“你想要针灸吗?我在你呕吐前给你针灸比较好。”我无奈地伸手到裙子口袋里摸索,我在里面放着那个装有中国针灸银针的小盒子。在我们穿越大西洋时,就是这些银针救了他的命。
他短暂地耸了耸肩,然后睁开了眼睛。“不用,”他说,“我或许能够挺过去。和我说话,外乡人,让我不去想肚子的事情,好吗?”
“好的,”我顺从地说,“乔卡斯塔姨妈长什么样?”
“我两岁过后就再没见过她了,所以我对她没有什么印象。”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眼睛盯着从上游过来的一个大木筏,如果不改变航向,它肯定会与我们相撞,“你觉得那个黑人能应付下来吗?或许我应该去帮帮他。”
“你最好还是不要去,”我说,谨慎地看着那个木筏,“他看上去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除了船长——一位名声不好、满身烟气的老废物,“萨利安”号上就只有一位船员,一位年老的自由黑人,利用一根巨大的篙竿,独自驾驶着我们的船。
他精瘦的肌肉有节奏地收缩和鼓起,毫不费力。他在劳作中埋着花白的脑袋,表面上没有注意到那个迎面而来的木筏,但是流畅地上下摇摆篙竿,让长长的篙竿看上去就像他的第三条胳膊。
“别管他。就是说,你对你姨妈了解得并不多?”我补充道,希望分散他的注意力。那条木筏缓慢、无动于衷地朝我们漂来。
那条木筏大概四十英尺长,吃水很深,上面压着许多木桶和一堆堆用网捆着的兽皮。麝香、血液和变质油脂的刺鼻气味先它而来,气味足够强烈,暂时盖过了河流上的其他气味。
“不了解。在我父母结婚前一年,她就嫁到艾拉科特的卡梅伦家,离开了理士城堡。”他心不在焉地说着,并没有看着我,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个迎面而来的木筏上。他的指关节变白了,我能够感受到他想要跳到前面去,从黑人水手那里把篙竿夺过来,阻挡那条木筏。我把手放在他胳膊上抑制住他。
“那她从来没有去过拉里堡?”
我能够看到阳光照在木筏边沿的暗淡铁桩上反射出微光,还能看到那三个水手半裸着的身影,即使是在清晨,他们也冒着汗。在他们漂过来时,其中一位水手挥动帽子,咧嘴笑着,大喊了些什么,听上去就像是:“嗨,你们好!”
“嗯,约翰·卡梅伦拉肚子拉死了,然后她嫁给了他的同胞,阿伯费尔迪的‘黑瘤’休·卡梅伦,然后……”那条木筏从边上迅速漂过,他条件反射般地闭上了眼睛。木筏与我们相隔至多六英寸,上面的水手友好地发出讥笑和喊叫着。前爪搭在低矮船舱顶上的洛洛,疯狂地吠叫着,直到伊恩轻轻拍它,让它不要叫。詹米睁开一只眼睛,看到危险已经过去,然后又睁开另外那只,放松下来,松开了抓着船舱顶部的手。
“嗯,黑瘤休——他们这么叫他,因为他膝盖上长了一个黑色的大肿瘤——他在打猎的时候死了,所以后来她嫁给了艾雷恩湖的赫克托·摩尔·卡梅伦……”
“她好像很喜欢姓卡梅伦的呢,”我好奇地说,“卡梅伦氏族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我是说,除了容易出事故以外。”
“他们应该很会说话,”他说道突然挖苦地咧嘴笑了,“姓卡梅伦的都是诗人,还有弄臣。有些时候既是诗人,又是弄臣。你还记得唐纳德·卡梅伦吧?”
我微笑起来,同样苦乐参半地回忆起洛奇尔的唐纳德·卡梅伦,起义时卡梅伦氏族的首领之一。他面相俊俏,眼神含情脉脉,充满深情的优雅举止之下,藏着作打油诗的极大才能。在查尔斯·斯图亚特政变的短暂极盛时期里,他在爱丁堡的舞会上多次用打油诗小声地逗乐了我。
詹米倚靠在小船舱的顶上,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河面上航行的船只。我们还没有完全离开威尔明顿的港口,许多小船、小艇像水虫一样从边上迅速驶过,在体积较大、速度较慢的船只中间迅速驶进驶出。他脸色发白,但还没有变青。
我也把手肘靠在小船舱的屋顶上,然后伸展我的后背。天气尽管炎热,但是对于昨晚睡觉造成的肌肉酸痛来说,闷热的阳光令人感到安慰。昨晚,在一家河边酒馆的包厢里,我蜷着睡在一张坚硬的橡木高背躺椅上,脑袋枕在詹米的大腿上,而詹米则在完善我们旅程的安排。
我呻吟着伸展身体。“赫克托是诗人,还是弄臣?”
“现在都不是,他已经去世了,是吧?”詹米回答道,不假思索地捏着我的后颈,然后用另外那只手给我按摩。
“真好。”我说。他的大拇指按压进某个疼痛点时,我带着狂喜呻吟起来。“我是说你按摩得真好,不是说你姨父去世了真好。噢,别停。他是怎么来到北卡罗来纳的?”
詹米乐呵呵地哼了一声,然后走到我背后,以便能用双手按摩我的颈子和肩膀。我依偎着他,幸福地叹了口气。
“你真是个特别爱出声的女人,外乡人,”他前倾到我耳边低声说,“我给你按摩颈子时,你发出的声音就像我给你……嗯?”他把盆骨向前顶,动作谨慎却又直白,让他的意思很明显。
“嗯……”我回答道,然后小心地踢了踢他的小腿,“很好。如果别人在门后听到我的声音,那么他们就会以为是你在给我按摩颈子。在我们下船前,你要做的全部可能就是给我按摩颈子。好了,说说你过世的姨父?”
“噢,他啊。”他的手指按进我脊柱的两侧,慢慢地上下按摩,同时跟我说他的复杂家族史的又一个部分。至少这能让他不去想晕船的事情。赫克托·摩尔·卡梅伦比詹米这位著名亲戚更幸运,他要么是更有洞察力,要么或更悲观,所以针对斯图亚特起义可能带来的灾难,狡猾地做好了准备。他毫发未损地离开了卡洛登,成功回到家,然后迅速用马车带上妻子、仆人和可带走的财产,逃到了爱丁堡,再从爱丁堡坐船到了北卡罗来纳,惊险地逃离了国王的追捕。
才到达新世界,赫克托就买了大片的土地,砍伐森林,建造房屋和锯木厂,购买奴隶来耕种土地,在地上种植烟草和木蓝,后来——无疑是因为如此勤劳而精疲力竭,在七十三岁高龄时死于喉咙方面的疾病。
显然是觉得结婚三次已经足够,乔卡斯塔·麦肯锡·卡梅伦·卡梅伦·卡梅伦——据梅耶斯所知——拒绝再次嫁人,所以独自留在河场当了女主人。
“你觉得给你送信的人会在我们之前到达那里吗?”
“就算他用爬,也会在我们之前到。按照这个速度,我们得花几个星期才能到。詹米舅舅,我跟你说过,我们最好是骑马过去的。”小伊恩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说,同时有些厌恶地看了看那个有耐性的水手——他正在不停地把湿淋淋的篙竿插进水中,然后又抬起来。“别自寻烦恼,伊恩。”詹米放开我的颈子,安慰他说,并朝伊恩咧嘴微笑起来,“等不了多久就会轮到你去撑篙了,我想你会在天黑前就把我们送到十字溪,是吧?”
伊恩恶狠狠地看了詹米一眼,然后慢慢走开,拿关于印第安人和野兽的问题去烦弗里曼船长了。
“希望船长不会把伊恩扔下船。”我说。看着在伊恩靠近时,弗里曼干瘦的肩膀戒备地向上耸了耸。我自己的脖子和肩膀在詹米的按摩下舒服了很多,身体下面些的部分也是。“谢谢你的按摩。”我朝他扬起一边眉毛说。
“天黑过后,我会让你报答我的。”他尝试着奸笑,但不成功。他不能只闭上一只眼睛,所以他那种下流眨眼的能力被极大地削弱了,但他还是成功传达出了他的意思。
“确实,”我说,朝他暧昧地眨着眼,“那你想我给你按摩哪里呢,等到天黑过后?”
詹米还没来得及回答,伊恩就像魔术盒子里的玩偶一样又冒出来问道:“天黑过后?天黑过后怎么了?”
“天黑过后我会把你淹死,然后切碎当鱼饵。”詹米对他说,“看在老天的分上,伊恩,你能不能安分下来?你跳去跳来的,就像关在瓶子里的大黄蜂。去太阳下面睡觉,就像理智的洛洛那样。”他朝洛洛点了点头,它像块地毯那样趴在船舱顶上,眼睛半闭着,偶尔扇动耳朵赶走蚊子。
“睡觉?”伊恩惊讶地看着詹米,“睡觉?”
“正常人累了就会睡觉。”我忍住哈欠告诉他。天气越来越热,船又驶得很慢,再加上昨晚睡得很短——我们天还没亮就起床了,人也因此特别困倦。不幸的是,“萨利安”号船上的狭窄长凳和粗糙的甲板,看上去并没有比酒馆的高背长椅吸引人。
“噢,舅妈,我一点儿都不累!我觉得我可以几天不睡觉了!”伊恩安慰我说。
詹米盯着伊恩。“等你去撑篙后,看你还会不会这样想。同时,或许我可以给你找点事忙。等等……”他中断说话,埋头走进低矮的船舱,我听到他在里面的行李里翻找东西。
“天哪,太热了!”伊恩给自己扇着风说,“詹米舅舅去找什么?”
“天知道。”我说。
詹米之前带了一个大木箱上船,我问他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他躲躲闪闪地不回答。昨晚在我睡着时,他一直在打牌,我猜他肯定是在赌博过程中赢到了什么让人尴尬的东西,不愿意拿出来被伊恩揶揄。
伊恩说得不错,天气确实很热。我只能希望待会儿有微风出来。此时此刻,船帆柔软地挂在上面,就像块洗碗布。我的连衣裙湿漉漉地贴在腿上。我和伊恩低声说句话,然后侧身走开,慢慢地朝放着水桶的船头走去。
菲格斯抱着手臂,站在船头,看上去特别像一尊宏伟的船头饰像,阴沉的俊俏身影面对着河流上游,浓密的黑发从额头向后飘垂着。
“噢,夫人!”他向我打招呼,洁白的牙齿突然让人头晕目眩,“这个国家真是壮丽啊!”
我现在看到的景色并不特别壮丽,广阔的潮泥滩在阳光下散发着臭气,一大群海鸥和海鸟在水边找到某种发臭的东西,全都激动地发出刺耳的叫声。
“大人说,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五十英亩的土地,只要他在地上建造房子,承诺耕种十年。想想,五十英亩啊!”他说得意犹未尽,并且带着些许敬畏。对于法国农民来说,拥有五英亩地就是很大的福气了。
“嗯,是的,”我有点怀疑地说,“不过我觉得你得仔细选择你那五十英亩。这个地方的有些区域不太适合种庄稼。”至于菲格斯会觉得要单手在大面积的荒野中——无论土地多么肥沃——开垦出农场和农庄有多困难,我并没有去猜测。
反正他没有关注这点,他的双眼里闪亮着梦想。
“我或许要在除夕前建一座小房子,”他低声地自言自语,“那样我就可以在春天让人去把玛萨丽和孩子接过来。”他不加思索地把手伸到空荡荡的胸前,那里曾挂着那块他打小就戴着的发绿的圣狄思玛斯铜牌。
他之前到佐治亚来加入我们,把有身孕的年轻妻子留在牙买加,让朋友们照料她。但是,他向我保证说他不担心妻子的安全,因为他也让他的主保圣人保佑她,严格地嘱咐她不要把那个破旧的铜牌从脖子上取下来,直到她安全地生完孩子。
我自己不会觉得小偷的主保圣人能够保佑母亲和孩子,但菲格斯年轻时就过着小偷的生活,所以他对圣狄思玛斯有绝对的信任。
“如果你的孩子是个男孩,你会给他取名狄思玛斯吗?”我开玩笑说。
“不会,”他特别严肃地说,“我会给他取名杰梅恩。杰梅恩·詹姆斯·伊恩·阿洛伊修斯·弗雷泽。其中的詹姆斯和伊恩是因为大人和先生。”他解释道,他所说的大人和先生指的就是詹米,以及詹米的姐夫伊恩·默里。
“玛萨丽喜欢阿洛伊修斯。”他轻蔑地补充道,表明取这个如此乏味的名字与自己没有关系。
“如果是女孩呢?”我问,突然清晰地回忆起了往事。大约二十年前,詹米把怀有身孕的我从石圈里送了回去。他坚信那是个男孩,所以他最后跟我说的话是:“用我爸爸的名字,叫他布莱恩。”
“噢。”菲格斯显然也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因为他看上去略微有些慌乱,然后他的面容又明亮起来。
“吉纳维芙,用夫人的名字。”他坚定地说。他说的夫人是指詹米的姐姐詹妮·默里。“我觉得应该叫吉纳维芙·克莱尔。”他补充道,脸上又露出灿烂的微笑。
“噢。”我慌张地说,有种奇怪的受宠若惊的感觉,“呃,谢谢你。你确定你不用回牙买加与玛萨丽在一起吗,菲格斯?”我变换话题说。
他坚决地摇了摇头。“大人或许需要我,”他说,“而且我在这里比在牙买加的作用大。养孩子是女人的事情,而谁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们会遇到什么危险呢?”
那些海鸥似乎是在回答他的这个反问,纷纷尖叫着飞了起来。
河岸的泥土里钉有一根粗壮的松木桩,木桩顶部比标记着涨潮最高点的那条杂草丛生的深色线条低一英尺。潮水仍然不高,差不多才淹到木桩的一半。在翻动的波浪上方漂浮着一具男尸,他被链条捆着胸部——或者说曾经是他胸部的地方——系在木桩上。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有多久,但从外表来看,应该够久了。他的颅骨上有条窄小的白色伤口,头发和头皮都已经被撕扯掉。没办法说他之前长什么样——河边的鸟之前肯定忙了一阵子。
菲格斯在我身边,用法语轻声地说了些特别污秽的话。
“那是海盗。”弗里曼船长简洁地说。他走到我身边,停顿了很久,往河里吐了一口嚼烟草带来的棕色唾液。“如果他们没被带去查尔斯顿绞死,有时候就会在低潮时被捆在木桩上,被河水淹死。”
“海……海盗很多吗?”伊恩也看到了那具尸体。他年纪不小了,不能过来拉着我的手,但却紧挨在我身边,被晒黑的面容显得苍白。
“没有那么多,不多。海军打击海盗的工作做得不错,不过几年前,哎呀,你在这里每次都能见到四五个海盗被淹死。人们会花钱乘船出来,坐着看他们被淹死。黄昏涨潮时这里真的很漂亮,河水会变得一片红。”他说,下巴以缓慢、怀旧的节奏移动着。
“你看!”伊恩忘掉了尊严,抓住了我的胳膊。岸边有动静,我们看到了有东西把鸟惊飞了。
那个东西滑进水中,长五六英尺的躯体上有鳞屑,在河岸的软泥上留下深深的沟槽。船的远端,那位水手低声说了些什么,但并没有停止撑船。
“那是鳄鱼。”菲格斯说,然后反感地做了一个摇滚手势。
“不,我觉得不是。”詹米在我身后说道,我转身见他在船舱顶上观察着水中那具静止的尸体,以及那个朝它移动的V形水纹。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拇指夹在书中当书签。现在他埋头去查阅那本书。
“我觉得是短嘴鳄。书里面说它们吃腐肉,不吃鲜肉。在咬住人或羊时,它们会把猎物拖到水下淹死,然后再拖回地下的洞穴,让尸体在那里腐烂。”他阴郁地看了看河岸,然后补充道,“当然了,它们有些时候也足够幸运,能够享用现成的食物。”
有东西从下面撞那具系在木桩上的尸体,让它看上去好像短暂地颤抖了,然后伊恩在我们身边发出了低弱的哽咽声。
“你在哪里得到那本书的?”我问道,目光并未移开那个木桩。木桩的顶部在抖动,似乎波浪下面有什么在撕咬它,然后它又静止下来,我们再次看到了那个V形的水纹朝岸边游去。在那个东西浮出水面前,我就转过了身。
詹米把那本书递给我,眼睛仍然盯着黑色的潮泥滩,以及滩上那群尖叫着的水鸟。
“总督送我的。他觉得这本书在路上会有些趣味。”
我低头看了看那本书。它是用朴实的硬布装帧的,书名用金箔印在书脊上——北卡罗来纳州自然历史。
“呸!那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伊恩在我身边说,惊恐地看着岸上的场景。
“有些趣味,是的,想来是会有些趣味。”我附和道,坚定地盯着那本书。
从来不晕船的菲格斯正兴趣盎然地看着那只爬行动物爬上河岸。“你说是短嘴鳄。不过,它和鳄鱼是一种动物,不是吗?”
“是的。”我说,在炎热当中打了个寒战。我转身背对着河岸。我在西印度群岛时近距离遇到过鳄鱼,不想再见到鳄鱼的其他亲戚。
菲格斯擦掉上嘴唇上的汗水,黑色的双眼紧盯着那个恐怖的东西。
“斯特恩博士跟大人和我说过一个叫索倪尼的法国人的旅行故事。这个人去了埃及,记录了许多他所见所闻的场景和风俗。他说在埃及,鳄鱼都在泥泞的河岸上交尾,母鳄鱼面朝天躺着,如果没有公鳄鱼的帮助,母鳄鱼没法爬起来。”
“噢,是吗?”伊恩专注地听着。
“没错。他说那里的有些人在堕落本能的驱使下,会趁着母鳄鱼被迫这样躺着时,赶走公鳄鱼,然后占据公鳄鱼的位置,毫无人性地占有母鳄鱼。据说这种做法是一种特别强大的魔法,能够让人获得很高的社会地位和很多的财富。”
伊恩惊讶地张着嘴。“啊,你没开玩笑吧?”他怀疑地问菲格斯,然后又转身向詹米求证:“舅舅?”
詹米乐呵呵地耸了耸肩。“我自己宁愿过有品德的苦日子。”他朝我扬起一边眉毛,“而且,我觉得你舅妈不会喜欢我放弃她的怀抱,去与鳄鱼相拥的。”
那个黑人水手在船头听到这个话,摇了摇头,然后不回头地说:“要我说,为了有钱去和短嘴鳄交配的男人,都是已经挣到钱的人。”
“我觉得你说得特别对。”我说,清晰地回忆起总督那露齿的迷人微笑。我看了看詹米,但他已经不再关注了。他的双眼盯着上游,专注地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暂时忘记了书和短嘴鳄。至少他已经忘记晕船了。
* * *
在威尔明顿上游一英里的地方,潮水赶上了我们,让伊恩不再那么担心速度的问题。开普菲尔河是一条感潮河,潮水每天都能涌到河流长度三分之二的地方,几乎可以抵达十字溪。
我感觉到船下的河水流动变快,船也上浮了一两英寸,然后随着潮水注入海港涌进狭窄的河道,我们的船也慢慢地开始加速了。黑人水手欣慰地叹了口气,把湿淋淋的篙竿从水里抬了起来。
在潮涌流尽之前的五六个小时里,他都不必再撑船。我们会停下来过夜,等待第二天再次涨潮,或者风的状况合适的话,可以扬帆继续前行。据我所知,只有在沙洲里或者在无风天才需要撑船。
一种宁静休眠的氛围降临到船上。菲格斯和伊恩在船头蜷着睡觉,洛洛仍然在上面的舱顶上守望,它喘着气,舌头滴着唾液,眼睛在太阳下半闭着。船长和水手——船长通常用“你,特罗克鲁斯”来称呼他,但他的名字其实是“尼特罗克鲁斯”——消失到小船舱里,我能够听到里面悦耳的倒液体的声音。
詹米之前进去从他那个神秘的木箱里取东西,所以也在里面。我希望他去取的是能喝的东西。即使坐在船尾板上,双脚悬在水中,还有微风吹动我颈上的头发,但我还是能感觉到皮肤相互挨着的地方都在冒汗。
船舱里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以及笑声。詹米走出来,转身朝船尾走来,小心翼翼地穿过那堆物品,就像一匹克莱德谷种马穿过满是青蛙的田野。他双臂抱着一个大木箱。
他轻轻地把木箱放在我的大腿上,脱掉鞋和袜子,坐到我身边,然后把双脚伸到水里,感受到凉爽时愉悦地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摸着那个箱子。
“噢,只是一个小礼物。”他没有看我,但耳尖有些泛红,“打开它,嗯?”
那个箱子不轻,又大又深。它由纹理精细的密实黑木雕刻而成,上面有着粗劣使用的痕迹——许多裂口和凹痕,不过它们没有损害箱子的美,而是让这种美更有韵味。箱子上有搭扣,但是没有锁。箱盖在润滑的铜合页上很轻易就被打开,一丝樟脑的气味飘出来,虚幻得就像妖魔降临。
那些器具在雾蒙蒙的阳光里闪着微光,尽管长久未使用而有些失色,但是仍然明亮。每件器具都有各自的位置,被细心地安置、排列着摆放在绿色的丝绒里面。一把大齿的小锯子,一把剪刀,三把手术刀——分别是圆形刀刃、直线刀刃和弧形刀刃,银色的压舌板,挂钩……
“詹米!噢,詹米!真是太好了!”我开心地拿起一根乌木短棍,短棍的末端附有用特别破旧的丝绒包裹的精纺毛料球。我之前在凡尔赛见过一根,这是十八世纪用来测试条件反射的小槌。
他开心地扭动双脚:“噢,你喜欢?”
“特别喜欢!噢,你看,这个盖子下面还有东西。”我盯着那些分离的管子、螺丝、平台和镜子看了会儿,才在脑中把它们组合起来,看到它们被简洁组装起来的样子。“显微镜!”我非常郑重地抚摸了它,“天哪,是显微镜。”
“还有更多,把前面打开,里面还有几个小抽屉。”他指出道,急切地想让我看到。
除其他东西以外,那里面还有个迷你天平和一组铜砝码、一块拨药丸的瓦片,以及一个满是污渍的小臼,它的研棒被布包裹着,防止在运输中被撞坏。在抽屉上方的正面部分,是一排叠一排由石头或玻璃制成的带有软木塞的小瓶子。
“噢,它们真漂亮!”我说,十分郑重地拿着那把小手术刀。光滑的木质刀柄与我的手很相符,就像它是专门为我制作的,刀片的重量特别匀称。“噢。詹米,谢谢你!”
“那么说你喜欢它们?”他的耳朵因开心而变得通红,“我当时觉得它们应该还可以。我不知道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我看得出来它们都做工精致。”
其中有些东西我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它们本身全都很漂亮,制作它们的人肯定热爱自己的工具,以及自己从事的行业。
“我在想,这些东西原来是谁的?”我往一个双凸透镜的圆形表面用力哈气,然后用裙摆擦拭,让它闪耀出柔和的微光。
“把它卖给我的那个女人不知道。不过,这些东西原来的主人也落下了医生的本子,我也买下来了,或许本子上有他的名字。”
他提起顶部那个托盘的器具,展示出另外一个较浅的托盘,从这个托盘中他取出一本厚厚的方形本子,大约有八英寸,封面皮革已经磨损。
“我觉得你或许也想要个本子,就像你在法国时的那本一样,你用那个本子来保存关于那些你在天使医院见到的人的图片和笔记。这个本子他写了一点,但后面还有许多空白的。”他解释道。
这个本子大概被用了四分之一,页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漂亮字迹,其中点缀着绘画,它们那种医学上的熟悉感,吸引了我的目光——溃烂的脚趾、粉碎的膝盖骨、被整齐撕开的皮肤、怪诞的晚期甲状腺肿大、解剖的小腿肌肉,全都贴有整齐的标签。
我翻回内封面,他的名字清楚地写在首页上,装饰着有绅士派头的细小曲线——丹尼尔·罗林斯医生。
“我在想罗林斯医生出了什么事?那个卖箱子的女人对此说了什么吗?”
詹米点点头,眉头稍微皱了起来:“这位医生在她家租住了一晚。医生说他从弗吉尼亚的家里来这里办事。他当时就带着这个箱子。他在寻找一个叫佳弗的人——或者说那个女人觉得他找的人叫佳弗。但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他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我盯着詹米:“再没有回来?那个女人知道他出什么事了吗?”
詹米摇摇头,赶走一小群摇蚊。太阳开始沉下去,把水面染成了金色和橘黄色。下午逐渐过渡到夜晚,天气凉爽下来,蚊虫也随之聚集起来。“不知道。她去找了治安官,找了法官,而且警察到处搜寻,但就是没有发现他的任何踪迹。他们寻找了一周,然后就放弃了。他也没有跟女房东说过他家在弗吉尼亚的哪个镇,所以他们没法进一步寻找他。”
“真是奇怪。那位医生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我说着,擦掉下巴上的一小滴水。
“女房东说是一年前。你不介意吧,用这个医生的东西?”他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不介意。如果不是我用,我也会想让其他人去用的。”我合上盖子,轻轻地抚摸着箱子,它的乌木在我手指下显得温暖而光滑。我还清晰地记得我自己的医药包的触感——科尔多瓦皮革,因经常被触摸而变得光滑、闪亮;把手上面用镀金印着我名字的首字母,或者说最初用镀金印有名字的首字母,它们早就已经被磨掉了。那个包是我从医学院毕业时弗兰克送给我的。后来我送给了乔·艾伯纳西,希望有位能像我那样珍惜它的人来使用它。
詹米看到我面色有些阴郁,我也看到他的面色也因此阴郁起来,但我拉住他的手,一边捏着,一边微笑着说:“这份礼物太棒了。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他也反过来微笑了。低沉的太阳闪耀着,透过黑暗的树梢看去,就像一个明亮的橙色球体。
“我去金匠铺子时看到这个箱子,保管它的是金匠的妻子。昨天我又去了那里,打算给你买些珠宝、胸针什么的。在金匠妻子给我看那些俗不可耐的小玩意儿时,我们刚好闲聊起来,然后她就跟我说了那个医生的事情,后来……”他耸了耸肩。
“你为什么想要给我买珠宝?”我迷惑地看着他。卖掉那个红宝石后,我们有了点钱,但他并不是铺张浪费的人,而且在目前的情况下……
“噢!为了弥补把钱全部寄给了莱里这件事?我并不介意这件事,我之前就说过不介意的嘛。”
詹米之前有些勉强地安排人把我们卖宝石得到的钱寄回苏格兰,用于报偿他之前给莱里·麦肯锡·弗雷泽许下的承诺。他之前很合理地觉得我就算没有死,也不会回来,所以在他姐姐的劝说下娶了莱里。我的死而复生带来了许多复杂事情,而莱里就是其中很明显的一件。
“是的,你是说过不介意。”他明显挖苦地说道。
“我是认真的——多少是认真的。你没有理由让那个讨厌的女人饿死,尽管让她饿死的这种想法很有吸引力。”我说道,然后大笑起来。
他微微地笑了:“不会的,我不会让自己的良心因为那样受谴责,我已经足够愧疚了。但是那不是我想给你买礼物的原因。”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那个箱子沉甸甸的。它仁慈、结实、令人满意地压在我的大腿上,它的木头材质在我手下让我感到开心。
詹米转头深情地看我,头发在落日余晖中好似燃烧着,脸庞在剪影中黑黝黝的。
“二十四年前的今天,外乡人,我娶了你,我希望不要有什么原因让你后悔嫁给我。”他温柔地说。
* * *
开普菲尔河沿线都已经被开垦,从威尔明顿到十字溪都是种植园。但是,两边的河岸上都是茂密的树林,只是偶尔可以从树林的空隙中看到些许田地,及其中种植的庄稼,或被植被半遮半掩的一个木码头。
我们慢慢地向上游前进,完全跟随着潮汐。在潮汐退去时,我们就把船停下来过夜。我们在岸上生起小火堆,在火边吃饭,然后在船上睡觉。尼特罗克鲁斯漫不经心地提及食鱼蝮盛行的事,说这种蛇生活在河岸下面的洞穴里,但特别有可能爬出洞穴,在粗心的睡觉人身边暖身子。
我在快天亮时醒来,睡在木板上让我全身酸痛,而且身体还硬邦邦的。我听着旁边的河上有艘船迅速驶过时发出的微弱声音,感受到这艘船所形成的水浪推动了我们的船身。詹米感受到我的动静,于是在睡梦中动了动,翻了个身,把我紧紧抱在了怀里。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我身后蜷起来,他所处的状态就是清晨那种睡眠与醒来之间的矛盾状态。他发出困倦的声音,朝我动了动表示询问,笨拙地摸索着我的乱糟糟的睡裙的裙摆。
“别,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忘了我们在哪里。”我低声说,把他的手拍开。
我能够听到伊恩的叫喊声和洛洛的吠叫声,他们在河岸上昂首阔步地来回走着。我还能听到船舱里的微弱动静,主要是咳痰和吐痰的声音,表明了弗里曼船长即将出来。
“噢,”詹米清醒过来说,“噢,是的。真遗憾。”他爬起来,双手罩着我的乳房,然后用身体在我身上缓慢、舒适地磨蹭,让我真切地明白了我即将错过的是什么。
“噢,好吧,行污秽之乐事,嗯?”他说着,不情愿地放松双手,但并没有放开。
“什么?”
“行污秽之乐事时感觉时间太短,”他热心地背诵道,“事后我们又坦率地忏悔此事。”
我看了看我们身下沾有污渍的船板。“或许‘污秽’这个词用得完全错了,”我开口说,“但是——”
“让我烦恼的不是污秽,外乡人,是时间太短。”他插话道,怒视着伊恩。伊恩在船边上,喊叫着鼓励洛洛游泳。
他看了看我,理解了我的凌乱状态,怒视变成了赞同的神情。“我打算慢慢来的,是吧?”
* * *
这天的这种与古希腊有关的开端,似乎对詹米的心思有着某种持续的影响。坐在下午的太阳下,我能够听到他们在说古希腊语。我用拇指抚摸着丹尼尔·罗林斯的病例本,本子里记录的东西让我开心,给我启发,同时还让我感到惊恐。
我能够听到詹米念古希腊诗文时那种井然有序、抑扬顿挫的声音。我之前听过——《奥德赛》当中的段落。詹米停顿下来,打算要站起来。
“噢——”伊恩说。
“接下来是什么?”
“呃——”
“再来一次,”詹米说,声音里有些微怒意,“专心些!我念这个不是因为我喜欢听自己的声音,知道吧?”他又开始念起来,优雅、正式的诗文越来越显得生动。
他或许不喜欢听自己的声音,但是我喜欢。我自己不懂希腊语,但是詹米那种抑扬顿挫的声音,就像河水拍打船身发出的声音那样令人感到安慰。
詹米以应有的严肃承担起了监护伊恩的责任,在路途中始终在指导伊恩,抓住零散的休闲时间给他上课,或者说尝试给他上课,教他些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基础语法,提高他的数学能力和法语口语。
幸运的是,伊恩和詹米一样能够快速理解数学法则,我身边的小船舱的侧面上,覆盖着用烧焦的木棍简要写下的欧几里得验算。不过,在教语言这个科目时,他们两人的共同点就没有那么多了。
詹米是个语言天才,他毫不费力地学会了几种语言和方言,各种成语信手拈来。除此以外,他在巴黎的大学里学习过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文化,而且将荷马和维吉尔视为朋友——尽管时而会与某些罗马哲学家有分歧。伊恩会说他从小听到大的盖尔语和英语,还会说点从菲格斯那儿学来的法国土话,而且觉得这很够用。确实,他令人赞叹地掌握了额外六七种语言中的脏话——这来源于他最近受到的许多不良影响,尤其是他舅舅詹米,但他对拉丁语的复杂变位近乎一窍不通。而且,他很不能理解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的必要性。在他看来,这两门语言不仅是死语言,而且他显然觉得它们早就已经腐烂,不可能有任何用处。荷马比不上这个新世界带来的激动,两岸的绿色植被就像引诱的双手,伸出来召唤他去冒险。
詹米念完希腊文段落,伴随着一声我坐在那里都能听见的叹气,他让伊恩拿出那本他从特赖恩总督那里借来的拉丁书本。他们没有背诵,不会让我分心,所以我又继续去浏览罗林斯医生的病例本。
和我一样,罗林斯医生显然懂点拉丁文,但在大部分笔记中他更喜欢使用英语,只是偶尔碰到正式的条目时才使用拉丁文。
给贝多斯先生放血一品脱。观察到胆汁明显减少,面容发黄的症状和让他饱受折磨的脓疱也缓和许多;施用黑色泻剂,帮助净化血液。
“笨蛋,”我又一次嘟哝道,“你看不出这个人是肝脏有病吗?”或许是轻微的肝硬化,罗林斯注意到了肝脏的轻微扩张和硬化,不过他把这种症状归因于胆汁分泌过多。很有可能是酒精中毒,病人脸上和胸上的脓疱是营养不良的典型症状,而这种营养不良常常与过度饮酒相关联——而且老天都知道,酗酒泛滥成灾。
贝多斯如果还活着——我觉得这难说——可能每天都会混杂着喝一夸脱的烈酒,甚至已经几个月不知菜味了。他脸上那些在罗林斯医生看来有所缓解的脓疱或许已经消失,因为罗林斯在他的“黑色泻剂”特殊处方中,加入了芜菁叶子作为调色剂。
我专心地阅读着,隐约听到伊恩在船舱那头结结巴巴地背诵普劳图斯的《美德》,每翻译一句就被詹米督促和纠正的深沉声音打断一次。
“‘Virtus praemium est optimus...’”
“Optimum.”
“‘...est optimum. Virtus omnibus rebus’……嗯……”
“Anteit.”
“谢谢你,舅舅。‘Virtus omnibus rebus anteit... profectus’?”
“Profecto.”
“噢,是的,是profecto。嗯……‘Virtus’?”
“是Libertas。‘Libertas salus vita res et parentes, patria et prognati...’伊恩,你还记得‘vita’是什么意思吗?”
“生活。”伊恩的声音传了过来,就好像在翻滚的大海中感激地抓住了一件漂浮物。
“没错,回答得很好,但它所指的不仅是生活。在拉丁语中,它不仅指活着的状态,也指一个人的实质,指构成这个人的东西。你看,后面是这样的‘...libertas salus vita res et parentes, patria et prognati tutantur, servantur; virtus omnia in sese habet, omnia adsunt bona quem penest virtus.’你觉得这句话讲的是什么?”
“噢……美德是件好事情?”伊恩小心翼翼地说。
他们沉默了片刻,其间我几乎能够听到詹米血液上涌的声音。然后我听到他吸气时的咝咝声,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痛苦地长出一口气。“唔。你看你,伊恩。为什么‘tutantur’‘servantur’这两个词语要组合起来,而不是……”
我的注意力逐渐消散,回到了案例本上面。在案例本中,罗林斯医生叙述了一次决斗,以及决斗带来的后果。
五月十五日黎明,被从床上叫起来去医治红狗旅馆的一位男士。发现他伤情较重,手上有手枪子弹发射失败造成的伤,拇指和食指被爆炸完全炸掉,中指被严重炸伤,手的三分之二被严重撕裂,几乎看不出来是只人手。
只能立即截肢,决定后我派人叫来房东,要人提供一杯白兰地,以及用作绷带的亚麻布,还要了两个强壮男士来帮忙。这些很快就提供完备,病人被恰当地约束起来,我把那只手——那是右手,这位病人真不幸——抬到腰部上方。我成功绑扎了两条动脉血管,但是忘记了前骨间肌;在我锯断骨头过后,前骨间肌缩回到了肉里,不得不松开止血带寻找,因此失血很多——这是一次幸运的意外,大量出血让病人失去了知觉,因此也暂时让他不再痛苦,也不再挣扎,他的挣扎让我工作极为受阻。截肢手术成功收尾,病人被安置到床上,但我仍然留在他身边,以防他突然恢复意识,乱动撕破伤口上的缝线。
詹米突然发火,打断了这段吸引人的叙述。他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了。
“伊恩,你的拉丁语连狗都不如!还有,你懂的那点希腊语,都分不清楚水和酒有什么区别!”
“只要是他们喝的,肯定就不是水。”伊恩嘟哝道,听上去有些叛逆。
我合上本子,匆匆站了起来。听上去他们或许很需要一位裁判。我绕过船舱时,伊恩正不满意地用苏格兰语小声嘟哝着。
“是的,嗯,但我不那么在意……”
“是的,你不在意!真是遗憾,你甚至不知道为你的无知感到羞愧!”
然后是紧张的沉默,只听到尼特罗克鲁斯在船头撑篙时的微弱水声。我在角落窥视,看到詹米怒视着沮丧的伊恩。伊恩看了看我,咳嗽着清了清嗓子。
“嗯,我跟你说,詹米舅舅,如果我觉得羞愧有用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感到羞愧。”
他看上去很难过,满脸歉意,让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詹米听到我的笑声后转身,怒气稍微减少了一些。“你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外乡人。”他说,“你懂拉丁文,不是吗?你是医生,必须懂拉丁文。或许我应该让你来教他拉丁文的,嗯?”
我摇了摇头。尽管我确实算得上会读拉丁文——读得笨拙且费力——但我并不想将我接受的零散杂乱的训练塞到伊恩的脑袋里。
“我只记得‘Arma virumque cano’这句话。”我看了看伊恩,然后笑着翻译了这个句子,“我的胳膊被狗咬断了。”
伊恩咯咯地笑了起来,詹米对我使了个彻底绝望的眼神。他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抓了抓头发。除身材高挑、头发浓密,以及在生气或思考时会抓头发以外,詹米和伊恩没有任何生理上的相似性。
刚才这堂课看上去压力很大,他们都好像被倒退着拉过灌木树篱似的。
詹米不开心地朝我微笑,然后转身对着伊恩摇了摇头:“噢,好吧,抱歉我吼你了,伊恩,真的抱歉。但是你头脑聪明,我不想看到你把它浪费了。好家伙,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在巴黎大学学习了!”
伊恩站着,低头看着船边打着漩迅速流逝的棕色河水。他的双手放在围栏上——一双大手,手背宽大,被太阳晒成了棕色。
“是的,”他说,“在我这个年龄时,我爸爸也在法国,在那里打仗。”
听到他这么说我有些惊讶。我知道伊恩曾经在法国从军过一段时间,但不知道他从军得那么早,也不知道他从军时间那么长。小伊恩现在才十五岁。那么说,他父亲十五岁时就在法国当外籍雇佣兵,直到二十二岁时被炸伤。当时,他的一条腿被葡萄弹炸了,伤得特别严重,所以膝盖以下的部分被截肢,然后他就永久地回家了。
詹米看了小伊恩一会儿,稍微皱着眉头。然后,他走过去站到小伊恩旁边,向后倚靠着,双手放在围栏上保持平衡。
“我知道的,”詹米轻声说,“因为在他去参军的四年后,我成了逃犯,所以也跟随过他。”
听到詹米这么说,小伊恩惊讶地抬起头:“当时你们一起在法国?”
船的前进带来了些许微风,但天气仍然炎热。或许高温让詹米决定暂时放下高等教育的话题,因为他点了点头,拉起脑后的浓密头发,让颈子凉爽些。
“我们当时在法兰德斯,一起过了一年多,然后他才受伤被遣返回家。我们当时属于苏格兰雇佣兵团,团长是菲格斯·马克·利奥达斯。”
小伊恩的双眼因为好奇而明亮起来。
“菲格斯——我们的菲格斯——的名字就是从这里来的?”
詹米微笑起来:“是的,我给他取名菲格斯,就是因为利奥达斯。利奥达斯长得英俊,而且英勇善战。他对伊恩的评价不错。你爸爸没有给你说过他?”
伊恩摇了摇头,稍微皱起了眉头:“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我知道他的那条腿是在法国受伤的——妈妈在我问时跟我说的——但爸爸自己从来不说关于它的事情。”
罗林斯医生对截肢的描述在我脑中还很清晰,所以我觉得伊恩或许并不想回忆截肢这件事。
詹米耸了耸肩,从胸前把被汗打湿的衣服拉开。“是啊,我想,在回家定居在拉里堡之后,他打算把那段时间忘掉。还有……”他犹豫了,但小伊恩坚持要他继续说下去。
“还有什么,詹米舅舅?”
詹米看了看伊恩,扬起了一边的嘴角:“好吧,我觉得他不想跟你说太多关于战争和打仗的故事,以免你们这些家伙对打仗念念不忘,最后也跑去参军。他和你妈妈都是为了你好,知道吗?”
我觉得伊恩这么做是明智的,从脸上的表情来看,小伊恩想不出比战争和打仗更让他激动的东西。
“我妈妈才会那么做,要是我不反对,她会把我裹在毛毯里,系在她围裙的系绳上。”伊恩有些厌烦地说。
詹米咧嘴微笑起来:“噢,你不反对?你觉得要是你现在回家去,她会把你裹在毛毯里,把你亲到窒息?”
小伊恩放下了鄙视的姿态。“呃,不会的,她会狠狠地打我的光屁股。”他承认道。
詹米大笑起来:“你对女人还是有些了解嘛,伊恩,虽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了解。”
伊恩怀疑地看了看詹米,看了看我,接着又看着詹米。“舅舅,你对女人了如指掌,是吧?”
我扬起眉毛,让詹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只是大笑。
“聪明人知道自己知识的极限,伊恩。”他低头亲吻了我湿润的额头,然后转头向伊恩补充说:“但我希望你的极限再高些。”
伊恩耸了耸肩,一副厌烦的表情。“我不打算当绅士,”他说,“毕竟,小詹米和小迈克尔都不会读希腊文,而他们过得也足够好。”
詹米搓了搓鼻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伊恩。“小詹米有拉里堡。小迈克尔在巴黎和杰拉德过得不错。他们会有安定的生活。我们为他们两个尽了全力,但是在他们长大成人时,我们没钱让他们去游历和上学。他们当时没有太多选择,是吧?”
他向后推了一把,离开围栏,站直了身子。“但是,如果能让你做得更好,伊恩,你父母不会想让你过那样的生活。他们会让你成为有学识、有影响力的人,或许成为duine uasal。”
我之前听过这个盖尔语的词语,它字面上的意思是“有价值的人”。这个词指的是有社会地位的农场主和领主,他们拥有土地和追随者,在高地氏族中仅次于族长。在起义之前,詹米就曾是这样一位“有价值的人”,但现在不是了。
“唔。詹米舅舅,那你有没有按照你父母的意愿做事呢?”小伊恩沉稳地看着詹米,只是小心翼翼地抽动了一下眼睛,表明他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有些危险。实际上,詹米的父母本打算让他成为“有价值的人”。拉里堡理应是他的,只是为了不让拉里堡被国王没收,他才从法律上把它交给了小詹米。
詹米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用指关节搓了搓上嘴唇,这才开口回答。
“我刚才说你头脑聪明,不是吗?”他干巴巴地回答道,“不过,既然你问了,伊恩,我父母把我养大,是要我做两件事情,一是照顾我的土地和人们,二是照顾我的家庭。我尽全力做了这两件事,而且我还会尽全力继续做下去。”
听到这里,伊恩知趣地脸红起来。“嗯,我不是故意——”他低着头嘟哝道。
“别担心,小伙子。”詹米插话说道,同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伊恩苦笑着,“为了母亲,我们都需要有些成就,即使这种成就最终让我们丧命。现在该我去撑船了。”
詹米朝前面看了看,尼特罗克鲁斯的肩膀像涂了油的铜那样闪亮着,肩上的肌肉因为长久劳作而变得精瘦。詹米解开马裤——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撑船时不脱衣服,而是为了凉爽脱掉马裤,撑船时按照苏格兰高地的做法把衣服系在大腿中间——然后朝伊恩点了点头。“你想想吧,小伙子。不管是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你的人生都不应该被浪费。”
他朝我笑了笑,笑容中的光亮几乎能让人心脏骤停,然后他把脱下来的马裤递给了我。紧接着,他仍然拉着我的手,站直身子,另外那只手捂在心上,慷慨激昂地说道:
爱,爱,我爱的女子,
她高挑如雪松;
芳香樱草的优雅
是她的主格,
她的性是阴性。
他和蔼地朝已经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的伊恩点了点头,然后把我的手牵到唇边,蓝色的眼睛淘气地倾斜着。
我能拒绝如此美丽的仙女吗?
她的声音悦耳如笛声;
她双眼明亮,双手洁白,
脉搏在触碰下如此柔弱。
噢,我的女孩,她那么美,
我要亲吻她到永远;
先生,如果我有幸,我要娶她为妻,
噢,幸福的一天。
他优雅地向我伸出一只脚,庄严地眨眼向我示意,然后穿着衬衫大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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