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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预告成婚

我坐在楼下酒馆的桌子旁,看着杯中的牛奶,奋力抵抗滔滔如涌浪的作呕感。
在年轻力壮的下士扶我下楼梯时,杜格尔看了我一眼,随即和我错身而过,径直去到兰德尔的房里。虽然旅店的地板和门板厚实稳固,我还是能听到楼上传来的激昂声音。
我举起杯子,但手还是抖得厉害,根本无法握稳。
虽然我已渐渐从兰德尔那一拳造成的肉体疼痛中恢复过来,但那一拳带来的震惊却仍未散去。我知道这男人不是我丈夫,但他们长得那么像,那张脸让我预存了一半的信任感。正因此,我才以对弗兰克说话的口吻对他说话,期望他即便不能同情我,也该保持礼节。但他恶意的一拳把我所有的感觉和认知瞬间翻转了,这才是让我不舒服的原因。
作呕、恐惧。当兰德尔在我身旁蹲下时,我看到他的双眼。某种东西在他眼底闪过,那是我再也不想见到的。
楼上的开门声把我从思绪中拖了出来,杜格尔的身影在一阵如雷的沉重脚步声之后突然出现,尾随其后的则是兰德尔队长。尾随的距离之近,就好像他正在追捕苏格兰人。因此当杜格尔看到我,突然在楼梯下停住时,兰德尔也急促地停了下来。
杜格尔转过头,看了一眼肩后的兰德尔,随即朝我走来,往桌上丢了一枚硬币,不发一语地把我拉起来。我还来不及再看一眼,把兰德尔这个红袍军官脸上的那副贪婪模样记在心里,杜格尔便已将我推出门外。
我膨大的裙子还没塞妥,杜格尔和我就已上马,狂奔离开现场。我的裙布飘扬翻滚着,活像一顶降落伞。杜格尔不发一语,两匹马儿似乎感受到情况急迫,一踏上大路便开始狂奔。
接近一处有皮克特十字标示的十字路口时,杜格尔突然扼缰停马。他下马后把两匹马的缰绳松垂地系在路旁的小树上,然后帮着我下马,挥手示意我跟着他,随即消失在树丛里。
我跟在他飘摆的格纹褶裙后面,爬上山腰,沿途不时急忙低头闪开他为了开路而拨开又弹回的树枝。山腰上满是橡树和矮松,我听得到山雀在左手边的林子里啾鸣,还有松鸦进食时彼此呼唤的声音。一丛丛的草在岩块间窜生,为橡树下的林地铺上一层毛皮般的初夏鲜绿。松树底下当然长不出什么东西,从树上落下的松针堆积了几英寸厚,为隐匿其中的爬虫等小生物提供了免受日晒和被掠食的庇护。
林子里的浓烈气味让我喉头发痛。我曾到过类似的山腰,也闻过同样的气味,不过,那时松树和青草的味道却混杂着从山下马路上飘来的汽油味,而松鸦的叫声则被游客的人声所取代。上回我走在这样的林中小路时,地上随处可见三明治包装纸和烟屁股,而不是锦葵花苞和紫罗兰。我想,三明治包装纸似乎是人类享受抗生素、电话等文明生活的便利时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此刻我乐于接受紫罗兰,因为我在这地方能感受到我亟须的小小平静。
杜格尔突然在山顶处转向,消失在一团浓密的金雀花丛后。我奋力跟在他身后,拨开一条路,随后看到他坐在一潭小水池旁的平坦石头上。在他的背后,一个久经日晒雨淋的石质台座斜立着,斑驳的石台表面还立着一尊久遭风雨侵蚀的模糊人形。我知道,这一定是“圣人池”。苏格兰高地散落着不少为这位或那位圣人所设的小祭坛,通常可在这般隐秘的地点发现。而即使在这样隐秘的山上,池水上的花楸树枝头还飘挂着残破布条,也许是信众为了祈求圣人庇佑或旅途平安而献的。
杜格尔看到我,点了点头,为自己画了个十字,低下头,双手掬起一捧水。池水带着某种怪异的深色,闻起来很糟,有硫黄泉的味道。不过,天气很热,而且我又口渴,于是照着杜格尔的示范捧起池水。池水微苦,却十分冷冽,也不难入口。我喝了点水,接着在脸上拍了拍,这一路走来可是尘土漫漫啊。
我抬起头,脸上还滴着水,发现杜格尔正看着我,神色非常怪异。我想,那是一种介于好奇和臆测的表情。
“要喝水还得爬点山路,对吗?”我轻轻问道。马儿身上其实是带着水瓶的,我怀疑杜格尔是为了向这泉水的守护者祈福,保佑我们安全回到旅店才到这山上来。他用这老于世故的方式让我觉得他是个有信仰的人。
“你对那个队长认识多少?”杜格尔突然问。
“不比你多。今天之前,我只见过他一次,而且还是意外碰上的。我们处不来。”
他严峻的脸出乎意料地稍稍松缓下来。他用手指敲了敲泉水上的石盖,看着我说:“嗯,我不能说我对这个人有什么好感,不过听说他是勇敢的战士和武艺高超的武士。”
“不过没当上英国将军,嗯,我觉得还不够好。”我抬着眉头说。
杜格尔露出亮白的牙齿,笑声扰动了枝头上的三只秃鼻乌鸦,它们拍拍翅膀飞走,发出沙哑的抱怨。
“你是英国或法国的间谍吗?”杜格尔突然话锋一转。至少他的话题变得很直接,不拐弯抹角。
“当然不是!”我不高兴地回答,“我是个叫克莱尔·比彻姆的普通人,如此而已。”我把手帕浸到水里,沾湿擦了擦脖子。小小几道清凉提神的细流沿着背脊,流进我的灰色斜纹布衣。我把湿布放在胸上挤压着,一样清凉。
他静默了几分钟,专心看着我胡乱擦洗。
“你看过詹米的背。”他突然开口。
“我没办法不看。”我略冷淡地回答,也不愿细想他为何问这毫不相干的问题。也许他准备好的时候自会告诉我。
“杜格尔,你的意思是我知不知道那是兰德尔干的?或者你自己也知道?”
“嗯,我清楚得很。”他静静地打量着我,“不过,我没料到这件事你也知道。”
我耸耸肩,表示我知与不知都与他无关。
“当时我在场。”他漫不经心地说。
“在场?在哪儿?”
“威廉要塞。那时我在那里和司令交涉,有个在那儿当差的人知道我和詹米有亲戚关系,于是在逮到他的时候,托人捎了口信给我。所以我就到威廉要塞看看能帮他点什么。”
“看来不太成功。”我刻薄地说。
他耸了耸肩膀:“我不幸失败了。要是由平常那位士官长处理的话,我至少在第二回审判时还有机会救他,但当时负责指挥的是新上任的兰德尔。他不认识我,而且也没兴趣听我怎么说。那时我想,他是故意要拿詹米杀鸡儆猴,让大家见识一下他是手下不留情的人。”他敲了敲系在腰带上的短刀,“如果你要指挥众人,这是合理的规矩。带人就要先赢得众人的敬佩,如果没办法得到敬佩,那就让他们恐惧。”
我还记得兰德尔房里那位下属脸上的神情。我想,兰德尔会选择的手段我应该明白。
杜格尔深陷的双眼看着我,一脸兴味盎然:“是詹米告诉你的?”
“他略略提到过。”我谨慎地回答。
“他一定对你有好感。詹米通常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杜格尔沉思道。
“我无法想象他有什么理由不告诉我。”我反驳道。
每次我们抵达一处旅店或酒馆,我都要先屏住气,直到确认大伙夜里只是想喝点小酒或在火堆旁聊聊天,而没有其他目的,我才会放心。杜格尔嘲讽地微微笑着,显然知道我脑子里怎么想。
“你觉得没必要告诉我,对吧?我已经知道了。”他伸出手,闲散地在暗得怪异的水里划着,扬起阵阵硫黄味。
“我不知道牛津郡那边怎么样。”他带着挖苦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让我稍微局促不安起来,“不过在这一带,女人通常是不能观看鞭刑的。你看过吗?”
“我没看过,也不想看。”我厉声回答,“不过,我想我能想象要打出詹米背上的伤疤,得费多少气力。”
杜格尔摇摇头,从池子里捞起水,泼向一只走近的好奇松鸦。
“姑娘,这你就错了,请原谅我这么说。凭空想象是可以的,但绝不及亲眼目睹一个人的背就这么摊在你眼前,那鞭子分明是要把人打成残废,而且绝大多数挨了鞭子的人也真的残废了。那真是卑鄙。”
“但詹米没有残废。”这句话一出口,语气竟比我原先设想的还要凌厉。詹米是我的患者,若再说得广一点,他还是我的朋友。要是逼我说实话,我承认出于某种病态的好奇,我还是想知道詹米的过去。尽管如此,我不希望和杜格尔讨论詹米的过往私事。我从没遇过像年轻高大的詹米·麦克塔维什一样敞开心胸,同时又如此神秘难测的人。
杜格尔短促地一笑,湿着手在发间擦抹几下,把逃离酒馆的疾奔——对我而言——中垂落的发束拨回去。
“詹米的脾气跟他们家族的其他人一样,拗得像石头,他们家很多人都这样,但詹米最严重。”杜格尔的话中带着嫉妒和不得不承认的敬意。
“詹米告诉你他是因为逃跑才挨鞭子的?”
“是。”
“唉,是啊,在龙骑兵逮到他的当天,他趁着天色刚暗就翻墙跑了。翻墙的情况其实很常见,囚犯的住所并不如预期的牢靠,所以每晚都有人在墙边巡逻。那卫兵告诉我,从詹米被抓回牢里的样子看,他狠狠地打过一架,不过,那一架可是六对一啊,而且六个英国兵都配有火绳枪,所以这架也没打多久。詹米一整晚都被铁链给拴住,隔天一早就被带到鞭刑柱。”杜格尔停了一下,我猜,他是在看我脸上是否露出了晕眩或作呕的神情。
“鞭刑在集会后进行,好让大家全都记得这景象。那天有三个人要挨鞭子,詹米是最后一个。”
“你真的看到了?”
“是啊。姑娘,告诉你,看人挨鞭子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幸好我没亲身体验过被鞭子抽,不过,我想被抽的人更不好受。看着他人挨鞭子,同时又等着自己被抽打,也许是最不舒服的。”
“一定的。”我低声说。
杜格尔点了点头。“詹米那时的神情看起来非常严峻,即便听到身旁的惨叫和其他声音,他也纹丝不动。你知道吗,皮开肉绽是有声音的。”
“啊!”
杜格尔回想着,面容纠结。“所以,更别说是见血和伤口了。”他啐了一口,但小心地避开了池水和石盖,“我可不是爱大惊小怪的人,但那场面连我看了都作呕。”
杜格尔继续着这骇人的故事。
“轮到詹米时,他自己走向鞭柱。有些人是被拖上刑台的,但詹米不是。他伸出手,让人解开手铐。负责行刑的英国下士上前拉开他的手臂,想把他拉到位置,但詹米甩开他的手,朝后退了一步。我心里半希望他会冲开逃走,不过,詹米自己却扯开了上衣。那件衣服已经千疮百孔,而且脏得像破布,但他还是仔仔细细叠好,仿佛是他上教堂要穿的、最好的一件衣服,随后摆在地上。接着,他朝鞭柱走去,步态坚定如士兵,接着自行举起双手,到柱前就位。”
杜格尔惊异地摇着头。此时阳光透过花楸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滚着花边的阴影,那模样就像从花瓶织垫看过去。这个想象不禁让我微微笑了出来,他则对我点点头,以为我是在回应他说的故事。
“姑娘啊,詹米这般勇气是极其罕见的。那不是无知的愚勇,他刚看过两个人挨鞭子,心里也清楚自己要受到同样对待。这表现说明他意志坚决、视死如归。虽然苏格兰人上了战场个个都是勇敢的汉子,但能冷静面对恐惧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詹米那时不过十九岁啊……”杜格尔回想着,又补上最后一句。
“那场面一定令人毛骨悚然吧。我在想,你当时有没有觉得反胃啊。”我嘲讽地说着。
杜格尔听出我话里的酸意,顺水推舟地扬起粗黑的眉毛答道:“姑娘,我还真的差点儿吐出来。那第一鞭抽下去,马上见血。詹米那小子的背上一分钟内随即红蓝参半。不过他没有放声尖叫、喊着求饶,或者扭着身子自保。他只是额头紧抵着鞭柱,就这么站在那里。一鞭下去,他当然缩了一下,不过也就这样而已。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能像他那样,很多人应该没办法吧。詹米半昏过去,他们用瓮壶里的水把他泼醒,而行刑也就到此为止。”
“的确非常残忍。但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我还没说完。”杜格尔从腰带间抽出短刀,开始用刀尖清理指甲。尽管旅途中很难保持清洁,杜格尔还是个爱干净的挑剔男人。
“被绳子绑住的詹米倒了下来,鲜血汩汩流出,沾染到他的格纹裙。我认为他那时没有昏过去,只是站不稳,不过,兰德尔队长接着从位子上走了下来,踏上行刑处。我不知道他为何不一开始就自己动手,也许是因为有事耽搁吧。好,詹米看到兰德尔走了过来,他沉着冷静地闭上眼,垂下头,仿佛失去了意识。”
杜格尔皱着眉,专注地对付着难缠的指甲。
“他们已经对詹米抽过鞭子让兰德尔很生气,鞭打詹米似乎是他有意独享的乐趣。那时,詹米似乎已经无罪可罚,但兰德尔接着问起詹米当初是怎么从牢里脱逃的。”
杜格尔举起匕首,细细检查刀上是否有裂痕,接着在自己坐着的石块上磨起刀子来。
“兰德尔光是开口,手还没动一下,就已经有好几个穿着靴子的士兵吓得发抖。这男人很会说话,这点我可以证明。”
“他的确很有一套。”我冷冷答道。
刀子在石头上规律地来回磨着,不时有微微火星从磨着粗糙岩面的刀身上迸出。
“兰德尔这么一问,问出了官差逮到詹米时他身上还带着一块面包和一点乳酪,那是他在逃跑之前拿走的。兰德尔想了一会儿,微微笑起来,那是我会在祖母脸上看到的、最讨厌的笑容。兰德尔说,盗窃可是严重的罪行,要有相应的惩罚,当场宣判詹米还须再受一百下鞭刑。”
我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叫道:“这会要了他的命啊!”
杜格尔点点头。“是,军医也这么说。那位军医说,他出于道德及良心,无法允许这种行为。囚犯一定要经过一星期的休养才能再受鞭刑。”
“哼,还真是个人道主义者。鬼扯淡的道德良心!那兰德尔怎么说?”
“听到军医这么说,兰德尔可不开心了,不过他忍了下来,接受了军医的意见。接着,那个有办法分辨人是真昏还是假昏的士官长,随即将詹米松绑。这小子走起路来有点不稳,不过还站得住,围观的群众中有几人很开心,这让兰德尔不高兴了。士官长捡起詹米的衣服交给他,兰德尔对此更是不悦,不过群众却一片叫好。”
杜格尔前前后后地翻转刀刃,仔细检查。接着,他把刀子横搁在膝头,直直看了我一眼。
“姑娘,坐在酒馆里喝麦酒,口中喊着要勇敢,这还不容易?但当你蹲在冰冷的田里,屁股下石楠戳扎,头顶还有火绳枪的子弹飞过,这时候说要勇敢可就不简单了。而且勇敢地和仇敌面对面,血一路流到腿上,就更困难了。”
“我想也是。”我有点晕眩。我将双手插进水里,让幽暗的泉水冰凉手腕。
“几天后,我又回去见兰德尔。”杜格尔好像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我们谈了点事,我甚至给了他一点补偿。”
“哟,这举动真是令人感动啊。”我低声说道,不过看到他瞪眼之后就闭嘴了。“不,我是认真的。你这举动很好。不过,我猜,兰德尔回绝了你的献金。”
“对,他的确回绝了。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为何他会回绝,因为我还没见过哪个英国官员是规规矩矩、不见钱眼开的。而且兰德尔身上的衣服可不是便宜货。”
“也许他有其他收入来源。”
“事实上,他的确有。”杜格尔断定道,眼神锐利地看了我一眼,“不过……”杜格尔犹豫了一下,然后放慢速度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又回到那里,看着詹米又被带出来。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可怜的孩子。”
第二次行刑时,詹米是唯一要受鞭刑的人。狱卒在带他上刑场前已先脱下他的上衣,就在十月清晨天刚亮的时候。
“虽然他自己走着,不让狱卒碰他,但我看得出那孩子其实怕得要命。我看到他因为天冷和紧张而浑身发抖,手臂和胸口也满是鸡皮疙瘩,脸上汗水直流。”
几分钟后,兰德尔出来了,腋下夹着鞭子,鞭绳顶端的铅锤在他走动时发出微微的撞击声。他冷冷地打量詹米,接着示意士官长让詹米转身,好看看他的背部。
杜格尔的脸扭曲了一下。“惨不忍睹,他背上的伤依然又红又肿,也没愈合,鞭痕已经转黑,其他地方则是黄褐色,而且带着疤痕。光是想到鞭子要抽在这样的痛处都让我十分畏缩,更别提那些围观的人。
“接着兰德尔转向士官长说:‘威尔克斯士官,你表现很好。我要看看自己是不是也能抽得一样好。’接着,兰德尔极其审慎地召来驻地军医,要他确认詹米能再受鞭刑。
“你看过猫咪玩弄小老鼠吧?兰德尔就是那样。他在这孩子身边绕来绕去,说些你听了也会不舒服的话。而詹米就像棵橡树站在那里不发一语,眼睛直盯着鞭刑柱,看都不看兰德尔一眼。我看见他抱着手肘,试图不让自己发抖,我看得出兰德尔也发现了。
“他嘴唇一抿,接着说:‘这应该是上周还大声嚷嚷不怕死的年轻人吧。当然啦,不怕死的人一定也不怕被抽几下鞭子吧?’他边说还边用鞭柄在詹米的肚子上戳了一下。
“接着,詹米的目光直直迎上兰德尔的双眼,说:‘我是不怕挨鞭子,我怕的是在你话说完之前,我已经冻僵了。’”
杜格尔叹了口气:“唉,詹米这句话回得倒好,但也他妈的太鲁莽了。挨鞭子不是什么好事,但行刑者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让挨鞭的人伤势更重,例如从侧边打下去,伤口会切得更深,或者直接打在肾脏上方。”杜格尔摇摇头,“这实在太卑劣了。”
他皱着眉,缓缓思考着该怎么说。
“兰德尔的脸,嗯,一脸坚决,我猜你会这么形容,而且还有一丝丝的喜悦,就像男人看着心仪的姑娘时会有的表情,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好像他不只想活生生剥了詹米的皮,还想对他做出更不堪的事。当鞭子抽到第十五下时,鲜血已经流到这孩子的腿上,他的脸上也混流着泪水和汗滴。”
我身子倾斜了一下,伸手搁在泉水的石盖上。
杜格尔看到我的表情,突然开口:“好啦,我只说他撑过去了,其他不再多讲。当那个下士为他松绑时,詹米几乎要倒下去,不过下士和士官长分别抓住他的两只手臂,稍微扶着,让他可以自己站好。惊吓和寒冷让他抖得比先前更厉害了,但他的头还是抬得高高的,双眼炯炯闪着光,我在二十英尺外都看得见。当他们扶着他从刑台走下来时,他每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个血脚印。詹米死盯着兰德尔,仿佛这样是支撑他往前走的唯一动力。兰德尔的脸几乎跟詹米一样苍白,目光也紧盯着詹米,好像谁先撇开视线谁就落败。”杜格尔的眼神直直的,似乎那诡异的场面仍在眼前。
泉水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闭上眼,听了一会儿。最后,我开口问道:“为什么?”双眼依然闭着,“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
当我睁开眼时,杜格尔正专注地看着我。我又将手放进泉里,把冰凉的泉水朝太阳穴上拍了几下。
“我想,这也许是能够说明某人性格的例证。”
“你是说兰德尔?”我发出一声不带笑意的短促笑声,“我不需要其他例子来证明他的性格,谢谢。”
“没错,我是指兰德尔,但同时也是指詹米。”
我看着他,心中一阵忐忑。
“你知道,我有命令在身。”杜格尔刻意讽刺地强调这个字眼儿,“就是那个队长下的命令。”
“他命令你做什么?”我情绪高涨地问他。
“交出一个名叫克莱尔·比彻姆的英国国民,六月十八日周日当天送到威廉要塞,他要质问你。”
我看起来一定满脸惊恐,因为杜格尔马上跳起来,朝我走近。“姑娘,快把头摆在两膝中间,等晕眩感过了再抬头。”他一边指点我,一边推着我的颈背。
“我知道怎么做。”尽管我语带反抗,还是照他所言低下头。我闭上眼,感到退去的血液开始回流到太阳穴。虽然双手依然冰冷,但脸旁耳畔的湿冷感已开始消退。我专注地呼吸着,吸气,一、二、三、四;吐气,一、二;吸气,一、二、三、四……
最后,我坐起身子,感觉身体机能多少回来了些。
杜格尔坐回到石头上,耐心等着我恢复,并且留意着防止我往后一仰掉进水里。
这时,他突然开口道:“嗯,有个办法可行,我看这也是唯一的方法。”
我勉强微微笑着:“那让我试试。”
“很好,那么……”他身子朝前靠近我,解释道,“兰德尔之所以有权质问你,是因为你是英国国王的子民。那么,我们就来改变这一点。”
我满脸不解地瞪着他:“什么意思?你不也是国王的子民吗?你要怎么改变?”
杜格尔皱着眉:“苏格兰的法律和英格兰的非常相似,但不完全相同。英国官员不能强迫任何苏格兰人,除非那人有证据确凿的罪行,或者严重可疑。即使非常可疑,英国官员也不能未经苏格兰领主的许可,就把人从苏格兰的土地上带走。”
“你跟奈德·高恩谈过了。”我又开始头晕。
他点点头:“对,我跟他谈过。我想,事情有可能走到这地步。他告诉我的方法正巧也和我想的一样。唯一能让我名正言顺地拒绝把你交给兰德尔的方法,就是把你从英国人变为苏格兰人。”
“变成苏格兰人?”我心中原本的晕眩迅速被惊恐的猜测所取代。
杜格尔的下一句话证实了我的怀疑,他对我点点头:“没错,你得嫁给一个苏格兰人,就是詹米。”
“我不能嫁给他。”
“这个嘛……”杜格尔皱着眉头思索着,“不然,你也可以挑鲁珀特。他老婆死了,而且还有一小块农地可收租,人虽然老了点,不过……”
“我也不想嫁给鲁珀特,这实在……实在太荒谬了。”我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我激动地跳了起来,绕着小空地打转,落在地上的花楸果实被我踩在脚下,嘎嘎作响。
“詹米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杜格尔仍旧坐在石板上,“他现在的确还是个穷小子,但这孩子心肠很好,不会亏待你。而且,他是个武艺精湛的武士,非常有理由憎恨兰德尔。你要是嫁给他,他一定会用性命保护你。”
“可是……可是我谁都不能嫁啊!”我大声脱口而出。
杜格尔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为何不能?姑娘,难不成你丈夫还在人世?”
“不是。只是……这太荒谬了,这怎么可以呢。”
当我口中说出“不是”时,杜格尔霎时放松下来,他抬头看看太阳,准备起身离开。“姑娘,我们要动身了。还有好多事要做,到时会有特别的程序要办,不过这些奈德会去打点。”杜格尔好像喃喃自语地说着。
他抓起我的手臂,口中依然念念有词,我甩开他的手。“我谁都不嫁。”我语气坚决地说。
他似乎未受这话的影响,只是稍稍抬起眉头:“那你要我再把你带到兰德尔那儿?”
“不要!”我回想起某些事,“所以,你相信我不是英国间谍了?”
“现在我相信了。”他特别强调地说。
“为什么先前不相信,现在相信了?”
他朝泉水和被侵蚀的石雕点了点头。这雕像一定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甚至比这株披覆泉水、片片白花落进黝黑水里的高大花楸树还古老。
“圣尼尼安之泉。在我要你喝下这泉水之前,你自己就先喝了。”
这下我可彻底糊涂了:“这当中有什么关联吗?”
他看起来非常讶异,接着嘴扭成一片笑意:“你不知道?大家也称这是说谎者之泉,泉水的味道就像地狱的蒸烟,任何人要是喝下这泉水却没说实话,那么他的喉胃就会烧出一个大洞。”
我的话从齿间迸出:“原来如此。嗯,我的喉胃还非常完整,所以你相信我不是英国或法国间谍。啊,杜格尔,你也可以相信我谁都不嫁啊!”
他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事实上,他早已推开掩护着泉水的草丛离开了,身后的橡树枝丫正晃动着。我内心激动不已,尾随在后。
***
骑马返回旅店的路上,我还一直抗议。杜格尔最后建议我闭嘴,省点力气。在他说完之后,我们都不发一语。
一抵达旅店,我马上把手中的缰绳朝地上一扔,随即跺着脚上楼进房。
杜格尔这想法不仅过分,甚至绝不可行。我在窄小的房里绕圈踱步,越发觉得自己就像落进陷阱的小老鼠。当初我怎么就没有勇气不顾一切地从这群苏格兰佬身边开溜呢?
我坐在床上,试图冷静细想。严格来说,从杜格尔的观点来看,我嫁给詹米绝对有好处。如果杜格尔毫无理由、直截了当地拒绝把我交给兰德尔,那么兰德尔可能会干脆把我强行掳走。而且,不管杜格尔相不相信我,他当然不会为了我和一大群龙骑兵起冲突。从现实面来看,和詹米成婚对我也有好处。如果我嫁给苏格兰人,那么我应该不会再受人监视或防备,一旦时机成熟,要脱身离开也会更容易。如果嫁的是詹米,好啦,他显然喜欢我,而且他对苏格兰高地了若指掌,或许他可以带我到纳敦巨岩,或至少朝大致的方向走。嗯,对我来说,也许结婚真的是达成目的的最佳方式。
这是冷血无情的看法,但我从来就不是冷血的人。我情绪激动而且愤怒难当,无法保持冷静,焦急而恼怒着,希望想出解决办法。这么折腾了一个钟头之后,我面红耳赤,脑仁抽痛,于是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朝窗外的凉爽微风探出头去。
身后传来一阵急迫的敲门声,在我缩头回屋时,杜格尔已经走进房间。他捧着一捆硬邦邦的纸卷,就像拿着托盘似的,鲁珀特跟在后边,而干净体面的奈德·高恩先生则像皇家侍从武官似的走在最后。
“请进,请进。”我殷勤有礼地说。
杜格尔一如往常地不理我,自顾自地把夜壶移开,接着郑重其事地把纸一张张摊开,放在粗糙的橡木桌上。
“都办好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领导众人顺利完成大事的骄傲感,“这些文件全是奈德拟的,只要律师跟我们站在一起,没什么难得倒我们。奈德,你说对吧?”
三个男人全都喜笑颜开,心情显然很好。
“这不难啦,只是拟个简单的契约书而已。”奈德谦虚地说,食指快速翻过纸页。接着他停顿一下,突然皱起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奈德忧心忡忡地透过工作时会戴上的单片眼镜望着我:“你在法国没有财产吧?”
见我摇摇头,他松了一口气,把纸堆成一叠,接着把纸弄整齐:“那这样就成了,你只需在这里签名,杜格尔和鲁珀特都是公证人。”
律师把他带来的墨水瓶放妥,甩了甩从口袋里拿出的干净鹅毛笔,郑重地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这只是一种修辞学上的问题,因为这叠纸的第一张上清清楚楚地以手写体写着“婚约书”三个字,每个字都有两英寸高,而且横跨纸页的墨痕黑得分明。
杜格尔忍住了对我顽固反抗的不耐烦。“你很清楚这是什么。”他简短地说,“除非你自己有另外的好计策,可以不落入兰德尔之手,不然就快点把名字签了,时间不多了。”
尽管我花了一个钟头思索对策,但此时最缺的就是好计策。虽然我内心挣扎,但眼下这难以置信的奇怪选择似乎就是最佳的解套之法了。
“但是我不想嫁人啊!”我固执地说。
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不只和我个人的想法有关。我记得那个在城堡的凹室和詹米接吻的金发女孩:“而且,詹米也不见得想娶我啊。这怎么说?”
杜格尔对这个他认为不重要的问题充耳不闻。“詹米是个士兵,他会服从命令,而你也应当服从。当然了,除非你想进英国监狱。”他尖锐地回答。
我呼吸沉重地瞪着杜格尔。自从我们急急忙忙逃离兰德尔那儿后,我心里就一直不爽快,而且现在面对这非黑即白、一翻两瞪眼的抉择,情绪更是激愤。
“我要跟詹米谈谈。”我突然开口。
杜格尔一听,眉头扭成一团:“跟他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逼我嫁给他啊,而且,我看你甚至到现在都还没告诉他!”
从杜格尔的立场来看,我显然把话题扯远了,但他最后还是让步,带着手下到楼下的酒馆叫詹米上楼。
不一会儿,詹米出现了,他看起来满脸困惑。这是当然的了。
我直接大声问道:“你知道杜格尔要我们结婚吗?”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知道。”
“当然了,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是说,难道你没有其他……呃……其他心仪的人吗?”
詹米有好一会儿面无表情,接着,他终于懂了:“哦,你是指我订过婚吗?没有,对女孩子来说,我这个人没什么前途可言。”他似乎觉得这听来可能有点羞辱,便急忙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我只有一点军俸,没什么财产好拿出来说的。”他摸了摸下巴,眼神怀疑地看着我,“而且,还有一个小小的麻烦。有人悬赏要取我的项上人头,没有哪个做父亲的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随时会被逮起来吊死的男人。你想过这点吗?”
我挥了几下手,表示不在意他的那些考虑。相较于其他不合情理的想法,这些考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最后再试一次,说:“我不是处子之身,这会让你心里不舒服吗?”
詹米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答道:“嗯,不会——只要你不在意我还是处子之身的话。”我诧异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对我露齿一笑,接着转身朝门走去。
“我想,我们当中该有一人知道他们目前进行到哪里了……”詹米说。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求爱过程显然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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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规规矩矩地签好文件,小心地走下陡峭的楼梯,到楼下酒馆的吧台去。
“威士忌。”我对吧台后一个皱巴巴的老家伙喊了一声,他湿黏的双眼看了我一眼,等杜格尔点了头,他才动手拿起瓶子和杯子。厚厚的玻璃杯略带浅绿,有点儿脏,杯缘有个缺口,不过这还是个杯子——在这当下就够了。
烈酒入喉的灼热感一旦退去,一种以假乱真的静谧就会油然而生。我感觉自己灵魂出窍,感官敏锐地注意着周遭的细微之处:镶嵌在吧台上方的彩绘玻璃在一脸凶恶的旅店老板和他的杯瓶上投映出彩色的阴影,挂在墙上的铜底汤勺的手柄曲线,一只绿肚苍蝇在桌上黏稠的水滩旁挣扎着。我怀着强烈的同情心,用玻璃杯底轻轻把苍蝇从危境中推开。
我逐渐意识到,屋内远处一扇紧闭的门后扬起了人声。自从对我的婚事撂下最后一句话后,杜格尔就消失在那间房里,也许正在忙着和其他承办人安排什么。从这声音判断,虽然我的未婚夫先前显然未表示反对,但他现在似乎正在气头上。我很开心听到这吵架声。也许,他是不想冒犯我才没开口反对吧。
“要坚持住啊,年轻人。”我自言自语,又喝了一口。
过了一阵子,我在朦胧间意识到一只手正扳着我的手指,要拿走我手里的玻璃杯,另一只手则稳稳撑着我腋下。有人在我耳边说:“老天爷,她醉得跟茅屋里的老荡妇一样。”我心想,这声音真刺耳,仿佛刚吞了砂纸,听起来真不舒服。一想到这儿我就咯咯笑了起来。
“娘儿们,闭嘴。”刺耳的声音,当他转而和别人交谈时,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这娘儿们喝得跟大地主一样,还像鹦鹉一样尖叫。你们指望什么……”
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但我听不出他说什么。话里的字句含糊不清,难以辨认。那是好听的声音,虽然低沉,但又有点令人安心。那声音越来越近,我听出了几个字。我努力集中精神,但注意力却又一下子散了开来。
那只苍蝇又落回到桌上的小水滩,如今绝望地在黏稠的水滩里踢着脚。光线从彩绘玻璃透进屋内,映照在苍蝇身上,在它使着劲的绿色肚子上闪着光芒。我盯着那小绿点,看着它扭动挣扎。
“老兄啊……你死定了。”我说完,那光芒也随之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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