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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巨石矗立

正如先前所约,克鲁克先生隔天清晨七点准时过来接我。
“所以,我们准备去捕捉花毛茛上的露珠了吗,姑娘?”他眼神里带着长者的豪迈说。克鲁克先生骑了一辆年岁和他一样老迈的摩托车,载着我深入乡间。压制植物标本的用具紧紧绑在这具庞然大物侧边,好像拖船上的防撞缓冲设备。我们悠闲地晃过安静的乡间,在克鲁克先生摩托车轰隆怒吼的对比之下,这地方更显寂静了。突然,摩托车速度放慢,安静了下来。我发现,这位老先生真的对本地植物知之甚详,不仅知道什么植物可在哪儿找到,还明白植物的疗效以及调制方法。我真希望自己带了笔记本,好把所有细节全记下来!但现在只能一边把采集的标本收进沉重的压制器,一边留神听他沙哑、苍老的声音,竭尽所能把这些内容记在脑子里。
我们在一座奇特的平顶丘山脚附近歇脚,拿出打包的午餐。这座丘陵和邻近的多数小丘一样绿意盎然,也同样有凸岩和峭壁,不过却有个不同之处:丘陵上有一条古道,沿着一侧向上攀升,而后倏然消失在一块花岗裸岩之后。
“那上面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是适合野餐的地方。”我拿着火腿三明治指着古道问。
“啊,姑娘,那是纳敦巨岩,我们吃过饭,我就带你去那儿看看。”克鲁克先生朝那座丘陵望了一眼说着。
“真的吗?那儿有什么特别的?”
“噢,有。”他回答,但拒绝透露更多,只说等我见到就会明白。
那条路那么陡,我原本有点担心克鲁克先生能否爬上去,可是当我发现自己在他身后气喘吁吁时,所有忧虑都烟消云散了。最后,克鲁克先生还伸出他那嶙峋的手,一把将我拉上丘顶。
“就是这儿了。”克鲁克先生以地主之姿挥着手说。
“哇,是巨石阵!是个缩小版的巨石阵!”我开心地说。
因为战争,我最近一次造访著名的巨石阵所在地索尔兹伯里平原已是好几年前,不过当年我和弗兰克一结婚,马上就去看了那有名的巨石阵。我们像其他观光客一样,敬畏地在矗立的巨石间穿梭,看着祭坛石,目瞪口呆。(“早先的德鲁伊教徒就是在这里进行骇人的活人献祭……”一口伦敦腔的导游领着满车意大利游客,声音洪亮地说着,而每个意大利游客都尽责地拿着相机对着外形平凡无奇的石柱猛拍。)
弗兰克以他对精确的热爱整了整领带,让领带一丝不苟平整地往下垂着,我们甚至在石阵圈附近辛苦地走着,用脚步估量Y洞和Z洞的距离5,计算着高耸惊人的巨石阵最外围的沙岩圈上有多少楣石。
三个小时后,我们知道那里有多少个Z洞和Y洞(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共有三十九个,不过我自己毫不在乎到底有几个),但和五百年来在这儿爬来爬去的许多业余和专业考古学家相比,我们也找不到更多线索来证明这些结构的用途。
当然,我们最不缺的就是见解。只要和工作晋升有关,充分表达的个人见解通常会胜过词不达意的事实,这是我和学术界相处的心得。
这是神殿,或墓地,或天文观测处,或刑场(所以巨石阵另一端躺着一根命名失当的“屠宰岩”,有一半沉入自己的坑里),或露天市场。我喜欢最后这个露天市场的推测,想象一下巨石文化时代的主妇挽着篮子在巨石门楣间穿梭,挑剔地看着刚运到的红土大口杯上的釉色,半信半疑地听着石器时代的面包师傅和贩售鹿骨铲和琥珀珠子的小贩的叫卖。
我能看到的唯一有违这项假设的,是祭坛石下的尸体,以及Z洞内火葬的遗骸。除非这些都是被控对客人偷斤减两的倒霉商人,否则把人埋在市场下方似乎有点不卫生。
山丘顶上这个缩小版的巨石阵并没有埋人的迹象。我说“缩小版”,仅是指眼前这片矗立的石圈只比索尔兹伯里那座巨石阵范围稍小一点,每根石柱还是有我两倍高,而且体积硕大无比。
在索尔兹伯里那座巨石阵,我还从别的导游口中听到,整个不列颠和欧洲各地都出现过这样的石圈。有些保存较好,有些较差,彼此的方位和外形都有些许差异,而所有石圈的起源和用途全都无人知晓。
当我在巨石间徘徊穿巡,不时停下脚步轻抚石柱,好像我的抚触能在这不朽的巨石上留下痕迹时,克鲁克先生就站在一旁亲切地笑着。
矗立的石柱有些已有斑驳痕迹,带着晦色,有些则夹嵌着斑斑片片的云母,以欣然的微微闪亮捕捉晨光。所有石柱都和周围从蕨地蹿升而起的石块明显不同。不论是谁建起这座石圈,也不论目的为何,这些人一定认为这件事重要到必须采集特别的石块并加以雕塑,然后运到此处竖立起来作为证物。可是这么大的石块如何雕塑,又怎么搬运呢?而且这些石块又是从怎样叫人无法想象的距离运到此地的呢?
我停下脚步,感谢克鲁克先生带我来看植物以及这地方,同时告诉他:“我丈夫看到这个一定会着迷,之后我再带他上来见识。”这位瘦骨嶙峋的老先生在小径顶端殷勤地伸出手臂,我往陡峭的山壁瞄了一眼之后,决定抓住他的手臂。他年纪虽大,但两腿站得可比我稳多了。
***
当天下午,我从旅馆轻快地走向镇上,准备到牧师那儿接弗兰克。我走过星散四处的小屋舍,愉快地吸着苏格兰高地那令人微晕的气息,其中混杂着石楠、鼠尾草、金雀花的香气,以及随处飘散的炊烟和炸鲱鱼的浓烈香味。这座小镇安稳地坐落在一座从高地荒原拔地而起的陡峭岩壁的脚下,路旁的小屋看起来很可爱,战后的兴盛荣景如枝叶漫开,甚至连少说已有百年历史的牧师住宅,都在垂倾的窗框上漆了抢眼的亮黄色。
牧师的管家出来应门,她是个高挑纤细的女子,颈上戴着三圈人造珍珠项链。她明白我是谁之后,便热情地迎我进门,领我穿过一条狭长昏暗的走廊。走廊上罗列着暗褐色的人像雕塑,这些人生前可能都是名噪一时的人物,或者现任牧师珍视的亲人吧。不过,他们也可能是皇室人物,我在黑暗中只能依稀看到他们的样貌,难以细辨。
对比之下,从牧师的书房那一整面落地窗透射进来的光线,则照得我睁不开眼。壁炉旁摆了画架,架上搁着一幅画了一半的油画,画的是夜幕下的黑色峭壁。书房的窗子一定是在房子盖好多年之后才增设的,这幅画显示了窗户存在的理由。
在对面靠墙处,弗兰克和一位矮矮胖胖、穿戴着教士领的男人正惬意地研究着书桌上的凌乱纸片。弗兰克仅稍稍抬头一望,打个招呼,但牧师却彬彬有礼地暂停下来,急忙上前和我握手,圆润的脸上散发出令人舒服的欣悦之情。
他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说:“兰德尔太太,真高兴能再见到您!您来得正巧,刚好能听听这个大新闻!”
“大新闻?”我朝桌上纸面的污痕和字样瞥了一眼,心里怀疑地计算着,这新闻的日期大约在一七五〇年,可不算是什么即时快报。
“没错,大新闻。我们正从古代军方公文里搜索您先生的祖先杰克·兰德尔的蛛丝马迹。”牧师倾过身子靠近了些,像美国电影的黑帮人物似的以嘴角说话,“我呢,从本地的史迹档案处‘借’了这批原版的公文。您不会泄露口风吧?”
我被逗乐了,答应他不会把这要命的秘密泄露出去,接着准备找一张舒服的椅子好好坐下,听听这来自十八世纪的最新秘辛。窗旁的摇椅看起来挺合适的,可是当我走近想将椅子朝书桌转过来时,却发现椅子上有人。一个满头蓬亮黑发的小男孩蜷缩在椅子深处,睡得正香。
“罗杰!”牧师走过来帮忙,他和我一样讶异。小男孩从睡梦中惊醒,吓得弹起身子,苔绿色眼睛睁得大大的。
牧师满是爱意地叨念着:“你这个小捣蛋在这里做什么?噢,看漫画又看到睡着啦?”他抓起色彩鲜艳的纸页递给小男孩:“罗杰,你先走开,我和兰德尔先生他们有事要谈。噢,对了,兰德尔太太,我忘了向您介绍,这是犬子罗杰。”
我有点惊讶。如果说我见过某个准备一辈子打光棍的人,那无疑就是韦克菲尔德牧师。不过,我还是握住这只礼貌伸出的小手,亲切地握一握,并忍住没把黏腻的手在裙子上抹两下。
韦克菲尔德牧师温柔地看着小男孩跑向厨房。
他吐露:“事实上,他是我侄女的孩子。他的父亲在英吉利海峡上空被击落,他的母亲死于德军的闪电轰炸,所以我收养了他。”
“您人真好……”我想起了兰姆叔叔,低声说着。他也是在德军闪电轰炸大英博物馆讲堂时丧命的,那是他的授课之处。我了解兰姆叔叔,他最高兴的,应该是隔壁侧厅的波斯古文物逃过一劫。
“哪有,哪有。屋子里有个年轻小生命也是好事。来,您请坐!”牧师羞窘地在一旁搓着手说。
没等我放下手提包,弗兰克就继续开讲了。他满腔热忱地说:“克莱尔,我们运气真是太好了。牧师找出了一大摞提到乔纳森·兰德尔的军方文件。”
牧师从弗兰克手中取过几张纸,观察着:“看来兰德尔队长似乎做了不少声名显赫的事。他负责守卫威廉要塞长达四年之久,不过似乎也花了不少时间代表英国国王骚扰英格兰与苏格兰边境交界处的乡间地区。”他小心翼翼地将纸堆分开,摊放在桌上,“这是不同住户和地主对他的投诉记录,内容包罗万象,从驻军骚扰女仆到夺窃马匹皆有,更别提其他‘羞辱行为,未详列’。”
这可逗乐我了。“所以,你的家族里有个‘赫赫有名’的偷马贼啰?”我对着弗兰克这么说。
他耸耸肩,神色平静自然:“他是他,我是我,这我可管不着;我只想把这历史找出来罢了。就那个特殊时期而言,这些怨言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通常英格兰人在全苏格兰高地都不受欢迎,军队更是惹人厌。不过,奇怪的是,这些民怨似乎没有引起任何后续动作,甚至最严重的民怨也是如此。”
牧师终于忍不住插嘴:“没错,当时对官员的行为没有像现在的标准去规范,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不过这件事就怪了,这些民怨无人调查就结案,也没再被提起。兰德尔老弟,我怀疑你的祖先背后一定有靠山,保护他不被上头怪罪。”
弗兰克搔搔头,看着公文:“也许你说得对,真有个有力人士罩着他,也许是高级军官,甚至可能是皇室。”
“对,还有可能是——”
这时管家格雷厄姆太太走进书房,打断了正在兴头上的牧师
“各位先生,我端了一些点心来。”格雷厄姆太太大声宣告,旋即把茶盘大剌剌地放在桌子正中央,牧师在这千分之一秒的空当里把他那些珍贵的文件从桌面上抢救出来。格雷厄姆太太颤颤巍巍地以黯淡的目光精明地打量着我。
“我只拿了两只杯子,因为我想兰德尔太太或许会想和我去厨房。我这里有些东西……”我没等她把邀请的话说完,便欣然起身离开。我们才穿过通往厨房的门,背后随即响起弗兰克和牧师滔滔不绝的讨论。
我们喝的是青茶,杯中茶汤滚烫芳香,还有几片茶叶在茶水中浮转。
“嗯……上回品尝到乌龙茶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搁下茶杯时说。
格雷厄姆太太看我对她的茶点如此满意,也高兴地点头笑着。显然经历过某些风霜折磨的她,此时拿出一块手工蕾丝垫,铺在薄如蛋壳的茶杯底下,同时端上司康饼,上头还附了一大块凝脂奶油。
“是啊,战争期间我都拿不到乌龙茶。用这个来算命最好了,伯爵茶可不行,那种茶叶很快就会散开,根本读不出什么信息。”
“噢?您会用茶叶算命?”我很想笑。格雷厄姆太太顶着一头铁灰色的波浪短发,戴着三圈珍珠项链,怎么看都不像是替人算命的吉卜赛人。她喝下的茶汤清楚地沿着她纤长的颈子滑落,消失在微微发亮的珠子下方。
“哎呀,亲爱的,我当然会。这是我祖母教我的,而她是她的祖母教的。把茶喝掉吧,我来看看你的茶叶怎么说。”
格雷厄姆太太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其间不时倾着杯子对着光,或者用她枯瘦的手缓缓转着杯子,从不同角度观看。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一副杯子会在她面前炸开的模样。她蹙眉看着这谜一般的杯中物,嘴巴两侧的沟痕也跟着变深了。
她终于开口:“嗯,这个结果有点怪。”
“噢?”我依然想笑,不过也开始好奇起来,“我会遇到高大黝黑的陌生人,还是会远渡重洋?”
格雷厄姆太太发觉我语带嘲讽,轻轻笑着说:“也许会,也许不会。亲爱的,这就是奇怪之处,所有迹象都互相矛盾。这一片弯曲的茶叶代表旅程,但又有一片碎叶横亘在上方,这代表停驻。当然有陌生人出现,而且是好几个。如果我判读得没错,其中一位就是你丈夫。”
我开始稍微认真起来。经过六年的分离,加上六个月的相聚,我丈夫依然不过是个陌生人,只是我没办法理解这茶叶是怎么知道的。
格雷厄姆太太的眉头依然深锁。“孩子,让我看看你的手。”她说。
她握着我的手。她的手虽然瘦骨嶙峋,却意外地温暖。她低头望着我的手心,一股薰衣草的香气从打理整齐的灰白头顶飘散出来。她盯着我的掌心好长一段时间,不时以手指巡行某条掌纹,犹如沿着地图指示,循行在消失于尘沙拂洗、光阴销蚀的路径。
“嗯,怎么样?还是我的命运可怕到不宜揭露?”我试着保持轻快语调。
格雷厄姆太太怀疑地抬起头,满是疑虑地看着我的脸,但依旧握着我的手。她摇摇头,抿着嘴。
“不是,不是,亲爱的。你的命运并不在你的手掌,掌纹只是个种子。”她犹如禽鸟般的头往一边翘起,思索着什么,“你知道,人的掌纹是会变的,在你人生的另一个阶段,掌纹可能会和现在截然不同。”
“这我倒是不知道。我以为人生下来掌纹就是这样,定型了。”我急着想抽出我的手,“那这样看手相有什么用?”我无意失礼,但觉得这样细看手相实在颇为恼人,特别是紧接在茶叶占卜之后。
格雷厄姆太太出乎意料地微微一笑,将我的掌心合起:“哎呀,亲爱的。因为你的掌纹会说出你现在是什么样的人,这就是掌纹为什么会变化、也应该变化。有些人的掌纹是不会变的,就是那些悲惨到从不改变自己的人,不过这样的例子不多。”她捏捏我合起的手掌,轻轻拍了几下。“我想你不会是那样的人。对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来说,你的掌纹显示你已经历过许多变化。当然,这可能是因为战争。”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我又好奇起来,于是心甘情愿地摊开手掌。
“那从我的掌纹判断,现在的我是怎样的?”
格雷厄姆太太皱着眉,不过没再执起我的手。
“我说不上来。这很奇怪啊,因为多数的掌纹都有相似之处,虽然我不会说看过一例就等于全部,不过,通常都有重复图样……”她突然迷人而古怪地露齿而笑,露出非常洁白但显然是人造的牙齿。
“你知道,我们就是这么算命的。我每年都会在教会的园游会上算命,也许该说战前曾在园游会上算命,我想现在又可以重操旧业了。我就坐在帐篷里,头上绑着头巾,插着从唐纳森先生那儿借来的孔雀羽毛,披着‘东方智者袍’,其实就是牧师的教服,满身孔雀羽毛,黄得跟太阳似的。一个女孩子走进来,我假装看她的手,却偷偷打量她的人,发现她的上衣短到胸口,身上有廉价香水味,耳环垂到肩上。我无须水晶球,就知道她明年园游会之前就会有小孩了。”格雷厄姆太太歇了口气,灰色眼眸里透出调皮神情,“如果我握着的手没戴戒指,那就先预言她快结婚了。”
我笑了出来,她也笑了。“所以,您根本不看手相,只检查戒指啰?”我说。
她露出惊讶的神情:“噢,当然要看手相啊!通常,这只是让你对待会儿会看到什么有心理准备。”她对着我摊开的手点着头,“不过,这图样我倒是从没见过。这根大拇指……”她往前倾,轻轻按了按我的指头。“拇指的掌纹变化不大,代表你是意志坚定的人,不会轻易妥协。”她对我眨了眨眼,“诸如此类的话,我猜你的丈夫也告诉过你了。”她指指我拇指根的肉丘。
“这是什么?”
“这叫‘维纳斯之丘’。”她拘谨地抿起双唇,嘴角却无法自抑地扬起,“如果是在男人身上,你可以说这代表他颇好女色。不过,对女人来说,意义就有点不同了。我说得委婉点,我猜你的丈夫可不喜欢离开你的床榻。”她低声咯咯笑着,笑声出乎意料地讳莫如深又带点淫猥,让我脸都微微涨红起来。
这位老管家又细细看着我的手,伸出食指这边刺刺、那边戳戳。
“这里,你看,很深的生命线,表示你很健康,而且可能也会一直这么健康。生命线中断,表示你的人生有剧变。不过,我们不都如此吗?但是你的生命线断得比我常见的更细碎,全都断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而你的婚姻线——”她又摇了摇头,“你的婚姻线岔了开来,这也不是不常见,而是意味着两段婚姻。”
我微微动了一下,但马上抑制住。不过格雷厄姆太太还是察觉到了,随即抬起头来。我想,她在这点上也许算是个颇为敏锐的算命者。为了让我安心,她顶着灰发的头摇了摇。
“噢,不是的,小姑娘。这不是说你的好丈夫会发生什么事,而只是说,如果这件事发生了……”她在说“如果”二字时轻捏了一下我的手,以示强调,“你是不会将此生余日浪费在哀悼中而独自憔悴的。这掌纹的意思是,如果你的初恋已逝,你是可以再度陷入爱河的人。”
格雷厄姆太太近视似的眯着眼,看着我的手掌,尖短的指甲轻轻在我深刻的婚姻线上滑动。“多数人岔开的婚姻线都是断裂、不连续的,你的却是分岔。你应该没有暗地结两次婚吧?”她面带淘气地抬头看着我。
我摇头大笑:“我哪儿来的时间啊?”接着,我翻过手心,露出手掌外缘。
“听人说,手掌外缘这些小记号表示会有几个孩子?”希望我的语调听起来很自然。我的手掌外缘是让我失望的平滑一片。
格雷厄姆太太朝我的手瞄了一眼,显示她对这个说法的不屑:“哼!等你生了一两个孩子,线可能就跑出来了。这就像你脸上的纹路,根本不能预示什么。”
“噢?不能吗?”听到她这样说,我可笑地松了一口气。我正打算问她横过我手腕底部的那条深线代表什么意义(会是自杀的倾向吗),韦克菲尔德牧师端着空茶杯走进厨房打断了我。他将杯子放在水槽旁的滴水盘上,开始笨手笨脚、东碰西撞地在橱柜里翻找,显然希望有人帮忙。
格雷厄姆太太马上弹起身子,挺身捍卫自己在厨房的神圣地位,动作敏捷地将牧师推到一旁,动手把茶具在准备端进书房的茶盘上摆好。牧师立即把我拉到一旁,好让出一条路来。
“兰德尔太太,您不妨到书房来和我们再喝杯茶吧?我们又有令人十分满意的新发现了。”
我看得出来,不管他们发现的东西是什么,牧师虽然外表镇定沉着,内心其实乐翻了,神情就像小男孩口袋里藏着癞蛤蟆似的。很显然,我得跟着去看看乔纳森·兰德尔的洗衣账单、修靴子的收据,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迷人”文献。
弗兰克无法自拔地深陷在一堆破纸片中,当我走进书房时,他也没抬头看我一眼。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纸片交到牧师肥短的手中,退到牧师背后,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盯着纸片瞧,好像无法忍受这些纸片暂时离开他的视线。
“所以?”我指着脏纸片,恭恭敬敬地说,“嗯,所以,的确非常有意思。”
事实上,纸上细长的手写字迹颜色褪得严重,又装饰得龙飞凤舞,看来并不值得我去判读其内容。不过有张文件保存得比其他破纸好些,页首有个像是纹章的东西。
我眯眼看着,这张纸上有一只褪色的花豹昂首蹲伏,图下是比手写字容易读懂的印刷字。“桑德林汉姆……公爵,是吗?”
牧师笑得更开心了,说道:“的确是,你知道,这头衔现在已经绝迹了。”
这我是不知道的,不过还是聪明地点点头,我对一头栽入新发现的狂热学者可不陌生。通常,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每隔一段适当的时间点个头,说“噢,真的吗”或者“实在太有意思了”。
弗兰克在和牧师相互推辞一番之后,获得殊荣,得以把他们的新发现告诉我。显然,这些破烂纸片证明了弗兰克的祖先,恶名昭彰的黑杰克·兰德尔,不单是国王的英勇士兵,同时也是桑德林汉姆公爵信赖的密探。
“几乎算是个内奸密探了,兰德尔博士,您说是不是?”牧师优雅地把球传回弗兰克,后者接了球,开始讲起来。
“的确是。当然,这些措辞用得非常谨慎。”他干净的指头轻缓地翻着纸页。
“噢,真的吗?”
“由此看来,乔纳森·兰德尔受命在他辖区有名的苏格兰家族内掀起反皇情绪,把那些包藏祸心的准男爵或叛党领袖引出洞来。不过这也奇怪,桑德林汉姆自己不也疑似詹姆斯党吗?”弗兰克转头看着牧师,皱着眉露出询问的表情,而牧师光滑的秃顶也同样皱了起来。
“哎呀,我相信你说得对。不过,等等,我们来查查卡梅隆,他一定会提到桑德林汉姆。”牧师潜进架上塞满牛皮装帧书册的层层书海。
“实在太有意思了!”我低声说着,目光则流连在从书房地板到天花板的软木墙面上。
木板上贴满了各种奇特有趣的东西,大多是各式各样的纸片,天然气账单、信件、教区主教会议来的通知、散脱的小说内页、牧师字迹的纸条,还有像是钥匙、瓶盖或看似汽车零件的小东西用钉子和绳子固定在板上。
我随意浏览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竖着一只耳朵聆听背后的争论。(他们最后认为,桑德林汉姆公爵曾经是詹姆斯党。)一张位于角落特别妥善地用四根钉子固定住的族谱图吸引了我。族谱顶端是一些十七世纪初的名字,但真正攫获我目光的,是族谱底部的这个名字:罗杰·W.(麦肯锡)韦克菲尔德。
他们最后口沫横飞地争论着公爵顶冠豹掌中是一朵莲花还是番红花,但被我打断了:“抱歉,请问这是您儿子的族谱吗?”
“呃?噢!哎呀,是的、是的。”牧师回过神,急忙走近,又微微笑起来。他温柔地将族谱从墙上取下,摊放在我前方的桌面上。
他解释道:“我希望他别忘了自己出身的家族。你看,这是个很古老的家族,可以回溯到十六世纪。”牧师粗短的食指几近虔诚地在这家族的谱系中移动着。
“我给他冠了我的姓。既然他住在这里,这样似乎合适些。但我不希望他忘了自己的出身。”他神色抱歉地皱着眉,“我自己的家族恐怕没什么丰功伟业好说的,都是牧师或助理牧师,偶尔出现几个卖书的,而且只能回溯到一七六二年左右。我们的族谱记录保存得不太好。”他摇摇头,对自己祖先的昏愚有点懊恼。
我们离开牧师家时,时间也晚了,他答应明天一早就把信带到镇上去誊写。在我们回贝尔德太太家的路上,弗兰克多数时间都在喋喋不休,开心地讲着奸细、詹姆斯党等。最后,他终于发现我的沉默无言。
“亲爱的,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他热情地挽住我的手臂,语调糅合着担忧与期待。
“没事,我很好。我只是在想……”我迟疑了一下,因为我们先前谈过这个话题,“我在想罗杰……”
“哪个罗杰?”
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弗兰克,你实在是……这么健忘。就是韦克菲尔德牧师的儿子,罗杰。”
“噢,对对对。当然。”他含糊地回答,“讨人喜欢的小孩,他怎么了?”
“嗯……有很多像他那样的小孩。你知道,就是孤儿。”
弗兰克目光锐利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不行,克莱尔。我也想,不过我曾告诉过你我对领养小孩的想法。只是说,这……我没办法对一个……对一个不是亲生的小孩有感情。没错,我就是这么荒谬又自私,但事情就是这样。也许未来我会改变心意,但是现在……”我们在难堪的无言中走了几步。弗兰克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抓住我的手。
他嗓音沙哑地说:“克莱尔,我要的,是我们的小孩。对我来说,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快乐。但是,我,我希望把你留在身边。我怕一个和我们没有真正关系、从外面来的孩子会成为我们的介入者,而我憎恶这种情况。但是,能让你受孕,看到宝宝在你体内成长,见到孩子诞生,我会觉得这更像是……你的延伸,也是我的延伸。这是我们家庭真正的一分子。”他睁大双眼恳求着。
“好,我明白了。”我暂时自愿放弃这个话题。我别过身子,继续走着。
弗兰克冲了上来,拥我入怀。“克莱尔,我爱你。”他声音中的柔情淹没了我,我的头靠着他的夹克,感受着他的体温以及强而有力的手环抱着我。
“我也爱你。”我们相拥着站了一会儿,随着路上吹扫而过的风轻轻晃着。弗兰克突然缩回身子,低头微笑看着我。
他抚顺我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语气轻柔地说:“况且,我们还没放弃希望,不是吗?”
我笑道:“当然没有。”
弗兰克抓起我的手,插进他温暖舒适的肘弯,我们转身,准备走回住处。
“再试一下吧?”
“好啊,有何不可?”
我们手牵着手,走回葛瑞赛德路。我们看到了皮克特人的“巴拉夫莫尔”石阵,就矗立在路端的角落,这让我想起先前的事情。
我大叫:“我忘了!我有刺激的东西要让你看。”弗兰克把我拉得更近,低头看着我,捏捏我的手。
他露齿笑道:“我也有。明天再让我看你的吧!”
***
不过,我们隔天有别的事要做。我忘了我们已计划好要到尼斯湖的“大峡谷”进行一日游。
驱车前往峡谷的路程遥远,所以我们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早早起程。
我们在冻人的黎明时分赶赴等候在门外的车子。钻进车子后,我盖着毯子,舒服地放松身体,感到手脚渐渐回温,暖和起来。甜甜睡意伴随暖意到来,我幸福地倚着弗兰克的肩膀进入梦乡,我记得在我熟睡之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司机先生的头映在晨光中浮现的红边。
我们抵达时,已经过九点了。弗兰克请来的导游在湖边等我们,旁边停着一艘小帆船。
“先生,这小帆船不赖吧。我们先乘一小会儿船,沿着湖岸到厄克特城堡去。我们可以在那儿吃点东西,然后继续航行。”导游是个面色阴沉的小个子,身穿一件经过风吹日晒雨淋的棉质衬衫和斜织长裤。他把野餐篮整齐地收进座位底下,然后伸出长茧的手,领我安稳上船。
天气很好,湖岸峭壁上生机蓬勃的翠绿朦胧地倒映在起波的湖面。我们的导游看似阴沉,其实十分健谈且知识渊博。他对着环绕在狭长湖上的小岛、城堡、遗迹,不断指点解说着。
他指着在树丛间隐约闪现的一堵滑面石墙:“那里,是厄克特城堡,或者说,是城堡的遗迹。这座城堡被峡谷女巫诅咒,目睹了一桩又一桩的不幸事件。”
我们从他口中听说了玛丽·格兰特的故事:她是厄克特城堡领主的女儿,而她的情郎唐纳德·唐是个诗人,波云亭家族的麦克唐纳之子。由于男方父亲有顺手把牛羊牵走的习惯(导游说,这是个古老且高尚的苏格兰职业),女孩的父亲于是禁止小两口见面。不过他们还是私下碰面。做父亲的听到风声,便设下陷阱诱引唐纳德前来赴约,唐纳德于是被城堡领主活擒。这年轻人被判死刑,他请求让自己像个男子汉一样被斩首,而不是像罪犯一样被绞刑处死。领主答应了他的要求,当年轻人被带往行刑台时,他不停重复着:“恶魔会把领主拖走,唐纳德·唐不该被吊死。”他的确没被吊死,根据传说,他被剁下的头从行刑台上滚了下来,口中还说着:“玛丽,拾起我的头啊。”
我抖了一下,弗兰克伸手抱住我。导游平静地说:“还有一些残存的诗作流传下来,就是唐纳德·唐写的诗。”诗是这样说的——
明日我那无首身将处山巅,
你对我那哀凄的少女,
那眼神温柔而美丽的玛丽,
可有怜悯之心?
我握着弗兰克的手,轻轻捏着。
一则又一则关于背叛、谋杀、暴力的故事在这地方重复上演,这湖好像也赢得了它阴森不吉祥的名声。
“那水怪呢?”我望向湖面下方幽暗的深处,这儿看起来完全像适合水怪的好地方。
导游耸耸肩,朝湖里吐了口口水。
“这个嘛,这湖很诡异没错。一些故事煞有介事地说,这湖底深处的确曾住着古老、邪恶的东西,居民会用某些东西向他献祭,例如牛。有时候甚至把小婴儿放进柳条编成的篮子,丢进湖里。”他又吐了口口水,“有些人说这是个无底湖,在湖中心有个洞,这个洞比苏格兰高地任何东西都要深。另一方面呢……”导游眯起的眼睛更眯了一些,“几年前,有个从兰开夏来的家庭,急急忙忙地跑进位于因弗莫里斯顿的警察局,尖叫着说他们看到水怪从湖里跑上岸,躲在蕨草堆里。他们说这生物的样子很骇人,身上披着猩红毛发,长着吓人的角,嘴里还嚼咬着什么,血都从嘴里滴出来。”我吓得差点尖声大叫,但被导游伸手制止了。
“他们派去的警察回来了,说报案人形容怪物口里滴着血的确是非常精确的描述。”导游顿了一下,做足效果,“不过,是用来形容一头可爱的苏格兰牛的。这头牛正在蕨草堆里嚼着自己的反刍物!”
我们搭船航行过半个尼斯湖之后,才上岸享用迟来的午餐。用过餐后,我们直接搭车,沿着峡谷返家。沿途除了一只红狐狸之外,什么阴森的东西都没见到。这只红狐在我们转弯时抬着头、亮着眼看我们,嘴里咬着一只垂软的小动物。它跳到路旁,身手矫捷得犹如一道影子爬上了边坡。
当我们终于踏着蹒跚的步伐,爬上贝尔德太太门前的小径时,已是夜深时分。弗兰克在门阶前摸找着钥匙,我们依然搂着,笑谈今天的经历。
一直到更衣准备就寝前,我才想起要把那座在纳敦巨岩的缩小版的巨石阵告诉弗兰克。他一听,脸上的倦容就消失无踪了。
“真的吗?你知道在哪里?克莱尔,这实在太美妙了!”弗兰克笑了开来,而且开始念念有词地在行李箱里翻找。
“你在找什么?”
“闹钟。”他边回答边从行李中拿了出来。
“要做什么?”我惊讶地问。
“我想准时去看她们。”
“谁啊?”
“众女巫。”
“女巫?谁告诉你有女巫啊?”
牧师。”弗兰克答道,显然对这个玩笑乐在其中,“他的管家太太就是其中之一。”
我想起高贵威严的格雷厄姆太太,嗤之以鼻地笑着说:“你别胡说了。”
“事实上,不是女巫。苏格兰高地几百年来到处都有女巫,一直到十八世纪之前都还有焚烧女巫的行动,不过这是针对德鲁伊教徒,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我想明天那个并不是真正的女巫聚会,我是说,不是崇拜恶魔的那种。不过,牧师说,本地有个团体仍然会在古老的太阳日期间举行仪式。你知道,因为职业的关系,他不能对这类活动有太多兴趣,但牧师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也不想忽视这活动。他并不知道仪式在哪里举行,不过如果这附近有石圈,一定就是在那儿了!”弗兰克摩拳擦掌,满心期待,“真是幸运!”
***
在天色犹暗时起床去探险,这种事做一回算有趣,但连着两天都这么干,就有点被虐的味道了。
这一次没有附带毯子的暖暖车厢,也没有保温瓶,我睡意甚浓地跟在弗兰克身后踉跄地走上山头,沿路被树根绊住,脚趾还踢到石块。路上雾蒙蒙的,而且又冷,我的手深插在开襟毛衣口袋里。
我们最后奋力登上山顶,虽然巨石阵就在眼前,不过在黎明前的灰暗天光中,几乎看不到巨石。弗兰克直挺挺地杵着,欣赏眼前的景象,我则坐在一旁的石头上大口喘气。
“真漂亮。”他喃喃说着,安静而缓慢地走进石柱圈的外围,朦胧的身影消失在石柱的巨大阴影中。这些石柱虽然美丽,却也恐怖吓人。我抖了一下,不单是因为天气寒冷。不管是谁造了这些石柱,如果他们刻意要让人印象深刻,那他们还真有办法。
过了一会儿,弗兰克回来了。“现在还没有人。”他突然在我背后低声道,害我吓得跳了起来,“来,我找到一个可以躲着观察的地方。”
此时,东方地平线上开始升起一抹苍白灰茫的晨光,弗兰克领着我穿过他在小径尽头处的赤杨木丛里发现的树缝。此时天光虽暗,但亮度已足以让我不至于跌倒。树丛间有一处小小的空地,仅容我们肩并肩站着,不过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不到二十英尺之外的上山小径和石柱圈内部。我心想,弗兰克战时从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这已不是我第一次这样纳闷,他显然对如何静悄悄地在黑暗中移动知之甚详。
我困得很,现在只想在舒适的草丛里蜷着身子睡个回笼觉,不过这里没有空间,所以我只能继续站着,朝陡峭的登顶小径窥视,等着即将来到的德鲁伊教徒。我的背扭伤了,双脚又痛,不过应该不必等太久。这时东方的天光转为淡淡的粉红色,我想,用不了半小时就要破晓了。
第一个出现的人走起路来几乎跟弗兰克一样无声无息,仅在她接近山顶时用脚踢走小圆石的时候,才发出细微的声响。接着,一头整齐灰发无声地映入眼帘,是格雷厄姆太太。果真如此!牧师的管家太太明智地穿着毛呢裙和羊毛外套,臂下夹着一捆白色的东西,犹似鬼魂一般悄然消失在一根矗立的石柱后。
其他女人紧接其后,三五成群,低声咯咯笑着、聊着走在小径上。等她们靠近石柱圈,一声“嘘”声随即让她们全静了下来。
我认出了几个人。现在走来的是镇上邮局局长布坎南太太,她的一头金发最近刚烫过,而且“巴黎之夜”的浓浓香水味阵阵飘来。我强忍住笑意,所以这是一群摩登的德鲁伊教徒啰!
她们共有十五人,全是女性,年纪从格雷厄姆太太这样的六十多岁到年轻的二十出头都有,我两天前还看到这个年轻女孩在镇上商店附近推着手推车呢。她们每个人都穿着适合在崎岖野地行走的衣服,臂下夹着一捆东西。短短交谈之后,大家各自消失在石柱或者草丛后,之后便换成一身白衣,空手、赤脚走出来。其中一人擦身走过我们藏身的树丛时,我还闻到了洗衣皂的气味,这才发现罩在她们身上的是床单。她们用床单裹住身体,再在肩头处打结固定。
她们在巨石圈外集合,从最年长到最年轻,依长幼顺序排成一排,静静驻足等候。东方天际的光芒变得更耀眼了。
当朝阳在地平线上现出顶缘时,女人们开始移动,缓缓在两根巨石间走着。领头者带着全员直直走进石圈中心,缓慢而庄严地转圈、再转圈,犹如绕圈行进的天鹅。
领头者突然停住,抬起双臂,往石柱圈中心一站。她面朝最东边的一对石柱抬起头,尖声高喊。声响虽然不大,但石柱圈外已能清楚听见。静止的雾气攫住话里的一字一句,回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这些话语发自岩石。
她们现在跳起舞了。不论领头者高喊什么,这些舞者都会跟着重复。她们互不碰触,但朝彼此伸出双臂,围着圈上上下下跳着,摆动身体。突然,圆圈裂为两半!七个舞者还是围成圈,依顺时针方向打转,另一组则朝反方向移动。这两个半圆以渐增的速度穿过彼此,有时会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圈,有时则形成两条交叠的线。领头人依然伫立在中央,一次又一次地以逝去许久的语言发出哀伤的尖锐呼声。
她们应该很荒谬,也许的确很荒谬。一群女人披着床单聚集在山顶,绕着圈打转,很多人身材又矮又胖,一点都不灵巧。不过,听到她们的呼喊声,还是让我背上寒毛直竖。
她们同时停了下来,转身面向升起的旭日,以两个半圆队形站着,并在这两个半圆之间让出一条小径。当太阳升上地平线,光芒在东方的石柱间泛流,朝阳的光束像一把利刃,从两个半圆之间切过,劈向巨石阵另一端的一道大裂口。
舞者静止了好一会儿,动也不动地站在光束两旁的暗处。接着,格雷厄姆太太以同样奇怪的语言说了些什么,不过这次是一般语调。她转过身子,挺直背脊,沿着光径走着,铁灰色的发浪在阳光中闪着亮光。舞者不发一语,逐一尾随在格雷厄姆太太身后。她们一个个走进主石之间的裂口,静静消失无踪。
随后,女人们像平常一样聊天大笑,取回衣物,成群走向山下,到牧师家里喝咖啡。这期间我们一直藏身在赤杨丛间。
“我的老天!还真是个奇景!”我拉拉身子,想舒缓一下背上、腿上的扭痛感。
弗兰克兴致勃勃地说:“太美妙了!简直是最不该错过的世界奇景!”他像蛇似的从树丛间滑溜出来,留我独自在一旁舒缓筋骨。他走进石圈,像猎犬一样搜索着,鼻子都快贴到地上了。
“你在找什么?”我有点迟疑地走进石圈问道。不过现在天光已明,石柱虽然还是有点吓人,但已不若晨光犹暗时那么令人恐惧。
“找记号。”弗兰克手脚趴在地上说,全神贯注地盯着秃秃的草地,“她们怎么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又在哪里结束?”
我目光扫过地面:“这真是个好问题!我什么都没看见。”不过,我倒是看到一根高耸石柱的底端长着一株有趣的植物。是勿忘我吗?不,也许不是,这深蓝色的花朵中央还带着一抹橘色。这下我可好奇了,朝花朵走过去。听觉远比我灵敏的弗兰克此时跳了起来,快步向前抓住我的手臂,带我冲出石圈。一位今早的舞者紧接着从另外一端走进石圈。
是格兰特小姐。她在镇上大街经营一家卖甜点糕饼的小铺子,是个身材肥硕的小妇人,她的外貌真的挺适合这份工作的。格兰特小姐近视似的眯眼看着四周,接着伸手在口袋里摸找眼镜。她把眼镜架上鼻子,沿着石圈走着,最后终于扑向地上那只发夹,她就是回来找这个的。格兰特小姐把发夹夹回浓密、亮泽的发束,看起来不像是急着赶回去做生意的样子。她在一块大圆石上坐了下来,像亲密战友似的靠着一根巨石,轻松地点起一根烟。
弗兰克在我身旁无声地发出恼火的叹息:“唉,我们最好快点走。从她的样子看来,可能会在这里坐上一整个早上。反正我也没看到什么明显记号。”
“也许我们晚点可以再回来看看。”我还是对那株长有蓝色花朵的植物很好奇。
然而弗兰克现在深深陷在仪式的细节里,显然对石柱圈已经没有了兴趣:“是啊,好吧。”在下山的路上,他穷追猛打地追问,逼我尽可能回想早上那些呼喊声的确切字句,以及舞蹈的时间点。
终于,他心满意足地说:“是挪威语,这些字的字源是古挪威语,我几乎可以百分百地确定。不过,她们跳的舞……”他摇着头思索着。
“不……这舞蹈的年代更久远,这不是维京人的圈舞。”他挑剔地扬起眉来,好像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可是她们双线移动的图样,嗯……就像……有些毕克族的陶器上有类似的图样,不过这个嘛……嗯……”
弗兰克陷入学者式的沉思状态,不时喃喃自语,最后在山脚意外地被什么东西绊倒时才清醒过来。当他崴了脚、从只剩最后几步的小径狼狈滚下时,还挥着手大叫,最后跌落在一丛牛欧芹里。
我急忙随他跑下小径,不过当我到达时,发现他已经在摇晃的草茎间坐起来。
“你还好吗?”虽然我看他没事,但还是问问。
“我想是吧。”他头昏眼花地抬起手,把垂散的黑发往后捋顺,“我踢到什么了?”
我拾起游客丢下的沙丁鱼罐头。“就是这个。文明的丑恶证据之一。”
“呃。”他从我手上取过罐头,朝罐内瞥了一眼,接着往肩后一扔,“可惜罐头是空的。走了这么多路,我都饿了。这么晚了,我们回去看看贝尔德太太那儿有什么早餐可以吃吧?”
我为他顺了顺犹然垂下的发丝:“好啊。但我们或许可以晚点再吃……”我们视线相遇。
“啊。”弗兰克变了语调,他的手缓缓从我臂膀滑向颈侧,拇指轻柔搔拨着我的耳垂,“所以我们也许可以……”
“如果你不太饿的话。”我说。弗兰克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背后游移,他摊开手掌,轻轻将我朝他拉近,手指逐渐往下探索。他双唇微张,轻柔吐着气,埋入我连身裙的领口。他口鼻吐纳的温热气氲弹搔着我的乳尖。
弗兰克小心翼翼地让我在草地上躺下,牛欧芹如毛羽般的花朵像是绕着他的头浮飘着。他倾过身子,轻吻着我,边吻边解开我连身裙的扣子。他一次松开一颗,逗弄,停顿,然后手伸入衣内,戏玩我隆胀的乳尖。最后,他褪下我的衣物,让我上半身全然敞现。
“噢。”弗兰克的语气又变了,嗓音沙哑地说,“就像白色的天鹅绒……”这时他头上的发丝又垂了下来,不过这次他并没有拨回。
他以拇指完美地一拨,弹开我胸衣的钩扣,倾身向前,熟练地向我的双乳致意。接着,他直起身子,两手罩住我的双乳,手掌缓缓向下滑,在两座隆起的小丘间交会。他没有就此停住,反而轻柔地往外滑出,沿着我胸廓的线条游走,滑向后背。他的手再度往上,绕了一圈又向下滑动,直到我呻吟出声,向他迎去。他的唇沉落在我的唇上,手压抵着我,直到彼此的腰臀紧紧贴合。他倾过头来,轻柔地沿着我的耳缘细细咬啮。
在我背后爱抚的那只手越滑越低、越滑越低,却突然讶异地停住。他察觉到了。弗兰克抬起头低望着我,露齿而笑。
他模仿镇上警察的腔调问道:“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还是该说,怎么没有那回事?”
我拘谨地答道:“我只是事先预备嘛。护士都被教导要准备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弗兰克的手溜入我的裙底,沿着大腿向上滑移至我两腿间那柔软、无设防的温热之处。
他低声说:“说真的,克莱尔。你真是我见过最最最实际的人了。”
***
当天晚上,我腿上摊着一本大书,坐在客厅的椅子里,弗兰克出现在我背后。
他问:“你在做什么?”双手温柔地搁在我肩上。
我把手指插在纸页间,好记住自己读到的地方:“在查那天看到的植物,就是我在巨石圈看到的那株。你看……”我快速地翻着书,“那植物可能是桔梗科或龙胆科,也有可能是花葱科。我想,紫草科是最有可能的,就是勿忘我那一类,不过,也可能是白头翁草类植物的变种。”我指了指书上一张白头翁的全彩插图,“我想,那绝对不会是龙胆科的植物,因为它的花瓣没那么圆。不过……”
“既然这样,何不再回去采集呢?克鲁克先生也许会把他的老爷车借给你,或者……有个更好的主意。你向贝尔德太太借车,这比较安全。从路边到山脚下只走一小段路而已。”他建议。
“接着,还要直直往上爬上大概一千码吧。倒是你,怎么会对那株植物感兴趣了?”我说,并转过身子抬头看着弗兰克。客厅的灯光以纤细的金边勾勒出他的头形,好像中世纪的圣人雕像。
“我在乎的不是植物,不过要是你真上去那儿的话,希望你在石柱圈外缘快速瞄一眼。”
“好吧。要看什么呢?”我体贴地问道。
弗兰克说:“看看有没有火的痕迹。在我读的所有关于五朔节的资料中,总会提到仪式中的火,但我们今早看到的那群女人却完全没有用到火。我猜想,会不会她们前一晚就先起火,隔天再回来跳舞。虽然从历史惯例来看,牧牛人才应该是点火的人。”他又补上一句:“石圈内没有燃烧过的迹象,不过我们还没检查圈外就离开了。”
我打了个哈欠,又说了一次:“好吧。”连续两天早起,现在可要付出代价了。我合上书,站了起来:“只要我明天不必在九点之前起床就可以。”
事实上,我到达石柱圈时已将近十一点了。当时天空飘着毛毛细雨,我没想到要带雨衣,因此全身湿透了。我草草检查了石柱圈外,那里要是真有火烧过的话,某人一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火焚的痕迹给除掉。
我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那株植物,就在我记得的所在,靠近最高的那根石柱的底端。我剪下几束须藤,暂时收在手帕里,打算回到贝尔德太太的小车里再妥帖处理,因为我把沉重的压制器留在了车上。
最高的这根石柱是裂开的,一条垂直的裂口将石柱切分成两块硕大的巨石。奇怪的是,这两大块巨石曾以某种方式被拉开。虽然你看得到两个石块的切面是相符的,中间却被二三英尺的间缝隔开。
此时,就在触手可及的某处,传来嗡嗡的低鸣声。我原以为这岩缝上端可能结有蜂窝,于是便把手搁在巨石上,想躲进缝里。
巨石开始尖叫起来。
我竭尽所能地赶紧缩回身子,慌忙之中还被草皮绊倒,狠狠地跌坐在地。我瞪着巨石,冷汗直流。
我没听过任何生物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无法形容,我只能说如果你预期石头会开口尖叫的话,那就是这种声音。实在太骇人了。
其他巨石也开始咆哮起来。这时传来战场的嘈杂声响,还有力竭战马和濒死之人的哀号。
我猛力地摇摇头,想甩掉这声音,但嘈杂声响依然持续着。我踉跄地走着,摇摇晃晃朝石柱圈边缘走去。声音从四面八方围绕着我,让我头晕目眩,牙齿发疼,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
这时我已不知是自己走向主石间的裂缝,还是盲目地、偶然地飘过这魔音迷雾。
曾经有一回我在行驶中的夜车中睡着了,被车子的噪音和律动催眠,陷入一种安详的失重幻境。司机在过桥时开得太快以致车子失控,飘浮的梦境倏地变成车灯的炫目光照和高速坠落的恶心感。这样的急剧转变,很接近我现在的感受,不过这在一瞬间就结束了。
我的视线在单一的小黑点上聚合起来,接着全部消散,留下的不是黑暗,而是一片白灿灿的空白。我只能说我感觉自己在旋转,或者说身体被掏翻出来。这一切都真实无比,却不足以传达那种全身好像崩解,或者身体被抛出去狠狠撞向某个不存在之物的感受。
但事实上,没有东西移动,也没有东西产生变化。看似发生过的事情全没发生,然而我却经历了一股巨大的恐惧,这股恐惧之强烈让我忘了我是谁、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我身陷一团混沌的核心,意志或躯体皆无力抵抗。
我无法说自己真的丧失了意识,但我的确有一段时间毫无意识。当我跌坐在邻近山脚下的石头上,我才“清醒”过来,如果真可以用“清醒”这个字眼儿的话。我跌跌撞撞地走完最后几步路,最后在一处浓密的草丛间停了下来。
我觉得头晕、恶心,朝一排橡树苗爬去,倚在其中的一棵树上,好让自己稳定下来。邻近之处传来令人困惑的叫嚣声,这次虽然没有残忍、暴力的鸣声回响,却是人类冲突对战时才有的声音。
于是,我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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