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翁比城．德佛林岛．下空界
「艾福瑞?」
「什么事?」
「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胡夫在后方比着灭，而他正和一名盖格人愉快地边走边聊。暴风云团已经聚集在他们身后，风势愈来愈强，吹过被闪电轰得坑坑洞洞的珊瑚岩地表，发出诡异的尖锐啸声。灭所见的城市就在他们正前方。也许不该说是城市，而是个机器。也或许是个是城市的机器。
「抱歉，我也听不懂。」他两眼盯着灭的背后，说话的音量似乎比平常大了些。「我不懂这些人的语言。而且我也不认为我们人类，或者是精灵，会有多少人能够通晓他们的语言。」
「少数的精灵会，尤其是负责驾驶运水船的船长。但如果你不会的话，那我想史堤芬应该也不会才对。那么王子殿下究竟是怎么学会的?」
「你这还用问吗?」艾福瑞说，刻意抬起头望着天空。
他所指的并不是笼罩在头上的暴风雨。而是在更上方，高于大漩涡之上的高空界。上头住着自我放逐的密法巫师，据说他们的世界比最贪婪的人所能想象的还要富裕，比最爱幻想的人所能想象的还要美丽。「要了解不同种族的语言或文化，所需要的魔法并不困难。我再也不会感到惊讶，如果他戴的那个护身符——哦呜!」
艾福瑞的脚私下决定到旁边的洞口去晃一下，连带地拉动他整个人。前方带路的盖格人听见叫声，紧张地回过头来。灭笑着说了某些话，然后和那名盖格人继续往前进。胡夫将艾福瑞拉起来，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带着他快速地走过崎岖不平的地面。天空已开始降下雨滴，在珊瑚岩地表上溅起响亮的声音。
艾福瑞不安地看了身边的胡夫一眼，无声地要求魔手胡夫能够停止发问。在这哀求的眼神当中，胡夫找到了他自己的答案，而且不是艾福瑞为了回答灭的问题所给的回答。当然，艾福瑞也听得懂盖格人的语言。没有人会专心地听着自己不懂的语言。而艾福瑞一路上却很专心地聆听灭和这盖格人之间的对话。对胡夫而言更有意思的是，艾福瑞并不想让王子发现这个秘密。
胡夫完全同意应该要监听小王子，但这又引发另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这个管家是在哪里——而且为什么——学会盖格人的语言?这个艾福瑞究竟是谁?或者是什么?
暴风雨展现了它所有疯狂的威力，逼使全部的人类和盖格人都得死命地奔向翁比城。倾盆大雨在他们面前筑起了一道灰蒙蒙的墙，更进一步扭曲了他们在昏暗光线中的视野。但很幸运的是，那座大机器的噪音实在是奇响无比，连暴风雨都没有办法将它压过。不仅耳朵，他们从脚下也可以感觉到它的震动，知道他们奔跑的方向正确无误。
一群盖格人在一处开启的门口等候他们，并且迅速地护送他们走进机器内部。暴风雨的声音停止了，可是这机器厂房的噪音却变得更大声，铿铿锵锵地从上面、下面、后面、前面，从四面八方侵袭他们的耳朵。有几个衣着像武装警卫的盖格人，还有一个穿得像精灵贵族男仆的盖格人，正紧张地等着迎接他们。
「灭，这是怎么回事?」胡夫大声地询问，他几乎得用吼的才能压过这机器的噪音。「这家伙是谁，他想要做什么?」
灭抬起头用天真无邪的笑容看着他，而且显然对自己这项新能力感到十分高兴。「他是他们族人的国王!」灭大喊。
「什么?」
「国王!他要带我们去某个审判大厅。」
「他没办法带我们到哪个安静点的地方吗?」胡夫的头已经开始在痛了。
灭转过去将问题翻译给国王。但让胡夫惊讶的是，所有盖格人都以恐慌的表情看着他，用力地摇头。
「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王子开始咯咯笑起来。「他们以为你在问，要找个地方去死。」
就在这时候，穿着丝袜泡裤和破旧鹅绒上衣的那位盖格人走到国王面前，由他转介绍给灭。这个盖格人跪倒在地上，握住灭的手，紧紧地压着他的额头。
「小鬼，他们以为你是谁?」胡夫问。
「神。」灭愉快地回答。「看来正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神。我要对他们进行审判。」
盖格人带着他们新发现的神穿过翁比城的街道——铺设在匡啷轰隆之上、之下，或直接穿过去的街道。魔手胡夫对这世界里许多事情都不感到惊奇——连死亡他都不觉得惊奇了——但是他对这个巨大的机器却感到十分敬畏。它闪光耀眼、光彩夺目、光亮绚丽;它轰轰作响、碰碰敲打、嘶嘶鸣叫。它又敲又转，还会喷射出超高热的蒸气，还会造出耀眼的蓝色电弧。它的高度高到他看不见，深度深到他无法想象。巨大的齿轮啮合在一起，巨大的转轮不停转动，巨大的锅炉不停烧滚。它有臂有手，有腿有脚，全都由闪亮的金属所制成，全都在忙进忙出。它有照得人睁不开眼的眼睛，有会叫会吼的嘴巴。盖格人爬在上面、爬进下面，转动它、调整它，以明显的关心和爱护在照顾它。
灭也大受震撼。他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合不拢的嘴巴一点也没有神的威严。
「真是太神奇了!」小男孩兴奋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神尊阁下，你说你没见过?」大工头惊讶地看着这位孩子神，「可是它是由你们神所建造的!」
「哦，呃，没错。」灭尴尬地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们保养得这么好的东西!」他赶忙将话说完，总算松了一口气。
「是的，」首席执事庄严地说，脸上闪耀着骄傲的光芒。「我们把它照顾得非常好。」
小王子急忙闭上嘴巴。他实在非常好奇，想要询问这个神奇的机器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但这位小个头国王显然预期他应该会知道所有的事情——对神来讲并不算过分的要求。灭接下来得全靠他自己，他父亲已经把关于下空界这个大机器的情报全部都告诉他了。要扮演神并不如一开始所想的那么容易，小王子开始后悔他承认得太快了。还有这个审判什么的。他要审判谁，为什么?他会把人判进地牢吗?他真的得赶快找出答案，可是要怎么找?
灭心想，小个头国王，好像有点太聪明了。他的态度非常尊敬有礼，可是灭知道，每当他别过头去的时候，这位盖格人就会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可是走在王子右手边的这个盖格人，却让灭联想起有次在宫廷里表演的猴子。灭从他所听到的有限情报推论，这个穿着滑稽的盖格人应该和他们信仰的宗教有关，而且和他有很大的牵连。这个盖格人似乎比较没那么聪明，小王子决定改从他身上挖出答案。
「抱歉，」小男孩对首席执事露出迷人的笑容，「但是我并不晓得你的名字。」
「神尊阁下，我叫卫斯.转扳手。」这位盖格人回答。他尽可能地弯下矮胖的身躯，甚至还差点绊到自己的长胡子。「我很荣幸能担任神尊您的首席执事。」
天晓得这是什么东西，灭心里暗自默念，但在外表上他还是露出了亲善的笑容，点头做出各种表示，说在德佛林岛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称职的盖格人来担任这项职位。
灭往首席执事旁边走近一步，并且伸手握住他的手掌。这让首席执事受宠若惊，立刻骄傲满足地向他妹婿大工头看了一眼。
达洛没怎么理会他。挤在街上观望他们的群众开始骚动，大工头很高兴见到纠察队已经出来维持秩序。目前他们暂时还控制得住稳定的情势，但是他心里明白，他们还得加倍小心才可以。现在他只希望这个小孩神会听不懂少部分盖格人在街上喊叫的东西。都是那个天杀的林贝克!
让达洛庆幸的是，这个小孩神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问题中。
「首席执事，也许你可以帮我个忙。」灭害羞脸红，非常可爱地说。
「神尊阁下，那将是我的荣幸!」
「你知道的，已经隔了好长的一段时间，自从我们——你们的神……呃，你们是怎样称呼我们的?」
「神尊阁下，曼格人。你们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不是吗?」
「没错，哦，对!曼格人。就是这样，嗯，我是说，我们曼格人已经离开好久好久——」
「——好几个世纪了，神尊阁下。」首席执事回答。
「是的，好几个世纪了。而且我们发现，自从我们离开之后，好像出现不少的变化。」灭深吸一口气，事情变得愈来愈容易了。「因此我们觉得这个审判什么的，也应该要有些改变。」
首席执事突然变成了泄气的皮球，不安地朝大工头看了一眼。要是他这个首席执事搞砸了审判这件事，那将会成为他这辈子所搞砸的最后一件事。
「神尊阁下，我不是很清楚您是什么意思?」
「将它现代化，让它……赶得上时代。」灭建议道。
首席执事完全听不懂这个高深莫测的小神仙到底在说什么。你要怎么去改变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不过，他想反正神明们一定都已经计划好了。「我猜应该可以吧——」
「没关系，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这主意。」小王子说，并且拍拍首席执事的臂膀。「我有个建议。你告诉我你觉得你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我就照你所说的方式来做。」
首席执事立刻变得眉开眼笑。「神尊阁下，您无法想象此刻对我而言，是多么意义重大的一刻。我梦想这一刻已经好久好久，而现在，审判竟然能够照着我所想象的方式来进行……」他伸手拭去眼中的泪水。
「好的，好的。」灭说。他发现大工头正用可疑的眼光看着他，而且正慢慢地靠拢过来。他心里一定很想打断他们的对话，但也许是顾忌着打断神的谈话会被认为是相当不礼貌的行为。「请继续。」
「好的，我一直想象着所有的盖格人——或者至少尽可能试看看里面能进去多少人——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聚集在制造厂里头。当然，您也在里面，坐在曼格人的宝座里。」
「这当然。还有呢——」
「还有我也会在场，站在所有群众的面前，穿着我特别为此订制的全新首席执事的礼服。我想，白色应该会不错，在膝盖的地方打个黑色的结，然后不会太花俏——」
「非常有品味。然后——」
「然后大工头也会跟我们在一起。我想是吧，神尊阁下?当然，除非我们能找点别的事情给他做。您要知道，神尊阁下，要让他穿什么适当的礼服可能会是个问题。也许呢，既然您提起了这现代化的问题，说不定他也可以不用参加。」
「这我会再想想。」灭握住羽毛护符，努力维持自己的耐性。「继续吧!我们会在群众的前方。我站起来，然后我……」他满心期待地看着首席执事。
「怎么了，神尊阁下，您要审判我们啊!」
王子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画面，他好想抓住这个啰唆盖格人的手，狠狠地咬一口。但是他立刻不情不愿地打消这念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审判你们。然后会怎么样呢?我知道了!我们会宣布放假一天!」
「我觉得我们应该没有时间那样做吧，神尊阁下?」首席执事一脸迷惑地对着他说。
「也……也许没有吧!」灭尴尬地说：「我忘了其……其他的事情。当我们全部……」小男孩抽回他的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住在这机器里头还真是热啊!又热又吵。他的喉咙已经喊得发痛了。「我们还要做什么，我是说，在审判完你们之后?」
「呃……神尊阁下，那得看您觉得我们是不是值得啊!」
「假设我觉得你够资格好了。」灭说，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升上去，神尊阁下。」
「升上去?」灭抬头看着他们头顶上蜿蜒的狭小走道。
首席执事误会了他所看的东西，高兴地叹了一口气。他的脸上现出至福喜乐的表情，既兴奋又庄严地高举双手。
「是的，神尊阁下。一路升上天堂!」
走在灭和崇拜他的盖格人身后，魔手胡夫一眼注意着四周的环境，一眼紧紧盯着小王子。但是他很快就放弃了想记住自己方位的尝试，承认他绝对没办法自己一个人走出这个大机器。他们到来的消息显然已经传遍了整个城市，数千名盖格人挤在这机器的大厅走道和回廊里，瞪着他们大喊大叫指指点点。甚至是正在忙着工作的盖格人，也会转过头来，对胡夫和他们的伙伴致上最高的荣耀——如果他们晓得的话——暂时忘了他们的工作几秒钟的时间。然而这些盖格人的情绪却不是全然一致的，有些人是热情地欢呼，但也有些人似乎显得愤怒不已。
但胡夫更有兴趣的是灭，还有他和那个穿着搞笑衣服盖格人之间的热切交谈。他暗自咒骂自己，为什么当他和精灵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想过要学学盖格人的语言。胡夫突然觉得自己的袖子被拉了几下，转过头去，发现艾福瑞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胡夫先生?」艾福瑞说：「你有发现群众正在吶喊吗?」
「吵得要死，但反正我听不懂。可是我知道你听得懂，是吧，艾福瑞?」
艾福瑞红着脸回答：「我很抱歉，胡夫先生，我必须要对你隐瞒这件事情。但是我相信，暂时隐瞒这件事情不让某人知道是很重要的。」他朝灭看了一眼，「当你问我那个问题的时候，我担心他很有可能会听见我的答案，所以我没有办法——」
胡夫举起手打断他的话。艾福瑞说得没错。犯错的人是胡夫，他应该要早点发觉艾福瑞在做什么，而且应该保持沉默。只是胡夫这辈子从来没有感觉如此无助过!
「你是在哪里学会说盖格话的?」
「研究盖格人和下空界的事情一直都是我的嗜好。」艾福瑞以收藏家的骄傲语气说：「我敢说我对于有关盖格人文化的各种书籍，一定是中空界里收藏最丰富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等我们回去的时候，我会很高兴带你去——」
「如果你那些书还留在皇宫里，我劝你还是忘了它们吧!除非你打算亲自去询问史堤芬，要求他准许你回去收拾东西。」
「你说的没错，胡夫先生，我真是愚蠢。」艾福瑞垂头丧气地说：「我所有的书……我想我大概是没有机会再翻阅它们了。」
「你刚刚说这些群众怎么样?」
「哦，对了!」管家抬起头看看四周在欢呼，和少数在嘲笑的盖格人。「有一部分的人在喊着：『大工头的神滚开!』，还有『我们要林贝克的神!』。」
「林贝克?那是什么意思?」
「我想那应该是某个盖格人的名字。原本在盖格语当中是『蒸馏或萃取』的意思。我可以给个提议吗?我认为……」他直觉地压低音量，可是在吵闹的噪音当中，胡夫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大声点。他们没有人能听懂我们的话，不是吗?」
「哦，我想是吧!」艾福瑞突然领悟过来，「我倒是没想到这点。胡夫先生，我刚要说的是，我觉得很可能，有跟我们一样的其他人类出现在这边。」
「或者是精灵。那比较有可能。不管怎样，他们都可能拥有船只，我们可以用来离开这里!」
「是的，我想应该是这样。」
「我们一定得去看看这个林贝克，还有他那个什么神的。」
「那应该不会太困难。只要我们的『小神仙』下个命令。」
「我们的『小神仙』似乎给自己惹上麻烦了。」胡夫说，眼光跟着飘向小王子。「你看看他的表情。」
「哦，糟了。」艾福瑞说。
灭已经回过头来，寻找他的伙伴。他睁大眼睛，双颊毫无血色，咬着下唇，挥手要他们俩赶快过去。
一整队的武装盖格人走在他们和小王子中间。胡夫摇了摇头，灭则是以哀求的眼光看着他们。艾福瑞的表情充满同情，但也只能无奈地伸手比着他四周的群众。灭是个王子，他知道这种公众会见的场合应该有的适当举止。于是他只能叹一口气，转过身子，开始无精打采地挥动他的小手。
「我正在担心这个。」艾福瑞说。
「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孩子说过，这些盖格人以为他是要来『审判』他们的神。这孩子虽然能言善道，口才很好，但盖格人对这件事情是非常认真的。根据他们的传说，当初是曼格人建造了这座巨大的机器厂房，而盖格人得在里头工作，直到『审判日』来临。那时候他们将会获得奖励，被带到上层的界域当中。因此上面那座浮岛才会被叫做『盖格的希望』。」
「曼格人，这些曼格人是谁?」
「就是萨坦人。」
「真是见鬼了!」胡夫咒骂道：「你是说，他们以为这小鬼是个萨坦神人?」
「看来似乎是如此。」
「就算有他老爸帮助，我看他也没办法一直装下去吧?」
「不可能。即使他父亲是个第七法阶的密法巫师，他的法力还是没办法跟萨坦人相提并论。毕竟，」艾福瑞指指四周，「这是他们建造的。」
胡夫现在一点也不关心这座机器。「太棒了!真是太棒了!当这些盖格人发现我们是假冒的神以后，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我实在不知道。通常来讲，盖格人是很爱好和平，而且心地善良的民族。可是话说回来，他们以前大概也没碰过有人敢假装是他们的神。此外，他们现在似乎也有其他的问题正引起骚动。」艾福瑞望着四周敌意愈来愈重的人群，摇头说：「胡夫先生，我们来得还真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