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德佛林岛．下空界
灭是第一个醒来的人。他睁开眼睛，看着四周，看看龙船和另外两位乘客。他可以听见外头隆隆低鸣的雷声，他又开始害怕起来。但他旋即发觉，暴风雨似乎是在远处。他往船外望去，发现外头相当平静，只有一些雨水溅洒在窗上。可怕的天旋地转已经结束了。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任何动静。
胡夫趴在甲板上，身边是纠缠成一团的缆绳。他的眼睛紧闭着，手上、头上沾满了血，一只手还抓着缆绳，好像他直到最后一刻还在试图拯救他们。艾福瑞四肢张开瘫躺在地上，身上似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灭不大记得他们在暴风雨中坠落的过程，但他依稀晓得艾福瑞在半途就已经先昏倒了。
灭心里其实也很害怕，甚至比他被精灵队长丢出船外的时候还要害怕。当时发生得很快、很突然，他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可以害怕。可是坠落到大漩涡暴风雨中的过程却像是永恒一样，恐惧每一秒钟都变得更加强烈。灭真的以为他或许会死，然后他想起他爸爸的声音轻轻地安抚着、哄着他入睡。
灭试着坐直身子。他觉得有些奇怪——不是痛，只是有些奇怪。他的身体似乎太重了，有股巨大的力量压在他身上，可是身上又没有东西。灭开始啜泣，害怕一个人孤单的感觉。他不喜欢这种诡异的压力感，决定爬过去艾福瑞身边将他摇醒。接着灭见到胡夫的佩剑掉在他身边的甲板上，于是这孩子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现在可以把他们两个都给杀了，」他紧紧地握住羽毛护符，「爸爸，我们可以甩掉他们了。」
「不行!」语气坚定严厉，让他吓了一跳。
「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需要他们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回到我的身边。但首先，我要你做一件事情。你已经坠落到下空界的德佛林岛上，这岛上住着一群叫做盖格人的民族。我很高兴你们竟然会落在这岛上，因为我正计划等我取得船之后，要亲自下去看看。」
「在这岛上有个巨大的机械，让我非常感兴趣。它是很久以前由萨坦人所兴建的，但究竟为什么而建，至今仍无人知晓。我要你趁着待在那里的时候，好好调查研究它。同时也好好地学习有关盖格人的一切。虽然我很怀疑他们在我征服世界的计划中，能够提供什么样的协助，但对于我即将征服的对象还是了解得愈多愈好。说不定我还可以利用他们。你必须要小心，好儿子，把握机会。」
声音从他脑海中消退。灭皱起眉头。真希望魔邪能停止他恼人的坏习惯，不要再说「当我征服」、「当我统治」，而应该是「我们」。
「当然，我爸爸对我还不够了解;这就是为什么他都没有把我包括在他的计划之内。等我们见了面之后，他就会更加认识我。他将会以我为傲，他将会很乐意和我分享他的权力。他会教我他一切的魔法，我们可以一起做所有的事情。我就再也不会是孤单一个人了。」
胡夫开始呻吟抽动。灭匆忙躺回甲板上，闭上眼睛。
胡夫浑身酸痛地醒来，用手撑起身体。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极度地震惊，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活着。他的第二个想法是，以后他愿意付双倍的价钱给为他的飞船施法的精灵巫师，并且还觉得这样的价钱很便宜。他的再下个念头是他的烟斗，他伸手到肮脏潮湿的鹅绒上衣里摸索，很高兴地发现它安然无恙。
魔手胡夫往他的伙伴们望了一眼。艾福瑞已经昏倒了。胡夫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容易被吓昏的人。这个人在危急的时候还真是个宝贝。小男孩也仍旧昏迷不醒，但是他的呼吸平稳，脸色也很好，他并没有受伤。胡夫未来的保障还活得好好的。
「但首先，」胡夫喃喃自语，并且开始走向小男孩。「我们得先把老爹甩掉。」
胡夫的动作缓慢仔细，小心翼翼不吵醒这孩子。他伸出手抓住挂着羽毛护符的银链子，准备把它从脖子上取下来。
链子滑过他的手指头。
胡夫不可置信地瞪着它。这条链子并不是滑落他的指缝，而是穿过他的指头——整个穿透了!他亲眼见到这条链子轻而易举地穿过他的手指头，好像他的手是不存在的一样。
「我的头撞得太严重了，开始出现幻觉。」他自言自语道，然后再次伸手抓住链子，这回握得更紧。
但他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空气。
胡夫这时才发现灭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小男孩正看着他，既不愤怒也不起疑，只是带着悲伤的情怀。
「它拿不下来，」他说：「我试过了!」小王子坐起来，「怎么回事?我们人在哪里?」
「我们安全了。」胡夫说，然后坐在地上，拿出他的烟斗。他已经抽光了所有的史特瑞哥烟丝，但就算还有，他也没法子点燃它。他只是把烟杆咬在嘴里，吸着空烟斗。
「你救了我们的命，」灭对他说：「而且是在我想害死你之后。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清澈的蓝眼睛凝视着胡夫，「那只是因为我害怕你。」
胡夫吸着空烟斗，什么话也没说。
「我觉得好怪，」他们之间的小小不愉快已经解决了，灭继续轻松地说：「好像身体变得好重好重。」
「那是因为下面的压力，是空气的重量，你会慢慢习惯的。只要坐好，别随便乱动。」
灭坐了下来，一脸烦躁的模样，然后他的目光飘移到胡夫的剑上。「你是个战士，你可以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来保护自己。可是我很弱，我还能怎么办?而且你是个杀手，不是吗?你被雇用来杀掉我?」
「而你也不是史堤芬的儿子。」胡夫反驳。
「没错，他并不是史堤芬国王的儿子。」
是艾福瑞的声音。管家从地上坐起身子，疑惑地看看四周。「我们在哪里?」
「我猜我们应该是在下空界。运气好的话，或许是在德佛林岛上。」
「跟运气有什么关系?」
「因为德佛林岛是这底下唯一有人居住的陆块。如果我们能找到盖格人，他们应该会愿意帮助我们。下空界这里随时都被可怕的暴风雨所笼罩。」他补充解释道：「如果我们在外头碰上的话……」他耸耸肩。
艾福瑞脸色发白，往外瞄了一眼。灭不安地扭动，也转头过去看了几眼。「外头现在没风雨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再等等，让身体适应气压的改变。等我们出发的时候，我们必须要走得很快。」
「你觉得我们是在德佛林岛上吗?」艾福瑞问。
「从我们坠落的位置来看，我想应该是的。虽然我们被暴风雨吹歪了，但德佛林岛是这底下最大的陆块，很难错过。要是我们被吹离了太远的话，我们现在应该早就死了。」
「你以前到过这里。」灭坐挺身子，瞪着胡夫。
「没错。」
「这是什么样的地方?」他焦急地问。
胡夫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眼睛挪移到艾福瑞身上，艾福瑞正困惑地举起手检查，好像是要弄清楚这手究竟是不是别人的。
「殿下，自己到外头去看看吧!」
「你说真的?」灭立刻站起来，「我可以到外面去?」
「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任何盖格人聚落的迹象。在这大陆上有一座巨大的机械，如果你能看见它，那附近就一定会有盖格人。不要离船太远，要是暴风雨来袭的时候你没地方可躲，那你就死定了。」
「这样好吗?」艾福瑞担心地看着这孩子，而灭却已经迫不及待挤过船壳上摔出来的破洞。
「他走不了多远的。他会累得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快。好了，趁他不在，把真相告诉我吧!」
艾福瑞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不安地挪动身子，低头看着自己大得不成比例的双手。「你说的没错，胡夫爵士，灭并不是史堤芬的亲生儿子。我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至少，是我们目前所能确定的，而且我相信特莱恩已经想通了某些理论来解释这一切。我必须先讲明，我们还没有办法明白所有的来龙去脉——」他看见胡夫的脸色变得阴沉，眉毛开始失去耐性地皱在一起。
「十年前，史堤芬和安妮生了个孩子。那是个小男孩，非常漂亮的婴儿，有他父亲的黑头发和母亲的眼睛与耳朵。你或许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提起耳朵，但等一下你就会知道那很重要。安妮女王，在左耳上有个小凹痕，在这里，耳垂上面这边。这是她们家的遗传特征。故事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当萨坦人还在这世界上的时候，有位萨坦人遭受攻击，安妮的祖先打偏了掷向那位萨坦人的长矛，救了那萨坦人一命，但是长矛的矛尖却划破了他的左耳。从此以后，他的后代子孙左耳上便都带有那个凹痕，成为她们家族荣耀的象征。」
「安妮的孩子也有那道凹痕。当他们把孩子带出来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了。」艾福瑞压低了音量，「可是第二天早上，襁褓里的小男婴却没有。」
「被偷换了。」胡夫说：「但他们一定知道!」
「没错，他们晓得。大家都晓得。这孩子大约跟小王子同样年纪，顶多只大上一、两天。可是这孩子却是金头发和清澈的蓝眼珠，而且这小孩的耳朵形状完美。我们质问了皇宫中每一个人，可是没人知道小孩是怎样被换走的。守卫们都发誓没有人能逃脱他们层层的防备。他们都是很优秀的部下，史堤芬国王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保姆整个晩上都和婴孩睡在一起，而且一醒来就把小孩送去给奶娘。而奶娘也发誓她喂食的是安妮黑头发的小男孩。由这种种迹象和其他证物看来，特莱恩判定这孩子应该是被魔法替换掉的。」
「其他证物?」
艾福瑞叹了口气，目光飘向外头。灭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专心地向远处瞭望。在远方的地平在线，闪着电光的滚滚黑云正逐渐聚集，而风势也开始增强。
「这婴孩身上附有强大的魅惑魔法。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一定会立刻爱上他。不，不该说『爱』。」管家皱起眉头，思考正确的说法：「也许该说『溺爱』，或者是『被迷惑』。我们无法见到他不高兴。他眼中随便落下的一颗泪水，都会让我们难过上好几天。我们宁可牺牲我们的性命，也不愿让这孩子受到伤害。」艾福瑞陷入沉默，伸手搔搔他已经秃掉的额头。「史堤芬和安妮知道把这孩子当作自己小孩的危险，但是他们夫妻，甚至我们所有人都没办法阻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把他取名为灭的原因。」
「会有什么危险?」
「这孩子被调换来之后的一年，也就是安妮孩子生日的那一天，一位来自高空界的密法巫师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开始我们倍感荣幸，因为这种事情已经许多年没发生过了。竟然有第七法阶的玛齐卡肯离开他们光辉灿烂的领域，纡尊降临到我们下界来。但是我们的骄傲与喜悦很快就变成我们嘴里的苦渣。魔邪是个邪恶的人，他刻意安排要我们清楚认识他，并且恐惧他。他说，他来到这边是要为小王子致敬与祝福，并且为他带来一样礼物。就在魔邪抱起那孩子的时候，我们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孩子真正的父亲是谁了。」
「但我们全都无能为力，因为，我们没办法对抗第七法阶的大法师。特莱恩已算是王国内最有能力的巫师，但他也只达到第三法阶(注1)的程度而已。我们只能无奈地装出笑脸，看着密法巫师将那羽毛护符套在小婴孩的脖子上。魔邪恭喜史堤芬国王和他的继承人，然后就离开了。他还特别强调了『继承人』三个字，让我们打从心里感到恐惧。但是史堤芬毫无抗拒的能力，只能更加宠爱这孩子，即使他已经开始厌恶看到他。」
胡夫抚弄胡子，皱着眉头说：「但是高空界的巫师为什么对会中空界的王国有兴趣?他们多年前便已经离开我们。他们自己的王国已经是远超过我们想象的富庶。至少，传说都是这样说的。」
「我刚已经说过了，我们不知道原因。特莱恩有一些臆测和推论，当然，征服的野心是最显而易见的。但是如果他们想要统治我们，他们大可带着由密法巫师所组成的军队，轻而易举地打败我们。不对，如同我所讲的，这并不合理。史堤芬知道魔邪会和他儿子沟通。灭是个精明的间谍。这孩子已经探知了王国内所有的秘密，并且告诉了他的生父;这点我们相当肯定。我们就这样忍受了下来，经过了十轮的光阴，我们的军力也逐渐成长。要是密法巫师们想要占领我们，他们应该早就可以动手了。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史堤芬迫不及待地想要甩脱这个冒牌儿子。」艾福瑞往外望了一眼，看见小男孩依旧忙着寻找城市的踪迹，但他看起来显然已经感到疲倦了，已经由站着改为坐在大岩石上。管家挥手要胡夫靠近一些，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安妮怀孕了!」
「啊!」胡夫灵光乍现地点头。「所以他们决定要解决掉这个冒牌王储，因为现在即将会有个新的王子了。那么他身上的魅惑魔法呢?」
「被特莱恩破解了。他花了十年的工夫详细研究它，最后终于成功了。所以现在史堤芬可以——」艾福瑞突然打住，变得结巴，「可以……」
「……雇用刺客来杀掉他。你已经知道多久了?」
「打从一开始。」艾福瑞红着脸回答：「这就是我跟踪你的原因。」
「而且你会想办法阻止我?」
「我不确定。」艾福瑞眉头深锁，困惑地摇着头。「我……我不知道。」
一颗黑暗的种子落入胡夫心田，开始生根发芽。它长得很快，迅速纠葛缠绕住他的脑子，然后开花结出有毒的果实。是我决定要背弃合约。为什么?因为这孩子活着比死掉更有价值。但是我答应过要杀的好几个人也是这样，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违背过客户的指示和信任。我从来没有毁约过，即使有时候我可以再赚到十倍的钱。可是现在……为什么?我竟然冒着自己的性命去拯救这个小杂种!他尝试杀掉我，而我竟然对他下不了手!难道魅惑魔法并没有被破解掉?难道说灭依旧在操控着我们，而且是由史堤芬开始?
胡夫两眼直视艾福瑞，「那么，亲爱的管家，你的真相又是什么?」
「先生，恐怕就是你眼前所看到的这样。」艾福瑞摊开双手，谦逊地说：「我这一生都在王宫里服务。我是女王陛下在乌兰迪亚城堡里的家仆。当女王陛下嫁给史堤芬国王的时候，她很仁慈地将我一起带了过去。」艾福瑞的脸开始慢慢地变红，他的目光犹疑飘到甲板上，笨拙的手指头紧张地拉扯肮脏的衣服。
这个人很不会说谎，胡夫心想，不像那小鬼。但是就跟那小鬼一样，艾福瑞似乎也活在谎言当中。
魔手胡夫暂且放下这话题，闭上他的眼睛。他的肩膀非常疼痛，他觉得反胃晕眩，昏昏欲睡;这是沉重的大气压力与毒药的后遗症。想想他所经历的一切，他不禁露出苦笑。尤其最糟糕的是，他的双手染过无数人的鲜血，他一直相信自己不会被人所主宰，但如今却成了一个小鬼的掌中傀儡。
灭从船身的破洞探头进来，「我好像看见了那个大机器!好像有段距离，在那个方向。你们现在看不见，因为乌云把它给遮住了。但是我还记得在哪一边。快点，我们快走吧!我看没什么危险的啊?只是下雨而已——」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在珊瑚岩地面上轰出一个大洞。雷声撼动大地，几乎将小男孩震倒。
「那就是危险的原因。」胡夫说。
又一道闪电以惊人的力量击中地面。灭被吓得冲进船里，躲在艾福瑞背后。豆大的雨滴重重地敲在船身上，呼啸的狂风掩盖住所有声音。不多久，水开始流进木板船壳的裂缝。灭被吓得双眼圆睁，脸色发白，但是他并没有哭出来。当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的时候，他便将双掌紧紧地握在一起。看着这孩子，胡夫好像看见了许久以前的自己，用骄傲——他唯一的武器——来战胜恐惧。
然后他忽然想到，这也许正是灭想让他看见的。
刺客的手伸向他的剑柄。只需要几秒钟。握住剑，挥出，深深地刺进这小鬼的身体。即使他会被魔法所阻止，那么他也要亲眼看到它的作用，亲自确认这件事。
或许，他已经见识到了。
胡夫将他的手从剑柄上移开，改拿起无烟可抽的烟斗。他见到灭也正望着他。小男孩的双唇弯起甜蜜、迷人的笑容。
注1 有关法阶一词与巫师的阶级划分制度，请参照本书最后的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