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翁比城．德佛林岛．下空界
法庭复会审理，但这回少掉了小朋友和被迫待在家里照顾他们的父母。大工头露出烈士一般的认命表情，戴上铁冠，再度挤进那张高脚刑椅。犯人被带了进来，控方代言人准备结辩她的控告。
「这些危险的理念，对不够坚定的心灵具有极大的诱惑力，果真动摇了一群年轻人的心智，把他们变得跟被告一样反动，一样不满。要知道，庭上，年轻人本来就带有反抗性，希望这只是一个过渡性现象——」
「就像青春痘一样?」大工头插话道，并且在群众里引起了他所希望的笑声。只不过他们似乎不确定，是否应该在皱着眉头的首席执事面前笑得这么大声，于是阵阵的笑声便在紧张的咳嗽声中结束了。
「呃……是的，庭上。」控方代言人说，心里暗自埋怨大工头的打岔。首席执事露出耐心的微笑，显出心胸宽大，足以容忍笨蛋的胸怀。大工头突然有股冲动想掐住首席执事的脖子，因此分心漏听了一大段控方代言人的控诉词。
「……引起了一场动乱，让匡啷轰隆大工厂的Y-362区，受到了轻微的损伤。很幸运的是，匡啷轰隆几乎立刻修复好它自己，没有留下任何永久性的伤害。至少对我们崇拜的偶像没有!」控方代言人提高了音量，刺耳地大声疾呼：「对于如此胆大妄为的恶徒，我们实在无法想象他还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因此，我们要求将这被告——林贝克.锁螺栓——从这社会移除掉，使他永远无法再误导我们的年轻人踏上错误的歧路，诱惑他们走上毁灭之途!」
控方代言人结辩完毕，心满意足地坐回铁桶子后方。群众的掌声如雷，回荡在整个制造厂里。然而在此同时，四周却又传来一阵阵的嘘声，使得大工头脸色变得凝重，而首席执事也站起来发言。
「庭上，这种冲动的行为更加证明了他的毒害已经扩散开来了。我们有个办法可以将它连根拔除。」首席执事伸手指着大工头，「铲除祸源!我害怕如果我们不这么做的话，我们感觉即将到来的审判日会被耽搁延后，甚至永远不会到来!事实上，我强烈要求，庭上，禁止被告在众人面前发言!」
「我可不认为四个做鬼脸的和一个嘘声的人，就是什么冲动的行为。」达洛试探性地说，两眼紧盯着首席执事。「被告，请开始为自己辩护。但小心点，年轻人，不要在法庭里高谈阔论那些亵渎的言语。」
林贝克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暂停了一下，好像是在考虑该如何行动。经过了审慎的考虑之后，他将手中那迭纸张放在铁桶桌子上，把眼镜摘了下来。
「庭上，」林贝克怀抱着敬意说：「我所要求的，只是希望能允许我重述我迷路那天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事。那是个极度不寻常的事件，我希望，那能够解释为什么我觉得有必要去做我所做的这些事。我以前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这件事，」他严肃地说：「没跟父母讲过，也没有跟我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讲过。」
「会花很久时间吗?」大工头问，把手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撑住，侧着身体稍稍纾解他下半身的压力。
「不会的，庭上。」林贝克庄重地说。
「好，继续。」
「谢谢你，庭上。事情就发生在我被赶出学校的那一天。我必须要离开，去想很多事情。请你们要明白，我并不认为我的『为什么』是个亵渎或者危险的问题。我不恨匡啷轰隆。我尊敬它，真的。它让我着迷!它是如此的神奇、巨大、有力。」林贝克挥动双手，浑身沉浸在一种神圣的光晕之中。「它从暴风雨当中吸收能量，并且以惊人的效率来使用。它甚至能从底下的泰洛费恩群岛挖出生铁，然后再把铁链成钢，再把钢铸成零件让它持续地扩张建设。它甚至连受伤的时候也能自己治疗自己。」
「它很乐意接受我们的协助。我们是它的手、它的脚、它的眼睛。我们能去它不能去的地方，帮助它解决它的问题。如果有只爪子在泰洛费恩群岛上卡住了，我们必须下去把它给松开。我们推动汽笛，转动轮子，把该上去的拉上去，把该下去的放下去，让一切东西都顺利地运转。或者至少看起来是如此。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林贝克轻轻地补上一句，「想知道为什么。」
首席执事怒眉紧锁，蓦地站了起来。可是大工头很高兴又见到有扳倒教会的时机，目光严厉地看着他。「我已经允许这位年轻人有辩护的权利。我相信我们的民众应该都足够坚强，不会光听了他的话就失去信仰，对不对?还是说教会已经懈怠了他们的职责?」
首席执事不平地咬住嘴唇，两眼恶狠狠地盯着露出满意笑容的大工头。
「辩方请继续。」
「谢谢你，庭上。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匡啷轰隆有些部分是停摆的。它有些区域就这样闲置了，任其生锈损毁，或是被珊瑚石给埋住;有些部位甚至已经停摆好几个世纪。可是神圣的曼格人把它们放在那里一定是有原因的。为什么?它们的功用是什么，为什么没有运作?所以我才会想到，如果我们能知道为什么匡啷轰隆在运作的部位是有在运作的，而且如果我们知道它们是如何运作的，那么我们或许就可以明白匡啷轰隆和它真正的目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所有的城区都能够聚集在一起，汇整他们的知识——」
「这跟你的结论会有关吗?」大工头不耐烦地问。他的头痛已经开始让他觉得有点头晕恶心。
「呃，是的。」林贝克紧张地把眼镜戴回去。「当时我正在思考这些念头，所以并没有很注意我走到哪里去了。等我抬头四处张望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在海特城区的界限范围外面彻底迷路了。我向大家保证，那真的是意外!」
「当时在那里并没有发生任何猛烈的暴风雨，于是我便想说去四处看看，让我自己放松一下，不要太烦恼这些念头。外面的路很难走，我猜我大概是太专心看路了，因为这时候暴风雨突然来了。我需要挡风遮雨的地方，我在远远的地上看见一个很大的东西，于是我就跑了过去。」
「你可以想象我的惊讶，庭上。」林贝克说，戴着厚厚的镜片对大工头用力眨眼。「结果我发现那是一艘金雷神仙的龙船。」
这些话透过嘎嘎喇叭回荡在整个制造厂里，所有盖格人都开始不安地骚动低语。
「在地上?不可能!金雷人绝对不会降落在德佛林岛!」首席执事显得虔诚、沾沾自喜，与自鸣得意。大工头则显得极度不安，但是从群众的反应看来，他知道他已经把这场审判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他们没有降落，」林贝克解释：「那艘船坠毁了——」
法庭爆发一阵剧烈骚动。首席执事整个人跳了起来，不少观众兴奋地大吼：「叫他闭嘴!」还有人喊：「你给我闭嘴!让他说下去!」大工头向两位护法比了个手势，他们开始再度摇动「雷声」，恢复秩序。
「我要求停止这场曲解神意的审判!」首席执事大声疾呼。
大工头认真地考虑想干脆就这么做算了。现在就结束这场审判有三个好处：让他甩脱这个疯掉的盖格人，结束他的头痛，以及恢复他下半身肢体的血液循环。可是很不幸的，这将会使得大家认为他向教会低头了，此外，他姊夫也永远不会让他忘记这件事。不，宁可让林贝克这家伙继续陈述他的辩护。相信不用多久，他就会自己把自己给害死。
「我先前已经做出决定了。」大工头以可怕的音量吶喊，两眼瞪着群众和首席执事。「决定还是没变!」他把怒气冲冲的眼神转向林贝克。「继续。」
「我承认我并不确定那艘船是否坠毁了。」林贝克修正道：「但我猜应该是，因为它横躺在岩石地上，有多处的损坏。除了躲进船里面之外，我找不到其他可以避雨挡风的地方。我看到船身的龙皮上破了一个大洞，于是就走进去了。」
「如果这是真的，你该感到很幸运金雷神仙没有因为你的胆大妄为而把你杀死!」首席执事大声地说。
「他们没办法杀死任何人，」林贝克辩驳道：「船上那些所谓『永生不死』的金雷神仙，全都死了。」
愤怒的吶喊、恐惧的呼喝，与小声的欢呼响彻整个制造厂。首席执事跌回自己的座位上，晕了过去。控方代言人用她的手帕帮他搧风，并且叫人拿水过来。大工头惊讶地坐得笔直，不小心把自己的屁股挤得更紧，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因为没有办法站起来恢复秩序，他只能上半身不停地扭动，挥舞亮光棒，结果反而照得赶来要拉开他的两位护法差点睁不开眼睛。
「听我说!」林贝克吶喊的声音压过所有人。当林贝克灵感来的时候，崇联会里没有其他人，包括洁瑞，能够像林贝克一样充满磁性魅力与说服力。这场演说是他之所以让自己被逮捕的原因。也许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把讯息带给同胞们的机会。他必须要把握这机会。
他跳上铁桶桌子，纸片散落在他的脚边，林贝克用力挥动双手以吸引观众们的注意。
「这些来自上界的金雷人不是神仙，不是神!他们在欺骗我们!他们并非永生不死，而是拥有跟我们一样的血肉之躯!我知道，因为我看见他们的血肉也会腐烂。我在废船里看见了他们的尸体!」
「而且我见到了他们的世界!我看见你们所说的『荣耀的天堂』。他们带着一些书，而且我也翻阅了几本。没错，那的确是天堂!他们住在富裕壮丽的世界里。一个由我们的汗水、我们的劳力所支持的舒适世界!让我来告诉你们!他们从来没有打算『带我们上去那个世界』，如同教会执事所讲的，『如果我们够资格』!他们为什么要?他们利用我们在底下当作自愿的奴隶!我们住在肮脏的环境里，我们为匡啷轰隆工作，只是为了让他们获得可以生存的饮水!在我们悲惨的生命里，我们每天都在和暴风雨搏斗!好让他们可以享受我们的泪水，过着奢侈的生活!」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群众愈来愈鼓噪，林贝克声音也愈来愈响亮。「我们应该要学习所有关于匡啷轰隆的一切，学会控制它，逼迫那些金雷人——那些根本不是神仙，而是肉体凡胎，跟我们一样的人——付给我们应得的酬劳!」
混乱爆发开来。所有盖格人都在嘶吼、尖叫、吶喊、推挤和拉扯。震惊于他所释放的洪水猛兽，大工头终于挣脱了那张椅子，不停地用力跺脚，不停地用亮光棒的棒端敲击水泥地面，结果力道用得太猛，反倒不小心把分岔的尾巴从雕像上扯下来，熄灭了灯光。
「净空法庭!净空法庭!」
纠察员冲进会场，可是他们也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让兴奋的盖格人离开制造厂。然后群众们又在走廊徘徊流连了一阵子，但是大工头十分地幸运，这时换班的汽笛声突然响了起来，于是群众便纷纷乖乖地离开去为匡啷轰隆工作，或者回家去了。
只剩下大工头、首席执事、控方代言人、林贝克，和两位花了脸的护法还留在制造厂里面。
「你是个危险的年轻人，」大工头说：「那些谎言——」
「那不是谎话!那都是真的!我发誓——」
「那些谎话，当然，是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可是我们今天已经见到了它们可怕的威力，引起动荡和混乱!你把自己给毁了。你的命运现在已交到了曼格神的手中。把犯人抓住，让他闭嘴!」大工头向两位护法下令。他们两人紧紧地抓住林贝克，表情十分地不情愿，好像跟他接触会被玷污一样。
首席执事醒过来，恢复神圣不可侵犯的表情，同时混杂着愤慨与满足，确定这罪人即将获得惩罚。
大工头的血液循环才刚刚恢复，走起路来还是相当不稳。他头痛万分地走到曼格神像面前，林贝克被两位护法押着，跟在他后面。尽管林贝克的处境相当危险，他还是跟往常一样极度地好奇，对这尊曼格雕像的兴趣远超过他自己的判决结果。控方代言人和首席执事也靠过来观看。大工头对神像又是鞠躬又是乱摸，伴随着首席执事恭敬的低声祈祷，然后抓住曼格神像的左手，用力一拉。
曼格神像右手上的眼珠子突然发出亮光，射出一道光束，然后动态的影像开始快速地掠过眼球表面。大工头看了首席执事和控方代言人一眼，露出胜利的笑容，而林贝克则是完全被吸引住了。
「曼格神对我们开口了!」首席执事大喊，立刻跪倒在地上膜拜。
「魔法灯!」林贝克兴奋地说，仔细盯着那颗眼球。「可是那不是真的魔法，不像金雷人所用的魔法。那是机械魔法!我在匡啷轰隆的其他地方也有找到一个，而且我把它给拆开研究过了。那些看起来好像在动的影片，其实是绕着灯光移动的胶片，但是因为动得太快，所以可以骗过眼睛——」
「闭嘴!你这异端分子!」大工头怒吼道：「判决已经下达了。曼格神说你应该被交入祂们的手中。」
「我不认为他们说了这些话。」林贝克抗议：「我根本不确定他们在说什么。我在想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有很多的时间可以问自己为什么会掉进暴风圈里!」达洛大吼。
林贝克正专心地看着魔法灯一遍又一遍地投射出重复的影像，他并没有听清楚大工头在说什么。「庭上，暴风圈里?」厚厚的镜片挂在眼睛上，让他看起来像只昆虫似的，害大工头觉得十分恶心。
「没错，曼格神正是如此判决。」大工头拉动雕像手臂，眼球闪了几下，然后灯光和影像便一起熄灭。
「什么?在那张图里面?不对，庭上，他们并没有。」林贝克争论道：「我不确定那些图是什么，但如果你愿意给我机会去研究的话——」
「明天早上，」大工头打断他的话，「你将必须踏上泰洛费恩阶梯。愿曼格神怜悯你的灵魂!」一手按摩屁股，一手敲着疼痛的头，达洛向后转身，跛着脚步离开制造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