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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野心家与毒药

楼下,父亲和母亲又吵起来了。他们争论的声音像烟一样透过地板飘上来。

“他们每多待一天,麻烦就越来越大。”父亲说。

母亲的说话声要轻一些:“他们不是麻烦。他们是我们的孩子。”

“其中一个是,”父亲如此回应,接着是罐子在桌上咣当响动的声音,“另一个是危险的毒药。我们不知道是谁而已。”

扎克从不愿让我看见他哭泣,但残烛的亮光足以让我看到他的背在毯子里轻轻抖动。我从被子里溜出来,两步走到扎克床边,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爸爸不是那个意思,”我将一只手放在他背上,轻声低语,“他这样说的时候,并不是想要伤害你。”

扎克坐起来,把我的手甩到一边。我惊讶地注意到,他甚至没打算抹去眼泪。“我难过不是因为他,”扎克说道,“他说的都是事实。你想拍拍我的背,安慰一下我,就像你多么关心我似的。不是爸妈在伤害我。甚至不是那些冲我扔石头的小孩。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他指的是下面厨房里的吵闹声,以及他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这都是你的错。你才是问题所在,卡丝,与他们无关。我们陷入这样的僵局都是因为你。”

我突然感到脚下的地板冰凉无比,晚风吹在我手臂的皮肤上,凉飕飕的。

“你知道怎么才算真的关心我吗?”他说,“告诉他们事实,你立刻就能给这一切画上句号。”

“你真的希望我被送走吗?我是你妹妹,不是什么陌生的怪物。忘掉议会的鬼扯吧,我不是污染之源。我就是我啊,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

“你一直这么说。我怎么知道我真的了解你?你在我面前从来都不诚实。你从来没告诉过我真相,我不得已才自己弄清楚的。”

“我不能告诉你。”我轻声说。即使在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告诉他太多也是有风险的。

“因为你不相信我。你想证明我们很亲近,但你在这件事上一直在撒谎。你从来都不够信任我,不肯告诉我真相。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让我苦苦猜测,害怕自己可能是那个怪胎。到现在你觉得我应该相信你了?”

我回到自己床上。他仍然在盯着我。如果我信任他,一早告诉他真相,现在会有什么不同吗?我们能否想到办法共同承担这个秘密,一起走接下来的路?他的不信任是因为我吗?或许这才是我携带的毒药:不是如同所有欧米茄人所承受的大爆炸带来的污染,而是这个秘密。

一滴泪水落在他的上嘴唇,在烛光照射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脸上同样的泪水,于是伸手到桌旁掐灭了烛火。

“这一切该结束了。”他对着黑暗低语,半是请求,半是威胁。

*

我们刚满十三岁时,父亲突然生病了,扎克也越来越急于揭发我。头一年没人提到我们的生日。我们到了这个年龄还没被分开,这越来越让人觉得丢脸。生日当天晚上,扎克在卧室另一头冲我低声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当然。”我说。

“生日快乐。”他说了这么一句,因为声音很轻,很难听出来他是否在挖苦我。

两天后,父亲倒下了。一直以来,他都像厨房屋顶长长的橡木横梁一样健壮结实。他从井里往上提水桶的速度比村里任何人都要快,扎克和我小的时候,他能把我们俩一次举起来。我想他现在仍然能做到,只不过如今他很少再碰我们了。结果有一天,天气很热,他在牧场中间绊倒了,跪在地上。我正坐在院前的石墙上给豌豆剥壳,突然听见和父亲一起在田里干活的人大喊起来。

那天晚上,邻居们把父亲抬回屋子里之后,母亲托人去平原上欧米茄人的定居地找父亲的孪生妹妹爱丽丝。扎克和米克赶着牛车去接她,第二天回来时,牛车后面的干草上躺着我们的姑妈。此前我们从没见过她,仔细看去,我能找到她和父亲唯一相似的地方在于,他们都因为高烧而汗流不止。她很瘦,头发很长,颜色也比父亲的黑。她穿一条质地粗糙的棕色裙子,上面有很多补丁,还沾着不少干草碎屑。在她因为出汗而粘在前额的几缕头发下面,我们能辨认出额头的烙印:欧米茄。

我们尽最大努力照顾她,但一开始我们就很清楚,她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当然不能让她进屋,但即使把她安置在棚子里,也惹得扎克怒气冲冲。第二天,他的愤怒达到了极点。“这太恶心了,”他吼道,“她太恶心了。她怎么能待在这儿,让我们像仆人一样跑前跑后伺候她?她正在杀死父亲。而且,离她这么近,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太危险了。”

母亲并没有费心思让他平静下来,只是冷静地说:“如果我们把她丢在自己肮脏的小屋里不管,她会更快地杀死你父亲。”

这句话让扎克沉默了。他想赶走爱丽丝,但不能以向母亲承认事实为代价,前一天晚上睡觉时,他告诉我去接爱丽丝时在定居地看到的事实:她的屋子虽小但很整洁,墙壁刷成白色,干香草的花束挂在灶台上方,和我们家的布置一样。

母亲接着说:“如果我们救活了她,就等于救活了你父亲。”

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烛火都已熄灭,父母的房间里没有了说话声时,扎克才会跟我谈论他在定居地看到的景象。他告诉我说,定居地的欧米茄人试图阻止他和米克带走爱丽丝,他们想在那里继续照顾她。不过,没有一个欧米茄人敢与阿尔法人争论,米克不停地挥着鞭子示威,他们才退开。

“可是,把她从家人身旁带走,这样做不是很残忍吗?”我轻▲▲▲时,扎克才会跟我谈论他在定居地看到的景象。他告诉我说,定居地的欧米茄人试图阻止他和米克带走爱丽丝,他们想在那里继续照顾她。不过,没有一个欧米茄人敢与阿尔法人争论,米克不停地挥着鞭子示威,他们才退开。★★★说。

“欧米茄没有家人。”扎克引用了议会的标语作为回答。

“他们没有孩子,这很显然,但她爱的人呢?朋友,或者丈夫?”

“丈夫?”他拖长了音调。名义上欧米茄人不允许结婚,但人们都知道他们私下里会这么做,只是议会不承认这种结合而已。

“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没跟别人住在一起,”他说,“只是定居地有几个怪物,跑出来宣称他们知道怎样才是对她最好的。”

之前我们很少见到欧米茄人,更别说和他们住在一起了。隔壁的小奥斯卡在被打上烙印并且断奶之后,立刻就被送走了。少数经过这个地区的欧米茄人,大多只会停留一晚,在村子的下游露营过夜。他们是流动商贩,准备去南部一个大点的欧米茄人定居地碰碰运气。或者在庄稼收成不好的年头,会有一些欧米茄人放弃他们被允许居住的贫瘠土地,去温德姆附近的收容所途中经过这里。双胞胎之间的生命关联,迫使议会妥协,建立了这些收容所。欧米茄人不能被饿死,因为那会致他们的孪生兄弟姐妹于死地。因此在所有的大型城镇附近都有收容所,专门接纳欧米茄人,由议会为他们提供食物和住处。但是,很少有欧米茄人愿意主动前去,只有快要饿死或者病死的人,万不得已才会来到这里。收容所会接济欧米茄人,但跑去寻求救济的人必须用劳动来回报议会的慷慨大方,要在收容所的农场干活,直到议会认为这笔债已经还清为止。没有几个欧米茄人愿意以自由为代价,来交换一天三顿饭。

有一次,我和母亲一块出去,施舍残羹剩饭给一队去往温德姆附近收容所的人。当时天已经黑了,一个男人从火堆旁走出来,沉默地从母亲手里接过饭食,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意思是他是哑巴说不了话。我尽量把目光从他前额的烙印移开。他瘦得无以复加,手指上最宽的部位是指关节,腿上最宽的部位是膝盖。他的皮肤少得可怜,跟不够用似的在骨头上伸展。我以为或许我们会加入旅行者的行列,在火堆旁聊上几分钟,但母亲眼中的戒备神色,和欧米茄男人的不相上下。在男人身后,可以看到一群人围着熊熊燃烧的火堆聚在一起。火光在他们身旁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很难跟同样怪异的真实的欧米茄人区分开来。我能辨认出一个男人往前探过身去,用两只残缺的手臂夹着一根木棍在拨弄火堆。

看着这群人挤着围成一团,身体羸弱不堪,瑟瑟发抖,很难相信关于欧米茄抵抗运动的私下传言是真的,被认为是抵抗运动发源地的欧米茄自由岛的传说也不靠谱。就靠几千名士兵,他们怎么敢妄想挑战议会?我见过的欧米茄人都太可怜,都残疾得太严重了,而且,和我们一样,他们肯定也知道一百多年以前,在东部一场欧米茄起义的悲惨结局。当然,议会不能杀死他们,因为这会让对应的阿尔法人死于非命,但人们相传,他们在反叛者身上干的事更加残忍。无休止的严刑拷打,让他们的阿尔法兄弟姐妹惨叫着在地上翻滚,即使在几百英里之遥的也不例外。而那些叛乱的欧米茄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但很明显的是,对应的阿尔法人持续数年都在忍受着难以言明的痛楚。

粉碎欧米茄起义之后,议会把东部付之一炬,烧毁了当地所有的定居点,即使那些从未卷入起义事件的也不例外。东部本就荒凉贫瘠,此后几乎已是不毛之地,以至于没有阿尔法人肯住在那里。尽管如此,士兵们仍然烧掉了所有庄稼和房屋。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直到如此荒凉的景象开始往西部蔓延才算善罢甘休。

我一边想着这些故事,一边观察那队欧米茄人,他们陌生的身躯正向着母亲施舍的那堆剩饭聚拢。母亲拉着我的手,领着我飞快地回到村子里,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却暗暗羞愧。之后几个星期,那个欧米茄哑巴的形象,他在接过食物时刻意避开我们的目光,一直在我脑海里回放。

父亲的孪生妹妹不是哑巴。三天以来,爱丽丝一直在呻吟,叫喊和诅咒。她的呼吸中带着发甜还有点奶味儿的恶臭,很快就在棚子里弥漫开来,接着又充满了房间,因为父亲病得更厉害了。母亲用火烧了不少香草,仍然没办法压过那股味道。母亲在屋里照顾父亲时,扎克和我在外面轮流陪着爱丽丝。虽然没有口头约定,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一起,而不是轮值。

有天早上,爱丽丝的咒骂声平息下来,变成了咳嗽,这时扎克轻声问她:“你怎么了?”

她直视着扎克的眼睛。“都是发烧的缘故。我发烧了,你父亲现在也是。”

他皱了下眉。“在那之前呢?之前你发生了什么?”

爱丽丝忍不住笑了,接着咳嗽了两下,然后又笑出声来。她示意我们凑近些,把盖在身上满是汗渍的床单拉到一边。她的睡衣刚到膝盖以下,我们看着她的腿,厌恶的情绪和好奇心不断交战。一开始我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她的双腿虽瘦,但很强壮。她的脚也跟常人的没什么两样。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说有个欧米茄人的指甲肉上长满了鳞屑,但爱丽丝的脚指甲不但完好,还仔细地修剪过,非常干净。

扎克不耐烦了。“什么?你指的到底是什么?”

“在学校里他们没教你数数吗?”

扎克绝不会这么说,但我还是说了:“我们没去学校。我们去不了,因为还没被分开。”

他马上打断了我:“虽然如此,我们也会数数。我们在家学习,算数、写字什么的。”他的目光和我的一样迅速回到爱丽丝的脚上。左脚有五个脚指头,右脚有七个。“这就是我的毛病,小乖乖。”爱丽丝说道,“我的脚指头多了两个。”她看了看扎克泄气的脸色,不再嬉笑了。“我想还有点别的问题,”她说,声音变得温和了许多,“你还没见过我走路,只看到我蹒跚地上下牛车。其实我一直是跛的,我的右腿比左腿短一截,也没什么力量。你知道我没办法生孩子,死路一条,阿尔法人喜欢这么称呼我们。不过主要的问题还是脚指头,它们没能凑成十个。”说到这里她又笑起来,然后直视着扎克,扬起一条眉毛。“亲爱的,如果我们都长得跟阿尔法人完全不同,他们又有什么必要给我们头上来个烙印呢?”扎克没有回答。她继续说道:“如果欧米茄人都这么没用,你觉得议会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传说中的自由岛呢?”

扎克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唾沫都喷到我手臂上了。“根本没有什么自由岛。每个人都清楚,那只是个传说,是谎言。”

“那为什么你看上去这么害怕呢?”

这次我插进来回答:“在去黑文镇的路上,上次我们看到一座烧焦的房子。父亲说它之前属于一对欧米茄夫妇,他们传播关于自由岛的谣言,结果……”

“父亲说,议会的士兵在半夜里把他们抓走了。”扎克接着说,又向门后望了一眼。

“人们说,在温德姆有个广场,”我继续道,“他们专门在那里用鞭子抽打那些被听到谈论自由岛的欧米茄人。他们当众行刑,就是为了让每个人都看见。”

爱丽丝耸耸肩。“如果它只是个传说,是个谎言的话,貌似议会还真是惹了不少麻烦。”

“确实是……我是说,是个谎言,”扎克嘘道,“你必须闭嘴。你肯定是疯了,这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绝不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只有欧米茄人存在。他们不可能管理好它。而且,议会会找到它的。”

“他们还没找到。”

“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扎克说,“它只存在于人们的脑海里。”

“或许这就够了。”她又咧嘴笑了。几分钟后她烧得再次失去知觉,脸上却仍然挂着笑容。

扎克站起来。“我去看看父亲。”

我点点头,把凉毛巾再次按在姑妈的额头。“父亲也没什么两样……我的意思是,一样人事不省。”我说道。扎克还是离开了,棚子的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毛巾盖住了爱丽丝前额正中的烙印,我觉得逐渐能从她脸上认出一些父亲的容貌特征。我想着父亲的样子,他正躺在三十尺外的房间里。每次我用毛巾擦拭她的额头,闻到她令人作呕的呼吸味道而满脸痛苦时,都想象我是在抚慰父亲。有那么一分钟,我伸过手去,把我的小手放在她手掌中,这种亲密的姿势已经多年未从父亲那里见到了。但从一个陌生人那里感受这种亲密,而她又带着一件不受欢迎的礼物——父亲的疾病来到这里,我不知道这是否大错特错。

*

爱丽丝睡着了,从嗓子后面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我走出棚子时,扎克正盘腿坐在地上,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

我跟他坐在一起。他正用一根干草剔着牙缝。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看着他倒下的,你知道。”

我早应该意识到,扎克一有机会,仍跟在父亲后面到处跑。

“我正在牧场的树上找鸟蛋,”他继续说,“我都看到了。前一刻他还站着,接着他就那样突然倒下了。”扎克吐出一块干草碎屑,“他摇晃了一下,就像喝多了那样,还用铁叉撑在地上试图站稳。然后他就脸朝下摔倒在地,麦子太高,我一下就看不见他了。”

“我很抱歉。那一定很可怕。”

“你抱歉什么?她才应该抱歉。”他指了指身后的棚子。我们仍能听到爱丽丝的呼吸声,她湿透的肺正在跟空气交战不休。

“他会死的,是吗?”

已经没必要对他说谎,所以我只是点点头。

“你不能做些什么吗?”他抓住我的手,问道。在那最后的短短几天里发生了很多事,包括父亲倒下、爱丽丝到来,但其中最奇怪的,莫过于扎克主动拉住我的手。从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不再这么做了。

小时候,有次扎克在河床上找到一块化石,是块黑色的小石头,上面印着一只古代蜗牛的图案。蜗牛变成了石头,石头变成了蜗牛。我经常想,扎克和我就像石头和蜗牛一样。我们彼此嵌入对方的一生,一开始是孪生关系,然后一起度过十几年的岁月。这不是选择的问题,是石头或者蜗牛,都不是它们自己选的。

我捏了捏他的手。“我能做什么?”

“任何事情。我不知道。随便什么事情。这不公平,她在杀死父亲。”

“不是这样的。她也不想这样为难他。如果父亲先生病,她的遭遇也是一样的。”

“这不公平!”他重复了一句。

“生病本来就不公平,对任何人都是。但人们还是会生病。”“可是对阿尔法人来说不一样,我们很少生病。总是欧米茄人先得病。他们太虚弱了,容易生病。因为他们身上带着大爆炸遗留的毒素。她是被污染的弱者,现在她正在把父亲拖下水。”

在这一点上,我没办法跟他争辩,欧米茄人更容易得病,这是事实。“这不是她的错,”我只能这么说,“如果父亲掉进井里,或者被公牛顶了,他也会把爱丽丝拖下水。”

扎克放开我的手。“你根本不关心父亲,因为你不是我们的一员。”

“我当然关心他。”

“那你就做点什么。”他说。他气冲冲地抬手,抹去眼角出现的一滴泪水。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说。传说先知们拥有不同的能力:预测天气的诀窍,在旱地里找到泉水,或者能分辨某人是否在说真话。这些我都听说过,但我从没听过某个先知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我们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只能通过扭曲的方式感知到它。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低语道,“如果你能做些什么可以帮到父亲,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跟谁都不会说。”

我是否相信他根本无关紧要。“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你什么有用的事都不能做,那当一个怪物又意义何在呢?”

我再次抓住他的手。“他也是我父亲。”

“欧米茄没有家人。”他这样说着,把手抽了回去。

*

爱丽丝和父亲又坚持了两天。那天肯定已经过了午夜,扎克和我正在棚子里睡觉,爱丽丝断断续续的呼吸声伴随我们进入梦乡。我突然惊醒,赶紧把扎克也摇醒,对他说:“去父亲那儿!赶快去!”根本没想到掩饰我的幻觉。他来不及指责我些什么,已经飞快地跑开了,脚步声在通往房间的碎石路上响起。我站起来也要走,我的父亲就在旁边屋里,濒临死去。但这时爱丽丝睁开了眼睛,一开始很短暂又合上,接着时间又长了些。我不想让她独自一人待在这个窄小陌生又黑漆漆的棚子里,于是我留下了。

第二天,我们把他俩葬在一起,当然墓碑上只有父亲的名字。母亲烧掉了爱丽丝的睡衣,还有两张被汗水浸湿的床单,其中一件来自父亲的床。爱丽丝存在过的唯一切实证据,只剩下挂在我脖子的细绳上的一个大号黄铜钥匙,藏在我的衣服下面。她死的那晚,在她短暂醒来时,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在,就从脖子上摘下这个钥匙,把它送给了我。

“在我房子后面的熏衣草地里,埋着一个箱子。里面有些东西,等你到那之后会对你有用。”说完她又咳嗽起来。

我把它递回去,不想再从这个女人那里收到另一件不受欢迎的礼物。“你怎么知道会是我被送走?”

她又咳嗽了几下。“我不知道,卡丝。我只是这么希望而已。”

“为什么?”我比扎克更加照顾这个女人,这个浑身冒臭气的陌生人。为什么现在她希望这会发生在我身上?

她再次把钥匙塞进我不情愿的手里。“因为你的哥哥充满了恐惧,如果是他的话,他永远也没办法应付这一切。”

“他并不害怕。而且他很强壮。”我不清楚自己是在维护扎克,还是在说自己,“我想,他只是很愤怒。”

爱丽丝笑了,笑声只和她一贯的咳嗽声略有不同。“噢,他很愤怒,是的,但这没什么不同。”我试图把钥匙还回去,她不耐烦地推开我的手。

最后,我只好留下了它。我把钥匙藏起来,但感觉上仍有些做贼心虚,即使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墓地里,我在炫目的阳光下眯着眼睛看着扎克的脸,知道这一切不会太久了。自从父亲死后,我感觉到扎克的思想发生了某种变化。他想法的改变感觉就像一把生锈的锁终于开启:有着同样的果断,以及同样的企图感。

父亲走后,家里充满了等待的气氛。我开始梦到烙印。烙印首次出现在我梦中的那晚,我梦见再次把手放在爱丽丝额头,感觉到她烙印的疤痕深深烧进我手掌的肌肉里。

*

葬礼刚过去一个月,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本地的议会官员在等着我。当时夏日将尽,地里的草刚刚割过,走在上面有点扎脚。从河边的小路往上望去,我家上方的天空烟雾缭绕,我还在奇怪,大热天的为什么要点火。

议会官员在屋里等我。看到黑色的烙铁把手从火里出来的那一刻,我再次听到了烙铁粘在皮肤上的嘶嘶声,最近我一直梦到这种声音。我转身要跑,母亲一把抓住了我,死死攥着我的胳膊。

“你应该知道,这些人是从下游的议会来的,卡丝。”

我没有挣扎,只是死死盯着火里的烙铁。它的末端在煤堆里闪着灼热的光芒,比我梦境中见到的要小一些。我忽然想起来,它是用在婴儿身上的。

“十三年了,卡珊德拉,我们一直在等,等着把你和你的哥哥区分开。”议会官员如此说道。他的大手让我想起了父亲。“时间已经太久了。你们中的一个不应该还在这儿,还有一个错过了上学的机会。我们不能容忍欧米茄人留在这里,污染这个村子。这太危险了,对另一个孪生儿来说尤其如此。你们都得去该去的地方。”

“这里就是我们应该在的地方。这是我们的家。”我大喊起来,但是母亲很快打断了我。

“扎克告诉我们了,卡丝。”

议会官员插进来说:“你的孪生哥哥前来找我。”

扎克一直站在他身后,稍许低着头,此刻他抬起头来直视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希望会在他眼中看到什么,可能是胜利感,或者是懊悔。但他看起来就和以往一样,谨慎而警觉,甚至有点害怕。但我的恐惧感把我的目光又引回烙铁上,从长长的黑色把手一直看到末端的烙印图案,就像一条煤堆里的蛇形曲线。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撒谎?”我问议会官员。

他笑了。“他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撒谎?扎克展现了他的勇气。”他走近壁炉,举起了烙铁,有条不紊地在铁架子上敲了两下,以震掉粘在上面的灰。

“勇气?”我把胳膊从母亲手中挣脱出来。

议会官员往后退了一步,高高举起烙铁。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去,母亲这次没有抓住我,也没做任何动作试图阻止我,这让我吃了一惊。议会官员迅速移动起来,作为一个大块头,其动作之快远超我的想象。他一手抓住扎克的脖子,把他按在炉边的墙上,另一只手举过扎克的脸,烙铁在空中微微冒着青烟。

我使劲摇头,似乎想把这个世界摇出什么道理来。我的目光与扎克相对。即使烙铁离他的脸如此之近,阴影落在他的眼睛旁边,我仍能从中看出胜利的嘲笑。我由衷钦佩他的勇敢机智,一如既往,这就是我的孪生哥哥。他终究设法让我大吃一惊。我能控制住自己,让他也惊讶一次吗?看穿他的骗局,虚与委蛇,让他打上烙印,然后被放逐?

要不是我能感受到在他那胜利的外表下,恐惧的碎片如同烙铁一样显著,我几乎就这么做了。我能感受到烙铁悬在他面前发出的热浪,我的脸已经被烤得晕头转向了。

“他说谎,应该是我,我才是先知。”我尽量让语气冷静下来,“他一早就知道,我会告诉你真相。”

议会官员收回烙铁,但没有放开扎克。

“既然你早知道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好多年前就试过了,没有人相信我。”扎克说道,嗓音有些压抑,议会官员的手还掐在他脖子上,“我没办法证明这件事。我从来抓不住她的把柄。”

“那么,我们又怎么知道现在可以相信她呢?”

到了最后,还是由我来说出一切,这于我也算一种解脱:一开始,在夜里睡觉时,火光的幻象会出现在梦中,之后甚至在我清醒时也会出现。大爆炸刺眼的光芒,让我睡不安寝。有时候,在事情发生前我会预先知道,掉下的树枝,布娃娃,烙铁等等。母亲和议会官员认真聆听,只有扎克早就清楚这一切,显得很不耐烦。

最后议会官员说话了:“你给了我们所有人推诿的借口,丫头。如果不是为了你的哥哥,你可能还在把我们当笨蛋耍呢。”他把烙铁又扔回煤堆里,撞在金属栅格上,冒出几点火星。“你觉得你和其他肮脏的欧米茄人不一样吗?”他并没放开烙铁的把手。“你觉得自己比他们要高级,就因为你是个先知?”他又把烙铁从火里抽出来。“看见这个了吗?”这次,他掐住了我的脖子。烙铁离我的脸只有几寸远,烤焦了几缕头发。这股味道和热气让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看见这个了吗?”他又重复了一遍,在我紧闭的双眼前挥舞着烙铁。“这个就是你。”

当他把烙铁按在我前额时,我并没有哭出声来,但我还是听到扎克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哼唧声。我的手放在胸口,紧紧抓住挂在那儿的钥匙。我是如此用力,以至于之后在我上楼时,发现它已在我的手掌中留下了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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