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3 在番石榴树中间
与弗雷泽岭相比，威尔明顿是个令人眼花的大城市。通常，女孩们和我会彻底地享受城里的乐事。但是，考虑到罗杰和詹米不在，而且他们要去做的事情又充满危险，所以我们都很担忧，找不到什么事情分心。
倒不是我们没有去找。这几个晚上都很漫长，不仅要忍受孩子的哭喊，还受到比噩梦还糟糕的各种想象的折磨。我很遗憾，布丽安娜在阿拉曼斯的战斗后看到了那么多东西；基于恐惧的粗略幻想就已经足够糟糕，而基于经常近距离看到模糊的血肉、断裂的骨骼、凝视的双眼的幻想则更让人难受。
我们从乱糟糟的衣服和难闻的亚麻被子中起床，精神不济，给孩子们穿上衣服，喂了吃的，然后在白天出去寻找可以让紧张精神得到缓解的事情，去看赛马，买东西，或者去看每周举办两个晚上、由镇上最著名的东道主克劳福德夫人和唐宁夫人做东的社交音乐会。
唐宁夫人主持的那场音乐会，就在罗杰和詹米离开的那天举办。有竖琴、小提琴、大键琴和长笛的表演，其中间隔着诗歌朗诵——至少大家都说那是诗歌——还有安格斯·麦卡斯基尔先生演唱的“幽默和悲伤之歌”。安格斯·麦卡斯基尔彬彬有礼，受人欢迎，是威尔明顿最大酒馆的老板。
悲伤之歌其实比幽默之歌更好笑，因为麦卡斯基尔先生在唱到较为悲伤的段落时习惯向上翻白眼，似乎颅骨背面写着歌词一样。但是，全场保持着得体的严肃表情。
布丽安娜不需要像我这样装礼貌。整场表演，她都坐着目不转睛，始终一副沉思的表情，似乎干扰到了几位音乐家。他们紧张地打量她，慢慢地朝房间的那边移动，安全地把大键琴挡在她和他们之间。我知道，她的态度与表演无关，而是因为她在回想男人们离开前发生的争吵。
当时，我们四个在夕阳中沿着码头来回行走，低声却激烈地争论了很久。布丽安娜当时充满激情，言辞也很激烈。詹米很耐心、冷淡，毫不动摇。我紧闭着嘴，这次比他们俩都要固执。我在良心上没法和布丽站在一边，因为我知道史蒂芬·博内是什么人。我也没法站在詹米那边，也是因为我知道史蒂芬·博内是什么人。
我也知道詹米是什么人，而且尽管想到他要去对付史蒂芬·博内，就足以让我觉得像是吊在一条破烂的绳索上，脚下是无底深渊，但是我也知道，很少有人能够比詹米更胜任这件事，因为除杀人技巧这个问题以外——这种技巧詹米肯定有——还有良心的问题。
詹米是苏格兰高地人。尽管领主可能会坚持要亲手复仇，但是我认识的男性高地人从来没有觉得领主应该在没有协助的情况下，去处理这种事情。上帝之所以造就男人，自有其原因，而在这些原因中，排在前面的就是保护家庭和维护家庭的荣誉，不论代价。
史蒂芬·博内对布丽安娜的所作所为，在詹米那里并非可以原谅的罪过，更不要说遗忘了。而且，除了因为单纯的复仇，除了因为博内可能持续威胁布丽或杰米，还因为对于博内给世界造成的危害，给我们的家庭或其他家庭造成的伤害，詹米觉得自己要负责任，或者说要负部分责任。
“好！”布丽安娜当时生气地对他说道，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头，“那样你就可以安心。很好！那你觉得，如果你或罗杰死了，我和妈妈能够有多安心呢？”
“你宁愿我是懦夫？宁愿你丈夫是？”
“是的！”
“不是，你不宁愿。”他肯定地说道，“你只是现在那样想，因为你害怕。”
“我当然害怕！妈妈也害怕，只是她不说，因为她觉得反正都拉不住你！”
“如果她真那么想，那就是对的，”詹米说道，侧眼看了看我，带有一丝微笑，“她已经认识我很久了，是吧？”
我看了看他，但是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去，紧闭着嘴唇，注视着港口里停泊着的船只的桅杆，让他们继续争吵。
罗杰最终阻止了他们。
“布丽安娜——”他在她停下来呼吸时轻声说道。她朝他转过身来，一副痛苦的表情。他摸着她的肩膀。“我不会让这个人和我的孩子，”他说道，声音仍然很轻，“以及我的妻子同时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肯定要去，你要不要祝福我们？”
她已经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嘴唇，然后转过身。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用力吞咽，把泪水忍住，没有再说什么。
无论布丽安娜给他说了什么祝福，都是在晚上说的，在他们安静的被窝里说的。我也在那个黑夜中，给了詹米我的祝福和告别，但是仍然没有当面说一个字。我说不出口。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去找博内。
我们俩那晚都没有睡觉；我们躺在彼此的臂弯里，沉默地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和身体的移动。在灰色的光亮从百叶窗透进来时，我们起了床——他要去为出发做准备，我则是因为没法躺着看他离开。
在他要离开时，我踮脚去亲吻他，低声对他说了唯一重要的事情。
“要回来。”我当时对他说道。
他朝我微笑，把一缕卷发捋到了我的耳朵后面：“你知道我在阿兰曼斯说过的话吗？嗯，也不会是今天，外乡人。我们俩都会回来的。”
* * * *
克劳福德夫人的社交音乐会在第二天晚上举办。当晚的表演大多数和唐宁夫人主持的社交音乐会相同，但是有一个新颖的地方，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闻到了香桃木蜡烛的气味。
“什么香味这么好闻？”在休息期间，我问克劳福德夫人，嗅了嗅装饰着她大键琴的枝状大烛台。那些蜡烛用的是蜂蜡，但是气味既清香，又刺激，特别像香桂果，但是没有那么浓。
“蜡香桃木。”她喜悦地回答道，“我不直接用它们来做蜡烛，尽管可以那样做。但是，需要用许多果子，差不多八磅，才能做出一磅蜡！我的女奴采摘了一个星期，采来的果子刚好够制作十二支蜡烛。我把蜡熬出来，在做蜂蜡蜡烛的时候加进去，我觉得这样很好。香味确实不错，是吧？”
她倾身靠近我，压低声音，私密地耳语：“昨晚有人给我说，唐宁夫人家昨晚闻上去就像是厨师把晚饭的土豆煮煳了一样！”
就这样，在第三天时，我不想整天和三个小孩子待在拥挤的房间里，也不想再去看那头已经变小了许多的死鲸，于是便从我们的女房东彭斯夫人那里，借来几个篮子当野餐篮，然后带领队伍出去采摘东西。
布丽安娜和玛萨丽尽管没有那么热情，但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个想法。
“总比坐着干着急好。”布丽安娜说道。
“是的，也总比脏尿布和酸牛奶的臭味好。”玛萨丽补充道。她用书本扇了扇风，脸色苍白，“我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
玛萨丽怀孕七个月，挺着大肚子，我有点担心她能否走那么远，但是她坚持说走动走动对她有好处，而且布丽安娜和我可以帮忙带小琼。
和往常带小孩外出一样，我们拖延了很久才出发。小琼把甜土豆泥打在裙子上，杰米也不小心把一大片衣服弄脏，杰梅恩则在这些小事故带来的混乱中消失不见了。大家在街上找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他。他在一家公共马房后面，开心地忙着朝路过的马车和火车扔马粪。
我们强迫给几个小孩清洗和换衣服，而且在给杰梅恩换洗时，威胁他，说要打死他和打断他的腿才成功，然后我们才再次下楼，发现房东彭斯先生翻找出一辆山羊车，好心地给了我们。但是，拉车的山羊却在隔壁的园子里忙着吃草，不想被人抓住。我们奋力追了十五分钟，然后布丽安娜说她宁愿自己拉车，不想再花时间追这头山羊。
“弗雷泽夫人，弗雷泽夫人！”我们用山羊车拉着孩子、桶和野餐篮走了半条街，然后彭斯夫人从旅馆里出来，匆忙地追我们，一只手拿着一罐淡啤酒，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一把陈旧的燧发手枪。
“蛇，”她解释道，把手枪递给我，“我家安妮说上次她走那条路，见到了十多条蛇。”
“蛇，”我说道，不情愿地把手枪及其配件接过来，“是啊。”
考虑到她说的蛇可能是噬鱼蛇，也有可能是无毒小蛇，又考虑到安妮·彭斯特别擅长小题大做，所以我并没有过于担心。我想把手枪扔到野餐篮里，但是看了看天真单纯的杰梅恩和杰米，我决定即使是没有上膛的武器，也不能放在他们旁边。所以，我把手枪扔到了我自己装浆果的篮子里，挂在我的胳膊上。
天气多云而凉爽，轻风从海上吹来。空气湿润，我觉得很有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雨，但是此时此刻在户外十分舒服，早些时候下过雨，沙地变得足够紧实，走在上面很轻松。
按照克劳福德夫人指的方向，我们沿着沙滩走了差不多一千六百米，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沿海树林，里面长着针叶稀疏的松树，以及茂密、杂乱的红树林和矮棕榈，上面缠满了藤蔓。我闭上眼睛呼吸，扇动鼻孔，闻着令人陶醉的各种气味：潮泥滩和湿沙子的气味，松脂的香味，海风的腥味，那头死鲸的轻微臭味，以及我要寻找的东西——蜡香桃木的清新、浓烈香味。
“那边。”我说道，指着那片缠结的植物。现在拉着小车太重，所以我们丢下了它，让两个小男生自己走，追逐小螃蟹和漂亮的小鸟，然后我们慢慢地走进灌木丛生的树林。玛萨丽抱着小琼。她像个睡鼠那样，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听着涛声和风声睡着了。
尽管丛林茂密，但是行走在里面，要比行走在开阔的沙滩上更舒服；被风吹得生长不良的树木足够高，能够给人舒适的隐私感和庇护感，而且地上铺着薄薄的腐烂树叶和针叶，踩上去也更舒服。
杰米走累了，拉拽我的裙摆，举起双臂要我抱。
“好吧。”我把装浆果的桶挂在手腕上，弯腰把他抱起来，椎骨发出噼啪声；他是个特别结实的小男生。他把沾满沙子的双脚舒适地勾在我的腰间，把脸靠在我的肩膀上，宽慰地叹息了一声。
“你倒是舒服了，”我说道，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有谁能抱着外婆走一程呢？”
“外公。”他说道，然后咯咯笑起来。他抬起头，朝四周看，“外公在哪儿？”
“外公在忙。”我对他说道，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和欢快，“很快就可以见到外公和爸爸了。”
“想要爸爸！”
“是的，妈妈也想要。”我低声说道，“来，亲爱的。你看见没？看见那些小果子没？我们要去摘一些，是不是会很好玩？别，不能吃它们！杰米，我说不能吃，不要放进嘴里，否则会让你生病的！”
我们找到了一片浓密的蜡香桃木，然后很快分散开来，在树丛中看不见彼此，采摘着果子，但是每隔几分钟就会喊一声，以免完全走散。
我再次把杰米放下去，漫不经心地思索，在蜡香桃木的果子被熬出蜡过后，剩下的果酱是否能够用来做什么。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树丛那边有轻柔的脚步声。
“是你吗，亲爱的？”我喊道，觉得那是布丽安娜，“我们应该快吃午饭了。可能又会下雨。”
“嗯，真是好心的邀请。”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听上去很诙谐，“我感谢你，夫人，但是我才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他从树丛后面走出来，我瘫痪般地站着，完全说不出话。很奇怪，我的心智完全没有瘫痪，我的思绪在以光速运行。
如果史蒂芬·博内在这里，那么詹米和罗杰很安全，感谢上帝。
孩子们在哪儿？
布丽在哪儿？
该死，那把枪在哪儿？
“那是谁，奶奶？”杰梅恩从树丛后面出来，手里提着像是死老鼠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朝我走来，眯着蓝眼睛看那个陌生人。
“杰梅恩，”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但是没有把目光从博内身上挪开，“去找你妈妈，和她待在一起。”
“奶奶，是吧？那他母亲会是谁呢？”博内来回看了看我和杰梅恩，显得很好奇。他向后推了推头上的帽子，然后挠了挠下巴侧面。
“别管，”我尽可能坚定地说道，“杰梅恩，走！”我偷偷地向后看了看，但是手枪没有在我的桶里。我们有六个桶，有三个被我们放在山羊车上了；手枪肯定在其中，运气更差了。
“噢，先不要走啊，小先生。”博内朝杰梅恩走过去，但是小家伙被他的动作吓到，于是轻快地后退，把手里的死老鼠朝他扔去。老鼠砸在他的膝盖上，吓了他一跳，让他犹豫了一瞬间，杰梅恩刚好趁机消失到了树丛里。我能够听到他跑动时踩在沙地上的噗噗声，希望他知道玛萨丽在哪里。我们最不想看到的是他自己跑迷路了。
呃，或许也不是最不想要的，我在心里修正了自己的说法。我最不想要的，是让史蒂芬·博内看到杰米。可是事与愿违，片刻过后，杰米就从树丛里走了出来，立即被博内看见了。杰米的短外套上沾着泥污，而且还有泥巴从他握着的拳头里被挤出来。
没有太阳，但是杰米的红头发似乎就像被擦燃的火柴。瘫痪的感觉瞬间消失，我把他抱起来，向后退了几步，撞倒了装了半桶浆果的桶。
博内的眼睛是猫眼般的浅绿色，它们现在变得明亮，就像猫发现了鬼鬼祟祟的老鼠一样。
“这个小男子汉是谁啊？”他问道，朝我走了一步。
“我儿子。”我立即说道，然后把小杰米紧紧抱在怀里，无视他的挣扎。他就像其他小孩那样天生任性，似乎对博内的爱尔兰口音很感兴趣，不停地想要转头去看这个陌生人。
“我看很像他父亲。”汗珠在他的金色眉毛上闪烁。他用指尖擦了擦一边眉毛，然后再擦另外那边，让汗水沿着脸庞流了下去，但是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睛丝毫没有移动，“也像他……姐姐。小家伙，你亲爱的姐姐在附近吗？我好想和她叙叙旧。她是个很迷人的女孩，布丽安娜。”他微笑起来。
“肯定会和她叙旧的。”我说道，没有特别掩盖我声音中的怒意，“她不在附近。她在家，和她丈夫一起。”我用力强调了丈夫这个词，希望布丽安娜在附近能够听到，然后得到警告，但是博内并没有在意。
“好啊，在家。那你说的家在哪里呢？”他脱下帽子，用衣袖擦了擦脸。
“噢……在山区里面，一座小农庄。”我朝我觉得差不多是西方的那边粗略地挥了挥手。这是什么？社交对话吗？但是，我拥有的选择似乎明显不多。我可以转身逃跑，但是他肯定会很容易就把我抓住，因为我抱着杰米。或者，我可以站在这里，直到他说清楚他想要做什么。我不觉得他是来香桃木树林里野餐的。
“小农庄。”他重复道，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我能问一下吗？你们来这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不能。”我说道，“或者说，你可以问我丈夫。他很快就来了。”
在说这句话时，我又向后走了一步，而他也朝我又走了一步。我的脸上肯定闪过了惊慌的神情，因为他一副开心的表情，又朝前走了一步。
“噢，我觉得他不会来，亲爱的弗雷泽夫人。因为，他现在已经死了。”
我用力捏了捏杰米，让他尖叫了一声。
“你什么意思？”我沙哑地问道。我脑中的血正逐渐流走，在我心中凝固成冰冷的一团。
“哦，是这样的，我做了一桩生意，”他说道，表情变得更加开心了，“或者说是履行了一些义务。我的朋友利利怀特和好心的治安官去处理弗雷泽先生和麦肯锡先生，沃尔夫上尉则去处理卡梅伦夫人那边的事情。然后，就留下我来开心地和我的儿子和他母亲叙旧。”他的目光变得犀利，盯着杰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嘴唇僵硬地说道，把正在睁大眼睛看博内的杰米抱得更紧。
听我这么说，他短暂地笑了笑：“真的，你不会撒谎，夫人，很抱歉我这么说。你永远都不会打牌。你懂我的意思——那晚你在河场看到了我。不过，我承认，我应该听听你和弗雷泽先生有什么阴谋，屠宰那个被沃尔夫杀死的黑种女人。我确实听说过，受害者的眼睛里会显现出凶手的图像，但是我知道你好像并没有看她的眼睛。你当时那样做，是为了某种魔法吗？”
“沃尔夫，那就是他干的？”此时此刻，我并不在意沃尔夫上尉是否谋杀过很多女人，但是我愿意谈论有可能让博内分心的任何话题。
“是的。他是个蠢货，”他冷静地说道，“但是最先发现黄金的就是他，所以他说有权参与到其中。”
玛萨丽和布丽安娜离这里有多远？杰梅恩找到她们了吗？在虫鸣和远处的涛声中，我什么也听不见。但是，她们肯定听见我们说话了。
“黄金，”我说道，稍微提高了嗓音，“什么黄金？河场没有黄金啊！乔卡斯塔也给你们说过了。”
他噗地吐了一口气，和蔼地表示不相信：“亲爱的，卡梅伦夫人确实比你会撒谎，但是我也不信她。医生看到了黄金。”
“什么医生？”有个孩子的尖厉哭声从树丛里微弱地传来，是琼的哭声。我咳嗽两声，希望能够盖住那个声音，然后更大声地问道，“你说什么医生？”
“罗尔斯，他的名字应该是，或者是罗林斯。”博内稍微皱眉，朝那个声音转过头去，“但是，我没有能够结识他，可能把他的名字记错了。”
“很抱歉，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试着稳住他的目光，同时也试着搜寻四周，看地上是否有能用来做武器的东西。博内的腰带上别着手枪和刀，但是他似乎并没有打算拔出来。他为什么要用武器呢？一个抱着两岁大孩子的女人，不会有什么威胁。
他扬起一边浓密的金色眉毛，但是无论他打算做什么，似乎都不太着急。
“不知道？好吧，还是沃尔夫。医生去给卡梅伦拔过牙什么的；沃尔夫在十字溪遇到这个医生，然后给他买了酒，最后和他喝了整晚。你知道沃尔夫上尉嗜好喝酒，我听说那个医生也是个酒鬼。等到天亮，他们俩都醉得很厉害了。罗林斯说他在河场看到了很多黄金，因为他才从河场回来。懂吗？”
罗林斯要么是喝醉晕过去，要么是清醒起来，没有再多说。但是，这点信息足以让沃尔夫上尉重新燃起决心，要迎娶乔卡斯塔·卡梅伦，获得她的财产。
“但是，乔卡斯塔不要他，后来还宣布要嫁给那个独臂的家伙。哎呀，真是伤上尉的自尊。”说到这里，他咧嘴笑起来，露出牙齿，侧面缺了一颗臼齿。
沃尔夫上尉当时既愤怒，又困惑，于是去找好友兰德尔·利利怀特求助，寻找建议。
“噢，那么说，这就是他们在集会上逮捕牧师的原因——阻止卡梅伦夫人和邓肯·英尼斯结婚？”
博内点了点头：“应该就是那样的。可以说是为了拖延，以便有机会深入了解黄金的事情。”
他所说的机会就出现在婚礼上。正如我们之前推测的那样，其实是有人，也就是沃尔夫上尉，想要用加了鸦片酊的潘趣酒毒害邓肯·英尼斯，计划让他昏迷，再把他丢进河里。然后，如果大家因为邓肯失踪且有可能不幸遇难而吵闹时，沃尔夫就有机会彻底在河场搜寻黄金，然后最终再次向乔卡斯塔求爱。
“但是那个黑种婊子自己喝醉了，”他冷静地说道，“更糟的是，她没有醉死。她当然会说是谁给她的酒，所以沃尔夫就偷偷地去往他们要喂给她吃的粥里加了玻璃粉。”
“我想知道的是，”我说道，“你和这件事情怎么就有了牵连？你当时在河场做什么？”
“亲爱的，这么多年来，沃尔夫上尉和我不就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吗？他来找我帮忙解决掉那个独臂的家伙，好让他能够在聚会中露面，清白地享受聚会，而对手则意外身故。”他稍微皱起眉头，用一根手指轻敲枪柄。
“看到鸦片酊给了错的人，我应该赶紧把那个姓英尼斯的家伙敲晕，把他扔到河里。但是，我没有逮到他。他在厕所里待了大半天，而且总是有人去厕所，他们运气真糟。”
我附近的地上没有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只有小树枝、树叶、碎贝壳，以及一只死老鼠——杰梅恩刚才倒是用上了，但是我觉得博内不会那样被吓两次。随着我们说话，杰米开始越来越不害怕这个陌生人，扭动着想要下去。
我稍微向后移动；博内看见了，微笑起来。他并不觉得烦。显然，他觉得我跑不掉。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在等待什么。对了，他刚才亲口说过，他在等布丽安娜。我这才意识到，他显然是从城里跟踪我们来这里的；他知道布丽安娜和玛萨丽在附近——等着她们自己出现要比他去寻找她们轻松许多。
我特别希望能够碰巧有人出现；天气闷热潮湿，但是还没有下雨，而且彭斯夫人说过这里是有名的野餐地点。如果真有人出现，那我要怎么利用机会呢？我知道博内会毫不愧疚地枪杀挡路的人——他正在吹嘘他的其他暴力计划。
“卡梅伦夫人——呃，现在应该是英尼斯夫人了——在我说她丈夫很有可能丢掉几样重要的器官时，她似乎很愿意说话。不过，实际上她是在撒谎，这个狡猾的老太婆。”他朝杰米点了点头，然后打响舌头，“所以，小家伙，要不要去看你的姨婆啊？”
杰米怀疑地看着博内，又偎依回我的怀里。
“那是谁？”他问道。
“噢，聪明的孩子都认识他父亲，不是吗？我是你爸，孩子，你母亲没有给你说吗？”
“爸爸？”杰米看着博内，然后看着我，“他不是爸爸！”
“不是，他不是你爸爸。”我安慰杰米道，动了动手臂。我的双臂被他压得开始疼痛，“他是个坏人，我们不喜欢他。”
博内大笑起来：“你真是不要脸，亲爱的。他当然是我儿子，这是你女儿亲口对我说的。”
“胡说！”我说道。我已经设法挪动到两丛香桃木树中间的狭窄空间里。我要想办法让他分心，继续和我对话，然后找机会转身，放下杰米，让他赶紧跑。幸运的话，我可以把路挡住，挡得足够久，让杰米能够跑掉——如果他愿意跑的话——避免让博内抓住。
“利利怀特，”我说道，掌控着对话，“你刚才说利利怀特和治安官去处理我丈夫和麦肯锡先生，什么意思？”仅仅是提及这种可能性，就让我觉得难受，汗水从我身体两侧流下去，但是我的脸庞则感觉冰冷，湿漉漉的。
“噢，那个啊。弗雷泽夫人，我的意思是，你丈夫已经死了。”他已经开始看我身后，浅绿色的眼睛瞥了瞥灌木丛里。他显然是觉得布丽安娜随时有可能出现。
“婚礼上发生的事情很清楚地告诉我们，不能在卡梅伦夫人有那么多人保护时行动。没错，如果我们要再次尝试，那么就应该确保她没有人帮忙，也没有人复仇。所以，在你丈夫建议里恩先生带我去密会时，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解决掉他和麦肯锡先生——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但是然后我又觉得，最好让利利怀特和他那个听话的治安官去处理那边的事情。”他微笑起来，“我觉得最好让我来带走我儿子和他母亲，免得出什么意外。然后我们……”
我动了动身子，原地转身，把杰米放在树丛远端的地上。
“赶紧跑！”我急切地对他说道，“赶紧跑，杰米！赶紧！”他奔跑着离开，恐惧地呜咽，然后博内撞到了我身上。
他试着把我推开，但是我早有准备，伸手去抓他腰带上的手枪。他感觉到我的动作，猛地向后退，但是我已经抓住了枪柄。我把他的枪拔出来，扔到了我的背后，然后他把我撞倒，压在了我的身上。
他从我身上翻身下去，跪起来，定住不动了。一个声音响起：“别动，不然我发誓会打爆你的头。”
我被摔得气喘吁吁，慢慢地坐起来，看到脸色苍白如纸的玛萨丽挺着大肚子，举着那把古老的燧发手枪，瞄准着博内。
“打他，妈妈！”杰梅恩在她身后，小脸蛋显得很急切，“像打豪猪那样打他！”
琼在树丛后面的什么地方。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开始哭号起来，但是玛萨丽始终紧盯着博内。上帝啊，她给那把手枪上膛和装火药没有？我想她肯定那样做了，我能够闻到一丝黑火药的气味。
“好吧。”博内慢慢地说道。我能够看见他在衡量他和玛萨丽之间的距离，大概四米，太远了，没法直接朝她扑过去。他把一只脚放在地上，开始站起来。他用三大步就可以够到她。
“别让他站起来！”我赶紧站起来，推他的肩膀。他朝侧边倒下去，用一只手撑住身体，然后又弹回来，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他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倒下去，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身后有尖叫声，但是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我用手指捅他的眼睛，但是没有捅准，被他一下推开了；我的指甲从他的脸颊上划过，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几条抓痕。我们在地上翻滚，我的衬裙飘动，他用爱尔兰语咒骂。我抓住他的私处，他一边想掐死我，一边试着保护自己。
然后，他来回扭动，像一条鱼那样翻身，最终用手臂紧锁住我的脖子，让我贴在他的胸上。我听到金属从皮革里抽出来的声音，然后感觉到有冰冷的东西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停止了挣扎，深吸了一口气。
玛萨丽仍然大睁着眼睛，紧闭着嘴。感谢上帝，她的目光仍然在跟踪着史蒂芬·博内，她的枪口也一样。
“玛萨丽，”我特别平静地说道，“开枪打他，赶紧。”
“最好把枪放下，小姑娘，”博内同样平静地说道，“不然我就割破她的喉咙。我数到三。一……”
“开枪！”我用尽全力说道，然后深吸了最后一口气。
“二。”
“等等！”
压在我喉咙上的刀刃放松了。我吸了一口气，感到血液涌了回来。但是，我没有时间享受这种感觉；布丽安娜站在香桃木树丛中，杰米紧抓着她的裙摆。
“放开她。”她说道。
玛萨丽一直在屏住呼吸，但是她没法开枪。她看了看布丽安娜，脸色苍白，然后又看回来，手在颤抖。
“开枪打他，妈妈。”杰梅恩低声说道，但是他脸上的急切神情已经消失了。他也脸色苍白，紧挨着他母亲。
“你和小家伙跟我走，亲爱的。”在博内说话时，我能够在他胸上感觉到震动，觉察到了他脸上的一丝微笑，尽管我看不见，“其他人就可以走了。”
“不要，”我说道，试着让布丽看我，“他不会让我们走的，你知道他不会的。他会杀了我和玛萨丽，不要相信他的话。只能开枪打他！如果玛萨丽不会开枪，布丽，你去。”
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目光朝我转过来，显得很震惊，然后博内哼了哼，有些恼怒，有些觉得好笑：“害死她母亲？她不是那种会那样做的女孩，弗雷泽夫人。”
“玛萨丽，他会杀死你的，会杀死你肚子里的孩子。”我说道，想尽办法让她理解，迫使她开枪，“杰梅恩和琼会死在这里。我出什么事无所谓，相信我——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开枪打他！”
她开枪了。
一团火花，一缕白烟，然后博内猛然一动。玛萨丽的手垂了下去，枪口向下倾斜，填料和子弹滚了出来，落到了地上。子弹没有打出来。
玛萨丽惊恐地喊叫，布丽安娜闪电般地移动，抓起掉在地上的那个桶，朝博内的脑袋砸去。博内惊呼着朝旁边翻身，放开了我。桶砸到了我的身上，我抓住它，愚蠢地低头朝里面看。木桶里面是潮湿的，桶壁上零星地粘着蓝白相间的带蜡的浆果。
杰梅恩和杰米都在哭泣，琼在树林里用力尖叫。我把桶放下，疯狂地爬到一丛冬青树后面躲避。
博内又站了起来，满脸通红，手里拿着刀。他显然十分愤怒，却努力朝布丽安娜微笑。
“噢，好了，亲爱的，”他说道，不得不提高声音，让她在吵闹中能被听见，“我想要的只是你和我儿子。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他不是你的儿子，”布丽安娜说道，声音低沉而凶狠，“他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他鄙夷地哼了哼。
“噢，是吗？亲爱的，在十字溪的地牢里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而且，现在我看到他了……”他又看着杰米，慢慢地点头，“他是我的，亲爱的。他长得像我。不是吗，小家伙？”
杰米把脸埋在布丽安娜的裙摆里，大声叫喊。
布丽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然后不再假装哄骗了。
“那走吧。”他说道，向前走，显然想要把杰米抱起来。
布丽安娜的手从裙摆里抬起来，举起我从博内腰带里扯出来的那把手枪，瞄准着他的腰间。博内在迈步过程中停住，张开了嘴。
“怎么样？”她低声说道，目不转睛，“你的火药是干燥的吧，史蒂芬？”
她双手稳住手枪，瞄准他的胯部，然后开了枪。
博内速度很快，这点我承认。他没时间转身逃跑，但是在布丽安娜扣动扳机的那个瞬间，他伸手去挡住了受到威胁的私处。一大股血液从他的手指中间喷出来，但是我没法判断布丽安娜击中的是什么。
他向后趔趄，紧抓住下体。他疯狂地看四周，似乎不相信，然后单膝跪了下去。我能够听到他的呼吸，费力而急速。
我们全都站着不动，看着他。他的一只手在沙地上摸寻，留下血迹斑斑的沟痕。然后他慢慢站起来，弯着腰，另外那只手按在腹部上。他的脸色如死人般苍白，绿色的双眼就像一摊死水。
他跌跌撞撞地转身，喘息着，像只被踩伤的虫子那样逃走，流着血，速度缓慢。他蹒跚着穿过树丛，把树枝撞得哗哗作响，然后就消失了。在一棵矮棕榈树的远处，我能看到一排鹈鹕飞过，在低压压的天空中极其优雅。
“他说的是真的吗？”布丽安娜蹲到我旁边，扶我起来，“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他们真的死了吗？”她连嘴唇都显得苍白，但是情绪并不激动。她的臂弯里抱着杰米。杰米紧紧搂住她的脖子。
“没有。”我说道。一切都显得很遥远，似乎是以慢动作发生的一样。我慢慢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似乎不确定该怎么站稳。
“没有。”我又说道。在回忆起博内的话时，我没有感觉到恐惧，没有感觉到惊慌；我的心中只有一种确定的感觉，就像一小块沉甸甸的东西，令人舒适，“没有，他们没有死。”詹米给我说过，这不会是我们离别的日子。
玛萨丽消失到树林里去找小琼了。杰梅恩弯着腰，入迷地看着沙地上的那摊血迹。我模糊地心想那些血是什么血型，但是紧接着又撇开了这种想法。
布丽安娜刚才对博内说：“他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我们走吧，”我说道，轻轻地拍了拍杰米，“想来我们暂时只能将就用没有香味的蜡烛了。”
* * * *
罗杰和詹米在两天后的黎明出现，用力敲门，吵醒了旅馆里的所有人，惹得他们高声喊叫，而这又让隔壁房屋里的人拉开百叶窗，把戴着睡帽的脑袋担忧地伸出来看。我基本上可以确定罗杰有轻微的脑震荡，但是他不愿意上床去休息。不过他还是让布丽把他的头抱在大腿上，听她嘟哝着表示震惊的同情。詹米简洁地给我们叙述了在怀利码头的战斗，然后我们也有些混乱地解释了我们在香桃木树林里的历险。
“那么博内没死？”罗杰说道，睁开了一只眼睛。
“呃，我们不知道。”我解释道，“他逃跑了，但是我不知道他伤得多重。流的血不多，但是如果击中的是他的下腹部，那就会很严重，几乎可以致命。腹膜炎会让人死得很慢，很难看。”
“很好。”玛萨丽报复地说道。
“很好！”杰梅恩重复道，骄傲地抬头看她。“妈妈开枪打了坏人，爷爷。”他对詹米说道，“姨妈也打了。坏人全身都是洞，到处都是血。”
“洞，”杰米开心地说道，“洞，洞，好多洞！”
“呃，或许只有一个洞。”布丽安娜低声说道。她正拿着湿毛巾，轻轻地擦拭罗杰头皮和头发上凝固的血，并没有抬头。
“噢，是吗？好吧，如果你只打掉了他的一根手指或一个蛋，那么可能不会死。”詹米说道，朝她咧嘴笑起来，“但是，应该也不会让他脾气变好。”
菲格斯搭乘班船在正午到达，带来了两张盖了章的官方赠地函，令人欢欣鼓舞，可以说是锦上添花。但是我们没有热烈庆祝，因为大家都清楚还有河场那边的事情没有解决。
在热烈讨论后，大家决定——其实就是詹米做出决定，然后顽固地拒绝其他不同的意见——他和我立即骑马向西去河场。年轻人则在威尔明顿再停留几天，完成生意，同时注意是否有受伤或濒死男人的消息。紧接着，他们就返回弗雷泽岭，完全避开十字溪和河场。
“如果你或杰米在远处，那么沃尔夫上尉就不能威胁你们的安全，进而影响我姨妈。”詹米对布丽安娜说道。
“至于你们，我的朋友，”他对罗杰和菲格斯说道，“你们可以让女人们照顾自己——她们接下来会开枪打谁，可能只有上帝知道了！”
这句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然后我们离开他们，回自己的房间了。才关上门，他就朝我转过身来，用指尖抚摸我喉咙上的刀痕，然后紧紧把我搂住，让我觉得肋骨都有可能断裂。我在过道上紧紧抱住他，不在意自己没法呼吸，不在意是否有人看见；能够抚摸他，能够拥有他在身边，我就很开心。
“你做得对，克莱尔，”他最终低声对我说道，“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那样做了！”
就这样，我和他在第二天黎明动身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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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我们没有去找。这几个晚上都很漫长，不仅要忍受孩子的哭喊，还受到比噩梦还糟糕的各种想象的折磨。我很遗憾，布丽安娜在阿拉曼斯的战斗后看到了那么多东西；基于恐惧的粗略幻想就已经足够糟糕，而基于经常近距离看到模糊的血肉、断裂的骨骼、凝视的双眼的幻想则更让人难受。
我们从乱糟糟的衣服和难闻的亚麻被子中起床，精神不济，给孩子们穿上衣服，喂了吃的，然后在白天出去寻找可以让紧张精神得到缓解的事情，去看赛马，买东西，或者去看每周举办两个晚上、由镇上最著名的东道主克劳福德夫人和唐宁夫人做东的社交音乐会。
唐宁夫人主持的那场音乐会，就在罗杰和詹米离开的那天举办。有竖琴、小提琴、大键琴和长笛的表演，其中间隔着诗歌朗诵——至少大家都说那是诗歌——还有安格斯·麦卡斯基尔先生演唱的“幽默和悲伤之歌”。安格斯·麦卡斯基尔彬彬有礼，受人欢迎，是威尔明顿最大酒馆的老板。
悲伤之歌其实比幽默之歌更好笑，因为麦卡斯基尔先生在唱到较为悲伤的段落时习惯向上翻白眼，似乎颅骨背面写着歌词一样。但是，全场保持着得体的严肃表情。
布丽安娜不需要像我这样装礼貌。整场表演，她都坐着目不转睛，始终一副沉思的表情，似乎干扰到了几位音乐家。他们紧张地打量她，慢慢地朝房间的那边移动，安全地把大键琴挡在她和他们之间。我知道，她的态度与表演无关，而是因为她在回想男人们离开前发生的争吵。
当时，我们四个在夕阳中沿着码头来回行走，低声却激烈地争论了很久。布丽安娜当时充满激情，言辞也很激烈。詹米很耐心、冷淡，毫不动摇。我紧闭着嘴，这次比他们俩都要固执。我在良心上没法和布丽站在一边，因为我知道史蒂芬·博内是什么人。我也没法站在詹米那边，也是因为我知道史蒂芬·博内是什么人。
我也知道詹米是什么人，而且尽管想到他要去对付史蒂芬·博内，就足以让我觉得像是吊在一条破烂的绳索上，脚下是无底深渊，但是我也知道，很少有人能够比詹米更胜任这件事，因为除杀人技巧这个问题以外——这种技巧詹米肯定有——还有良心的问题。
詹米是苏格兰高地人。尽管领主可能会坚持要亲手复仇，但是我认识的男性高地人从来没有觉得领主应该在没有协助的情况下，去处理这种事情。上帝之所以造就男人，自有其原因，而在这些原因中，排在前面的就是保护家庭和维护家庭的荣誉，不论代价。
史蒂芬·博内对布丽安娜的所作所为，在詹米那里并非可以原谅的罪过，更不要说遗忘了。而且，除了因为单纯的复仇，除了因为博内可能持续威胁布丽或杰米，还因为对于博内给世界造成的危害，给我们的家庭或其他家庭造成的伤害，詹米觉得自己要负责任，或者说要负部分责任。
“好！”布丽安娜当时生气地对他说道，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头，“那样你就可以安心。很好！那你觉得，如果你或罗杰死了，我和妈妈能够有多安心呢？”
“你宁愿我是懦夫？宁愿你丈夫是？”
“是的！”
“不是，你不宁愿。”他肯定地说道，“你只是现在那样想，因为你害怕。”
“我当然害怕！妈妈也害怕，只是她不说，因为她觉得反正都拉不住你！”
“如果她真那么想，那就是对的，”詹米说道，侧眼看了看我，带有一丝微笑，“她已经认识我很久了，是吧？”
我看了看他，但是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去，紧闭着嘴唇，注视着港口里停泊着的船只的桅杆，让他们继续争吵。
罗杰最终阻止了他们。
“布丽安娜——”他在她停下来呼吸时轻声说道。她朝他转过身来，一副痛苦的表情。他摸着她的肩膀。“我不会让这个人和我的孩子，”他说道，声音仍然很轻，“以及我的妻子同时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肯定要去，你要不要祝福我们？”
她已经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嘴唇，然后转过身。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用力吞咽，把泪水忍住，没有再说什么。
无论布丽安娜给他说了什么祝福，都是在晚上说的，在他们安静的被窝里说的。我也在那个黑夜中，给了詹米我的祝福和告别，但是仍然没有当面说一个字。我说不出口。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去找博内。
我们俩那晚都没有睡觉；我们躺在彼此的臂弯里，沉默地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和身体的移动。在灰色的光亮从百叶窗透进来时，我们起了床——他要去为出发做准备，我则是因为没法躺着看他离开。
在他要离开时，我踮脚去亲吻他，低声对他说了唯一重要的事情。
“要回来。”我当时对他说道。
他朝我微笑，把一缕卷发捋到了我的耳朵后面：“你知道我在阿兰曼斯说过的话吗？嗯，也不会是今天，外乡人。我们俩都会回来的。”
* * * *
克劳福德夫人的社交音乐会在第二天晚上举办。当晚的表演大多数和唐宁夫人主持的社交音乐会相同，但是有一个新颖的地方，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闻到了香桃木蜡烛的气味。
“什么香味这么好闻？”在休息期间，我问克劳福德夫人，嗅了嗅装饰着她大键琴的枝状大烛台。那些蜡烛用的是蜂蜡，但是气味既清香，又刺激，特别像香桂果，但是没有那么浓。
“蜡香桃木。”她喜悦地回答道，“我不直接用它们来做蜡烛，尽管可以那样做。但是，需要用许多果子，差不多八磅，才能做出一磅蜡！我的女奴采摘了一个星期，采来的果子刚好够制作十二支蜡烛。我把蜡熬出来，在做蜂蜡蜡烛的时候加进去，我觉得这样很好。香味确实不错，是吧？”
她倾身靠近我，压低声音，私密地耳语：“昨晚有人给我说，唐宁夫人家昨晚闻上去就像是厨师把晚饭的土豆煮煳了一样！”
就这样，在第三天时，我不想整天和三个小孩子待在拥挤的房间里，也不想再去看那头已经变小了许多的死鲸，于是便从我们的女房东彭斯夫人那里，借来几个篮子当野餐篮，然后带领队伍出去采摘东西。
布丽安娜和玛萨丽尽管没有那么热情，但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个想法。
“总比坐着干着急好。”布丽安娜说道。
“是的，也总比脏尿布和酸牛奶的臭味好。”玛萨丽补充道。她用书本扇了扇风，脸色苍白，“我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
玛萨丽怀孕七个月，挺着大肚子，我有点担心她能否走那么远，但是她坚持说走动走动对她有好处，而且布丽安娜和我可以帮忙带小琼。
和往常带小孩外出一样，我们拖延了很久才出发。小琼把甜土豆泥打在裙子上，杰米也不小心把一大片衣服弄脏，杰梅恩则在这些小事故带来的混乱中消失不见了。大家在街上找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他。他在一家公共马房后面，开心地忙着朝路过的马车和火车扔马粪。
我们强迫给几个小孩清洗和换衣服，而且在给杰梅恩换洗时，威胁他，说要打死他和打断他的腿才成功，然后我们才再次下楼，发现房东彭斯先生翻找出一辆山羊车，好心地给了我们。但是，拉车的山羊却在隔壁的园子里忙着吃草，不想被人抓住。我们奋力追了十五分钟，然后布丽安娜说她宁愿自己拉车，不想再花时间追这头山羊。
“弗雷泽夫人，弗雷泽夫人！”我们用山羊车拉着孩子、桶和野餐篮走了半条街，然后彭斯夫人从旅馆里出来，匆忙地追我们，一只手拿着一罐淡啤酒，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一把陈旧的燧发手枪。
“蛇，”她解释道，把手枪递给我，“我家安妮说上次她走那条路，见到了十多条蛇。”
“蛇，”我说道，不情愿地把手枪及其配件接过来，“是啊。”
考虑到她说的蛇可能是噬鱼蛇，也有可能是无毒小蛇，又考虑到安妮·彭斯特别擅长小题大做，所以我并没有过于担心。我想把手枪扔到野餐篮里，但是看了看天真单纯的杰梅恩和杰米，我决定即使是没有上膛的武器，也不能放在他们旁边。所以，我把手枪扔到了我自己装浆果的篮子里，挂在我的胳膊上。
天气多云而凉爽，轻风从海上吹来。空气湿润，我觉得很有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雨，但是此时此刻在户外十分舒服，早些时候下过雨，沙地变得足够紧实，走在上面很轻松。
按照克劳福德夫人指的方向，我们沿着沙滩走了差不多一千六百米，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沿海树林，里面长着针叶稀疏的松树，以及茂密、杂乱的红树林和矮棕榈，上面缠满了藤蔓。我闭上眼睛呼吸，扇动鼻孔，闻着令人陶醉的各种气味：潮泥滩和湿沙子的气味，松脂的香味，海风的腥味，那头死鲸的轻微臭味，以及我要寻找的东西——蜡香桃木的清新、浓烈香味。
“那边。”我说道，指着那片缠结的植物。现在拉着小车太重，所以我们丢下了它，让两个小男生自己走，追逐小螃蟹和漂亮的小鸟，然后我们慢慢地走进灌木丛生的树林。玛萨丽抱着小琼。她像个睡鼠那样，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听着涛声和风声睡着了。
尽管丛林茂密，但是行走在里面，要比行走在开阔的沙滩上更舒服；被风吹得生长不良的树木足够高，能够给人舒适的隐私感和庇护感，而且地上铺着薄薄的腐烂树叶和针叶，踩上去也更舒服。
杰米走累了，拉拽我的裙摆，举起双臂要我抱。
“好吧。”我把装浆果的桶挂在手腕上，弯腰把他抱起来，椎骨发出噼啪声；他是个特别结实的小男生。他把沾满沙子的双脚舒适地勾在我的腰间，把脸靠在我的肩膀上，宽慰地叹息了一声。
“你倒是舒服了，”我说道，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有谁能抱着外婆走一程呢？”
“外公。”他说道，然后咯咯笑起来。他抬起头，朝四周看，“外公在哪儿？”
“外公在忙。”我对他说道，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和欢快，“很快就可以见到外公和爸爸了。”
“想要爸爸！”
“是的，妈妈也想要。”我低声说道，“来，亲爱的。你看见没？看见那些小果子没？我们要去摘一些，是不是会很好玩？别，不能吃它们！杰米，我说不能吃，不要放进嘴里，否则会让你生病的！”
我们找到了一片浓密的蜡香桃木，然后很快分散开来，在树丛中看不见彼此，采摘着果子，但是每隔几分钟就会喊一声，以免完全走散。
我再次把杰米放下去，漫不经心地思索，在蜡香桃木的果子被熬出蜡过后，剩下的果酱是否能够用来做什么。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树丛那边有轻柔的脚步声。
“是你吗，亲爱的？”我喊道，觉得那是布丽安娜，“我们应该快吃午饭了。可能又会下雨。”
“嗯，真是好心的邀请。”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听上去很诙谐，“我感谢你，夫人，但是我才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他从树丛后面走出来，我瘫痪般地站着，完全说不出话。很奇怪，我的心智完全没有瘫痪，我的思绪在以光速运行。
如果史蒂芬·博内在这里，那么詹米和罗杰很安全，感谢上帝。
孩子们在哪儿？
布丽在哪儿？
该死，那把枪在哪儿？
“那是谁，奶奶？”杰梅恩从树丛后面出来，手里提着像是死老鼠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朝我走来，眯着蓝眼睛看那个陌生人。
“杰梅恩，”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但是没有把目光从博内身上挪开，“去找你妈妈，和她待在一起。”
“奶奶，是吧？那他母亲会是谁呢？”博内来回看了看我和杰梅恩，显得很好奇。他向后推了推头上的帽子，然后挠了挠下巴侧面。
“别管，”我尽可能坚定地说道，“杰梅恩，走！”我偷偷地向后看了看，但是手枪没有在我的桶里。我们有六个桶，有三个被我们放在山羊车上了；手枪肯定在其中，运气更差了。
“噢，先不要走啊，小先生。”博内朝杰梅恩走过去，但是小家伙被他的动作吓到，于是轻快地后退，把手里的死老鼠朝他扔去。老鼠砸在他的膝盖上，吓了他一跳，让他犹豫了一瞬间，杰梅恩刚好趁机消失到了树丛里。我能够听到他跑动时踩在沙地上的噗噗声，希望他知道玛萨丽在哪里。我们最不想看到的是他自己跑迷路了。
呃，或许也不是最不想要的，我在心里修正了自己的说法。我最不想要的，是让史蒂芬·博内看到杰米。可是事与愿违，片刻过后，杰米就从树丛里走了出来，立即被博内看见了。杰米的短外套上沾着泥污，而且还有泥巴从他握着的拳头里被挤出来。
没有太阳，但是杰米的红头发似乎就像被擦燃的火柴。瘫痪的感觉瞬间消失，我把他抱起来，向后退了几步，撞倒了装了半桶浆果的桶。
博内的眼睛是猫眼般的浅绿色，它们现在变得明亮，就像猫发现了鬼鬼祟祟的老鼠一样。
“这个小男子汉是谁啊？”他问道，朝我走了一步。
“我儿子。”我立即说道，然后把小杰米紧紧抱在怀里，无视他的挣扎。他就像其他小孩那样天生任性，似乎对博内的爱尔兰口音很感兴趣，不停地想要转头去看这个陌生人。
“我看很像他父亲。”汗珠在他的金色眉毛上闪烁。他用指尖擦了擦一边眉毛，然后再擦另外那边，让汗水沿着脸庞流了下去，但是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睛丝毫没有移动，“也像他……姐姐。小家伙，你亲爱的姐姐在附近吗？我好想和她叙叙旧。她是个很迷人的女孩，布丽安娜。”他微笑起来。
“肯定会和她叙旧的。”我说道，没有特别掩盖我声音中的怒意，“她不在附近。她在家，和她丈夫一起。”我用力强调了丈夫这个词，希望布丽安娜在附近能够听到，然后得到警告，但是博内并没有在意。
“好啊，在家。那你说的家在哪里呢？”他脱下帽子，用衣袖擦了擦脸。
“噢……在山区里面，一座小农庄。”我朝我觉得差不多是西方的那边粗略地挥了挥手。这是什么？社交对话吗？但是，我拥有的选择似乎明显不多。我可以转身逃跑，但是他肯定会很容易就把我抓住，因为我抱着杰米。或者，我可以站在这里，直到他说清楚他想要做什么。我不觉得他是来香桃木树林里野餐的。
“小农庄。”他重复道，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我能问一下吗？你们来这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不能。”我说道，“或者说，你可以问我丈夫。他很快就来了。”
在说这句话时，我又向后走了一步，而他也朝我又走了一步。我的脸上肯定闪过了惊慌的神情，因为他一副开心的表情，又朝前走了一步。
“噢，我觉得他不会来，亲爱的弗雷泽夫人。因为，他现在已经死了。”
我用力捏了捏杰米，让他尖叫了一声。
“你什么意思？”我沙哑地问道。我脑中的血正逐渐流走，在我心中凝固成冰冷的一团。
“哦，是这样的，我做了一桩生意，”他说道，表情变得更加开心了，“或者说是履行了一些义务。我的朋友利利怀特和好心的治安官去处理弗雷泽先生和麦肯锡先生，沃尔夫上尉则去处理卡梅伦夫人那边的事情。然后，就留下我来开心地和我的儿子和他母亲叙旧。”他的目光变得犀利，盯着杰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嘴唇僵硬地说道，把正在睁大眼睛看博内的杰米抱得更紧。
听我这么说，他短暂地笑了笑：“真的，你不会撒谎，夫人，很抱歉我这么说。你永远都不会打牌。你懂我的意思——那晚你在河场看到了我。不过，我承认，我应该听听你和弗雷泽先生有什么阴谋，屠宰那个被沃尔夫杀死的黑种女人。我确实听说过，受害者的眼睛里会显现出凶手的图像，但是我知道你好像并没有看她的眼睛。你当时那样做，是为了某种魔法吗？”
“沃尔夫，那就是他干的？”此时此刻，我并不在意沃尔夫上尉是否谋杀过很多女人，但是我愿意谈论有可能让博内分心的任何话题。
“是的。他是个蠢货，”他冷静地说道，“但是最先发现黄金的就是他，所以他说有权参与到其中。”
玛萨丽和布丽安娜离这里有多远？杰梅恩找到她们了吗？在虫鸣和远处的涛声中，我什么也听不见。但是，她们肯定听见我们说话了。
“黄金，”我说道，稍微提高了嗓音，“什么黄金？河场没有黄金啊！乔卡斯塔也给你们说过了。”
他噗地吐了一口气，和蔼地表示不相信：“亲爱的，卡梅伦夫人确实比你会撒谎，但是我也不信她。医生看到了黄金。”
“什么医生？”有个孩子的尖厉哭声从树丛里微弱地传来，是琼的哭声。我咳嗽两声，希望能够盖住那个声音，然后更大声地问道，“你说什么医生？”
“罗尔斯，他的名字应该是，或者是罗林斯。”博内稍微皱眉，朝那个声音转过头去，“但是，我没有能够结识他，可能把他的名字记错了。”
“很抱歉，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试着稳住他的目光，同时也试着搜寻四周，看地上是否有能用来做武器的东西。博内的腰带上别着手枪和刀，但是他似乎并没有打算拔出来。他为什么要用武器呢？一个抱着两岁大孩子的女人，不会有什么威胁。
他扬起一边浓密的金色眉毛，但是无论他打算做什么，似乎都不太着急。
“不知道？好吧，还是沃尔夫。医生去给卡梅伦拔过牙什么的；沃尔夫在十字溪遇到这个医生，然后给他买了酒，最后和他喝了整晚。你知道沃尔夫上尉嗜好喝酒，我听说那个医生也是个酒鬼。等到天亮，他们俩都醉得很厉害了。罗林斯说他在河场看到了很多黄金，因为他才从河场回来。懂吗？”
罗林斯要么是喝醉晕过去，要么是清醒起来，没有再多说。但是，这点信息足以让沃尔夫上尉重新燃起决心，要迎娶乔卡斯塔·卡梅伦，获得她的财产。
“但是，乔卡斯塔不要他，后来还宣布要嫁给那个独臂的家伙。哎呀，真是伤上尉的自尊。”说到这里，他咧嘴笑起来，露出牙齿，侧面缺了一颗臼齿。
沃尔夫上尉当时既愤怒，又困惑，于是去找好友兰德尔·利利怀特求助，寻找建议。
“噢，那么说，这就是他们在集会上逮捕牧师的原因——阻止卡梅伦夫人和邓肯·英尼斯结婚？”
博内点了点头：“应该就是那样的。可以说是为了拖延，以便有机会深入了解黄金的事情。”
他所说的机会就出现在婚礼上。正如我们之前推测的那样，其实是有人，也就是沃尔夫上尉，想要用加了鸦片酊的潘趣酒毒害邓肯·英尼斯，计划让他昏迷，再把他丢进河里。然后，如果大家因为邓肯失踪且有可能不幸遇难而吵闹时，沃尔夫就有机会彻底在河场搜寻黄金，然后最终再次向乔卡斯塔求爱。
“但是那个黑种婊子自己喝醉了，”他冷静地说道，“更糟的是，她没有醉死。她当然会说是谁给她的酒，所以沃尔夫就偷偷地去往他们要喂给她吃的粥里加了玻璃粉。”
“我想知道的是，”我说道，“你和这件事情怎么就有了牵连？你当时在河场做什么？”
“亲爱的，这么多年来，沃尔夫上尉和我不就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吗？他来找我帮忙解决掉那个独臂的家伙，好让他能够在聚会中露面，清白地享受聚会，而对手则意外身故。”他稍微皱起眉头，用一根手指轻敲枪柄。
“看到鸦片酊给了错的人，我应该赶紧把那个姓英尼斯的家伙敲晕，把他扔到河里。但是，我没有逮到他。他在厕所里待了大半天，而且总是有人去厕所，他们运气真糟。”
我附近的地上没有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只有小树枝、树叶、碎贝壳，以及一只死老鼠——杰梅恩刚才倒是用上了，但是我觉得博内不会那样被吓两次。随着我们说话，杰米开始越来越不害怕这个陌生人，扭动着想要下去。
我稍微向后移动；博内看见了，微笑起来。他并不觉得烦。显然，他觉得我跑不掉。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在等待什么。对了，他刚才亲口说过，他在等布丽安娜。我这才意识到，他显然是从城里跟踪我们来这里的；他知道布丽安娜和玛萨丽在附近——等着她们自己出现要比他去寻找她们轻松许多。
我特别希望能够碰巧有人出现；天气闷热潮湿，但是还没有下雨，而且彭斯夫人说过这里是有名的野餐地点。如果真有人出现，那我要怎么利用机会呢？我知道博内会毫不愧疚地枪杀挡路的人——他正在吹嘘他的其他暴力计划。
“卡梅伦夫人——呃，现在应该是英尼斯夫人了——在我说她丈夫很有可能丢掉几样重要的器官时，她似乎很愿意说话。不过，实际上她是在撒谎，这个狡猾的老太婆。”他朝杰米点了点头，然后打响舌头，“所以，小家伙，要不要去看你的姨婆啊？”
杰米怀疑地看着博内，又偎依回我的怀里。
“那是谁？”他问道。
“噢，聪明的孩子都认识他父亲，不是吗？我是你爸，孩子，你母亲没有给你说吗？”
“爸爸？”杰米看着博内，然后看着我，“他不是爸爸！”
“不是，他不是你爸爸。”我安慰杰米道，动了动手臂。我的双臂被他压得开始疼痛，“他是个坏人，我们不喜欢他。”
博内大笑起来：“你真是不要脸，亲爱的。他当然是我儿子，这是你女儿亲口对我说的。”
“胡说！”我说道。我已经设法挪动到两丛香桃木树中间的狭窄空间里。我要想办法让他分心，继续和我对话，然后找机会转身，放下杰米，让他赶紧跑。幸运的话，我可以把路挡住，挡得足够久，让杰米能够跑掉——如果他愿意跑的话——避免让博内抓住。
“利利怀特，”我说道，掌控着对话，“你刚才说利利怀特和治安官去处理我丈夫和麦肯锡先生，什么意思？”仅仅是提及这种可能性，就让我觉得难受，汗水从我身体两侧流下去，但是我的脸庞则感觉冰冷，湿漉漉的。
“噢，那个啊。弗雷泽夫人，我的意思是，你丈夫已经死了。”他已经开始看我身后，浅绿色的眼睛瞥了瞥灌木丛里。他显然是觉得布丽安娜随时有可能出现。
“婚礼上发生的事情很清楚地告诉我们，不能在卡梅伦夫人有那么多人保护时行动。没错，如果我们要再次尝试，那么就应该确保她没有人帮忙，也没有人复仇。所以，在你丈夫建议里恩先生带我去密会时，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解决掉他和麦肯锡先生——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但是然后我又觉得，最好让利利怀特和他那个听话的治安官去处理那边的事情。”他微笑起来，“我觉得最好让我来带走我儿子和他母亲，免得出什么意外。然后我们……”
我动了动身子，原地转身，把杰米放在树丛远端的地上。
“赶紧跑！”我急切地对他说道，“赶紧跑，杰米！赶紧！”他奔跑着离开，恐惧地呜咽，然后博内撞到了我身上。
他试着把我推开，但是我早有准备，伸手去抓他腰带上的手枪。他感觉到我的动作，猛地向后退，但是我已经抓住了枪柄。我把他的枪拔出来，扔到了我的背后，然后他把我撞倒，压在了我的身上。
他从我身上翻身下去，跪起来，定住不动了。一个声音响起：“别动，不然我发誓会打爆你的头。”
我被摔得气喘吁吁，慢慢地坐起来，看到脸色苍白如纸的玛萨丽挺着大肚子，举着那把古老的燧发手枪，瞄准着博内。
“打他，妈妈！”杰梅恩在她身后，小脸蛋显得很急切，“像打豪猪那样打他！”
琼在树丛后面的什么地方。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开始哭号起来，但是玛萨丽始终紧盯着博内。上帝啊，她给那把手枪上膛和装火药没有？我想她肯定那样做了，我能够闻到一丝黑火药的气味。
“好吧。”博内慢慢地说道。我能够看见他在衡量他和玛萨丽之间的距离，大概四米，太远了，没法直接朝她扑过去。他把一只脚放在地上，开始站起来。他用三大步就可以够到她。
“别让他站起来！”我赶紧站起来，推他的肩膀。他朝侧边倒下去，用一只手撑住身体，然后又弹回来，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他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倒下去，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身后有尖叫声，但是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我用手指捅他的眼睛，但是没有捅准，被他一下推开了；我的指甲从他的脸颊上划过，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几条抓痕。我们在地上翻滚，我的衬裙飘动，他用爱尔兰语咒骂。我抓住他的私处，他一边想掐死我，一边试着保护自己。
然后，他来回扭动，像一条鱼那样翻身，最终用手臂紧锁住我的脖子，让我贴在他的胸上。我听到金属从皮革里抽出来的声音，然后感觉到有冰冷的东西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停止了挣扎，深吸了一口气。
玛萨丽仍然大睁着眼睛，紧闭着嘴。感谢上帝，她的目光仍然在跟踪着史蒂芬·博内，她的枪口也一样。
“玛萨丽，”我特别平静地说道，“开枪打他，赶紧。”
“最好把枪放下，小姑娘，”博内同样平静地说道，“不然我就割破她的喉咙。我数到三。一……”
“开枪！”我用尽全力说道，然后深吸了最后一口气。
“二。”
“等等！”
压在我喉咙上的刀刃放松了。我吸了一口气，感到血液涌了回来。但是，我没有时间享受这种感觉；布丽安娜站在香桃木树丛中，杰米紧抓着她的裙摆。
“放开她。”她说道。
玛萨丽一直在屏住呼吸，但是她没法开枪。她看了看布丽安娜，脸色苍白，然后又看回来，手在颤抖。
“开枪打他，妈妈。”杰梅恩低声说道，但是他脸上的急切神情已经消失了。他也脸色苍白，紧挨着他母亲。
“你和小家伙跟我走，亲爱的。”在博内说话时，我能够在他胸上感觉到震动，觉察到了他脸上的一丝微笑，尽管我看不见，“其他人就可以走了。”
“不要，”我说道，试着让布丽看我，“他不会让我们走的，你知道他不会的。他会杀了我和玛萨丽，不要相信他的话。只能开枪打他！如果玛萨丽不会开枪，布丽，你去。”
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目光朝我转过来，显得很震惊，然后博内哼了哼，有些恼怒，有些觉得好笑：“害死她母亲？她不是那种会那样做的女孩，弗雷泽夫人。”
“玛萨丽，他会杀死你的，会杀死你肚子里的孩子。”我说道，想尽办法让她理解，迫使她开枪，“杰梅恩和琼会死在这里。我出什么事无所谓，相信我——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开枪打他！”
她开枪了。
一团火花，一缕白烟，然后博内猛然一动。玛萨丽的手垂了下去，枪口向下倾斜，填料和子弹滚了出来，落到了地上。子弹没有打出来。
玛萨丽惊恐地喊叫，布丽安娜闪电般地移动，抓起掉在地上的那个桶，朝博内的脑袋砸去。博内惊呼着朝旁边翻身，放开了我。桶砸到了我的身上，我抓住它，愚蠢地低头朝里面看。木桶里面是潮湿的，桶壁上零星地粘着蓝白相间的带蜡的浆果。
杰梅恩和杰米都在哭泣，琼在树林里用力尖叫。我把桶放下，疯狂地爬到一丛冬青树后面躲避。
博内又站了起来，满脸通红，手里拿着刀。他显然十分愤怒，却努力朝布丽安娜微笑。
“噢，好了，亲爱的，”他说道，不得不提高声音，让她在吵闹中能被听见，“我想要的只是你和我儿子。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他不是你的儿子，”布丽安娜说道，声音低沉而凶狠，“他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他鄙夷地哼了哼。
“噢，是吗？亲爱的，在十字溪的地牢里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而且，现在我看到他了……”他又看着杰米，慢慢地点头，“他是我的，亲爱的。他长得像我。不是吗，小家伙？”
杰米把脸埋在布丽安娜的裙摆里，大声叫喊。
布丽叹了一口气，耸了耸肩，然后不再假装哄骗了。
“那走吧。”他说道，向前走，显然想要把杰米抱起来。
布丽安娜的手从裙摆里抬起来，举起我从博内腰带里扯出来的那把手枪，瞄准着他的腰间。博内在迈步过程中停住，张开了嘴。
“怎么样？”她低声说道，目不转睛，“你的火药是干燥的吧，史蒂芬？”
她双手稳住手枪，瞄准他的胯部，然后开了枪。
博内速度很快，这点我承认。他没时间转身逃跑，但是在布丽安娜扣动扳机的那个瞬间，他伸手去挡住了受到威胁的私处。一大股血液从他的手指中间喷出来，但是我没法判断布丽安娜击中的是什么。
他向后趔趄，紧抓住下体。他疯狂地看四周，似乎不相信，然后单膝跪了下去。我能够听到他的呼吸，费力而急速。
我们全都站着不动，看着他。他的一只手在沙地上摸寻，留下血迹斑斑的沟痕。然后他慢慢站起来，弯着腰，另外那只手按在腹部上。他的脸色如死人般苍白，绿色的双眼就像一摊死水。
他跌跌撞撞地转身，喘息着，像只被踩伤的虫子那样逃走，流着血，速度缓慢。他蹒跚着穿过树丛，把树枝撞得哗哗作响，然后就消失了。在一棵矮棕榈树的远处，我能看到一排鹈鹕飞过，在低压压的天空中极其优雅。
“他说的是真的吗？”布丽安娜蹲到我旁边，扶我起来，“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他们真的死了吗？”她连嘴唇都显得苍白，但是情绪并不激动。她的臂弯里抱着杰米。杰米紧紧搂住她的脖子。
“没有。”我说道。一切都显得很遥远，似乎是以慢动作发生的一样。我慢慢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似乎不确定该怎么站稳。
“没有。”我又说道。在回忆起博内的话时，我没有感觉到恐惧，没有感觉到惊慌；我的心中只有一种确定的感觉，就像一小块沉甸甸的东西，令人舒适，“没有，他们没有死。”詹米给我说过，这不会是我们离别的日子。
玛萨丽消失到树林里去找小琼了。杰梅恩弯着腰，入迷地看着沙地上的那摊血迹。我模糊地心想那些血是什么血型，但是紧接着又撇开了这种想法。
布丽安娜刚才对博内说：“他永远也不会是你的。”
“我们走吧，”我说道，轻轻地拍了拍杰米，“想来我们暂时只能将就用没有香味的蜡烛了。”
* * * *
罗杰和詹米在两天后的黎明出现，用力敲门，吵醒了旅馆里的所有人，惹得他们高声喊叫，而这又让隔壁房屋里的人拉开百叶窗，把戴着睡帽的脑袋担忧地伸出来看。我基本上可以确定罗杰有轻微的脑震荡，但是他不愿意上床去休息。不过他还是让布丽把他的头抱在大腿上，听她嘟哝着表示震惊的同情。詹米简洁地给我们叙述了在怀利码头的战斗，然后我们也有些混乱地解释了我们在香桃木树林里的历险。
“那么博内没死？”罗杰说道，睁开了一只眼睛。
“呃，我们不知道。”我解释道，“他逃跑了，但是我不知道他伤得多重。流的血不多，但是如果击中的是他的下腹部，那就会很严重，几乎可以致命。腹膜炎会让人死得很慢，很难看。”
“很好。”玛萨丽报复地说道。
“很好！”杰梅恩重复道，骄傲地抬头看她。“妈妈开枪打了坏人，爷爷。”他对詹米说道，“姨妈也打了。坏人全身都是洞，到处都是血。”
“洞，”杰米开心地说道，“洞，洞，好多洞！”
“呃，或许只有一个洞。”布丽安娜低声说道。她正拿着湿毛巾，轻轻地擦拭罗杰头皮和头发上凝固的血，并没有抬头。
“噢，是吗？好吧，如果你只打掉了他的一根手指或一个蛋，那么可能不会死。”詹米说道，朝她咧嘴笑起来，“但是，应该也不会让他脾气变好。”
菲格斯搭乘班船在正午到达，带来了两张盖了章的官方赠地函，令人欢欣鼓舞，可以说是锦上添花。但是我们没有热烈庆祝，因为大家都清楚还有河场那边的事情没有解决。
在热烈讨论后，大家决定——其实就是詹米做出决定，然后顽固地拒绝其他不同的意见——他和我立即骑马向西去河场。年轻人则在威尔明顿再停留几天，完成生意，同时注意是否有受伤或濒死男人的消息。紧接着，他们就返回弗雷泽岭，完全避开十字溪和河场。
“如果你或杰米在远处，那么沃尔夫上尉就不能威胁你们的安全，进而影响我姨妈。”詹米对布丽安娜说道。
“至于你们，我的朋友，”他对罗杰和菲格斯说道，“你们可以让女人们照顾自己——她们接下来会开枪打谁，可能只有上帝知道了！”
这句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然后我们离开他们，回自己的房间了。才关上门，他就朝我转过身来，用指尖抚摸我喉咙上的刀痕，然后紧紧把我搂住，让我觉得肋骨都有可能断裂。我在过道上紧紧抱住他，不在意自己没法呼吸，不在意是否有人看见；能够抚摸他，能够拥有他在身边，我就很开心。
“你做得对，克莱尔，”他最终低声对我说道，“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那样做了！”
就这样，我和他在第二天黎明动身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