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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8 聪明的小伙子

夜里吹起了寒冷的东风。风吹过罗杰脑袋旁边用泥巴敷住缝隙的墙壁,发出连续不断的声音;房屋远处的树林被风吹动,发出拍打和破裂的声音。突然一阵强风吹到窗户上用油处理过的兽皮上;噗的一声,兽皮的一侧被吹开,呼呼的大风猛地将桌上的纸吹落,把蜡烛的火焰吹偏,几乎快要熄灭。
罗杰匆忙把蜡烛从风中挪开,然后用手掌将兽皮压回去,同时回头看妻子和儿子是否被吵醒。冷风吹过,壁炉边钉子上挂着的一块厨房抹布来回摆动,他的宝思兰鼓也被风吹得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封住的火炉里突然冒出火舌,他看到布丽安娜在被冷风吹拂面颊时动了动。
但是,她只是往被子深处钻了钻,几根红色的松散头发被风吹起来,闪闪发亮。杰米现在睡的小床,被大床遮挡着;房间的那个角落里没有声音。
罗杰吐出刚才屏住的气息,在那个装着有用杂物的角质盘子里翻找片刻,找出一颗备用的大头钉。他用手掌根把钉子敲进去,把大风遮住,只剩下些许寒冷气流漏进来,然后他弯腰去把掉到地上的纸张捡起来。
“噢,你要让特尔费的奶牛回去?或者你会为我做什么事情?”
他在心中重复这两句歌词,将羽管笔上半干的墨水擦掉,回忆着基米·柯勒兰用年老、沙哑的声音唱这两句歌。
这首歌叫《美丽朵德赫的詹米·特尔费》,一首古老的民谣,歌词有几十段,也有几十种地方性版本,讲述的都是住在苏格兰和英格兰边界的特尔费,号召朋友和亲属的帮助,试图报复袭击他家乡的人。罗杰知道三种版本,但是柯勒兰唱的是另外一个版本,其中包含了全新的从属情节,与特尔费的表亲威利有关。
“或者我会用尽全力,威利·斯科特说。我会让你穿上我女人的小牛皮!”
基米·柯勒兰告诉过罗杰,他有时在晚上独自唱这首歌来打发时间,有时唱给收留他的主人听。他记得年轻时在苏格兰的所有歌谣,只要有人想要听,只要他嗓子足够湿润,能够唱出音调,他就愿意唱。
那天晚上,大房子的其他人听柯勒兰把所有曲子唱了两三遍,在听第四遍时开始打起哈欠,眨起眼睛,最终全都咕哝着告辞,目光呆滞、跌跌撞撞地上床去了,留下罗杰在那里劝柯勒兰喝酒,劝他再唱一遍,直到他把歌词牢记在心。
但是,记忆是个不靠谱的东西,偶尔会有遗忘,对不上号。把重要的事情记在纸上要安全得多。
“我不会让奶牛回去,不是为了你的爱,也不是为恐惧……”
羽管笔在纸上发出轻柔的沙沙声,一个词一个词地将歌词写下,就像被钉在页面上的萤火虫一样。已经很晚了,天气寒冷,再加上久坐,他感觉肌肉生疼。但是,他下定决心,要趁着记忆仍然清晰,把新歌词全都记下来。柯勒兰或许会在早晨出门被熊吃掉,或者被落石砸死,但是特尔费的表亲威利会继续存在下去。
“但是我会驱赶特尔费的奶牛,不管每个苏格兰人都……”
蜡烛的火焰燃烧到烛芯上有缺陷的地方,发出短暂的噼啪声。照在纸上的烛光摇晃起来,明亮的烛焰变成了细小、微亮的蓝色火焰,就像一个微缩的恒星突然陨灭,让纸上的文字突然被阴影遮住。
罗杰放下羽管笔,低声咒骂,拿起陶制的烛台。他朝烛芯轻轻地吹气,希望能让烛焰再次燃起来。
“但是威利的脑袋被击中,”他低声对自己念道,在吹气的间歇重复歌词,增强记忆,“但是威利的脑袋被击中,剑刃劈穿了他的头盔。他的父亲哈登勃然大怒,威利被残杀倒在地上……威利被残杀倒在地上……”
通过他的轻轻吹气,烛芯上短暂地燃起橙色的火焰,但是紧接着又无视他的吹气,逐渐变小,最后熄灭,剩下一个红色的亮点,嘲弄地亮了一两秒,然后完全消失,在昏暗的房间里只留下一缕白烟,在他鼻子里留下热蜂蜡的气味。
他再次咒骂,稍微提高了音量。布丽安娜在床上动了动,抬起头来,困倦地出声询问。罗杰听到了床垫里的谷壳嘎吱作响。
“没事儿,”他沙哑地低声说道,不安地看了看角落里的小床,“蜡烛灭了而已。你继续睡觉。”
但是威利的脑袋被击中……
“嗯。”她叹了口气,脑袋咚的一声落回鹅绒枕头上。
杰米的脑袋像上了发条一样,从他的毯子下面钻出来,绒毛般的火红头发被壁炉里的暗淡光线照出剪影。他发出迷惑而急切的声音,不是哭泣。罗杰还没有来得及动身,布丽安娜就像导弹那样迅速下床,把孩子从被窝里抱起来,单手翻弄他的衣服。
“夜壶!”她厉声朝罗杰说道,用一只赤脚茫然向后探,同时忙乱地抓杰米的衣服,“把夜壶找来!等等,小可爱,”她突然变换语气,哄着杰米,“就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听到她的急切语气,罗杰立即顺从地跪到地上,把胳膊伸到漆黑的床下摸索。
威利的脑袋被击中……剑刃劈穿了他的……头盔,还是头颅?情况让他不知所措,顽强地不要忘记那首歌,在心里哼唱。但是,他只记得调子了,歌词遗忘得很快。
“找到了!”他找到了陶制的夜壶,不小心把夜壶撞到了床腿上。感谢上帝,还好没撞破。他把夜壶从地上滚动给布丽。
布丽把已经光着身子的杰米放到夜壶上,满意地感叹了一声。她对杰米低声说着鼓励的话,罗杰则在昏暗的光线里,到处摸索掉在地上的蜡烛。
“好,小可爱,对,就是这样……”
威利的脑袋被敲……不对,是被击中……
他找到了蜡烛,还好没有断,然后轻手轻脚地绕过布丽安娜和杰米,跪下去从火炭里点燃被烧黑的烛芯。他在点燃蜡烛时,把木炭翻了起来,往里面新加了一块柴。炉火重新燃起来,照亮了杰米。尽管坐在尿壶上,而且布丽安娜还在催促,但是杰米似乎成功地睡着了。
“你不要尿尿了吗?”布丽安娜说道,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
“尿尿,这样尿尿好奇怪。”罗杰说道。
布丽安娜张口,正要回答,杰米却危险地摇晃起来。“别,别!”她说道,再次抓住杰米,“醒来,亲爱的!醒来尿尿!”
尿尿的事情似乎占据了罗杰的心思,欢欣地替代了半数他已经遗忘的歌词。威利坐在尿壶上,剑刃劈穿尿壶……
他摇了摇头,似乎要撇开这种混乱,但是太迟了,原来的歌词都已经忘记了。他很无奈,只好放弃,然后蹲到布丽安娜旁边,给她帮忙。
杰米稍微睁开眼睛,眯着眼睛怒视。他看上去就像一只粉色的鼹鼠,被人残忍地从舒适的洞里挖出来,凶狠地看着上面的不友好世界。
布丽安娜打了个大哈欠,然后摇了摇头,在烛光中眨眼,面露怒色。
“好吧,如果你不喜欢‘尿尿’这个说法,那么在苏格兰用什么词?”她生气地问道。
罗杰伸出手指挠了挠杰米的肚脐。
“呃……我好像记得有朋友问他的儿子要不要嘘嘘。”他说道。布丽安娜粗鲁地哼了哼,但是杰米眨了眨眼。
“嘘嘘。”她做梦般地说道,很喜欢这个词。
“对,就是嘘嘘。”罗杰鼓励地说道。他轻轻地挠杰米的肚脐,杰米发出隐约的咯咯笑声,开始醒过来。
“嘘嘘,嘘嘘,”罗杰继续说道,“嘘嘘。”
“只要有作用就好。”布丽安娜说道,仍然很生气,但是也很无奈,“不管是尿尿,还是嘘嘘,赶紧搞定好吗?妈妈想要睡觉。”
“或许你应该放开他的……嗯?”罗杰朝杰米的胯下点了点头,“你那样会让他有心理负担。”
“好。”布丽欣然把手拿开,杰米的那个短小东西弹回来,在尿壶的边沿上方径直指着罗杰。
“嘿!好了,马上就……”他开口说话,及时把手抬起来,挡住了。
“嘘嘘。”杰米说道,困倦又开心地笑起来。
“该死!”
“该四!”杰米顺从但口齿不清地重复道。
“呃,那样不太……你能不要笑吗?”罗杰暴躁地说道,小心地用厨房抹布擦手。
布丽安娜哼了哼,咯咯地笑,然后摇了摇头,让发辫里散落出来的几缕蓬乱头发落到了脸上。
“好孩子,杰米!”她说道。
在得到鼓励后,杰米看上去很入迷,把下巴贴在胸脯上,干脆地开始了这场戏剧的第二幕。
“聪明的小伙子!”罗杰真诚地说道。
布丽安娜看了看他,暂时感到很惊讶,所以没有赞扬杰米。
罗杰也很惊讶。他刚才是下意识地说话,在听到自己的话语时,他刹那间觉得声音不像是自己的,特别熟悉,但是不属于他。那就像是写下柯勒兰的歌曲,在自己默唱时,听到的是柯勒兰的声音。
“是的,很聪明。”他更柔和地说道,然后轻轻地拍了拍杰米的丝滑脑袋。
他把尿壶拿出去倒掉。布丽安娜则把杰米放回床上,亲吻他几次,低声地说些赞美的话。倒掉夜壶后,罗杰到水井边,洗了双手,然后才进屋睡觉。
他钻到被窝里,睡到布丽安娜旁边,布丽困倦地问他:“你忙完了吗?”她翻过身,粗鲁地将臀部塞到罗杰的肚子上。罗杰觉得这是个表示爱意的动作,因为她要比刚才出过门的他温暖许多。
“是的,今晚忙完了。”他用双臂搂住她,亲吻她的耳根,她的温暖身体令人舒适和愉悦。她没有说话,用双手握住他冰冷的手,将它卷起来,舒适地塞到她的下巴下面,然后轻吻了他的指关节。他稍微伸展身体,然后放松下来,让肌肉变得松弛,感受着彼此身体的细微移动,相互依偎得更紧。小床上,不会尿床的杰米熟睡着,发出微弱的嗡嗡鼾声。
布丽安娜已经再次把炉火封上了;它燃烧出低弱、平稳的热量,以及山核桃木的甜香味,而且在埋住的火焰烧到聚合的树脂或潮湿的地方时,偶尔会发出微弱的炸裂声。暖意缓慢传遍他的全身,睡意也紧随其后,在他的耳朵上面盖上了一条困倦的毯子,打开了他的整洁心房,让白天的所有思绪和印象,都五颜六色地涌了出去。
他最后再短暂地抵抗昏迷的感觉,随意地翻寻那些涌出来的杂乱宝藏,微弱地期望能够找到一个角落,能够在那里听到特尔费的歌曲冒出来,能够有些歌词或曲调的片段,让他能够抓住消失的歌曲段落,将它们拖回意识的光亮中。但是,在那些杂乱东西中冒出来的,不是倒霉的威利的故事,而是一个声音。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也不是老基米·柯勒兰的声音。
聪明的小伙子,那个声音说道。那是一个清晰、温暖的女低音,其中还有一丝笑意。罗杰猛地动了动。
“你说什么?”布丽安娜嘟哝道,被他的动作打扰到。
“继续,要聪明些。”他慢慢地说道,随着回忆念出了这些词,“她就是这么说的。”
“谁?”布丽安娜转过头,头发在枕头上刷出沙沙声。
“我母亲。”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搂住她的腰,调整他们俩的睡姿,“你刚才问苏格兰的人们怎么尿尿。我忘记了,但是我母亲当时就是那样对我说:‘继续,要聪明些!’或者‘你要变聪明吗?’”
布丽困倦又好笑地哼了哼。
“嗯,比嘘嘘好。”她说道。
他们安静地躺了片刻,然后她开口说话,声音仍然轻柔,但是已经睡意全无:“你偶尔会说起你爸,但是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你妈。”
他耸了耸一边的肩膀,把膝盖抬起来,挨着她柔软的大腿后部:“她的事情我记得不多。”
“她去世的时候你多大?”布丽安娜把手抬起来,靠在他的手上。
“噢,应该是四岁,快五岁了。”
“嗯。”她发出赞同的声音,然后捏了捏他的手。她沉默了片刻,独自悄悄地思索,但是他听到她吞咽的声音,感觉到她的肩膀上有些许紧张。
“怎么了?”
“噢……没什么。”
“是吗?”他把手拿出来,把她的粗大发辫抬起来,轻轻地按摩她的脖颈。她转头方便他按摩,将脸埋在枕头里。
“只是,我刚才在想,我要是现在就死了,杰米又这么小,他会完全记不得关于我的事情。”她低声说道,声音在枕头里有些模糊。
“不,他会记得的。”他不假思索地反驳道,即使知道她或许说得对,也仍然想要给她安慰。
“你就记不得,而且在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你比小杰米要年长许多。”
“噢……我记得她啊。”他慢慢地说道,用拇指用力按压她脖子和肩膀相连的地方,“不过,那些记忆都是些碎片。有时候,在我做梦时,或者思考其他事情时,我会在脑海里短暂地瞥到她的样子,或者听到她的声音。有些东西我记得很清楚,比如说她经常戴在脖子上的盒式项链坠,上面用红色的小石头镶嵌着她名字的首字母。那些石头是石榴子石。”
在罗杰第一次尝试从石头里穿越失败时,那个吊坠或许救过他的命。他偶尔会因为失去它而感觉心痛,就像有细小的刺埋在他的皮肤下面一样,但是他会撇开那种感觉,告诉自己那个吊坠毕竟只是一小块金属而已。
但是,他却又真的想念它。
“问题就在这里,罗杰。”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严厉,“你记得她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杰米从我这里得到的,就只是——”她努力思索恰当的物件,“只是你的宝思兰鼓和我的小折刀,那么他会记得关于我,还有关于你的什么事情?”
“他会知道他爸爸懂音乐,妈妈爱暴力。”罗杰干巴巴地说道。“哎哟!”布丽用拳头砸他的大腿,他稍微向后退缩,然后抚慰地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不是的,真的。他会记得关于我们的很多事情,而且他关于我们的记忆,不只是来自我们留在身后的零散物件,也不只是来自别人的话语。”
“他要怎么才能记得很多?”
“呃……”她的肩膀又放松下来;他能够感觉到她肩胛骨的纤细边沿,贴在皮肤上很硬——她太瘦了,他心想。“你学过一段时间的历史,不是吗?你知道人们能从碗盘和玩具之类的家庭物件里判断出很多东西。”
“嗯。”她听上去有些怀疑,但是他觉得,她只是想要被说服。
“而且,从你的那些绘画中,杰米知道的东西,比关于你的事情还要多得多。”他指出。而且,他心想,如果他读到你记录梦境的本子,他知道的会比一个儿子应该知道的事情还要多。他突然想要这样说出来,想要坦承自己读过那个本子里的东西。这让他的舌头不禁颤动。除了害怕她在发现他偷看后可能会有的反应以外,他更害怕她会不再往本子里记录,那么他就没法再秘密地探视她的心思了。
“想来是的,”她慢慢地说道,“不知道杰米以后会不会画画,或者会不会懂音乐。”
如果史蒂芬·博内会吹长笛,罗杰心想,但是扼杀了这种颠覆性的想法,拒绝去思索它。
“他就是那样知道我们的大多数事情的,”他说道,继续温柔地按摩,“他会看自己是什么样,不是吗?”
“嗯?”
“嗯,你看看你自己。”他指出,“每个见到你的人都会说:‘你肯定是詹米·弗雷泽家的姑娘!’而且,不只是红头发啊,还有你的射击天赋,还有你和你母亲都是大美女,和西红柿一样好看……”
她条件反射般地咂嘴,逗他大笑,自己也咯咯地笑起来。
“是的,我懂了。”她说道,“嗯,你为什么要说西红柿呢?我上个星期把最后一个干西红柿用掉了,还要等半年才会再结西红柿。”
“抱歉。”他说道,然后带着歉意亲吻了她的脖颈。
“我当时确实很想知道,”他在片刻过后说道,“在你发现关于詹米的事情时,在我们开始寻找他时,你肯定也很想搞清楚他是什么样。”他知道她当时很想弄明白,他自己当时也想知道。“在你最终找到他的时候,他对比起来怎么样?他是否像你根据对他的了解——或者说对自己的了解——所设想出来的样子?”
这让她又笑起来,其中有些许苦楚。
“我不知道,”她说道,“那时我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
“什么意思?”
“呃,如果说在见到一个人之前,你只是听说这个人,那么真人当然和你听说的或想象的不同。但是,你也不会忘记你想象的样子;那会留在你的脑中,与你在遇到那个人时发现的信息融合,然后……”她向前低头,思索着,“即使你事先认识某个人,后来却又从别人那里听说他,那也会影响你对他的认识,不是吗?”
“是吗?唔,应该是的。你指的是……你的那位父亲弗兰克?”
“想来是的。”她在他双手下面挪动身子,耸了耸肩,撇开了这件事。她不想谈论弗兰克·兰德尔,现在不想。
“你的父母呢,罗杰?你觉得牧师把他们的旧东西都存放在箱子里,就是因为他们吗?好让你以后可以翻看,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情,然后将后来知道的事情,添加到你对他们的真实记忆中去?”
“我……是的,应该是那样。”他不确定地说道,“反正,我对亲生父亲没有什么记忆;他只看过我一次,而且那时我还不满一岁。”
“但是你肯定记得你母亲啊,不是吗?只是记得一点吧?”
她听上去有些焦虑,她想要他记得他母亲。他犹豫了,然后有些惊讶地想到了什么。他意识到,事实是他从未有意识地试着记起他母亲。意识到这点,他突然有种不习惯的羞耻感。
“她在二战中去世的,是吗?”罗杰已经停止了按摩。布丽伸手到后面去,轻轻地揉捏他大腿上绷紧的肌肉。
“是的。她……在闪电战中被炸死的。”
“在苏格兰?可是我以为……”
“不是,是在伦敦。”
他不想谈论这件事。他从来没有谈起过。在很少的场合里,如果记忆朝那个方向前进,他就会及时扭转。那个区域藏在紧闭的大门之后,上面写着“禁止入内”四个大字,而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走进去。但是,在今晚……布丽在想到自己的儿子可能会遗忘她时,有种短暂的痛苦,而他也感受到了那种痛苦。而且,他也感受到那个被锁在他心门后面的女人也有同样的痛苦,似乎听到了她的微弱呼喊声。但是,那扇门是否真的被锁闭着?
胸中有种或许是恐惧的空洞感觉,他伸手出去握住那扇门的把手。他记得多少呢?
“我外婆是英格兰人,”他慢慢地说道,“是寡妇。我父亲去世后,我们南下去伦敦生活了。”
这么多年来,他对于外婆的回忆,并不比对母亲的多。但是,他现在说话时,能够闻到外婆用来擦手的玫瑰水和甘油霜,闻到她的楼上公寓的那种轻微霉味。那间公寓里挤满了过于庞大的马鬃家具,它们都是从有房子、有丈夫和有孩子的前一段生活里留下来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布丽感觉到了,于是将宽大、结实的后背靠着他的胸脯,表示鼓励。他亲吻了她的脖颈。那扇门最终确实打开了,或许只打开了一个缝,但是伦敦冬天午后的光线从缝里穿过,照亮了破旧地毯上的一堆旧积木。一个女人在伸手用积木建塔,暗淡的阳光通过她受伤的钻石,投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线。看到那只纤细的手,罗杰下意识地卷起了自己的手指。
“妈妈,我母亲,她和外婆一样身材矮小。是这样的,其实她们对我来说,似乎都很高大,但是我记得……我记得她踮起脚从架子上拿东西的样子。”
拿什么东西?那个茶叶罐,以及配套的雕花玻璃碗;那个破烂的水壶,以及不相匹配的水杯。架子上曾经放着他的小熊猫,还有一盒饼干,盒子是亮红色的,上面有幅胡萝卜的图画——上帝啊,这种饼干他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了;还有人生产吗?没了,当然没有,至少现在没有……
他坚决地将偏离方向的心思从这些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上拉回来。
“我知道她长什么样,但大多来自照片,而不是我的记忆。”但是,他心底不安地意识到,他确实有记忆。他心想着母亲,然后看到的突然就不再是那些照片;他看到了她的眼镜链子,一串细小的金属珠子,贴在柔软的乳房上;他把脸颊贴在母亲的棉质绣花便服上,感觉到舒适、温暖的光滑,闻到肥皂的气味。便服上绣的是蓝色的花,形状像喇叭,有卷曲的藤蔓;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它们。
“她长什么样?你像她吗?”
他耸了耸肩。布丽挪动身子,翻身过来面对着他,脑袋靠在伸出来的手臂上。她的双眼在昏暗中闪亮,好奇压过了睡意。
“有点像。”他慢慢地说道,“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和我一样。”黑亮的卷发,在风中飘动,沾着白色的细沙。他在她的手上撒了沙子,然后她大笑着用手去理了头发。是在沙滩上吗?
牧师的书房里有几张她的照片。有张照片是她把我抱在大腿上。我不知道我们在看什么,但是我们俩的样子都像是在憋笑。在那张照片里,我们很相像。我觉得,我有她的嘴巴,或许还有……她眉毛的形状。”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次看到母亲的那些照片,就会感觉到心中发紧。但是,那种感觉紧接着就会消失,而那些照片也失去了它们的意义,变成了牧师住宅里随意摆放的杂物。现在,他再次清楚地看到它们,心中发紧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希望能够减轻那种感觉。
“要喝水吗?”她准备起床,伸手去拿她为他准备在床边凳子上的水壶和杯子,但是他摇了摇头,伸手到她的肩膀上,阻止了她。
“没事的。”他说道,声音有些粗哑,于是再次清清嗓子。他的喉咙感觉和才被施以绞刑后的那几个星期一样紧和痛,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上去,摸那个伤疤,用指尖抚摸下巴下面那条参差不齐的线。
“你知道的,”他说道,暂时分散注意力,“你下次去河场看你姨婆时,应该画一幅自画像。”
“什么?我的自画像?”她听上去很惊讶,但是他觉得,她或许对这个想法有一些开心。
“是啊。我知道你画得出来。然后……就会有永久的记录了。”可以留给杰米,以免你出什么事。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在黑暗中飘浮在他们上方,让他们俩都暂时沉默了。该死,他本来是想要安慰她的。
“我想要一张你的画像,”他轻声说道,然后伸出手指去抚摸她的脸颊和鬓角,“等我们特别老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看它,然后我就可以给你说你一点儿也没变。”
她轻声哼了哼,但是转头亲吻了他的手指,然后翻身平躺着。她伸展身体,把脚趾向后卷曲,直到关节发出响声,然后叹息着放松下来。
“我会考虑的。”她说道。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炉火的微弱声音,以及木材沉降时的轻柔嘎吱声。夜晚寒冷,但是寂静;早晨会起雾——他刚才出去时,感觉到树林呼吸出的湿气正在大地上聚集。但是,屋里温暖而干燥。布丽安娜再次叹息;他能够感觉到她在旁边再次缓缓睡着,感觉自己也快要睡去。
他特别想要屈服,没有疼痛地睡着。尽管布丽安娜的恐惧已经暂时减少,但是他仍然能够听到那种低语——“他完全不会记得我。”但是,它是从他心中那扇门的另外一边传来的。
不,我记得你,妈妈,他心想,然后把那扇门推开了。
“我当时和她在一起。”他轻声说道。他平躺着,注视着用松木屋梁撑着的天花板,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刚好看得见椽木相接的地方。
“什么?和谁一起?”他能够听到她声音里的困倦,但是好奇心让她短暂地醒过来。
“和我母亲一起。还有我的外婆。就是在……炸弹落下来的时候。”
听到他声音里充满压力,她突然朝他转过头来,他注视着黑暗中的屋梁,目不转睛。
“你想给我说说吗?”布丽安娜摸到他的手,握住,然后捏了捏。他完全不确定是否想说,但是他点了点头,也捏了捏她的手。
“是的,想来我必须说。”他轻声说道。他深沉地叹息,闻着还未散尽的炒玉米糊的香味,以及挂在小屋角落里的洋葱的气味。在他鼻子里的某个地方,那种联想出来的热风机、早餐燕麦粥、湿羊毛衣和卡车汽油的气味,引领他穿行在记忆的迷宫里。
“那是在夜里,空袭警报响起来。我知道是警报,但是它每次都会把我吓得特别惨。没时间穿衣服;妈妈把我从被窝里抱起来,把外衣套在我的睡衣外面,然后我们就跑出房间下楼——楼梯有三十六级,那天我从店里回家时数过——然后我就匆忙去了最近的避难处。”
最近的避难处是街对面的地铁站,里面贴着肮脏的白色瓷砖,荧光灯闪烁不停,有大风从某个地方的深处吹来,就像附近洞穴里有龙在呼吸。
“让人很激动。一切都在震动:地板、墙壁,以及空气本身。”他能看到拥挤的人群,听到管理员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大喊。
逃难的人群在木质的梯面上踩踏出轰轰响声,接连不断地涌进地下,走到下一层,到达一个平台,再走到下一层,然后又一层,钻进安全的深处。大家都很惊慌,但那是有秩序的惊慌。
“炸弹能够炸十五米深,但是靠下面的几层很安全。”
罗杰和他母亲走下第一层楼梯,推挤着和其他人一起跑过贴着白色瓷砖的短小隧道,朝第二层楼梯的顶部跑去。那层楼梯的顶部有个宽大的空间,人潮从后面的隧道里涌到这个空间里,然后再慢慢地沿着那层楼梯走下去。
“那层楼梯的顶部有面墙壁;我当时能够听到外婆在担心我撞到墙上,因为人们都从隧道里涌下来,奋力往前推进。”
他踮起脚,胸口贴在混凝土上,刚好可以看到墙那边的楼下。楼下的几面墙上有应急灯,大多数都亮着,照亮了缓慢移动的人群。那时是深夜;大多数人都只穿着在警报响起时随便抓到的衣服,灯光偶尔照出裸露的肌肤和特别的衣物。有位妇女戴着奢华的帽子,上面装饰着羽毛和水果,但是身上却穿着破旧的长大衣。
他当时入迷地看着下面的人群,试着看那顶帽子上是否有一只完整的山鸡。有人在喊叫;一位空袭管理员——他戴着白色头盔,头盔上有个黑色的大“W”——疯狂地招手,想要让已经在急速移动的人群加速朝平台远端走,给后面从楼梯上下来的人腾出空间。
“有小孩在哭,但是我没有。我当时并不害怕。”他之所以不害怕,是因为妈妈牵着他的手。只要她在,就不会有什么事情。
“附近传来砰的一声,特别响亮。我能够看到灯光颤抖起来。然后头上传来撕裂声。大家都抬头看,开始尖叫起来。”
倾斜的天花板上的裂缝本来没有特别吓人,只是一条沿着瓷砖接缝裂开的黑色细线,弯弯曲曲的,就像贪食蛇那样。但是,那条裂缝突然变大,就像巨龙张开血盆大口,大量的泥土和瓷砖开始落下来。
他早就已经暖和起来,但是他的身上现在却泛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跳动,他感觉就像是绞索再次系紧在脖子上一样。
“她松手了,”他哽咽地低声说道,“她当时松开了我的手。”
布丽安娜用双手用力抓紧他的手,试着抚慰他。
“她肯定是迫不得已。”她急切地低声说道,“罗杰,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肯定不会放手。”
“不是。”他用力摇了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等等,等一会儿,好吗?”
他用力眨眼,试着放慢呼吸,将关于那晚的记忆碎片整合起来。混乱、疯狂、疼痛……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什么也记不得了,脑海中只有一种混乱的印象。但是,他在那晚的混乱中活了下来;他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他能够鼓起勇气,再次面对的话。
布丽安娜紧抓住他的手,手指捏得十分用力,几乎足以让血液停止流动。他拍了拍她的手,她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闭上眼睛,让事情再次呈现。
“我最先记不起来,”他最终低声说道,“或者说,我记得,但是我记得的是人们给我说的情况。”他记不起自己在昏迷时被人抱着穿过隧道。在被拯救过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和其他孤儿被辗转运送去了几个救助站和收养家庭,害怕和迷惑得一言不发。
“我当然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家住在哪里,但是在那种情况下,这没有什么用。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救助站的人找到了外婆的弟弟,就是韦克菲尔德牧师,然后他来把我接走了。后来,人们拼凑出了避难处发生的事情。他们给我说,我没有像其他在楼梯上的人那样死掉,真是个奇迹。他们说我母亲肯定是在人们的惊慌中弄丢了我——我肯定是和她走散,被人挤着从楼梯上走了下去;所以我最终才会出现在下层,那里的天花板没有垮塌。”
布丽安娜仍然握着他的手,没有用力捏,而是有种保护的意味。
“但是现在你记得发生什么事情了?”她轻声问道。
“我当时记得她松开了我的手,”他说道,“所以我觉得其他人的描述都是对的。但其实不是。”
“她松开了我的手。”他说道。现在说这几个字时,他显得轻松了;他喉咙和胸腔里的紧缩感已经不见了。“她松开了我的手……然后把我抱了起来。她这个小个子女人,把我抱了起来,将我从墙上扔了过去,扔到下面平台上的人群里。我当时应该差不多被摔得晕掉,但是我记得屋顶垮下来的声音。楼梯上的人全都死了。”
布丽安娜把脸贴在他的胸上,他感觉到她颤抖着深呼吸。他抚摸她的头发,猛烈跳动的心脏开始放慢了速度。
“没事的。”他低声说道,尽管声音粗哑。他双眼湿润,让火光变成了模糊的星光,“我们不会忘记。杰米不会,我也不会。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忘记。”
他能够看到他母亲的脸,在泪光中清晰可见。
聪明的小伙子,他母亲说道,然后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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