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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6 金

房子里很安静;威姆斯先生带着丽琦和巴格夫人去了磨坊,而且现在天色已经太晚,岭上不会有人来拜访。大家应该都在做家务,安顿和喂好牲口,捡木柴,打水,生火做晚饭。
我自己的牲口已经喂了草料,安顿好;阿德索睡在窗台上的一片夕阳光里,蜷缩成一团,脚塞在身体下面,双眼闭着,十分幸福。我自己做的晚饭——菲格斯把这道菜优雅地称作鸡油菌炖兔肉(我们中的俗人都直接叫它炖兔肉)——自从清晨开始,就一直在大锅里欢欣地汩汩作响,不需要我去料理。至于扫地、擦窗、除尘等各种苦活儿……呃,既然女人的工作全都没有做,又何必在意有多少还没有完成呢?
我从橱柜里取下墨水和笔,还有那本用布料装帧的黑色大病例本,然后舒服地坐下去,和阿德索共享阳光。我在本子上仔细地描述了小乔迪·奇泽姆的耳朵上那个需要观察的肿瘤,然后将最近给汤姆·克里斯蒂的左手进行测量的数据补充上去。
克里斯蒂的两只手都患有关节炎,手指稍微有些变形。但是,在吃饭时给他做了仔细检查过后,我几乎可以确定,他左手上的症状并不是关节炎,而是掌腱膜挛缩——掌腱膜缩短,造成无名指和小指向手掌弯曲的奇怪症状。
如果是平常,我在诊断上不会有怀疑,但是克里斯蒂的双手因为长年累月的劳作而长满了茧,我摸不到无名指根部那个独特的小瘤。但是,在我给他缝合指根的伤口,第一次看到他那根手指时,我感觉它很奇怪。所以,只要我看到他,能够说服他让我看一下——这种情况并不常见——我便会仔细检查。
尽管詹米有些担心,但是至今为止克里斯蒂一家人都是理想的佃农,宁静地生活,大多数时候离群索居,只有托马斯·克里斯蒂给孩子们教书,严格却有效。
我意识到有东西移动到我的脑后。阳光移动了,阿德索也跟着挪了窝。
“你想都别想,小猫。”我说道。充满期待的低沉咕咕声在我左耳附近想起,一个大猫爪伸出来,轻轻地按在我的头顶上。
“噢,好吧,随便你吧。”我无奈地说道。我确实别无选择,除非我想站起来,再去写点什么。
阿德索对头发没有抵抗力,也不管是谁的头发,也不管是不是假发。幸好,只有麦克唐纳少校足够粗心大意,会在戴着假发的时候坐到阿德索够得到的地方。阿德索抓走了他的假发,跑到房子下面去了,最终是我爬到房子底下,才把假发抢了回来;除了我就没人敢从它的爪子里抢回假发。少校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特别严厉,尽管他偶尔还是会来看詹米,但是他来我家时再也不脱帽子,而是坐在餐桌边喝菊苣咖啡,三角帽稳固地戴在头上,双眼坚定地盯着阿德索,监视它的行踪。
我稍微放松下来,倒是没有像猫那样打呼噜,但是感觉十分惬意。让猫用爪子按摩和梳头很舒适,它偶尔还会停止轻柔的梳理,充满爱意地用脸在我的头上蹭。它只有在猫薄荷里时,才会很危险,但是猫薄荷已经安全地锁起来了。我半闭着眼,思考着要怎么给托马斯·克里斯蒂描述掌腱膜挛缩,毕竟他并不知道什么是掌腱膜。
嗯,图片可以胜过千言万语,我至少可以画出一幅还过得去的线条画。我尽力画图,同时思考要怎么劝说托马斯·克里斯蒂让我给他的手做手术。
手术很简单,不会花多少时间,但是考虑到没有麻醉剂,而且克里斯蒂是个虔诚的长老派成员,滴酒不沾……或许詹米可以压住他的胸脯,罗杰压住他的双腿。如果布丽安娜可以抓紧他的手腕……
我暂时撇开这个问题,困倦地打哈欠。一只三英寸长的黄色蜻蜓飞进窗户,嗡嗡地,就像一架小直升机。我的困倦突然消失了。阿德索腾空而起,去抓那只蜻蜓,把我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丝带吊在我的左耳后面,湿漉漉的,而且已经破损,显然它刚才一直在无声地咀嚼丝带。我觉得有些恶心,把丝带拉下来,放在窗台上晾干,然后向后翻几页,欣赏我简洁地画下的詹米被蛇咬的伤口,以及布丽安娜用响尾蛇牙齿制作的注射器。
让我惊讶的是,詹米被蛇咬伤的那条腿恢复得很好,伤口也很整洁,而且尽管有不少死肉,但是蛆虫处理死肉的效果很好,留下的永久痕迹就只有皮肤上被蛇牙咬伤的两个小坑,以及小腿肚上的一条细直伤疤,那是我割开进行清创手术和放置蛆虫的地方。詹米仍然有些瘸,不过我觉得这最终也会痊愈。
我满意地哼唱着,继续向后翻页,闲散地浏览丹尼尔·罗林斯的最后几页笔记。
约瑟夫·霍华德……主要疾病为直肠瘘,时间太长,有严重的脓肿和痔疮。使用连钱草煎剂治疗,辅以煅明矾和少量蜂蜜,蜂蜜要加上万寿菊汁煮沸。
同页上有几个月后写的记录,提及了这种混合药物的效用,画图描述了病人服药前后的状况。我扬起眉毛,查看那几幅图;罗林斯的画工不如我,但是很大程度上成功表现出了那种疾病的内在痛苦。
我用羽管笔轻敲嘴巴,思索着,然后在页边进行仔细的补充,大意是说可以食用富含纤维的蔬菜,补充这种疗法,同时还能防止便秘,以及便秘引发的更严重的病症——只是积累经验和吸取教训而已!
我擦干羽管笔,将它放下,然后翻页,思索连钱草是哪种植物。我能够听到詹米在书房里鼓捣什么,我待会儿去问问他。
我差点错过了那段笔记。它被匆匆地记在示意图那页的背后,显然是罗林斯医生在白天的活动后,偶然想起来,然后补充上去的。
与河场的赫克托·卡梅伦先生交谈,他求我去检查他妻子的眼睛。他妻子的视力很遗憾地受到了损伤。他家庄园距离很远,但是他会派一匹马过来。
这几句话立即清除了午后的昏睡气氛。我坐起来,翻动那页笔记,看罗林斯医生是否真的给乔卡斯塔检查过。我曾经有些困难地说服她让我检查过她的双眼,所以很好奇罗林斯的检查结果。没有检眼镜,不可能搞清楚她双眼失明的原因,但是我有很强烈的怀疑,而且我至少能够很确定地排除白内障和糖尿病之类的疾病。不知道罗林斯是否发现了什么被我忽视的东西,或者是乔卡斯塔的情况自从罗林斯检查后有过明显的变化。
给铁匠放血一品脱,用山扁豆油(十量滴)让他妻子腹泻,还给他家的猫服用了三量滴山扁豆油(免费),因为我在猫粪便里观察到许多蠕虫。
我微笑起来。丹尼尔·罗林斯的方法尽管原始,但他是个好医生。我再次心想他出了什么事,我是否会有机会遇见他。我有种特别悲伤的感觉,不希望会有那样的机会;我难以想象,一位医生如果有条件,却不回来要回如此精致的器具。
在我的好奇心的推动下,詹米曾经顺从地打听过丹尼尔·罗林斯,但是没有结果。罗林斯当初留下了他的那箱器具,出发去了弗吉尼亚,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每翻一页,记录的就又是一位病人;放血,服用泻药,切开脓肿,移除受感染的指甲,拔掉脓肿的牙齿,烧灼一位女人腿上的持续肿疮……罗林斯在十字溪找到了许多活儿。但是,他是否到过河场那么远的地方呢?
嗯,找到了,再往后翻几页,一个星期后的内容里有记录。
辛苦赶路抵达河场,风雨特别大,有些地方的路被完全冲毁,所以我被迫越野行进,被冰雹砸过,而且浑身都是泥。卡梅伦先生的黑人奴仆给我送马过来,我和他在黎明出发,直到天黑很久才抵达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卡梅伦先生欢迎了我,给我喝了白兰地。
赫克托·卡梅伦好不容易才找来医生,显然打算要充分利用这次机会,所以让罗林斯给所有奴隶和仆人以及他这位房主做了检查。罗林斯这样描述赫克托·卡梅伦:
七十三岁,中等身高,肩膀宽大,但有些驼背,双手因为风湿而扭曲变形,没法握住比勺子小的物件。除此之外,他保养得很好,年老却有活力。他诉说起夜频繁,排尿疼痛。我倾向于怀疑是膀胱失调,而不是结石或内生殖器官的慢性疾病,因为病症虽然会反复出现,但是并不是持续不断,每次发病平均时长为两周,同时生殖器官里有灼烧感。低烧,下腹部在按压诊断时会疼痛,尿液发黑且味重,让我更加相信自己的诊断。
赫克托家中有大量蔓越橘干,我给他开了一服浓缩煎剂,每日服用三次,每次一杯。同时建议沏泡猪殃殃,在早晨和晚上服用,因为它有降温效用,同时预防膀胱里有结石,结石可能会让病症变得更严重。
我赞同地点了点头。我并不总是同意罗林斯的诊断或疗法,但是我觉得他在这个病例上的做法完全正确。但是,乔卡斯塔的情况呢?
翻页便看到了关于她的记录。
乔卡斯塔·卡梅伦,六十四岁,怀孕过三次,营养良好,身体健康,外貌特别显得年轻。
怀孕过三次?我停顿片刻,看着这句不带感情的话。它如此坦率,如此直白,说明她有过三个孩子,也提醒我她失去了这三个孩子。将三个孩子成功养活,度过危险的婴儿期,后来却那样残忍和迅速地失去他们。阳光温暖,但是想到这里我感觉心寒。
如果死去的是布丽安娜,是小杰米,女人要怎么承受这种损失?我自己就承受过,但仍然一无所知。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还是偶尔会在半夜醒来,感觉有个温暖的孩子睡在我的胸脯上,她的气息在我的脖子上很温暖。我伸手上去,摸了摸肩膀,我的肩膀弯曲着,就好像有个孩子的头靠在上面。
我想,如果是在分娩时就失去才出生的女儿,与她没有多年的相识,那么情况应该就没有那么难受,她的夭折不会在你的日常生活中留下千疮百孔。但是,对于竺信,我知晓得一清二楚;我的心中有个空洞,刚好与她的身形契合。或许,竺信至少是自然夭折;这让我觉得她仍然以某种方式存在于我体内,得到照顾,并不孤单。但是,让自己的孩子在战争中被血腥屠杀,又会让人有什么感觉?
这个时代的孩子,会遇到特别多的事情。我心绪不宁,继续回去浏览乔卡斯塔的病历。
没有器官疾病的迹象,眼睛没有外部损伤。眼白干净,睫毛上没有杂物,没有可见的肿瘤,瞳孔对于眼前光线的反应正常。将蜡烛靠近一侧,可以照亮玻璃体,但是没有看到其中有病症。我注意到些许浑浊,说明右眼晶状体中有初期的白内障,但是这不足以解释视力渐失的情况。
“呵。”我出声地说道。罗林斯的观察和结论都与我的相符。他简短地指出了乔卡斯塔失去视力的时间——差不多两年——以及失去视力的过程,过程并不突然,而是视域逐渐萎缩。
我觉得失明的时间或许更长;有时候视力损失特别平缓,人们完全不会注意到视力下降,直到视力严重受到威胁。
……视力就像奶酪碎屑那样慢慢消减。即使是剩下的少许视力,也只能在昏暗的光线中使用,因为在双眼接触强烈阳光时,病人会表现得特别恼火和疼痛。
我之前见过两次这种病,病人年纪都比较大,尽管病情没有那么严重。我表达了我的看法,卡梅伦夫人的视力不久就将完全消失,没有可能改善。幸好,卡梅伦先生有位能够阅读的黑人仆从,他将这位仆人给他妻子,陪伴她,警告她面前有障碍物,而且还会给她阅读,把她的环境告知给她。
乔卡斯塔双眼现在的情况比那时还要严重,没有光感,完全失明了。那么说,这是一种渐进性的疾病——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大多数疾病都是渐进性的。罗林斯是在什么时候给她看病的呢?
乔卡斯塔的眼疾有很多种可能——黄斑变性、视神经肿瘤、寄生虫引发的损害、色素性视网膜炎、颞动脉炎,或许不是视网膜脱落,因为视网膜脱落引发视力问题的速度会更快——但是我初步怀疑是青光眼。我记得乔卡斯塔的贴身仆人费德拉从冷茶里拧出毛巾,说她的女主人“又”头疼了,语气表明乔卡斯塔经常头疼;我还记得邓肯让我制作薰衣草枕头,缓解他妻子的偏头痛。
但是,头疼或许与乔卡斯塔的视力没有联系,而且我当时也没有去探询她为什么头疼;或许只是因为紧张而头疼,或者是偏头痛,而不是伴随青光眼出现的头疼。毕竟,动脉炎也会造成频繁的头疼。让人心烦的是,青光眼本身没有绝对可以预测的症状,只有最终的失明。青光眼的起因是眼球内液体无法彻底排出,眼压升高,直到造成损伤,病人和医生都完全不知晓。但是,其他类型的失明也大多没有症状……
我思考着各种可能性,突然意识到罗林斯在那页背面继续写了笔记,用的是拉丁文。
我眨眼看着笔记,有些惊讶。我看得出来,后面是在延续前面的笔记。由于使用蘸墨水的羽管笔,文字的墨迹有种独特的深浅变化,而且由于重新蘸墨水,每段话的墨迹深浅也有所不同。没错,这些笔记和前面那页是在同一时间写下的。
但是,为什么突然使用拉丁文呢?罗林斯显然懂拉丁文——这说明他即使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医学教育,也接受过一定程度的正规教育——但是他在临床笔记中一般并不使用,只是偶尔在必要时使用拉丁词或短语,正式地描述某种疾病。但是,这一整页半的内容都是拉丁文,而且写得一丝不苟,比平常的字迹要小,似乎他在记下这些笔记时在仔细地思考,或者他觉得需要保密——使用拉丁文似乎就能说明这点。
我向后翻阅病例,确认我的想法。是的,他偶尔会使用拉丁文,但是并不经常使用,而且也不像在这里这样,开头使用英语,后面突然变成拉丁文。真是奇怪。我翻回到关于河场的那段内容,试着解开这个谜团。
读了一两句话,我就放弃了努力,然后去找詹米了。他在走廊那头自己的书房里,写信,或者也没有。
那个墨水池——用小葫芦制作,盖有软木塞防止墨水变干——就在手边,新添加过墨水;我能够闻到栎瘿混合着铁粉沏泡时的木头气味。一支用火鸡羽毛制作的新羽管笔摆在桌上,笔尖削得很锋利,看上去更适合用来捅人,而不是用来写字。吸墨纸板上有一张新的纸,纸上孤零零地写着五个黑色的字。看看詹米的表情,就知道那几个字是什么。
亲爱的姐姐。
他抬头看我,苦笑,然后耸了耸肩:“我该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刚才看到他时,我就合上了病例本,将它夹在腋下。我走进书房,站在他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轻轻地捏了捏,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放了片刻,然后又去拿起了羽管笔。
“我不能又给她说对不起。”他用拇指和中指捏着笔,慢慢地转动它,“我每次写信都在道歉。如果她愿意原谅我……”
詹米忠诚地每个月都向拉里堡写信,如果詹妮愿意原谅,那么她现在至少就已经回信一次了。
“伊恩已经原谅你了。孩子们也原谅了。”詹米的姐夫伊恩偶尔会寄来长信,但也总算是有来信,而且有时还会附有詹米的同名外甥小詹米所写的短笺,偶尔还会有玛吉、凯蒂、迈克尔或詹妮特写的一行内容。但是,詹妮始终保持缄默,令人难受,抵消了其他的全部沟通。
“是啊,情况会更糟糕,如果……”他盯着那张白纸,声音逐渐停下来。实际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这种姐弟间的疏离更糟糕。对詹米来说,詹妮比全世界的其他人都要更亲近、更重要——或许我是例外。
我和他同床共枕,共同生活,爱他所爱,想他所想。自从詹米出生,詹妮就把他视作心肝,关爱他的心灵——直到詹米弄丢了她的小儿子。或者说,她显然认为是詹米把小伊恩弄丢的。
看到他继续将失去伊恩的事情算作自己的过错,我就觉得心痛。而且,我对詹妮有些愤恨。我理解她失去亲人的那种悲痛。但是,就我们所知道的而言,伊恩并没有死。她能够免除詹米在这件事情上的责任,而且这点她肯定也知道。
我拿来凳子,坐到他的旁边,把病例本放在一旁。一小叠纸放在旁边,上面覆盖着他费力写下的文字。他是左撇子,而且左手伤残,所以写字很费力,但他还是很执着,几乎每晚都要写东西,记录当天的小事——岭上来了什么客人,牲口的健康状况是否良好,房屋建到什么程度,新来了几位定居人,东边郡县有什么新闻……他一笔一画地记录下来,等到有客人来岭上时,请他将累积起来的记录带走,开始它们前往苏格兰的危险旅程。不是所有的信函都能到达目的地,但是有些会到达。同样,大多数从苏格兰寄来的信——如果有的话——也到不了我们的手里。
有一段时间,我希望詹妮的信只是被送错了、放错了,在寄送途中弄丢了。但是,已经过了这么久,我也放弃了那种希望。詹米还没有放弃。
“我想或许我应该给她寄这封。”他翻动桌子旁边的那堆纸,抽出一小张脏兮兮的纸。这张纸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所以有一边破烂不堪。
那是伊恩写来的信,是我们能够证明伊恩仍然健康活着的唯一证据。它是由约翰·昆西·梅耶斯在十一月的集会上转交给我们的。梅耶斯是山民,长年在野外游走,与印第安人和移民打交道都很自在,而且和野鹿、负子鼠打交道时,比和生活在屋里的人打交道更自在。
那封短信用的是笨拙的拉丁语,语气诙谐,让我们知道伊恩幸福安好。他娶了一位女孩,遵照的是“莫霍克族的方式”(意思应该是他决定要共享她的房屋、床铺和火炉,而她也决定同意与他共享),预计“在春天”就会成为父亲。信的内容就这些。春天来了又去,我们再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伊恩没有死,但是也和死了差不多。我们与他再次相见的机会渺茫,而且这点詹米也知道;荒野已经吞没了他。
詹米轻柔地抚摸那张破烂的纸,抚摸那些浑圆、仍显幼稚的字母。我知道,他给詹妮说过这封信的内容,但是我也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把原信寄过去。这是我们与伊恩之间仅有的实物联系;把它交出去,在某种终极的意义上,就像是把伊恩交给了莫霍克人。
“万福!”那封信里说道,信上是伊恩那种还未成形的字迹,“伊恩向舅舅詹姆斯致敬。”
对詹米而言,伊恩不仅仅是外甥。詹米喜爱詹妮的所有孩子,但是伊恩很特别——他像菲格斯那样是养子;但是与菲格斯不同,他更像是流着詹米血液的儿子,以某种方式替代着詹米失去的那个儿子。那个儿子也没有死,但是詹米永远也不能去认。整个世界似乎突然充满了失去的孩子。
“是的,”我说道,感觉喉咙紧缩,“我觉得你应该把它寄出去。应该把它给詹妮,即使……”我咳嗽起来,突然想起了病例本里的笔记。我伸手去拿来病例本,希望能够让他分心。
“嗯。说到拉丁文……这里面有一段很奇怪。你能看看吗?”
“噢,当然。”他把伊恩的信放在旁边,从我手里拿去病例本,下午最后的阳光照到了页面上。他稍微皱起眉头,手指沿着文字移动。
“上帝啊,这个人的拉丁语法比你还差劲,外乡人。”
“噢,谢谢夸奖。我们不能都是学者,不是吗?”我靠近过去,在他阅读时,从他身后往前看。我的猜测没错,罗林斯突然使用拉丁文,并不是因为好玩,也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博学。
“一件反常的事情……”詹米慢慢地翻译道,手指在页面上移动,“我醒过来——不,他的意思应该是‘我被吵醒’——被旁边卧室里的声音吵醒。我在以为——‘我当时以为’——我的病人起床解手,所以我也起来跟着去……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病人,也就是赫克托·卡梅伦,膀胱有问题。罗林斯或许想要去看他排尿,看他排尿有什么困难,是否感觉疼痛,或者是否尿血之类的事情。”
詹米侧眼看了看我,扬起一边眉毛,然后摇了摇头,又继续去看病例本,嘟哝着说医生的爱好怎么都那么奇怪。
“那个男人继续……他为什么要用‘那个男人’来称呼他,而不用他的名字呢?”
“他写拉丁文是为了保密。”我说道,迫不及待地想听下面的内容,“如果卡梅伦在这个本子里看到他的名字,应该就会好奇。接下来呢?”
“那个男人走出去——是走到户外,还是走出卧室?肯定是走到户外——我跟了出去。他走得稳定而迅速——这有什么奇怪的?噢,在这儿——我很迷惑。我给他吃了二十格令的鸦片酊……”
“二十格令?你确定他说的是这么多吗?”我在詹米的胳膊上方倾身去看,但是没有错。他指着那条白纸黑字的记录给我看。“但是那个量足以放倒一匹马了!”
我用手肘轻推他:“继续!”
“嗯。呃,他说他去了厕所——无疑是想要找卡梅伦——但是厕所里没人,而且那里没有……气味……呃,他觉得最近没有人去过厕所。”
“没必要为了我矜持。”我说道。
“我知道,”他咧嘴笑着说道,“但是我尽管和你在一起很久,可是我自己的感受能力还没有变糙,外乡人。哇!”他猛地缩开,揉搓手臂上被我掐过的地方。我皱着眉头注视他,但是心里很开心能够让我们的情绪变得轻松。
“你有什么感受力啊?”我说道,用脚轻敲着地面,“你要是有感受力,或许就不会和我结婚了。那卡梅伦去哪儿了?”
他浏览页面,无声地动着嘴唇,读页面上的词语。
“他不知道。他在厕所周围悄悄走动,后来管家突然冒出来,以为他是什么强盗,拿着一个威士忌酒瓶威胁他。”
“好厉害的武器。”我说道,想到尤利西斯戴着睡帽,挥舞着那个酒瓶的样子,微笑了起来,“‘威士忌酒瓶’用拉丁文怎么说?”
詹米看了看页面:“他用的是‘aqua vitae’,他无疑只能想到这个词了。但是,肯定是威士忌,因为他说管家让他喝了少量的酒,缓和他的震惊。”
“那么说他没有找到卡梅伦?”
“找到了,在尤利西斯离开后找到的。睡在他的白色小床上打鼾。第二天早上,他问卡梅伦,但是卡梅伦记不得晚上出去过。”他用一根手指翻页,然后看了看我,“鸦片酊会让他失忆吗?”
“有可能,”我皱眉说道,“很容易让人失忆。只是,吃了那么多鸦片酊,还能起来到处游荡,简直难以置信……除非……”我朝他扬起眉毛,回忆起我们在河场讨论时,乔卡斯塔说过的话,“有可能你的赫克托姨父本来就要吃鸦片之类的东西呢?习惯性食用大量鸦片酊的人,对鸦片酊会有耐药性,或许并不会被罗林斯给的剂量影响。”
詹米不是那种会因为自己亲戚有道德堕落行为而震惊的人,他考虑了我的说法,但最终摇了摇头。
“就算是那样,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但是,”他有逻辑地补充道,“大家也没有理由给我说。”
确实是那样。如果赫克托·卡梅伦有钱沉溺于进口毒品——他确实有办法,因为河场是当地最富有的种植园之一——那么这就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不关别人的事。但是,我确实觉得会有人提起。
詹米大脑在沿着其他的思路运转。
“外乡人,为什么他会在深夜离开房子去小解?”他问道,“我知道赫克托·卡梅伦有夜壶;我就用过他的夜壶。夜壶的底部刻着他的名字和卡梅伦氏的徽章。”
“问得好。”我低头注视着那页神秘的潦草笔记,“如果赫克托·卡梅伦排尿很疼痛,或者很困难——比如说肾结石——那么我想他就会出去,避免吵醒屋里的人。”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姨父会吃鸦片,但是我也没有听说过他很在意妻子或用人的感受。”詹米特别挑剔地说道,“总的来看,赫克托·卡梅伦有点混账。”
我大笑起来:“难怪你姨妈会觉得邓肯的性格很温和。”
阿德索漫步进来,嘴里叼着那只蜻蜓的尸体。它坐到我的脚边,让我可以羡慕它的珍品。
“很好,”我告诉它,草草地拍了拍它,“但是不要把胃口弄坏了;食物储藏间里有很多蟑螂,我想要你去处理呢。”
“注意那个男人,”詹米沉思着低语道,用手指轻敲着病例本,“一个法国男人,你觉得呢?”
“一个什么?”我注视着他。
“外乡人,难道你没有想到,或许医生跟踪出去的不是赫克托·卡梅伦?”
“根本没有想到。”我向前倾身,看着那页笔记,“但是为什么会是别人呢?更不用说是法国人了。”
詹米指着那笔记的边缘,那里有几幅不大的绘画;我之前以为是随手乱画的东西。他手指下面的那幅,是百合花饰。
“那个男人,”他再次说道,轻敲那幅百合花饰,“医生跟踪的那个人让他很紧张,所以他才不提及对方的名字。如果卡梅伦被下了药,那么当晚离开房子的就是别人,不过他并没有说当时在场的还有谁。”
“但是,他没有调查那个人是谁,不然他就会提及名字了,”我争论道,“他确实会记录个人的笔记,但是这里面大多都是病例,都是他对病人的观察和治疗方法。但是……”我皱眉看着那页笔记,“胡乱画在页边的百合花饰并不一定有什么意义,更不用说能够说明当时有法国人在那里了。”菲格斯除外,北卡罗来纳的法国人不多。我知道在萨凡纳有些法国人的定居点,但是相距也有好几百公里。
那个百合花饰可能只是随意地涂画,但是我记得罗林斯的案例本里,没有其他这种随手乱画的东西。他的插图都画得仔细,表达得清楚,目的在于提醒他自己,或者引导后来的其他医生。
在那个百合花饰上面还有一幅画,看上去特别像是一个三角形,顶点上有个小圆圈,底部是曲线;百合花饰的下面,是一排字母,意思是“金和水”。
“金……”我慢慢地说道,看着那排字母。
“黄金?”詹米抬头看我,很惊讶。
我点了点头:“是的,黄金的缩写。金和水,他的意思应该是金水酒,里面悬浮着金屑,用来治疗关节炎的——很奇怪,它经常能够治好关节炎,但是没人知道为什么。”
“很昂贵,”詹米说道,“不过我想卡梅伦应该负担得起,或许从自己的金条里省了几盎司下来呢?”
“他确实说卡梅伦患有关节炎。”我皱眉看着那些笔记和页边的神秘绘画,“或许他是建议使用金水酒治疗关节炎。但是,我不知道百合花饰和另外那个绘画……”我指着百合花饰下面的那幅画,“我不知道它代表什么治疗方法。”
让我惊讶的是,詹米大笑了起来:“才不是什么治疗方法呢,外乡人。那是共济会的双脚规标志。”
他耸了耸肩,伸手从头发里抓过。詹米从不提及自己与共济会的关系。在阿兹缪尔监狱时,他被迫加入了共济会,而且除了因为是共济会成员,要保守秘密之外,他也很少提起当初发生在湿冷监狱中的事情。
“罗林斯肯定也是共济会成员,”他说道,显然不愿意谈及共济会,但是要进行有逻辑的推理,迫不得已,“否则他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他伸出长手指,轻敲了那个双脚规标志。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但是阿德索将我从犹豫不决的状态中挽救出来。它吐出一对琥珀色的翅膀,然后跳到书桌上,寻找更多的开胃菜。詹米一手抓住墨水瓶,一手保护性地抓住新的羽管笔。没有了猎物,阿德索漫步到书桌边沿,坐到詹米的那叠信上,轻轻地摇摆着尾巴,假装欣赏风景。
看到它如此傲慢,詹米眯起了双眼。
“把你毛茸茸的小屁股从我的信上拿开,畜生。”他说道,用羽管笔尖戳阿德索。阿德索睁大绿色的双眼,盯着移动的羽毛,期待地绷紧了肩膀。詹米转动羽管笔,诱惑它。它挥动爪子,但是没有抓到。
趁还没有发生骚乱,我抓住了阿德索,把它从那叠信上抱了起来,它惊讶而愤怒地叫了一声,表示抗议。
“不行,那是他的玩具。”我对阿德索说道,责备地看了詹米一眼,“走吧,还有好多蟑螂要抓呢。”
我用空闲的那只手去拿病例本,但让我惊讶的是,詹米阻止了我。
“让我再看会儿,外乡人。”他说道,“一个共济会的法国人夜里在河场游荡,让人觉得特别奇怪。我要看看罗林斯医生用拉丁文都说了些什么。”
“好的。”
阿德索期待着蟑螂,已经开始发出响亮的咕咕声了。我把它抱到肩膀上,朝窗外看了看。栗子树林的远处,落日散发出燃烧般的光亮。我能够听到厨房里女人和孩子们的声响;巴格夫人在布丽安娜和玛萨丽的帮助下,在开始摆晚饭了。
“快吃饭了。”我说道,低头轻吻詹米的头顶。最后的太阳光把他的头顶照得火红。他微笑起来,用手指触碰自己的嘴唇,然后触摸我的嘴唇。我走到门口时,他已经回去浏览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了。写着五个字的那张信纸,放在书桌边沿,暂时被他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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