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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2 得益于朋友们的小小帮助

我把额头靠在手术室凉凉的玻璃窗上,望着窗外眨起了眼睛。庭院里的风景因为我的疲惫显得格外离奇——虽然它本身已足够诡异。
太阳即将落山,金光在栗树零落的树叶间燃烧。落日余晖映衬着云杉棵棵竖立的黑影,还有院中央的绞架和悬于其上的可怕的尸骸。黑莓树丛边点着篝火,众人的剪影忙来忙去,穿行并消失在火焰与黑暗之间,有些举起刀斧砍着高挂的骨架,有些抬着肉排与油桶缓步离开。火堆旁有身着长裙的女人钟形的身影,或弯腰或伸手,像沉默的舞蹈。
天色虽暗,但从那围着野牛挥刀乱舞的群魔之中,我还是认出了布丽安娜高挑白皙的身影——是在维持秩序,我想。詹米被强制送回手术室以前,估测了野牛的重量,在一千八百到两千磅之间。当时布丽安娜点点头,把杰米递给丽琦,慢慢地绕了野牛骨架一圈,眯起眼陷入了沉思。
“不错。”她说。等男人们从自己家赶来,一个个衣衫不整,胡子拉碴,兴奋得大眼圆睁,布丽已经冷静地分派好切割木材与建造滑轮构架的指令,以吊装承载非常多的牛肉。
男人们对没能参与杀戮耿耿于怀,起先都不愿听她的。但布丽安娜很高大,很耀眼,很强势,也很固执。
“这刀是谁砍的?”她质问道,看着乔迪·奇泽姆同他儿子拿着刀具走向骨架。她指指牛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口子,往自己袖口上擦擦手,吸引人们注意到那里溅上的血迹,“还有那一刀呢?”纤长的光脚丫优雅地指指割断的喉管,又指指门庭地上吸饱的一摊鲜血。被我就地撕下的长袜躺在那正在凝结的血潭边,已变成红色的破布,却仍看得出是女人之物。
我在窗口观望的当儿,不止一次有人皱着眉头朝大房子看过来,意识到布丽安娜是领主的女儿——这个事实聪明人想必会谨记在心。
不过替她扭转局面的倒是罗杰,他镇静地使了个眼色,林赛兄弟便提上斧头尾随其后。
“这是她杀的猎物,”他用嘶哑的嗓门说道,“所以她说什么你们就照做。”他挺挺肩,朝其余的人抛了个眼神,表示强烈建议就此事不应再有异议。
看到这儿,菲格斯耸耸肩,俯身开始提溜起那头野兽——单手——拎的还是它细长的尾巴。
“这个该放哪里,夫人?”他恭敬地问。众人笑了,接着都不好意思地看看大伙儿,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只得听从她的指令帮起忙来。
布丽安娜起先惊讶地看了罗杰一眼,随后又感激地看看他,接着往后便咬紧牙关管起了这整件事儿,成效还很卓著。天没黑,屠宰工作就差不多全解决了,肉被分发到岭上的每家每户。她认识所有人家,知道每座房子里有几口人,并就此一手分切一手便包裹好全部的肉与杂碎。詹米甚至都做不了这么好,我觉得,心中顿时暖暖地涌起对她的自豪来。
我瞧瞧手术台,詹米被层层裹在毯子里。我本想把他搬去楼上自己床上的,但他执意要留在底楼,以便即使看不见,也能听见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们快把宰牛的事弄好了。”我走过去把手放在他头上,他还是烧得厉害。“这次布丽安娜干得很出色。”我补充道,想分散一下我们俩都很紧张的注意力。
“是吗?”他半睁着眼睛,但眼神锁定在高烧的迷离状态,那种充斥着梦境的恍惚,仿佛阴影在火烤的热气里蒸腾。我一开口说话,他倒缓缓地从方才的所在回到现实。他的目光与我相遇,盖着沉重的眼帘,却颇为清澈。他淡淡一笑说:“那太好了。”
牛皮在外面挂着风干,巨大的牛肝切成薄片以备快速煎炸,肠子拿去浸泡清洗了,腰腿肉送到棚里烟熏了,肉条去晾晒成肉干,肥肉则去熬成板油与肥皂。最后,洗干净的骨架将煮沸成汤,再回收了做纽扣。
珍贵的蹄子和牛角是默多·林赛送过来的,血迹斑斑而不动声色地放在我的柜台上。心照不宣的战利品吧,我想,十八世纪等同于西班牙为斗牛士颁发的双耳一尾的最高奖赏。我还得到了牛的胆囊,不过那只是惯例,因为胆囊是没人要的,而大伙儿似乎都认为凡是自然之物我都能找到个医药用途。那是个绿兮兮的东西,跟我的拳头一般大,装在个碟子里慢慢渗着汁液,跟那对卸下时还粘着泥土的牛蹄子并排摆着,显得尤其凶险。
新闻传出以后,岭上所有的人都来了——就连罗尼·辛克莱也从山脚下的箍桶铺子赶上了山——至此,野牛已被瓜分得所剩无几了,唯独留了一排回收下的骨头。我隐约闻到烤肉的味儿,带着山核桃木生的火和咖啡的香气,于是我推开了整扇窗户,让诱人的味道进到屋里。
一股冷风吹送着欢笑和篝火噼啪燃烧的声音而来。手术室里现在挺热的,窗外的冷风吹在我发热的脸上很舒服。
“你饿吗,詹米?”我问。我自己饿坏了,虽然没闻到食物的香味以前我并未意识到这点。我闭上眼睛吸了口气,牛肝加洋葱的浓香让我精神一振。
“不饿,”他充满睡意地说,“我啥都不想吃。”
“你该喝点汤再睡,喝得下的话。”我转身拂去他脸上的头发,望着他皱起了眉头。他脸上的红晕褪下了一些,我觉得——在摇曳不定的炉火和烛光下,也着实很难确定。我们已经给他灌了足够的蜂蜜水和草本茶,他的眼睛不再因脱水而深深凹陷了,但他的颧骨和下颌仍嶙峋突兀着,他已四十八小时没吃东西了,高烧正耗费着他大量的精力,消磨着他的身体组织。
“您还要热水吗,夫人?”丽琦出现在门口,抱着杰米,模样一反常态地凌乱不堪。她的头巾不见了,柔细的金发从发髻里散落出来,被杰米胖胖的小拳头一把攥着,恼怒地拽来拽去,每一拽都牵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妈妈,妈妈,妈妈!”杰米说,哀怨的口气一声比一声厉害,很显然他已重复了好长时间,“妈妈,妈妈,妈妈!”
“不用了,我热水够了。谢谢你,丽琦。小家伙,别这样!”我抓牢杰米的手,强行剥开了那些小胖手指,“咱们不能乱拉头发!”
咯咯的暗笑从我背后台子上层层的毛毯里冒了出来:“谁料得到你会讲这话?瞧瞧你自己的样子,外乡人!”
“嗯?”我回过头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顺着他的目光自己用手一摸。无疑,我自己的帽子不知怎的也不见了,露着荆棘丛一般竖着的头发。
听我一提“头发”二字,杰米放开了丽琦细软的发卷儿,靠过来往我的头上抓了一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去!”我生气地伸手把他弄开,“放手,你这小魔王!对了,你怎么还没睡觉呢?”
“妈妈,妈妈,妈妈……”
“他要他妈妈,”丽琦的解释有点多余,“我已经哄他上床十几次都有了,可一转身他又爬出来了。我没法儿……”
大门开了,穿堂风猛地吹进来,火盆里的炭灰红光一泛,冒起了黑烟。我听见走廊的橡木地板上有光脚丫轻轻走来的声音。
我听说过用“齐眉高”来形容人浸在血水里有多深,却极少在战场以外看见实例。布丽安娜的眉毛都找不到了,想必红色使它们足以融入她脸上涂抹着的血腥面具。杰米仔细看了她一番,沉下一脸狐疑和忧虑,就差点儿没放声大哭了。
“是我呀,宝贝儿!”她安慰起杰米,把手伸过去,唯独没有碰他。杰米没有哭,只是把头往丽琦的肩头一钻,拒绝承认眼前这末日的形象与他几分钟前吵着要找的妈妈有丝毫关系。
布丽安娜没在意儿子的拒绝,也没在意自己正在所到之处留下泥与血参半的脚印。
“瞧!”她说着把握紧的拳头伸给我。她的双手上积着风干的血,指甲下透出黑黑的月牙。只见她虔诚地松开手指,向我展示了她的宝贝,一把蠕动着的小小白虫,我的心脏一激动,迅速地蹦了一下。
“这种对吗?”她焦急地问。
“我觉得不错。让我检查一下。”我连忙把草本茶湿湿的茶叶倒上一个小盘子,好给虫子们一个暂时的居所。布丽安娜把它们轻放在乱乱的叶子上,端着盘子来到我放显微镜的柜台,就好像盘子上不是蛆虫,而是一片片的金粉似的。
我用指甲边缘挑起一条蠕虫,放上玻璃试片,蠕虫郁闷地翻腾起来,找不到任何食物。我示意布丽给我再拿一支蜡烛来。
“除了嘴就是肚子。”我嘟哝道,翻着镜子对准亮光。对于显微镜操作来说,这光线太暗了,但这时应该够亮了,“贪婪的小东西!”
我屏住呼吸,透过那脆弱的目镜努力往里看去。普通丽蝇和麻蝇的幼虫身上有一条可见的条纹,而锥蝇有两条。这些条纹很淡,裸眼看不见,但却非常重要。丽蝇的蠕虫吃腐肉,并只吃腐肉——死亡的机体开始腐化的皮肉。而锥蝇幼虫则会钻进有生命的皮肉,并消耗其宿主的活体肌肉和血液,这东西我是绝不想引入新鲜伤口的!
我闭上一边眼睛,让另一个眼睛调整适应目镜里活动的阴影。蠕虫深色的筒状身体在翻腾,同时向所有方向扭动着。一条线清晰可见,还有一条吗?我把眼睛眯到流出了眼泪,还是没看见第二条。于是我吐出屏着的呼吸,松弛下来。
“祝贺你啊,爹!”布丽安娜走到詹米身边说。他睁开一只眼睛,明显缺乏热情地上下打量了布丽安娜。为屠宰方便,她脱剩了及膝的衬裙,从头到脚被溅满了一摊摊深深的血迹,衬裙的棉布时不时有几块随机地粘在她身体上。
“哦,是吗?”他说,“为什么事儿?”
“为那些蛆虫啊。是你搞到的!”她解释说,打开了她握着的另一只手,里面是一块变了形的金属——一颗挤扁了的火枪弹丸,“蛆虫是在后臀的一处伤口里找到的——我从洞里挖出了这个,在虫子下面。”
我大笑起来,因为好笑,也因为觉得解脱了。
“詹米!你朝它屁股上开的枪?”
詹米撇了撇嘴。
“我根本没觉得会打中,”他说,“我只是想把那群野兽赶到菲格斯那儿去。”他慢慢抬起手接下了弹丸,用指尖轻轻捏着转动了几下。
“没准你该收着这个作为好运的象征。”布丽安娜说。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注意到她看不见的双眉之间皱了起来,“要不,妈妈给你的腿做手术时你可以咬着它。”
“太晚了。”他淡淡一笑说。
她这时候才看见他脑袋边的台上有一小条皮带子,上面印满了层层叠叠的新月状印痕——是詹米深深的牙印。她惊恐地瞥了我一眼,我微微抬了抬肩膀。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清洗他腿上的伤处,对我对他都绝非易事。
我清清嗓子,转回头看着蠕虫。从眼角的余光能看见布丽用手背温柔地蹭蹭詹米的脸颊。他转头亲亲她的指关节,没有在意上面的血污。
“别担心,闺女,”他说,声音很弱,却很平稳,“我没事。”
我开口想说什么,看见布丽的脸,我转而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她已经很累了,还有杰米和罗杰需要照顾。她不需要再为詹米操心——还不到那个时候。
我把虫子倒进一小碗消了毒的水,快速振荡了一下,又把它们倒回了那堆湿茶叶上。
“不会疼的。”我告诉詹米,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慰我自己。
“哦,是啊,”他却反而讥讽相加,“这句话我听到过。”
“其实,她没说错。”一个柔和而喑哑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罗杰已经很快梳洗过,黑头发湿湿地垂在领口,衣服很干净。杰米半睡半醒地趴在父亲肩上,梦幻地吮着大拇指。罗杰走到台子边俯视詹米。
“觉得怎么样,老兄?”他轻声说。
詹米在枕头上移了移脑袋,没提哪儿不舒服。
“我没事的。”
“那好。”我惊异地看见罗杰捏了捏詹米的肩膀,一个小小的手势以表安慰。他这样我还从没见过,我又一次开始琢磨他俩在山上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
“玛萨丽带了点牛肉茶给他——或者应该说野牛肉茶,”罗杰说,他看着我微微皱起了眉头,“也许,你最好也喝点儿。”
“好主意。”我说。我把眼睛合上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
直到我坐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一清早一直站到了现在。疼痛勾勒出腿脚上的每一块骨骼,我感觉到几年前左侧胫骨骨折时的剧痛。然而,使命正在召唤我。
“瞧,时间不等人,也不等蛆虫啊,”我努力重新站起来,“还得接着干。”
詹米轻轻一哼,伸了伸筋骨,放松下来,纤长的身体不太情愿地做好了准备。他顺从地看着我将一盘蛆虫与手术钳一一就位,转而取来枕边的皮带子。
“你用不着那个,”罗杰说着拉来另一张板凳一坐,“她说的是真的,那些小虫子咬不疼你。”
詹米又哼了一声,罗杰咧嘴一笑。
“记着,”罗杰说,“它们搞得痒起来可不客气。不过只有当你想着它们的时候。假如你压根儿不去记挂着那些,嗬,啥事儿都没有!”
詹米看看他。
“你很能安慰人,麦肯锡。”他说。
“谢谢。”罗杰沙哑地笑了,“瞧,我给你带来了这个。”他俯身将睡意蒙眬的杰米放在詹米怀中。小家伙发出嘎的一声小小的惊叫,待詹米的双臂自动搂紧了他,便缓和下来。胖胖的小手一垂,像在搜索该在哪儿抛锚,然后找到了。
“热!”他喃喃道,笑容很安详。一只拳头缠绕在詹米的红发之中,他叹了口长气,便在外祖父烧得火热的胸口睡熟了。
詹米眯起眼看我提起了手术钳,微微一耸肩,把自己胡子拉碴的脸轻轻贴上杰米闪亮的头发,闭上了眼睛,眉眼间透出的紧张却仍与杰米的圆润平和反差强烈。
一切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只需掀开那新鲜的洋葱敷药,将蛆虫一条条铺陈在詹米小腿上一道道业已溃烂的刀口里面。罗杰一直围在我身后看着。
“差不多又像一条腿了,”他显得很吃惊的样子,“我还以为不可能了呢。”
我微微一笑,但专心于手头细致的工作,我没有回头看他。“蚂蟥确实很管用,”我说,“当然你那相当粗糙的刀功可能也派上用场了——你留了足够大的空隙让脓水能漏出来,这点很有帮助。”
的确如此。那条腿虽然仍旧很烫,颜色仍旧很恶心,但肿胀已经很明显消退了。他长长的胫骨、脚弓和踝骨的微妙曲线都重见天日了。对于接下来存在的危险——感染、坏疽、塌陷——我并未抱有幻想,但不管怎样,我的心情已经轻松多了。这就是詹米的腿,无可否认。
我用手术钳夹住又一条蛆虫的头部后侧,小心不把它捏死。又用另一只手握着细长的探针抬起皮肤边缘,灵巧地将那微小而蠕动着的东西送入眼前的小小空隙——努力不去理会手指触及的皮肉间肮脏酥软的感觉,也不去理会脑海里浮现出的关于亚伦·比尔兹利的脚的回忆。
“好了!”片刻之后,我一边说一边把药膏重新敷上。煮熟的洋葱与大蒜包在棉布里并浸透了青霉素汤药,这个方子能保持伤处湿润,且排脓通畅。需每隔一个小时左右换一次药。我希望敷药带来的温度也能加速腿上的血液循环。除此之外,还要再敷一层蜂蜜,以避免细菌侵入。
唯一能使我保持双手平稳的是专心致志。现在手术完成了,剩下的只有等待。我放下手中那盘湿茶叶,盘子与台面叮叮当当地震个没完。
这辈子我从没感觉这么累过。
 
(1) 《得益于朋友们的小小帮助》是英国摇滚乐队甲壳虫于1967年创作发行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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