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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3 比苍白更白的白色

舍斯顿夫人异乎寻常地慷慨款待了我们。我和布丽安娜、杰米与两员病人一同搬进了舍斯顿家在希尔斯伯勒的大宅子;詹米则奔走于希尔斯伯勒和民兵营之间,直到特赖恩满意地认为改革者确已被断然决然地粉碎之时,民兵营仍在阿拉曼斯河按兵不动。
虽然我的镊子无法取到留在莫顿肺部的子弹,但子弹似乎没给他带来太大的影响,而伤口已令人满意地开始愈合了。子弹的确切位置很难认定,但很显然它没有刺穿任何重要血管。只要它不再前移,完全有可能留在他体内与之和平共处。我就认识好几个这样的老兵——阿奇·海耶斯就是其中一个。
对于我仅有的那点儿青霉素究竟有多稳定,我心里完全没底,不过一切都还灵验。伤口周围有些发红和渗漏,但他没有炎症,也几乎没有发烧。除了青霉素,令莫顿加速康复的首要因素要数停战几天后露面的艾丽西亚·布朗了,此时她已挺起了大肚子。她的到来,让莫顿不消一个小时便在简易病床上坐起身,苍白却喜不自胜,毛发尽竖着抚摸起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子,充满爱意。
罗杰则正相反。他的伤势并不严重,除了喉部的破损以外——当然这点已经够糟糕的了。几根手指上的骨折不很复杂,我给它们上了夹板,愈合应该不成问题。他的瘀血没多久便从暗红与铁青褪色为一片黄、绿、紫相间的五彩斑驳,活像个死了一个星期的人刚从坟墓里被挖出来的样子。虽然各项生命体征都很不错,但他却几乎生机全无。
他睡得很多,按说应该是好事,但那不是一种平静的睡眠,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仿佛他在狂野地追寻那意识消亡的境界,一旦进入其中,则固执地坚守不放。对此我非常忧虑,即便我不愿意承认。
布丽安娜有她独特的固执劲儿,她负责每几个小时强行唤醒罗杰,让他进食,同时也对导气管和手术切口进行清理。每到这个程序,他的目光总是聚焦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阴郁地注视着那片虚无,任何人对他说任何话,他都只报以极简的回应。一旦程序结束,他便重新闭上双眼,躺回枕头上,像坟头的雕像一般将包扎着的双手合拢在胸前,一声不吭,唯独那喉头的管子啸叫着轻缓的呼吸。
阿拉曼斯战役后过了两天,晚餐刚要开始时,詹米来到了希尔斯伯勒的舍斯顿宅邸,带着马背上的长途劳顿和一身红土风尘。
“今天我跟总督谈了一小会儿。”他在院子里说道,一边接过我递给他的水杯。一饮而尽后,他叹了口气,用衣袖抹干脸上的汗水:“他忙得心焦,没心思去想休战时发生的那些事儿——但我可没心思听之任之。”
“哪斗得过你,”我帮他扯下脏外衣,口里嘟囔道,“威廉·特赖恩连苏格兰人都不是,更不姓弗雷泽了。”
这么一说,他禁不住似是而非地笑了。多年前我被言简意赅地告知弗雷泽家族的倔强犹如顽石——而时至今日,没有任何事情让我有理由怀疑此说。
“哎,好吧。”他耸耸肩,伸了个夸张的懒腰,鞍马劳顿令他的脊椎骨咔咔作响。“哦,上帝啊!饿死我了,有吃的吗?”他松弛下筋骨,抬高了长鼻子当空嗅了嗅,满心期待。
“有烤火腿和红薯馅饼,”我多此一举地告诉他,火腿与馅饼同样浸透了蜂蜜的飘香早已充斥在潮湿的空气中,“后来总督怎么讲?被你好好地吓唬了一通之后?”
听我那样描述他与特赖恩的会面,他龇了龇牙,不过从他神情中隐约的一丝得意我知道我没有完全猜错。
“哦,他讲了不少。不过最起码的,我坚持要他回忆当时选中罗杰·麦的情形,是谁告发了他、都说了些什么。我一心要查个水落石出。”他扯开头发里的皮绳,甩了甩那汗湿了的深暗的卷发。
“在你的压力下他回忆起什么了?”
“是的,有了点儿进展。特赖恩说抓住罗杰·麦的一共有三人,其中一个戴着弗雷泽军团的徽章,所以他自然以为那人是我的手下。他这么说的。”他充满嘲讽地补充道。
按说总督那样以为也合情合理,我心想——不过詹米显然没心情跟他去讲道理。
“那人戴的肯定是罗杰的徽章,”我说,“军团的其他人全部跟着你回来了——除了布朗兄弟,但那不可能是他们。”布朗兄弟俩先前就失踪了,是趁着打仗的混乱时机去报复以赛亚·莫顿的,之后又趁着没人发现他们的罪行之前及时逃脱了。他们不会逗留那么久去陷害罗杰,即使他们有这么做的动机。
他点点头,手一挥,对我的判断未予评论。
“哎,可为什么呢?他说罗杰·麦被绑去的时候还堵着嘴——这么处置战犯很不恰当,我就这么对他说的。”
“他怎么回答了?”特赖恩的倔强兴许不及詹米,但也丝毫不比他肯于服输。
“他说那根本不是战争,而是叛国暴动,而他有正当理由从简处理。但抓了人上绞架,竟不准他为自己说一句话申辩——”他脸上的怒色正在危险地加深,“我发誓,克莱尔,假如罗杰·麦死在了那条绳子上,我一定会扭断特赖恩的脖子去喂鸟!”
对他的认真我没有丝毫的疑问。我仍旧历历在目地记得他的那只手,那么慢、那么轻地握上总督那银质胸牌上方的咽喉。我想知道交战之后的那天夜晚,威廉·特赖恩是否意识到他已身陷险境,哪怕是一丝恍惚的意识。
“罗杰没有死,也不会死的。”我希望自己没说错,但嘴里还是竭力显得坚决,一手扶上他的胳膊。他俯视着我,前臂肌肉鼓胀着、游动着,充满着一种被束缚的,想要殴打某人的欲望,而后又被我的手平息了下去。他深吸了口气,又深吸了口气,僵硬的手指再三敲击着自己的大腿,随后重新控制住了怒火。
“唉,好吧。他说那人把罗杰·麦指认为詹姆斯·麦奎斯顿,改革派的一名首领。我已经去查了麦奎斯顿,”他补充说,又看了我一眼,一边说着,一边逐渐显得镇静起来,“外乡人,你会不会觉得奇怪,如果根本没人认得出麦奎斯顿长啥样子?”
会啊,我如实回答。他点点头,脸颊上的红晕平复了一些。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事实如此,此人的言论刊登在报章上尽人皆知——可竟然从没有人见过他。老尼尼安没见过,就连赫蒙·赫斯本德也没见过——改革派里我能找来问话的都没见过——当然他们现在大多都在避风头。”他最后说道。
“我甚至找到了将麦奎斯顿的讲稿排版付印的印刷商,他说那些稿件是他某天一早在门阶上找到的,压在一大块奶酪和两张作为印刷费的公告币(1)票据下面。”
“嗯,确实很有意思。”我小心地把手从他的胳膊上拿走,不过他看起来已经很镇定了,“那你觉得‘詹姆斯·麦奎斯顿’可能是个假名了?”
“确实很有可能。”
顺着这条思路的暗示,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你觉得向总督指认罗杰为麦奎斯顿的人,可不可能就是麦奎斯顿本人?”
詹米挑起双眉,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想让罗杰替他上绞架,从而把自己隐蔽起来?要保护自己不被逮捕,死是个极好的办法。是啊,真是个好主意——就是歹毒了点儿。”他明智地加上最后一句。
“哦,就那么一点儿。”
对这个虚拟而歹毒的麦奎斯顿,他并不像对总督那样愤愤不平——不过特赖恩的所作所为确实也毋庸置疑。
我们已从院子走到水井。井沿上放着桶半满的水,在白天的温度下变得暖暖的,略带咸味。他卷起两袖,手舀着桶里的水撩到自己脸上,然后猛地甩甩头,将水滴全洒在舍斯顿夫人的绣球花间。
“总督有没有回忆起抓到罗杰的那些人长什么样?”我问,一边从井沿上递了条皱皱的亚麻手巾给他。他接了过去,擦擦脸,向我摇摇头。
“就一个,戴徽章的那个,他们中间发言的就他了。总督说那家伙是金发,很高,长得结实。绿色的眼睛,他觉得是。特赖恩当时那么激动,当然没特别注意他的长相。不过他还是回忆起了这些。”
“耶稣·罗斯福·基督啊!”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高个子,金发,绿眼睛,你觉得那可不可能是史蒂芬·博内?”
一时间,他瞪大了眼,捂着擦脸巾瞧了我好久,一脸惊愕的空白。
“耶稣啊,”他心不在焉地放下手巾,“我倒从没这么想过。”
我也没有。我所知的博内似乎不像改革派的样子。改革派大多是绝望的穷人,比如乔·霍布森、休·福尔斯,还有埃布尔·麦克伦南。也有几个是义愤填膺的理想主义者,像赫斯本德和汉密尔顿。史蒂芬·博内或许时不时地也会受穷,也会绝望——但我有理由肯定他不会想到用抗议来向政府寻求补救。他的风格绝对是强抢。要么杀一个法官、杀一个警长,来报复他们犯的什么过错,挺有可能。可是——不,太荒唐了。对史蒂芬·博内我如果能下什么断言,那就是他绝没有交过税钱。
“不会的。”詹米摇摇头,明显是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他擦去鼻尖上残留的水滴,“这场事件里从头到尾见不到钱财,就是特赖恩都需要向希尔斯伯勒伯爵申请款项来支付他的民兵。而改革派——”他摆摆手,想象改革派为任何事情去买通任何人,便打消了如此的念头,“对史蒂芬·博内我不完全了解,但就我所见,想要他上战场没有金子或者关于金子的诺言,绝不可能。”
“不错。”杯盘交错的声响从打开的窗户里隐隐传来,伴随着奴仆们的低声细语,晚餐上桌了,“博内变成詹姆斯·麦奎斯顿,看来是不可能了吧?”
他哈哈大笑,表情总算是松弛了下来。
“是不可能,外乡人。这点我能肯定。史蒂芬·博内大字不识的,最多只会写自个儿的名字。”
我望着他。
“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萨姆·康奈尔告诉我的。他没有亲眼见过博内,但他说沃尔特·普里斯特利曾经找过他借钱急用。他很吃惊,因为普里斯特利是个富人——但他有一批到手的货物必须用金子付款——因为送货来的人不肯收仓储收据、公告币,甚至银行汇票,他不信任他自己读不懂的任何字条、字据,也不信任任何人来读给他听。他只收金子。”
“是啊,听着很像是博内。”先前我提着他的外套,挽在手臂上,这会儿我抖了抖那衣服,开始掸去衣摆上的红土,侧过脸躲开那扬起的灰尘,“说到金子……你觉得博内可能碰巧在阿拉曼斯吗?没准在去往河场的路上?”
他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一边放下卷起的衬衣袖口。
“这不是什么大战役,外乡人——不是会把人莫名其妙地卷入其中的那种。两军面对面两天多,各面岗哨的漏洞都大得像渔网一样,任何人都可能走出阿拉曼斯,或绕道而过。而阿拉曼斯离河场也远着呢。不,想杀小罗杰的不管是谁,那人打着他自己的算盘。”
“那我们只有回到那神秘的麦奎斯顿先生了——不管他是谁。”
“也许。”他疑虑地说。
“可还会有谁呢?”我抗议道,“改革派里肯定没人会跟罗杰有什么过节呀!”
“按说是没有,”詹米承认,“可不等小伙子自己告诉我们,我们也不会知道,对吧?”
……
晚餐过后——很自然,饭桌上是不会有麦奎斯顿、史蒂芬·博内,或者任何令人不安的话题的——我上楼去查看了罗杰。詹米陪着我,安静地打发走坐在窗口缝补衣物的女奴。罗杰必须有人始终不间断地陪着,保证喉部的导气管不被阻塞或者碰落,因为那仍是他唯一的呼吸渠道。要等受损的咽喉组织消肿后,足以让我敢于撤除导气管,还得有些时日。
詹米等我检查完罗杰的脉搏与呼吸,对他点了点头,才在罗杰床边坐下来。
“你知道那些告发你的人的名字吗?”他开门见山地问。罗杰抬眼看着他,愁苦地蹙紧了黑色的眉毛。然后,他慢慢地点了一下头,举起一根手指。
“一个。他们一共有几个?”
三根手指。这与特赖恩的回忆相吻合了。
“他们是改革派的?”
点头。
詹米瞥了我一眼,重新看着罗杰。
“不是史蒂芬·博内?”
罗杰猛地坐起身,张开了嘴。他手抓着喉口的管子,徒劳地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剧烈地摇着头。
我抓住他的肩膀,一手伸向导气管。他那猛烈的动作差点把管子拉出了切口,脖子上的伤疤又裂开了,一滴血淌了下来。罗杰似乎浑然不觉,双眼紧盯着詹米,嘴边急切地动着,无声地问着问题。
“不是,不是。如果你没见到他,那他就没在那里。”詹米牢牢地按住他的另一边肩膀,帮我把他慢慢放回枕头上,“只不过特赖恩描述那个背叛你的人时,说他是个高个儿、金发绿眼的家伙,也许。我们就想,没准……”
罗杰听了放松了脸部肌肉,又摇摇头,躺了回去,嘴巴有点儿努着。詹米继续往下说。
“可你也认识那个人。以前遇见过他?”罗杰移开目光,点点头,耸了耸肩。他显得既恼怒又无助,我听见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透过琥珀色的管子发出啸叫声。我着意清了清嗓子,对詹米皱皱眉头。罗杰已度过了危险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复原,远非如此。
詹米没有理我。上楼来时他带上了布丽的速写盒子,这时他在盒子上放了一张纸,摆到罗杰的腿上,又递了一根炭条给他。
“你再试试?”自从罗杰完全恢复了知觉,詹米就尝试着让他用纸笔交流,但罗杰的双手一直肿胀得连笔都握不住。现在他手上还有瘀血和浮肿,但反复的蚂蟥疗法加轻柔的按摩使情况有所改善,至少他的手看上去又有点儿像手了。
有一会儿,罗杰抿紧了嘴唇,但他还是笨拙地握住了炭条。那只手上折断了食指与中指,翘起的夹板形成一个粗糙的V字——我觉得还挺应景。
罗杰专注地皱着眉头,慢慢地涂抹出了些什么。詹米仔细地看着,两手按平了那张纸,不让它滑动。
炭条啪地折成两段,碎片弹飞到地上,我捡起碎片,詹米则皱着眉凑近了那一纸涂鸦。上面爬着一个“W”和一个“M”,然后是一点空白和一个拙劣的“麦”字。
“威廉?”他抬头向罗杰核实。罗杰的脸颊上闪着汗滴,但他快速地点了一下头。
“威廉·麦,”我凑到詹米肩头念叨,“那就是个苏格兰人——不然起码是个苏格兰名字吧?”虽然这点根本没怎么缩小可能的范围:麦克劳德、麦克弗森、麦克唐纳、麦克唐奈,麦……麦奎斯顿?
罗杰抬起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然后又捶了一下,张嘴道出一个字形来。回想起各种猜哑谜的电视节目,这下我的反应快过了詹米。
“麦肯锡?”我一问,便博得那绿眼睛里迅速的灵光一闪,加上一个肯定地点头。
“麦肯锡。威廉·麦肯锡。”詹米苦着脸,显然在脑海里搜索起各种名字和面孔,却找不到一个相符的答案。
我观察着罗杰的脸,上面仍旧瘀血很重,但也已经显得正常多了,除了下巴底下那道铁青的绳索印痕。而他此时的表情在我看来有些古怪。他的眼神里有着生理上的痛苦和无助,还有一时间无法将其所知告诉詹米的挫败感,但我觉得还有些别的。愤怒,毫无疑问,不过同时还有一种惶惑。
“你认识谁叫威廉·麦肯锡的?”我问詹米,他一边思考着一边用手指轻敲着桌面。
“认识,有四五个,”他答道,眉头仍旧专注地纠结在一起,“但都在苏格兰,没有在这儿的,也没有——”
听见“苏格兰”一词,罗杰的手倏地抬了起来,詹米打住,像一条猎鸟犬一样死死盯住罗杰的脸。
“苏格兰,”他说,“跟苏格兰有关?那人是新来的移民吗?”
罗杰狠狠地摇摇头,又一下子停下来,痛苦地咧开嘴。他紧闭上双眼停顿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急急地伸手指向我仍握在手里的炭条碎片。
尝试了好几个回合,最终,罗杰精疲力竭地倒在枕上,身上的睡袍汗湿了颈部,外加几滴喉口渗出的血迹。他努力的成果涂抹得又脏又乱,但我还是能清楚辨认出来。
纸上写着:杜格尔。詹米脸上的关切顿时激化为一种警觉。
“杜格尔,”他小心地念叨。杜格尔他也认识不止一个,其中有一些也住在北卡罗来纳。“杜格尔·奇泽姆?杜格尔·奥尼尔?”
罗杰摇头,呼出的气嘶鸣在喉咙上的管口。他抬起手刻意指向詹米,戳戳那夹着木板的手指头。得到的回应是一脸空白,他又摸索起那小段炭条,炭条却从速写盒上滚落,粉碎在地上。
他的手指上其实已经沾满炭粉,于是他龇牙咧嘴地把无名指尖按在纸上,结果使出五指的全部气力,写成了一幅暗淡的鬼影般的涂鸦,惊起一束电流直穿我的项背。
吉莉——赫然纸上。
詹米久久地瞪着那个名字,随后我看见一股小小的战栗从他身上一掠而过,他于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上帝啊,”他用盖尔语轻叹道,望着我。不言而喻的气氛在我们之间厚重起来,罗杰见状躺回了枕上,导气管里长呼出一口大气。
“杜格尔与吉莉丝·邓肯所生之子,”詹米满脸狐疑地转向罗杰,“我想,他的大名就是威廉。你所言当真?能肯定吗?”
罗杰一点头,闭上了眼睛。没多久他又睁开双眼,一根夹着板子的手指颤颤地抬起来,直指向自己的眼睛——那清澈而深邃的苔绿色眼睛。他的脸色同床单一样苍白,炭灰的手指抖动着,抽搐的嘴急欲发声,想再解释些什么——但要进一步解释尚需时日,起码还得等上一阵。
他垂下手,再次闭上了眼睛。
……
揭晓了威廉·巴克雷·麦肯锡的身份,詹米并未停止追踪此人的迫切欲望,不过他确也改变了找到此人格杀勿论的打算。总的来说,恩典虽小我也感恩于心。
布丽安娜从画室被唤来相商,她身着罩袍走进我屋里,散发着浓烈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一边耳垂上还带着一抹钴蓝。
“是啊,”她说,对詹米唐突的问话有点茫然无措,“我听说过他。威廉·巴克雷·麦肯锡,那个调换儿呀。”
“那个什么?”詹米的眉毛直挑到发迹线那么高。
“是我一直管他叫那个的,”我接口道,“自打看见罗杰的家谱,我就意识到威廉·巴克雷·麦肯锡的身份了。杜格尔把那孩子交给了威廉与萨拉·麦肯锡,记得吗?而他们夫妇则以两个月前丢失的孩子的名字为他取了名。”
“罗杰提过遇见威廉·麦肯锡与他的妻子的事儿,那是他乘‘格洛丽安娜号’从苏格兰来到北卡罗来纳的时候。”布丽补充说,“但他说他是事后才意识到那人的真实身份的,也一直没有机会再与他谈及。这么说他就在此地?我是说,威廉?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杀罗杰呢?还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她一阵战栗,虽说屋里其实很暖和。初夏到了,就算窗户全都打开着,空气里还是又热又湿。
“他可是女巫的崽儿。”詹米简短地答道,似乎这便足以解释一切——不过没准的确如此。
“他们曾经以为我也是女巫来着。”我不失尖刻地提醒他,他随即阴郁地瞟了我一眼,嘴角一翘。
“没错,”他清清嗓子,撩起袖口抹了一下汗湿的眉头,“那个嘛,我觉得咱还得等着瞧。这下有名有姓也就好办了。我会传话给邓肯和法科尔德,让他们把消息放出去。”他恼火地深吸一口气,转而又全呼了出来。
“可我要找着了他又该怎样?是不是女巫的儿子,他都是我的族人。我没法儿杀了他,尤其经过杜格尔的——”他适时地打住,咳嗽了一下,“我是说,他是杜格尔的儿子,我自己的表弟啊,看在上帝分上。”
我明白他真正的意思。世上只有四个人知道,那场遥远的战役前夕卡洛登公馆里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人已死,另一人下落不明,而经过起义的颠沛流离也极可能已不在人世。唯独我,作为杜格尔流血的见证和始作俑者,活了下来。无论威廉·巴克雷·麦肯锡犯了什么罪状,看在他父亲分上,詹米都不会杀死他的。
“你本打算杀了他吗?在发现他的身份以前?”布丽似乎对这个想法很是震惊,两手握着那块颜料斑驳的抹布,正被她缓缓地绞弄着。
詹米回头望着她。
“罗杰·麦是你的男人,我的继承人,”他非常严肃地说,“我当然会为他报仇。”
布丽安娜的目光向我一扫,又移开了。她显得若有所思,那种专注的神情令我徒生了几许寒意。
“好吧,”她很轻柔地说道,“待你找到威廉·巴克雷·麦肯锡的那天,我也得知道。”说完,她把抹布叠好,塞进自己罩袍的口袋,便回去干活了。
……
布丽安娜在调色板边缘刮上了一点儿鲜绿色,蘸了一蘸,晕开了抹上她先前画好的灰色色块。犹豫片刻后,她又斜端起调色板,就着窗外的天光前后审视了其上的色彩,才往色块的另一侧添了一笔非常淡的钴蓝,成就出一系列从灰蓝过渡到灰绿的微妙色调,所有这些浅色在未经训练的眼睛看来与白色几乎辨不出区别。
她拿起一支粗短的画笔,顺着画布上的灰色调曲线叠加上细小的笔触。对,恰到好处。白如烧瓷,却又透现出生动的阴影——细腻而不失真切。
深深地沉浸于作画之中,周围的一切被她拒之门外,她全神贯注在画家的双重视野里,对比着画布上浮现出的影像与刻在记忆中不变的那幅画面。她不是没有见过死尸。她父亲——弗兰克——的葬礼是开棺举行的,她也出席过亲友中多位长者的殡葬仪式,在她自己的年代。然而,与新鲜的死尸比起来,殡仪师的作品呈现的色彩往往是生涩甚至粗鄙的。那鲜明的对照震慑了她。
血液起着决定作用,她心想着,一边用一支极细的双毛画笔在眼窝深陷之处加了一点纯色鲜绿。血液还有骨骼——虽然死亡既不改变骨骼的线条,也不改变它投下的阴影。但那些阴影的色泽来自血液。人活着时,肌肤之下流动的血液呈现出你看见的蓝、红、粉红与青紫。人死后,血流停止,淤积而变为深色……产生了土青、紫灰、靛青和紫褐……外加一种新的色调:那种微妙的,过渡性的绿色,几不可见,但她以画家的思维将其冷酷而无疑地归入了“初腐”的范畴。
走廊里传来了一些陌生的话音,她警惕地抬起眼睛。菲比·舍斯顿喜欢带客人来欣赏画像的进程。通常布丽安娜不介意别人旁观,也不介意别人谈论她作画,但此刻的任务比较复杂,还有时间上的限制,处理这些微妙的色彩她只有利用日落前的瞬息,利用这个时段清晰的散射光线。
不过那些声音转而进了客厅,于是她松了口气,又举起一支大一些的画笔。
她重新唤回脑海中的画面,那具被放置在树下的死尸,就在阿拉曼斯,她母亲的临时战地医院近旁。她曾指望战地的死伤会令她震惊——却没料到自己竟会为之痴迷。不堪入目的事物她见过,而这里不比以前参观她母亲的普通手术,有时间去同情病患,去注意那虚弱的肉体上每一处细小的羞耻与污秽。战场之上,所有的事都发生得太快,需要做的事又多得容不了太多的神经过敏。
尽管一切如此匆忙而紧迫,每每走过那棵树下,她却都会停留片刻。她会弯下腰,掀开尸体上盖的毯子,去看看那人的脸。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着了迷,却丝毫没有制止自己——相反,她执着地记下了那色泽光影是如何惊人而势不可当地起着变化,那肌肉如何逐渐僵硬,那形体如何发生改变,一切随着肌肤沉陷并附着上骨骼,死亡与衰变的进程展开了那可怕的魔术戏法。
她都没想到去问一问那死人的姓名。是不是有点冷酷?她想了想。也许吧,事实上她当时的所有情感都专注在别的地方了——至今仍旧如此。然而,她还是把双眼闭上了一会儿,简短地祈愿她那位无名的模特得到灵魂的安息。
睁开眼时,她发现天光已经淡去。她刮干净了调色板,开始清洗画笔和双手,颇不情愿地慢慢回归到工作以外的世界。
杰米现在应该已被喂饱晚饭洗过澡了,但他是不肯不吃奶就被摇哄着睡觉的。这么想着,她的乳房感到一丝刺痛。这会儿她的乳房胀满着却没什么不适,不过自从杰米吃上固体食物,因而减少了对她的肉体的贪恋之后,她的乳房也已经很少会胀疼到苦不堪言了。
她决定去喂了杰米,哄他睡着后,再去厨房享用迟来的晚餐。为了利用黄昏的天光,她没有与大家共同用餐,此时空气中残留的饭香正渐渐取代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生涩的气味,她的肚子轻轻地叫唤起来。
等吃完了饭……那时她再上楼去看罗杰。想到这儿,她抿紧了嘴唇。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她责令自己放松了嘴部肌肉,一边呼了口气,吹得嘴皮子颤动起来,发出汽艇似的响声。
事不凑巧,菲比·舍斯顿戴着顶帽子的脑袋就在这当儿掠过门洞,她轻轻眨了眨眼,蛮有礼貌地佯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哦,我亲爱的,你在这儿呢!快到客厅来一下,好吗?威尔伯先生和夫人特别想见见你呢。”
“哦——那个,好的,当然,”布丽安娜竭力显得恭谦有礼,指了指自己沾满颜料的袍子说,“让我赶紧去换身——”
舍斯顿夫人摆摆手,没理会那袍子,显然是意欲炫耀一下她这位乖顺的画家身着制服的模样。
“别,别,不用麻烦那个。今晚我们挺随便的。没人会介意。”布丽安娜勉为其难地朝客厅走去。
“好吧,不过就一小会儿。我还得哄杰米上床呢。”
舍斯顿夫人听了,微微地嘬了嘬她那玫瑰花苞似的小嘴。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奴仆们不能把照料那孩子的活全包了——不过在这个话题上,她听过布丽安娜的看法,并明智地放弃了一再坚持。
布丽安娜的父母亲也都在客厅陪着威尔伯夫妇——事实证明这是一对和蔼可亲的老夫妇,是她母亲常说的相敬如宾的那种。他们对布丽安娜的相貌很得体地唏嘘了一阵,又礼貌地执意要看那幅肖像,进而对画中人与画家同时表达了深深的赞美——虽然就前者稍稍挤了挤眼睛——总体来说,他们和善的举止令布丽安娜很是放松。
正当她刚想要告辞,威尔伯先生趁着对话的间歇向她转过脸来,仁慈地微笑道:
“我想我们得向您的福祉表示祝贺了,麦肯锡夫人。”
“哦?啊……谢谢。”她不明白此番祝贺从何而来,瞥了一眼她母亲寻求线索。克莱尔咧咧嘴,眼光投向詹米,詹米咳嗽了一下。
“特赖恩总督封了你丈夫五千英亩土地,在山里。”他用平稳的嗓音,近乎索然无味地说道。
“真的?”一时间她觉得很迷惑,“什么——为什么?”
席间一阵尴尬,舍斯顿夫妇与威尔伯夫妇各自清着嗓子,交换起眼色。
“作为赔偿。”她母亲直白地说道,也同样朝詹米甩了个眼色。
布丽安娜这下明白了。没有人会粗鲁到公开谈论罗杰无意被处绞刑的事,但这轰动一时的故事却实在逃不过希尔斯伯勒上流社会的一传再传。她突然意识到,或许舍斯顿夫人对她父母和罗杰的邀请也不全是出于善心。留绞刑犯客宿家中所引起的轰动能最令人满意地把希尔斯伯勒的视线聚焦到舍斯顿家——如此的效果甚至比定制一幅非凡的肖像来得更好。
“希望您丈夫已大有恢复了,是吧,我亲爱的?”威尔伯夫人婉转地填补了交谈中的冷场,“我们都为他的受伤感到非常遗憾。”
受伤。描述此事境况,如此谨慎的用词可谓极致。
“是的,他好多了,谢谢您。”说罢她凑合礼数地回了个非常简短的微笑,便立即转向她父亲。
“罗杰知道这个?封地的事?”
他瞧瞧她,又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
“不知道。我觉得你兴许会想自己告诉他。”
她的第一反应是感激。她有事情可以告诉罗杰了。与一个无法开口回答的人对话是件很别扭的事儿。白天她会积攒下谈资,把琐碎的念头与事件变成故事,等见到他时讲给他听。可她讲故事的资本总是太快就用完了,于是便只能独坐在他床边,搜肠刮肚寻找空洞的闲话。
她的第二反应是恼怒。为什么父亲不私底下告诉她,反而把她的家事透露给彻彻底底的陌生人?这时她捕捉到父母亲之间正在交换着的微妙眼神,意识到母亲也才无声地问了他这个问题——他的答复是快极了的一扫眼,先一看威尔伯先生,又一看舍斯顿夫人,即刻垂下那长长的红色睫毛,藏起了目光。
在有声望的证人面前不如说出真相,他的表情这么说道,强过听任流言自由散播。
她知道自己的声望好不到哪里去——“臭名昭著”一词已远远概括不了了——然而,对社会现实已有的理解足以令她意识到,丑闻对父亲会有多么实际的伤害。假如不实的说辞流传开去,比方说罗杰真是改革派领袖之类,那詹米的忠心则将受到怀疑。
过去几周在舍斯顿家厅堂的各种耳闻让她开始明白,殖民地其实是个巨大的蜘蛛网。有千丝万缕的利益交换,有行走其上的几大巨头——外加一群稍小的蜘蛛——各有各微妙的行走之道,永远聆听着那些失足闯入的飞蝇隐约间的苦苦哀鸣,永远探测着每一条岌岌可危的蛛丝和每一处业已断裂的纽带。
那些稍小的个体沿着蛛网边缘小心地滑行,始终注意着巨头们的一举一动——因为蜘蛛会同类相食——而野心勃勃的男人也一样,她心想。
她父亲眼下身居要职——却并非安全到可以无视谣言与怀疑的破坏力。她与罗杰曾私下讨论过,揣测着各种可能。分裂线已经存在,对于了解即将发生什么的人们,再明显不过了。各种张力将逐步加剧,直到突然崩裂——其断口之深足以将殖民地各省分裂出英国。
如果放任各种张力过多、过快地加剧,放任弗雷泽岭与殖民地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系消磨过甚……那么蛛丝会断裂,每个黏腻的端头裹在一起,结成厚重的茧团团围住她的全家,孤独地悬于一线,成为那些吸血者的猎物。
你今晚病得不轻,她告诉自己,恶毒地感到自己的意识选取的画面很好笑。她想,也难怪,整天在画死亡。
威尔伯夫妇与舍斯顿夫妇倒似乎都没有注意她的情绪。她母亲注意了,长久地,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却一言不发。继续寒暄了几句,她便向客人们告辞了。
接下来的发现让她的情绪雪上加霜,等她等累了的杰米已经睡着,道道泪痕留在了脸颊上。她在小床边跪了一会儿,一只手轻放在他的背上,期望他会觉察到自己的到来而苏醒。他小小的背脊在绝对和平的温暖节奏中一起一伏,但他没有动弹。小脖子的褶皱里湿湿的汗水在闪光。
白天的热气在升腾,房子的二楼到晚上总是闷热得很。窗户自然紧闭着,那是防止危险的夜风吹进屋里对婴儿造成伤害。舍斯顿夫人自己没有孩子,但她知道应该采取哪些防范措施。
在山里,布丽安娜会毫不犹豫地打开窗户。在希尔斯伯勒这种人口密集的城镇呢,充满了来自海岸的陌生人,充满了滞涩的马槽与阴湿的水井……
携带疟疾的蚊虫与窒息,权衡着这两种危险的相对高下,布丽安娜最终妥协了,她拉开儿子身上的薄被子,轻轻地脱下他的睡袍,让他只穿一件破布衫舒服地躺在床单上,柔软的肌肤在暗淡的光线下湿润而微红。
她叹了口气,灭了蜡烛走出房间,虚掩着门好让自己听见他醒来的声音。夜几乎全黑了,楼下有灯光透过楼梯扶手漫上来,刚好照见走廊里蓝色的长地毯的边缘。她向房门走去,关于食物的念头开始化作一种渴望触摸的更强的饥渴。她的乳房开始生疼起来。
角落里一个奴仆打着瞌睡,双手疲软地搁在掉落膝头的编织活上。开门的时候她抽动着惊跳了一下,眨着负罪的眼睛看了看布丽安娜。
布丽第一眼便朝床上望去,不过一切都好。她能听见他气息里的呼啸与哼吟。她向女仆皱了皱眉,但还是做了个小手势打发了她。女仆笨拙地收起没织完的袜子,避过布丽安娜的眼光,磕磕绊绊地走了出去。
罗杰闭着眼睛仰天躺着,一张被单整齐地盖在他棱角鲜明的身上。他好瘦,她心想,他怎会这么快瘦成这样?确实他除了几勺子汤汁和克莱尔的青霉素药水,什么别的也咽不下口,但真的,两三天工夫怎够他的骨头如此突显出来的?
接着,她意识到或许经过征战的劳累,他本已经瘦了——她的父母都瘦得反常。先前他的五官浮肿得可怕,掩盖了他突出的骨头,如今消了肿,他的颧骨便高耸而枯槁起来,他的下巴硬朗而优雅的线条重见天日,在喉部包裹的白色亚麻绷带之上显得有些生硬。
她意识到自己正紧盯着他的下巴,在鉴定那褪却的瘀痕上反映出的色彩。康复中的瘀青所显的黄绿色不同于新近死亡的那种脆弱的灰绿,虽同为病态,却是一种有生命的色彩。她做了个深呼吸,突然发觉这屋里的窗户也关着,她的后腰里淌着汗,令人反感地渗进屁股缝里。
掀起窗扇的响声吵醒了他——他在枕头上转过脸来,一见她便淡淡地笑了。
“你好吗?”她压低了声音说,像是在教堂里。她自言自语时总觉得自己嗓门太大。
他微微耸肩似的抬了抬一边肩膀,但做了个无声的“还好”的口型。他一副枯萎而潮湿的样子,鬓角的黑发被汗水湿透了。
“热死了,对吧?”她向窗口挥挥手,温热的空气——不过倒是流动的空气——正涌进屋里。他点点头,一手绑着绷带,拨弄起衬衣的领口。她会意地解开了他的领子,尽可能敞开他的衣领,让他的胸口能吹到些微风。
他的乳头很小,干净利落,褐色带点微红的乳晕被黑色卷曲的胸毛覆盖着。眼前所见让她联想到自己充盈着奶水的乳房,瞬时间疯狂的冲动让她想抬起他的脑袋,扯下自己的衬裙,把乳房塞进他嘴里。这时,她的回忆里闪现出他一度在河场的柳树下现身演练她此刻所想的一幕,一股热潮袭遍了她周身,从胸口到子宫都隐隐刺痛起来。热血涌上她的脸颊,她于是转过身,查看起床头桌上摆着的食物来。
一碗凉肉汤——青霉素霉菌竖立其上——碗上盖着盖,边上还有一瓶蜂蜜茶。她拿起勺子,问询地抬起了眉毛,一举手放到小桌上。
他微微地咧咧嘴,却还是向肉汤点了点头。她端起汤碗坐到他身旁的凳子上。
“开开马棚的门嘞!”她轻快地说,一边举着勺子向他的嘴边盘旋而来,好像他是杰米一样,“马儿来喽!”他厌烦地翻起白眼。
“我小时候,”她无视罗杰板着的脸,说,“我爸妈说的都是‘拖船来喽,开开吊桥嘞!’或者‘开开车库门嘞,汽车来喽!’——可我不能跟杰米用那些啊。你妈妈说不说汽车、飞机的?”
他扭了扭嘴唇,最后蛮不情愿地笑了。他摇摇头,伸手指向天花板。布丽抬眼,见抹灰石膏板上有一个黑点——细看之下她发现那是一只落单的蜜蜂,定是白天从花园撞进了屋里,此时正在黑暗中昏昏欲睡。
“是吗?好吧,那蜜蜂来喽!”她的声调轻柔了些,将勺子滑入他嘴里,“吱,吱,吱——”
她无法继续维持她试图制造的玩笑氛围,不过屋里的气氛确实轻松了一些。她聊起了杰米,他新近最爱用一个词——“哇嘎”——仍没有人能破解它的意思。
“我以为他没准是在说猫,可他一直管猫叫作‘哞哞’。”她用手背擦去额头的一滴汗,又舀起一勺。
“舍斯顿夫人说他应当学会走路了,”她注视着他的嘴说道,“她姐姐的孩子们一岁时都理所当然地会走了。不过我问了妈妈,她说杰米没事儿。她说小孩该会走路了自然就会了,从十个月到十八个月之间什么时候都可能,不过十五个月比较常见。”
她得看着罗杰的嘴才能送进勺子,不过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她想与他对视,却有些担心在那双深绿色的眼眸深处她会看见什么。会看见她认识的罗杰吗?还是那个沉默的陌生人——那个绞刑犯?
“哦——我差点忘记了。”正说着威尔伯夫妇,讲到一半她打断了自己。她并没有忘记,只是不想硬生生地直接说出这条消息:“爹今天下午跟总督谈了。他——我是说总督——他封了些土地给你。五千英亩。”她一边说着,一边意识到这事有多可笑。五千英亩荒原,换取一条近乎被摧毁了的性命。“画掉‘近乎’两字!”望着罗杰,她忽然这么想。
罗杰皱起眉头看着她,仿佛很迷惘,随后他摇摇头躺回枕头上,闭起了眼睛。他的双手举起又落下,仿佛思考此事都是过分的要求。也许确实如此。
她静静地站在那儿望着他,他却没再睁开眼睛。他那双眉蹙起的地方留着深深的折痕。
被一种需要驱使着,一种想触摸他,想填补这隔空的沉默的需要,她描摹起笼罩在罗杰颧骨上的瘀血的影子,她的手指游移着,几乎没有触及他的肌肤。
她能看见那瘀血模糊得有些诡异的边界,甚至能看见皮肤之下毛细血管破裂之处深暗的凝血。那颜色正开始变黄,她母亲告诉过她人体白细胞会在受伤的部位出现,它们会慢慢地分解受损细胞,勤俭地回收利用流散的血液。瘀血变色就是细胞管家体现的成效。
他张开双眼,定视着她的脸,一副冷漠的表情。布丽知道自己显得很忧虑,努力地笑了笑。
“你还不像死了。”她说。这句话打破了罗杰冷漠的面孔,他的眉毛向上抽动了一下,眼里隐隐露出了幽默的光芒。
“罗杰——”她说不出话来,冲动地靠向他。罗杰微微一怔,本能地躬身去保护喉部脆弱的导管,可她只是将双臂环抱在他肩上,小心翼翼地,却又是那样不可救药地亟须触摸他的血肉之躯。
“我爱你!”她耳语道,扶在他胳膊上的手捏紧了他的肌肉,催促他务必相信这话。
她吻了他。罗杰的嘴唇温热而干燥,熟悉的感觉——但一股震慑却穿过了她周身。她的脸颊上没觉出任何气流,没有一丝温暖的呼吸从他的口鼻间吹拂到她脸上。就好像她亲吻的是一张面具。来自他肺腔内神秘深处的空气,湿湿的,从琥珀色的导管里嘶鸣着吹上她的颈项,凉凉的,像山中的岩洞在呼吸。一阵鸡皮疙瘩浮上她的手臂,她退后了一步,期望自己脸上别显示出任何惊恐或嫌恶。
他的眼睛闭着,紧紧地闭着。那下颌处的肌肉鼓了起来,她看见那里的阴影在移动。
“你……歇着吧,”她勉强说道,声音在颤抖,“我——我们早上再见。”
她走下楼梯,几乎没察觉走廊里的烛台已经点亮,也没察觉等候一边的女奴从黑暗中无声地溜回了屋里。
她的肚子又饿了,但她下楼不是去找吃的。她得要先处理一下没有喂掉的奶水。她转向她父母的房间,感到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里隐隐有穿堂风吹过。空气虽然温暖而沉闷,她的手指觉得好冷,仿佛残留的松节油还在她的皮肤上蒸发着。
……
昨晚我梦见了好朋友黛博拉。她曾在学生会用塔罗牌算命赚钱。每次她都提出要给我免费算一个,但我从没答应过。
五年级时,玛丽·罗梅恩修女告诉我们天主教徒是不能占卦的——通灵板、塔罗牌和水晶球我们都不能碰,因为那些东西都是恶魔所施的诱惑,说起恶魔,她还总是一个一个字母分开着念,好避而不提那个词本身。
我不清楚恶魔是怎么扯上这个关系的,但我始终没能让黛博拉为我算牌。可是昨晚,她却来到了我的梦里。
我曾经旁观她为别人算命,那些塔罗牌令我很是着迷——也许只因为它们显得如此讳莫如深。可那些名词都好酷——有大秘仪、小秘仪、钱币骑士、圣杯侍从、权杖王后、宝剑国王。还有女皇、魔术师。还有那个倒吊人。
哎,我还能梦见什么?我是说,这可不是什么含蓄的梦,毫无疑问。就是那张倒吊人,不偏不倚地摆在所有摊开的纸牌正中,黛博拉便在那儿向我解读。
“一个男人单足独吊,倒悬于两树间的一架横杆。其双臂合抱背后,与其人头构成倒置的三角,其双腿则交叉构成十字。某种意义上,倒吊人仍受缚于大地,因其一足与横杆相系。”
我能看见牌上的人一动不动地悬于天地之间。这张牌始终让我觉得非常古怪——尽管被倒挂着还蒙上了眼睛,那个人却似乎毫不在意。
黛博拉不断地收起纸牌又新一一翻开,而那张牌则不断地出现在每副牌面里。
“倒吊人代表着必要的屈服与牺牲过程。”她说,“这张牌很有深意,”说着,她望了我一眼,指尖敲打着那张牌面,“可大部分意义却秘而不宣,你得自己琢磨。自我屈服会带来个性的转变,而此人必须独自完成这个再生过程。”
个性的转变。那正是我害怕的。可我就喜欢罗杰本来的个性!
唉……真该死!我不知道那不可明说的恶魔与此有多少干系,但我能肯定过多地探究未来是个错误。至少现在是如此。
 
(1) 美洲殖民地货币,其与英国本土货币之间的比率遵照1704年颁布的王室公告,故得名。此货币流通至1775年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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