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星辰之上
忽然一阵狗吠声，警告有入侵者，哈普罗立刻从沉眠中惊醒跃起。当心智尚且朦胧未醒的时候，他身体的直觉反应已经全面启动。哈普罗把入侵者重重地摔在舱壁上，一手压住对方的胸口，五指紧紧捏着那个人的下巴。
「我只要手一扭就可以拧断你脖子!」
被哈普罗制伏的人倒抽一口气，身子变得像尸体一样僵硬。
哈普罗眨掉眼中的睡意，好看清楚对方是谁。慢慢地，他松开了手。「别再偷偷摸摸溜到我身边，精灵。那样对你的健康长寿不大好。」
「我……我不是故意的!」派桑按摩瘀青的下巴，紧张地看着哈普罗和竖毛狂吠的狗。
「安静，」哈普罗摸摸狗儿，「没事了。」
狗儿停止吠叫，但还是继续盯着精灵。哈普罗舒展肢体放松紧绷的肌肉，然后走到窗户边看着外面。他顿了一下，瞪大眼睛，然后吹了声口哨。
「那就是……那就是我想来问你的事情。」精灵胆颤心惊地离开舱壁，紧张地绕过监视着他的狗，谨慎地接近窗户。
窗外，一切都消失了，像是被吞没在一大团紧压着玻璃的湿厚羊毛里。水珠滑落玻璃窗片，而缠绕着飞船的巨龙身上的鳞片也闪着点点水光。
「那是什么?」派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那颗星星怎么不见了?」
「它还在。事实上，我们已经离它很近了，非常接近。这只是一片雨云，没什么。」
精灵松了一口大气，「雨云!就像我们旧的世界一样!」
「没错，」哈普罗说：「就像你们旧的世界一样。」
龙船缓缓飞降，袅袅白云一丝丝地飘过外头，雨滴在窗户上画出一道道蜿蜒小溪。然后云团飘开，龙星号再度驶入阳光里。陆地清楚地展现在底下。
船身上导引气流、压力和重力的符文，光芒逐渐地减弱。下民们挤在舷窗旁边，热切地看着在他们底下的土地。
老人又消失了踪影。
哈普罗听着船舱里各处的对话，仔细观察这些下民们的表情。
首先——欢喜。漫长的旅程终于结束了，他们已安全抵达这颗星。接着——宽心。苍翠繁茂的绿林、湖水、海洋，就像他们的家乡一样。
船只飞得更加靠近。下民们传出一阵困惑声，皱起了眉毛，张开了嘴巴。他们焦急地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睁大眼睛，希望能看得更加清楚。
最后——领悟、明白。
派桑回到舰桥上，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抹愤怒的红晕。他伸手指着窗外。
「到底怎么回事?这根本是我们原来的世界!」
「而那里，」哈普罗说：「就是你们的那颗星。」
明亮的光线由远处斑驳的绿野苔原和丛林里涌出。炫亮耀眼的白光明灭闪动，刺痛着眼睛，就像正眼盯着太阳一样。但那既不是太阳，也不是星星。正当他们观看的时候，光线开始渐趋黯淡。一团黑影移过它的表面，最后当黑影将它整个覆盖的时候，他们终于看见了星光的来源。
「一座城市!」哈普罗惊讶地以他的语言低声叹道。不仅如此，这座城市看起来还相当地熟悉!
光线熄灭，星光之城消失在黑暗中。
「那是什么?」派桑哑着嗓子问。
哈普罗耸耸肩，恼怒他的思绪被人打断。他需要思考，他需要更靠近那座城市进行观察。「我只是驾驶员而已，你应该去问那个老人。」
精灵可疑地看了这派崔恩人一眼。哈普罗不理会他，专心操控飞行。「我要找一块空地降落。」
「也许我们不应该降落。也许会有泰坦——」
有可能。但哈普罗打算等时候到了再来处理这问题。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们还是要降落。」
派桑叹了口气，茫然地看着窗外。「我们的世界!」他悲苦地说。他双手压着舷窗玻璃，整个人贴了上去，凝视着好似要跳上来抓住他、把他拉下去的森林和苔原景观。「为什么会这样?我们航行了这么久的时间!难道我们的航向偏了吗?我们是绕着圆圈飞吗?」
「你也看见了在天空里发亮的那颗星。我们像箭一样直飞而来。去问本资费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精灵的脸色沉重严肃，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你说的对，我去问那老人。」
哈普罗看见窗外巨龙的身体微微缩拢，船身跟着震了几下。一只火红的眼睛掠过窗外看了他一眼，然后巨龙整个身躯忽然解开。
船身剧烈晃动，整艘船大幅度地倾斜，哈普罗紧紧抓住掌舵石站稳脚步。船身恢复正常水平，解脱了沉重的负担，优雅地往下航行。巨龙已经消失了。
哈普罗凝视着下方，寻找适切的降落地点。他似乎瞥见有个巨大的绿色身躯落入了丛林之中，但他因为太过专注于自己的问题而没有注意到确切的地点。丛林繁衍茂密，没有多少苔土空地。哈普罗扫视底下的区域，试图看穿这片似乎由城里发散而出的诡异幽暗，像是为周边的陆地披上了巨大的影子。
但那是不可能的。要制造出夜晚，必须让那些太阳消失才有可能。而太阳如今正在他们头顶上，位置固定，没有任何改变。阳光照耀着龙星号，在飞翼上闪闪发亮，明亮的光束射进窗户里。而船身正下方，却是一片黑暗。
愤怒的指控、尖声的反驳，和一声痛苦的惨叫。是那老头。哈普罗耸耸肩，默默微笑。他已发现了一块足够让飞船降落的空地，距离城市不远，但又不会太近。
哈普罗驾驶龙星号降落。树枝朝他们伸展而出，被船身压折断裂，绿叶扫过窗外。飞船降落在一处苔土地上，从船舱里的声音听来，冲击力似乎震倒了好几个人。
派崔恩人看着外头的一片漆黑。
他们已经抵达了这颗星。
哈普罗在飞船降落前已在心中记下那座城市的位置，决定好待会儿所需的旅行方向。他在黑暗中加快动作，不敢冒险点亮光源，他打包好一些食物和一袋饮水。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哈普罗轻轻吹了声口哨;狗儿跳了起来，轻盈地走到主人身边。
哈普罗悄声潜行到离开舰桥的舱门口，静静地聆听。他唯一听见的声音是从下民舱房所传来的惊慌骚动。没有人待在走道里，没有人偷看。但他想应该也不会有才对。黑暗吞没了整艘船;乘客们从未见过这种异象，使得大多数人的情绪瞬间由愤怒转变成恐惧。现在他们正对着老人大吼大叫，发泄他们的恐慌与怒气。但是过不了多久，这些下民们便会跑过来找哈普罗，要求给予解释、答案、解答。
救赎。
哈普罗寂静无声地移动到船壳旁，将背包放在地上，然后张开双掌贴上船壳木板。他皮肤上的符文开始发出红色与蓝色的光芒，火焰沿着他的指头烧灼到木板上。船壁木板幽光闪烁，慢慢地开始分解消失。最后终于开出一个足以让人通过的大洞。
哈普罗肩起行囊，走到他所降落的苔土地上。狗儿跳了出来，跟在他主人的脚边。在他们身后，包围船身的红蓝色光芒逐渐消散，船身的木板又回复原状。
哈普罗迅速地跨过开阔的苔土平地，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听见两种语言的怒吼声，人类和精灵语。字音虽然不同，但意思却是一样——要杀死那巫师。
哈普罗咧嘴微笑。这些下民似乎终于找到了能团结起来的东西。
「哈普罗，我们……哈普罗?」派桑摸黑走进舰桥里，然后停下了脚步。符文的光芒正缓缓消退;但借着它的余光，他看见舰桥里空无一人。
罗兰冲过舱门口，一把将精灵推开。「哈普罗，我们决定要抛弃那个老头子，然后离开这个——哈普罗?他在哪里?」他以责难的目光瞪着派桑。
「不用胡思乱想，我并没有要和他一起逃走。他消失了……还有那只狗也是。」
「我就知道!哈普罗和本资费是一伙的!他们欺骗我们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而你竟然上当了!」
「欢迎你继续留在伊奎兰。我相信那些泰坦一定会很高兴有你作伴。」
派桑感到灰心愤怒，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罪恶感沉重地压着他，好像这真的是他的错。派桑瞪着船身木板上闪烁摇曳的魔法符文，「看来他是直接从这里离开的。又是他的魔法。我真希望能知道他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会从他身上逼问出答案的。」
摇曳的蓝光映照着罗兰紧握的拳头和愤怒的表情。派桑看着这人类，笑着说：「要是我们还能再看见他的话。要是我们还能再看见任何东西!这比待在矮人隧道里还要糟糕。」
「派桑?」瑞佳的声音在外头呼唤。「罗兰?」
「小妹，在这里。」
瑞佳爬进舰桥里，抓住她哥哥伸出的手。「你告诉他了吗?我们要离开了吗?」
「他不在这里。他已经走了。」
「然后把我们丢在这里……在黑暗里!」
「嘘，冷静下来。」
符记的光芒逐渐黯淡，微弱的蓝光让他们三人勉强还能看见彼此，光线忽然短暂地亮起，然后又逐渐黯淡。魔法符文的光芒映照在凹陷恐惧的眼睛中，更加深拉长了他们下垂的嘴角轮廓。
派桑和罗兰避开彼此的目光，只有当对方没有在看的时候才投以怀疑的眼色。
「那个老人说这个黑暗半天后就会结束。」派桑最后终于不服气地说。
「他也说我们要去一个新的世界!」罗兰反驳道：「走吧，瑞佳，让我带妳回——」
「派桑!」艾莉萨急切的声音划破黑暗。她冲进舰桥里，抓住她哥哥的手，而这时符记的光芒也正好消失，令他们伸手不见五指。
「派桑!爸爸不见了!还有那个老人!」
四人站在飞船外，盯着远处的丛林。光线再度亮起，诡异的黑暗消失，他们可以很清楚地见到有人经过的足迹，也许是雷桑、本资费、哈普罗，或者是三人一起。藤蔓被锐利的刀木剑砍断，巨大的德瑙树叶被砍落叶柄，散落在苔土地面上。
艾莉萨拧着双手，「都是我的错!我们降落在这个可怕的地方，然后爸爸开始反复地说着什么妈妈在这里，和她在哪里，还有什么等了这么久的时间。结果我……我开始对他大喊。派桑，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离开了他!」
「不要哭了，艾莉萨，这不是妳的错，我应该要陪着他的。我早该知道的。我会去把他追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
派桑原本正准备拒绝，可是他妹妹泪湿的苍白脸颊改变了他的心意。他疲惫地点头，「好了，不要担心，艾莉萨，他不可能走得太远。妳最好去拿些水来。」
艾莉萨快步跑回船上。派桑走到罗兰身边，这人类正仔细地察看森林边缘的地面，寻找任何的蛛丝马迹。瑞佳站在她哥哥旁边，既紧张又害怕。她的目光寻向派桑，可是精灵却拒绝响应她的凝视。
「你有找到任何东西吗?」
「什么也没有。」
「哈普罗和本资费一定是一起离开的。可是为什么要带走我父亲?」
罗兰站了起来，转头环视四周。「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欢这样。这地方有些古怪。我原本还以为瑟恩很荒凉!可是跟这里比起来，它简直就是国王的御花园!」
纠葛的藤蔓和茂盛的树木枝干纵横交错在一起，像是一栋大草屋的盖顶。一股沉郁的灰光由厚实的植被中透射而出，空气潮湿凝重，隐含着凋败的腐味;气温也非常地高。虽然丛林里一定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野生动物，但尽管罗兰再怎么仔细倾听，他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沉默也许是因为突然出现的飞船，也许是因为其他更加可怕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怎么样，精灵，除非有必要，否则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多待上片刻。」
「我想我们应该都同意你这点。」派桑静静地说。
罗兰皱起眉头朝他瞟了一眼，「那头龙呢?」
「不见了。」
「正如你意!」
派桑摇摇头，「如果牠还在，我反倒不知道我们到底该怎么办。」他疲惫不满地说。
「我们跟你一起走。」瑞佳的脸上满是汗水，湿溽的头发黏在皮肤上。她全身都在发抖。
「没必要这样。」
「不，有必要!」罗兰冷冷地说：「就我所知，你们和老人和那个刺青的怪人全都是一伙的。我不能放你们飞走，把我们抛弃在这里。」
派桑气得脸色发白，怒目圆睁。他张开嘴巴准备回骂，但又看见瑞佳恳求的眼神，旋即闭上嘴巴把话吞回去。他耸耸肩膀，说了句：「随你高兴。」然后走回飞船旁边等候他妹妹。
艾莉萨走了出来，背着一只水囊袋。她一度飘扬美丽的裙襬，如今却邋遢紊乱地挂在她娇小的身躯上。她双手裸露无袖，肩上绑了一条厨师的披巾。罗兰低头一看，发现她白皙的脚上只穿着一双旧凉鞋。
「妳不能穿那样进入丛林里!」
他看见那女人的目光移向树林里的浓密阴影，移向如蛇一般攀爬在地上的藤蔓。她拧着双手抓住水囊袋的皮握把，紧紧地握着它，下巴高高地扬起。
「我可没问过你的意见，人类。」
「愚蠢的贱人!」罗兰吼道。
罗兰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带种。他抽出佩剑，带头冲进矮树丛里，疯狂地挥砍藤蔓和树叶，而这些心形的叶片就像是他对这令人疯狂的女子的崇拜和欲望的具体化身。
「瑞佳，妳要来吗?」
瑞佳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着背后的派桑。精灵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吗?我们的爱是个错误。全部，都是场可怕的错误。
瑞佳垂头丧气地跟上她哥哥。
派桑叹了一口气，转身面对着他妹妹。
「妳知道，那个人类说的没错。那可能会很危险，况且——」
「我要去找爸爸。」艾莉萨坚定地说，而且从她扬起头的模样和她眼中的光芒，派桑知道与她争论是没有用的。他把水囊袋拿过来，背在他的肩膀上。两人迅速地走入丛林，加快彼此的脚步，像是要甩脱他们的恐惧。
杜鲁加站在舱口，在木头上磨着他的刀。脚步沉重的矮人拙于跟踪猎物，杜鲁加知道他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跟在他们后面。他宁可让他的猎物们先行出发，然后再追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