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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伊奎兰.树顶层

  卡兰德菈走下楼梯,穿过位在一楼的厨房。离开通风流畅的屋子上层,走到较为密闭蒸热的下层来,她明显地感觉到四周热了一些。厨房女佣红着眼眶,脸颊上印着厨子宽大的掌痕,正绷着脸清扫地上的碎片。如同卡兰德菈所说,这女佣本来就是个相貌丑陋的人类,而红眼眶和肿胀的嘴唇更是对她无所帮助。

  但话说回来,在卡兰德菈眼里,所有人类都是既丑陋又粗鲁的,只比蛮子和野人好一些。这人类女孩是个奴隶,当初是和一袋面粉与石木壶具一起买回来的。她在主厨的严格监督之下处理各种最卑贱的工作,而且每天都得工作长达十五到二十一个小时(也就是一整日)的时间。她必须和楼下的清洁女佣共享一间小房间,没有任何的私人财物,而且薪水微薄,得一辈子工作到老才能存到刚好足够赎身的金额。然而卡兰德菈却坚定地相信,自己聘用这个女奴是个无上的恩典,等于提携她和文明的精灵族共居在一起。

  在厨房里见到这女孩不禁让卡兰德菈胸中的怒火再度燃起。人类牧师!真是疯了。她父亲不该这么没脑筋的。人发疯失了理智是一回事,但舍弃所有的礼节尊严又是另一回事。卡兰德菈迈开大步走过餐具室,拉开地板门,走下满是蜘蛛网的阶梯,踏入黑暗的屋子底层。

  昆迪尼亚家的豪宅,建筑在覆盖着普莱恩世界上层植被的一片苔原上。普莱恩这名字是「火之界域」的意思,据说是从第一个到此定居的民族所流传下来的语言。这个名字取得还算贴切,因为普莱恩世界没有昼夜之分,太阳终日映照不歇。但更适切的名字应该是「绿色世界」,因为充足的日照和丰沛降雨的缘故,所以普莱恩世界的地表上长满了各类高大无比的植物,只有极少数的居民会爬到最底层的地面。

  广袤的苔土平原覆盖在参天巨树的枝干顶端上,其根部树干硕大无朋,不知要多少人才合抱得起。一层又一层的各类植物往上蔓延生长,在树冠顶端下尚存在着好几层的生态系。苔原层非常厚实坚固,整个伊奎兰便是建筑在一片苔原床座上;而且沉积深厚的棕绿色苔原上,甚至还有湖泊与海洋存在。巨树最顶端的枝桠会突穿到苔原之上,形成另类的巨大丛林。普莱恩世界的大多数居民便是在树顶或苔原上,建造起他们赖以维生的城市和聚落。

  但是苔原并没有覆盖住整个世界。人们把苔原沉积生长的可怕边缘之处叫做「龙墙」,只有极少数的人敢冒险靠近这些裂隙悬崖。苔原海上的流水从裂隙边缘倾泻到无止尽的黑暗之中,声若轰雷,连粗大无比的树木也为之撼动。任何站在苔原陆块边缘的人,只要低头望着脚底下无边无尽、深不可测的茂密丛林,就会感觉自己像是新生的嫩叶幼芽一样,显得无比地渺小与脆弱。

  偶尔有几个特别大胆的人,会鼓起勇气对着底下的丛林多看上一些时候,那么他将有机会看见令人胆颤心惊的景象——蜿蜒的躯体在林木之间弓起,曲绕滑动,迅捷地在墨绿色的幽影中移动穿梭,速度快得让人不禁怀疑自己的双眼是否看错了什么。而事实上,就是这些生物让龙墙获得了这种名号——普莱恩世界的巨龙。只有极少数的人曾经亲眼见过牠们,因为就像人类、矮人和精灵们会害怕这些庞然大物一样,龙族也会小心避开住在树顶上的那些奇怪小生物。然而大多数的人都相信,普莱恩的龙应当是种无翼的巨兽,拥有极高的智慧,居住在树林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或者甚至是居住在传说中的地面上。

  雷桑从来没见过龙。但是他父亲见过,而且据说还曾经见过好几头。昆坦.昆迪尼亚是个传奇的探险家和发明家,他协助过精灵之城伊奎兰的兴建,他发明过许多武器和其他装置,而且全都成了此区域人类定居者的抢手货。他利用贩卖欧耐特(注1)赚进相当可观的家族财富,并成立了一家营业额年年成长的贸易公司。虽然生意兴隆无比,但是昆坦并不满足于待在家里享福、安逸地数着钱的日子。当他儿子雷桑长得够大的时候,昆坦立刻迫不及待地把事业交给雷桑经营,重新背起行囊四处冒险。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经过了约莫一百年后,大家都认定他应该已经死了。

  其实雷桑骨子里也流着冒险家的血液,只是他被迫承担起整个家族企业的营运,所以他从来没有机会踏出家门四处游荡。他也继承了家族遗传赚钱理财的好本领,只是对雷桑而言,他总感觉他所赚来的钱并非自己的钱,因为毕竟他只是继承了父亲所创建的商号而已。雷桑一直想要凭着自己的本事在这世界立下他自己的名号,但很不幸的是,这世界已经没有多少地方可供探索。人类占据了北方的领土,特林席恩海阻断了东、西向的扩张,而横亘在南方的则是无法跨越的龙墙。就雷桑所知,他已经无处可去,只剩头顶上的天空。

  卡兰德菈走进地窖实验室,提着裙角避免沾上泥土,脸上的表情狠毒得足以让牛奶酸败凝块,让她父亲差点当场吓破胆。突然看见女儿出现在这个令她痛恨无比的地方,让雷桑脸色苍白,紧张地往实验室里另一名精灵身边靠过去。这名精灵微微一笑,然后弯身鞠躬。卡兰德菈的表情立刻变得更加阴暗可怕。

  「亲……亲爱的,真……真高兴看到妳下来这……这里。」可怜的雷桑结结巴巴地说,手忙脚乱地把一罐味道恶心的东西摆放在肮脏的桌子上。

  苔土墙和地板散发出刺鼻的麝香味,混杂着主要是硫磺味的各种化学药品气味,飘散在实验室里头。卡兰德菈忍不住皱起鼻子。

  「卡兰德菈女士,」另一位精灵向她招呼道:「近来可好?」

  「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相信你也过得不错吧,星象大师?」

  「关节有些风湿痛,但我这年纪的人总免不了会这样。」

  「老骗鬼,最好风湿痛到让你进棺材!」卡兰德菈低声咒道。

  「这巫婆到底是下来搅和什么?」星象师别过头细声抱怨,他又高又尖的衣领几乎完全遮住他整张脸。

  雷桑站在他们两人中间,表情既绝望又带着几分罪恶感,虽然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爸爸,」卡兰德菈口气严厉地说:「我要跟你谈一谈。单独谈谈。」

  星象师弯身鞠躬,侧身准备离开。雷桑看着他的靠山被人赶走,连忙紧张地伸手抓住巫师的袍子。

  「呃,亲爱的,伊力色诺就像我们自家人一样——」

  「他确实吃喝得像自家人一样。」卡兰德菈愤恨地说,她的耐性已经被人类牧师这件可怕的消息给彻底击溃了。「他白吃白喝了好几个人的食量!」

  星象师挺起胸膛,扬起下巴,目光顺着跟深蓝色领子几乎一样尖挺的鼻子往下睨视。

  「卡兰德菈,别忘了,他是我们的客人!」雷桑震惊得竟敢开口斥责他的大女儿,「而且他还是个大法师!」

  「客人,没错,他的确是个客人。他从来不会错过任何用餐、品酒,或是睡在我们客房的机会。至于大法师?哼,我可是怀疑得很。爸爸,我从来没见过他做什么事情,他只会对着你那些臭垃圾碎碎念,然后退到一边去看着它发出嘶嘶怪声和臭气而已。你们两个早晚有一天会把我们家给烧了!大法师!哈!爸爸,他只会用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来怂恿你而已,什么古代人驾驶以火为帆的船在星辰间航行——」

  「女士,那是科学事实。」星象师开口反驳,衣领尖角愤怒地颤动不已。「而妳父亲和我所进行的是科学研究,跟宗教一点关系也没有——」

  「哦,一点关系也没有,是这样的吗?」卡兰德菈吼道,高亢的音波如长矛般直直射向对手的心脏。「那为什么我父亲要叫人类牧师过来?」

  星象师睁大了眼睛。高耸的领子转离卡兰德菈,面对仓皇失措的雷桑。

  「这是真的吗,雷桑.昆迪尼亚?」愤怒的巫师追问道:「你向人类牧师求助?」

  「我……我……我……」雷桑只说得出这几个字。

  「雷桑先生,你竟然瞒着我。」星象师话中的怒气愈升愈高,而他的领子似乎也一样。「你让我误以为我们对星辰的运行,和在天空中的方位有着相同的兴趣。」

  「我是啊!我一直都是啊!」雷桑挥舞沾满煤灰的双手。

  「你故意装出一副对星辰与人世之交互关系有兴趣的模样——」

  「胡说八道!」瘦弱的卡兰德菈怒吼反驳。

  「可是我发现你竟然更相信……更相信人类……」

  法师气得说不出话。领子几乎围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双怒火熊熊的眼睛。

  「不!请听我解释!」雷桑焦急地说:「你知道,我儿子派桑告诉我人类相信有人住在那些星星上头,然后我以为——」

  「派桑告诉你的!」卡兰德菈赫然发现了幕后真凶。

  「有人住在那里!」星象师惊呼一声,他的声音被那圈领子给围住。

  「可是那听起来好像很有可能……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古代人要在星际间航行,而且也和我们的精灵牧师说法一样,当我们过世的时候,我们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我真的好想念伊莉丝妮雅……」

  最后那句话的悲惨语气深深地打动了雷桑的女儿。卡兰德菈心底其实也深爱着父亲,就像她对弟弟和妹妹的爱一样;虽然稍嫌严厉、固执且急躁了些,但那依旧是爱。她走向前去,伸出细瘦冰冷的手指抓住父亲的臂膀。

  「好了,爸爸,不要这么伤心。我不是故意要惹你难过。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你应该要先跟我讨论的,而不该在金蜜酒酒馆里跟别人乱讲!」卡兰德菈掏出一条折得整整齐齐的蕾丝手帕,紧紧地摀在嘴巴和鼻子上,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女儿的泪水产生了沉重的压力(非全然无心的),将雷桑彻底地压入苔原地里,埋了足足有十二掌深(注2)。这位中年精灵已承受不住她的啜泣和巫师颤动的衣领。

  「你们两个说得没错。」雷桑悲伤地看着他们说,「现在我已经明白,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等那个牧师来的时候,我会叫他立刻离开。」

  「等他来的时候!」卡兰德菈抬起没有泪水的双眼,瞪着她父亲说:「你说『等他来的时候』这话是什么意思?派桑说他不会来的!」

  「派桑怎么会知道?」雷桑不明就里地问:「他也有跟那个牧师说过话吗?」他伸手从丝质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纸张。「亲爱的,妳看。」他把信摊开来。

  卡兰德菈伸手把信抢过去,炙热的目光像是要把纸烧出个洞来似的。

  「『当你看见我的时候,就表示我到了。署名,人类牧师。』呿!」卡兰德菈将信塞回给她父亲。「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派桑一定是在开玩笑,正常人绝对不会写出这种信,即使是人类也一样。『人类牧师』,哼,跟真的一样!」

  「也许他根本就不正常。」星象师以阴森的口吻说。

  有个疯狂的人类牧师要来她家。

  「欧恩保佑!」卡兰德菈喃喃自语,紧握住实验室的桌子边缘好撑住自己。

  「别担心,乖女儿。」雷桑搂着他女儿的肩膀说:「我会处理的,把一切都交给我就对了,妳一点也不用担心。」

  「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星象师嗅了几下,厨房飘出阵阵烧烤塔格肉的香气。「我将很乐意提供协助。我甚至愿意忘记某些在情绪过度激昂时所说的话。」

  卡兰德菈丝毫不理会这巫师。她已经恢复冷静了,现在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出她那个没用的弟弟,逼他把真相吐出来。她一点也不怀疑,好吧,她有一点点怀疑是派桑搞的鬼,是他故意开的玩笑。他现在也许正笑得乐不可支,等她把他的零用钱给减半的时候,看他还能笑多久?

  卡兰德菈抛下一心想把自己炸成碎片的父亲和星象师,气呼呼地快步奔上楼梯。她像个可怕的厉鬼扫过厨房,吓得女佣连忙抓起擦碗盘的毛巾遮住脸。卡兰德菈一路飙上三楼,停在她弟弟的房门前,大声地敲门。

  「派桑,立刻给我开门!」

  「他不在那儿。」一道慵懒的声音自走廊另一端传来。

  卡兰德菈恶狠狠地瞪着门,不甘心地又敲了一阵子,并喀啷喀啷地摇动门把。没有声音。卡兰德菈转过身,走入长廊另一端妹妹的房间。

  艾莉萨穿着一件褶边蕾丝睡衣,露出吸引人的雪白双肩和若隐若现的胸部,懒洋洋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缓缓梳着头发,欣赏镜中的曼妙身影。魔镜低声赞扬着她,并且不时提供口红究竟该涂多厚比较好这一类的建议。

  卡兰德菈站在门边,惊讶得说不出话。「妳是怎么回事!大白天半裸着身子,门也不关,要是有仆人经过看到怎么办?」

  艾莉萨抬起双眼,刻意表现得悠缓倦怠,暗自享受着惹恼大姊的乐趣。这位年轻的精灵女子有着一对清澈灵动的眼珠,配着浓密的长睫毛,瞳仁蓝得近乎深紫色。因此在睁大眼睛的时候,感觉眼珠子的颜色也跟着改变了。不知有多少精灵男子曾挖空心思撰写情诗来歌咏她这双眼睛,甚至愿意为了剎那间的眸光灵现而甘愿就死。

  「哦,刚刚已经有个仆人经过了啦!」艾莉萨毫不羞愧地说:「那个男仆这半小时以来,至少已经在这走廊来回走过三次了。」她转身背对卡兰德菈,开始整理睡衣的褶领,露出修长的细颈。

  艾莉萨的嗓音低沉圆润,听起来彷佛不断地陷入沉眠之中。再加上她若开似阖的双眼,让人觉得她无论何时何地、不管在做些什么都带有一股甜美的倦怠感。即使在狂热的皇家舞会上,艾莉萨也会无视音乐的节拍,如梦般自顾跳着悠缓的舞步,身体柔弱无骨地贴在舞伴身上,让对方欣喜地以为要是缺了他强壮的臂膀,这位纤细的美女就会彻底瘫倒在地上。当她以蒙眬的双眼凝视着对方时,那紫色的眸波中埋藏着恰到好处的热火微光,不禁让男人们就此迷醉,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为了让这双惺忪的睡眼再多睁开一些。

  「艾莉萨,妳已经成了全伊奎兰的话题人物!」卡兰德菈怒声斥责,然后又无奈地以手帕紧紧摀着鼻子,因为艾莉萨正对着自己的颈子和胸口喷洒香水。「妳昨天黑暗时刻(注3)到哪里去了?」

  紫色眸子睁了开来,至少稍微睁开了一些,艾莉萨绝不会把她最有力的武器浪费在自己姊姊身上。

  「妳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来了,卡兰德菈?是不是刚刚暖日时刻的时候,有黄蜂钻进妳衣服里了?」

  「还暖日时刻!都已经快饮酒时刻了!妳已经睡了大半天啦!」

  「好吧,如果妳非得知道的话,我那时是跟凯法尼希大人在一起,而且我们去了暗——」

  「凯法尼希!」卡兰德菈倒抽一口气,「那个粗鄙的下流鬼!那场决斗已经让全城有头有脸的人都拒绝招待他。可怜的露西莉雅会上吊自杀都是他害的,而且他还杀死了露西莉雅的哥哥!而妳,艾莉萨……妳却公然和他在一起……」卡兰德菈气得说不下去。

  「胡说八道。露西莉雅是个自作多情的笨蛋,以为凯法尼希那种男人会真的爱上她。她哥哥更是彻底的笨蛋,竟然还想替她讨回什么公道。凯法尼希可是全伊奎兰最优秀的弩箭射手。」

  「艾莉萨,妳真是恬不知耻!」卡兰德菈站在她妹妹的椅子后方,双手紧紧抓着椅背,指节泛白,感觉她似乎快忍不住想冲上前去,用同样的力道狠狠扭断她妹妹纤细的颈子。「还是我们这个家已经忘了羞耻这两个字?」

  「忘了?」艾莉萨倦声倦气地说:「不,亲爱的姊姊,不是忘了,我们只是很久以前就把它给卖了。」

  艾莉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丝毫不觉尴尬的状况下,解开松垮垮地系住睡衣胸口的丝带。卡兰德菈看着妹妹的镜中倒影,在她雪白的双肩与乳房上发现了数个淡红色的爱人热情吻痕。卡兰德菈感到一阵恶心,迅速离开镜前,走到窗户旁望着外面。

  艾莉萨慵懒地对着镜子微笑,任由睡衣滑落到地上;魔镜开始疯狂地赞美。

  「妳在找派桑吗?」艾莉萨提醒她姊姊道:「他像是从暗处飞出来的蝙蝠一样冲回房里,换上衣服,然后又飞出去了。我想他大概是去参加杜恩德朗大人的宴会吧!我也被邀请了,但不晓得该不该去。派桑的朋友都好无聊。」

  「这个家已经四分五裂了!」卡兰德菈双掌交握,气愤地说:「父亲找一个人类牧师来!派桑是个浪荡公子,只晓得四处游玩嬉戏!而妳!妳早晚会把自己的肚子搞大,跟可怜的露西莉雅落得一样的下场,上吊自杀!」

  「哦,那是不可能的,卡兰德菈。」艾莉萨不疾不徐地用脚踢开睡衣,「上吊自杀得花好多力气,那太累人了。」她静静地欣赏镜中的窈窕身影,而魔镜也立刻回以连串的赞美和谀词。然后她双眉微蹙,伸手摇动由颂歌鸟蛋壳所做的铃铛。「我那个女佣到哪儿去了?卡兰德菈,少担心点妳的家人,多担心这些仆人吧!我从来没见过比他们更懒惰的家伙。」

  「对,都是我的错!」卡兰德菈叹了口气,紧紧地握住双手,压在唇上。「我应该强迫派桑去上学;我应该把妳管好,不让妳变坏;我应该阻止爸爸的无理取闹。但是谁要来经营我们的生意?我接手的时候它已经开始走下坡了!我们本来是会破产的!破产!如果让爸爸继续——」

  女佣快步走进房里。

  「妳上哪儿去了?」艾莉萨似睡若醒地问。

  「抱歉,女主人!我没听见您摇铃。」

  「哦,可是我摇了,而且妳应该很清楚我什么时候会叫妳。把蓝色那件摆出来,今天黑暗时刻我想待在家里。不,不要,不要蓝色那件。改绿色的,有苔原玫瑰那一件。我想,我还是去参加杜恩德朗大人的宴会好了,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就算没有,我至少还可以折磨折磨那位男爵,他已经彻底被我迷住了。对了,卡兰德菈,妳说那个人类牧师怎样?他长得帅吗?」

  卡兰德菈发出一声悲鸣,张嘴紧紧咬住她的手帕。艾莉萨朝卡兰德菈望了一眼,让女仆把轻薄的袍子披上她双肩,然后走到她姊姊身后。艾莉萨和卡兰德菈一样高,但她的胴体曲线婀娜柔美,而她姊姊则是瘦骨嶙峋。艾莉萨从来不曾让女仆帮她「整理」发型,总是任由一头金色的秀发如瀑布般披散在她的肩背。如同她一贯的风格,未经仔细梳理的头发也给人一种才刚刚起床的感觉。她轻轻地将手摆在她姊姊的肩膀上。

  「时钟花已经闭起过去的花瓣,卡兰德菈。如果妳老爱无谓地感伤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妳很快就会变得跟爸爸一样疯狂。要是妈妈还活着,事情可能会不一样,」艾莉萨语带哽咽地靠近她姊姊,「但是她已经死了。事实就是如此。」然后耸耸她充满香水味的双肩,又补上一句:「卡兰德菈,妳做了妳必须做的事情。妳无法眼睁睁看我们饿死。」

  「我想妳说得没错。」卡兰德菈突然开口,想起女佣还在房间里,不想让她们家的私事变成仆人间嚼舌根的话题。她挺起胸膛,拍拍浆挺的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皱褶。「所以妳不会在家吃晚餐?」

  「不了。如果妳觉得有必要的话,我会去跟厨子说一声。对了姊姊,妳为什么不一起来参加杜恩德朗大人的宴会呢?」艾莉萨走回床边,女仆已经把她的丝质内衣摆出来了。「蓝道佛司也会去。妳知道,他一直都没结婚。妳伤透了他的心。」

  「我看是伤透了他的钱包才对。」卡兰德菈直言回答。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拍拍头上的几根乱发,把三根发簪紧紧固定好。「他要的不是我,他要的是我们家的生意。」

  「也许吧!」艾莉萨停下穿衣的动作,紫色的眼睛对望着镜中卡兰德菈的双眸。「但是他可以陪伴妳,姊姊。妳一个人太孤单了。」

  「所以我就得放个男人进来接管,并毁掉我花费多少年心血才挽救起来的事业,就只为了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他那张脸,不管我愿不愿意?不,谢了。世上还有比孤单更悲惨的事情,那就是变成男人的宠物。」

  艾莉萨紫色的双眼变得黯淡无光,「也许,还有死亡。」

  她姊姊并没有听见。

  艾莉萨甩甩头发,同时也甩掉了眼里的忧郁。「要我转告派桑,说妳在找他吗?」

  「不用麻烦了。反正他现在一定快把钱花光了,等明天工作时刻他自然会来找我。」卡兰德菈走向房门口,「我账目还没算完。尽量不要太晚回来,至少,在明天以前。」

  艾莉萨微笑响应姊姊的挖苦,微微闭起惺忪的双眼。「卡兰德菈,如果妳坚持的话,我不会再跟凯法尼希大人见面了。」

  卡兰德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她的脸色变得不那么严肃,但依旧冷冷地说:「最好是这样!」然后走出房间,顺手砰地把门带上。

  「反正他也开始让我觉得无聊了。」艾莉萨自言自语道。她懒洋洋地坐回梳妆台前,在热情的魔镜中注视着自己完美无瑕的容颜。

  注1 就是磁石。欧耐特是雷桑一位远祖的名字。欧耐特.昆迪尼亚是第一位发现磁石效用的人,在此之前,人们在普莱恩的茂密丛林世界中根本无从辨别方向,他的发现让人们首度可以开始从事远程旅行。磁极母石的位置是个秘而不宣的家族秘密。

  注2 精灵用来埋葬死者所挖的深度。

  注3 黑暗时刻并非真正日落的夜间时刻。它指的是在一天当中,日照相对上较为微弱,一般循规蹈矩的居民都去睡觉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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