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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冥都,埃布尔瑞克

  冥都的居民利用岩脉天然的走势修筑起他们的城墙,一长排的石笋高高耸立,从城西延伸到城东,围成了一个半圆形。上方还有垂悬对应的钟乳石,令访客感觉像是走入了一张尖牙利齿的血盆大口。

  这排钟乳石柱的年代相当久远,直可推算至这世界的起源时期。而这无疑也是为什么此处会成为埃布尔瑞克最早的文明中心。古老的萨坦符文散见在厚实宏伟的城墙上,以其魔法填补了天然岩柱间的空隙。

  然而萨坦人的魔法早已衰竭,长年持续的酸雨已腐蚀掉了大多数的符记,而且如今没有人记得该如何修复它们。死者持续进行维修,用熔岩填补「牙齿」间的缝隙,把岩浆打进蛀洞里。而死者也守护着冥都的城墙。

  巨大的城门是用强韧的凯恩草所织成的,并且用这些萨坦人还记得的粗陋符文予以强化。它们在大君醒着的时候打开,在大君阖眼的时候关上。时间在这个无日无天的世界里纯粹是以冥都的统治者为基准,也就是说,它经常会随大君的心情而定。

  因此时间划分的区段就叫做「大君的早餐时刻」,「大君的朝会时刻」,或者是「大君的午休时刻」。早起的君王就会迫使所有臣民跟着一同早起,而习惯晚起的君王——如现任的大君——则会改变整座城市的作息。然而对活着的居民而言,这些改变倒也没有造成多大的不便,因为他们的生活其实还算悠闲。而负担起所有工作的死者,则根本无需睡眠。

  总理大臣在大君朝会结束的时间进入冥都,而此刻也是城里活动最忙碌的时候,因为等朝会时间过后,整座城就会暂停活动,直到大君午餐和午休时间结束。

  也因此,冥都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包括活人与死人。而所谓的街道,实际上是各个或天然,或人工的隧道,其主要设计目的是为保护居民尽量不被频繁的酸雨淋到。但是这些隧道又弯又窄,而且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盏瓦斯灯,照明十分不良。

  众多人群,不论亡者或死者,都蜂拥挤进隧道里,感觉似乎已不可能再塞得下艾福瑞和公爵夫妇等人。艾福瑞如今终于理解,禁止兽类入城的法律果然是有必要的,因为泥龙会严重阻碍交通动线,而体型庞大的包卡兽更会让街道彻底打死结。看着四周拥塞推挤的人潮,艾福瑞发现亡者的人数大幅超过了生者,令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低落。

  卫兵将人犯团团围住,但他们还是被人潮冲开散成了好几群。哈普罗和王子从他的视野消失不见,而公爵夫妇则紧靠在艾福瑞身旁,一人一边,抓住了他的双手。

  他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紧张气息,而且他们的身体似乎显得特别僵硬,然后他忽然一时间会意了过来。

  「没错。」洁菈压低嗓子说。四周街道嘈杂,她的声音刚好只够传进他耳里。「我们打算要帮助你逃脱。等时机到了,只要听我们的指示行动就好了。」

  「可是……王子他……还有我朋——」艾福瑞忽然打住。他竟然把哈普罗当成朋友,可是他也很怀疑这么称呼是否恰当或正确。

  乔纳森显得很烦恼,然后朝他的妻子看了一眼,而洁菈则坚定地摇了摇头。

  公爵叹道:「很抱歉。但你也看得出来,现在要救他们根本是不可能的。我们会确保让你安全地离开,然后说不定我们可以再一起想些办法帮助你的朋友。」

  他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公爵他怎么可能会知道,没了哈普罗,艾福瑞在这世界里不管走到何处都只是个囚犯而已?他轻轻叹了口气,「我想就算我跟你们说,其实我并不想逃,恐怕也是没有用的吧?」

  「你惊吓过度了。」洁菈拍拍他的手,「我们可以理解。但是请相信我们,我们会照顾你的。这并没有那么困难。」她不屑地看着押送他们的死亡守卫。

  「嗯,我想是吧!」艾福瑞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很担心你的安危。」乔纳森说。

  「是吗?」艾福瑞担心地问。

  「当然啦!」公爵大声地说;艾福瑞感觉这位年轻人是真的相信他自己所说的话。

  但是艾福瑞仍免不了会怀疑,假如不是因为那所谓的「预言」,这两个人究竟会愿意承受多大的风险来拯救一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他考虑了一下是否该开口发问,但最后又打消了主意,认为自己并不会想要知道答案。

  「埃德蒙王子和……哈普罗,他们究竟会怎么样?」

  「你听见庞恩司的话了。」公爵夫人说。

  「谁?」

  「总理大臣。」

  「可是,他讲的是谋杀啊!」艾福瑞震惊不已。他能接受下民做出这种事情,他能接受派崔恩人做出这种行为……可是他的同胞!

  「这种事以前就发生过了,」公爵冷酷地说:「而且将来也还会再发生。」

  「你必须先想想自己的处境。」洁菈轻声劝说:「等你安全后,会有时间再来想怎么帮助你朋友脱离险境的。」

  「或者至少,我们也许能救出他们的尸首。」乔纳森说。艾福瑞直视这位年轻人的眼睛,看见公爵他确实是真心诚意的。

  艾福瑞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像是正走在梦里头一样。但就算这是一场梦,这也一定是别人的梦,因为他根本醒不过来。公爵夫妇两人温暖的手掌引导他穿过亡者之海,抵御四周活尸苍蓝肉身所散发出的寒气。腐败的气味壅塞在他的鼻头,挥之不去。这气味似乎不只是由死者所散发出来的,而是存在于这世界里的每一样东西。

  城里的建筑多半是由黑曜石、花岗岩,还有冷却的岩浆所修筑而成的,在酸雨蚀雾的侵蚀之下,发出一阵阵的嘶响。住家和商店也和众多活尸一样,凋敝腐旧。艾福瑞不时可看见古老的符文或模糊的残存痕迹,这些魔法符记原本应该要为这座阴森城市带来亮光与温暖,但如今它们大多已烟消灰灭,不是被腐蚀掉了,就是被粗糙的修补工作给盖掉了。

  公爵夫妇放慢了脚步,艾福瑞紧张地看着他们。

  「在前面有个十字隧道口,」洁菈靠近他身边说;她的表情很坚定,口气很急迫。「我们会碰到常见的交通阻塞和混乱。一旦我们抵达那里之后,就准备好听我们的指示行动。」

  「我想我应该要先提醒你们,我非常不擅长逃走、躲避追捕这类的事情。」艾福瑞说。

  洁菈微微一笑,虽然她的表情有些僵硬,但绿色的眼眸依旧充满了温暖。「我们晓得,」她拍拍艾福瑞的手说:「别担心。应该不会很困难的。」

  「应该吧!」她丈夫兴奋地说。

  「冷静点,乔纳森。」洁菈下令:「准备好了?」

  「亲爱的,好了。」乔纳森说。

  他们抵达一处共有四条隧道相接的路口,人潮由四个不同的方向持续涌入。艾福瑞瞥见有四个身着素面黑袍的死灵法师站在交叉路中央,指挥着一波又一波的交通。

  洁菈忽然向后转,开始生气推挤走在她正后方的那个活尸守卫。

  「告诉你,」她大声地叫喊:「你弄错了!」

  「没错,快走开!」乔纳森也提高了音量,停下脚步斥责他的守卫。「你抓错人了!听不懂吗?抓错人了!」他伸手指道:「你的犯人往那个方向跑了!」

  活尸卫兵停止前进,但仍然恪守命令,团团围住艾福瑞和公爵夫妇。四周的人纷纷被它们给堵住了,活人好奇地停下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而死人则一心一意地继续它们被指派的差事。

  交通就这么瘫痪了。在后面看不见发生什么事的人,开始不停地往前推挤,愤怒地质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堵住道路。路塞得愈来愈厉害,负责监控的死灵法师连忙赶过来试图解决这一团乱。

  穿着素面黑袍的隧道岔口监理人,从壅塞的人群中硬是挤了过来。这位死灵法师注意到公爵夫妇黑袍上的红色镶边,认出他们是贵族,于是弯腰鞠了个躬。但他同时也瞥见活尸身上的佩章,晓得这是王宫的禁卫军。

  「大人,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监理人问:「出了什么问题?」

  「我也不是很清楚,」乔纳森故作无辜地说:「你看,我妻子和我这位朋友,正好好地走着忙我们自己的事情。可是这些……这些……」他对着这些卫兵挥手指来指去,好似找不到词汇来形容它们,「却突然把我们围住,要押送我们到王宫!」

  「它们好像是奉命要押送一个犯人,但它们显然是找错人,找上我们了。」洁菈无奈地四处张望。

  交通回堵的状况变得愈来愈严重。两位监理人正努力指挥交通绕过这一群人,而第四位监理员则试着要他们让出路来往旁边靠,只不过隧道内空间有限,效果实在是不怎么样。艾福瑞放眼望去,见到四条隧道已经都往后回堵住了。照这情况发展下去,可能整座城的交通都会停摆。

  忽然有人重重地踩上他的脚,有人的手肘不小心顶到他的胸口。洁菈紧贴着他,头发弄得他下巴奇痒难忍。连监理人自己也被卡在人潮里,得费尽全身气力才没被挤到别的地方去。

  「我们进城门的时候,总理大臣和三名政治犯也正好一起入城!」乔纳森大声叫喊,声音回荡在各个隧道里。「你有看见他们吗?某个野蛮人部落的王子,还有一个活像是符文骨牌组的男子?」

  「是的,我们有看见他们。还有总理大臣。」

  「嗯,然后还有第三个人,这群家伙就是在守着他。只是突然间,它们就围了过来,反倒放那个人跑掉了。」

  「那么,」监理人不安地说:「能否委屈几位大人索性就跟着这些守卫到王宫——」

  「你是说,要我堂堂的裂谷公爵夫人,像平民罪犯一样去见大君!你要害我成为宫廷的笑柄是不是!」洁菈脸红耳赤地训诫他:「这种话你竟然说得出口!」

  「我……我很抱歉,公爵夫人。」监理人结巴地说:「是我不对,我没有想清楚。都是因为这里实在是太挤了,还有温度——」

  「那就快想点办法解决。」乔纳森高傲地说。

  艾福瑞望着这些活尸,它们处变不惊地站在这团混乱之中,脸色沉稳坚毅,像一座座没有灵魂的雕像。

  「队长,」死灵法师转过头去对带头的活尸说:「你被指派的任务是什么?」

  「押送犯人。带他们到王宫。」活尸回答道。它的声音空洞无神,和隧道间其他死者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什么犯人?」监理人问。

  活尸停顿了一下,搜寻它过去残缺不全的记忆。「长官,是战犯。」

  「是哪一场战争的?」监理人略显恼怒地追问。

  「战争。」活尸蓝紫色的嘴唇似乎现出了一抹笑意,「长官,倾倒魔光柱之战。」

  「啊,原来如此。」洁菈说。

  死灵法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夫人,真是非常抱歉。您要让我来处理吗?」

  「那就麻烦你了。我是可以自己动手,但如果是交给你来处理的话,事情应该会比较简单一些。因为你是值勤的官员,晓得该怎样提交合适的报告。」

  「而且我们并不想引起太大的骚动,」乔纳森在一旁说道:「你知道,亡者有时候固执无比。一旦它们真的以为我们是囚犯以后……」他耸耸肩,「好吧,它们就会变得很难沟通。你想想看,要是传了出去,说公爵夫人在和活尸争吵,那有多难听啊!」

  监理人显然也是这么想。他鞠躬回礼,然后旋即开始舞动双手,描画符文,唱诵咒语。活尸们的表情开始松动,变得有些彷徨,困惑,无助。

  「回到王宫,」监理人下令:「向你的长官报告,你弄丢了你的人犯。大人,我会派人跟着一起过去,以免它们半路上又找错了人。那么公爵夫人,」监理人拉上袍子的兜帽,「请容我先行告退。」

  「没问题。谢谢你。你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洁菈举起手,画了一个祝福的符记。

  监理人依样回礼,然后迅速赶回去处理打了结的交通。洁菈挽着她丈夫,乔纳森抓着艾福瑞的手肘,三人一起离开原本的隧道,走向右边的那条岔路。

  隧道里幽暗吵杂,艾福瑞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他们已经脱困了。

  「刚才是怎么了?」他不解地问,然后回头一望,没踩稳脚步,踉跄地差点跌倒。

  乔纳森扶着他说:「其实呢,只是抓对了时机而已。抱歉,你能不能仔细点看路,然后加快速度呢?我们还没完全脱离险境,能够愈早抵达我的裂谷领地愈好。」

  「对不起。」艾福瑞脸红尴尬地道歉。他已经在密切注意自己所踏出的每个脚步,但还是无可奈何地眼睁睁看着它们踩上各种不寻常的地方——踩进坑洞,踩到别人的脚,转上不该转的弯。

  「庞恩司急着想带你回去见大君——来,让我扶你起来——他忘记要更新亡者的指令。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更新一次,否则它们就会像这群家伙一样,根据记忆来行动,而且是它们过去的记忆。」

  「但它们确实是在带我们去王宫啊!」

  「没错。它们还是可以办好这件事,而且它们会不屈不挠地去做,所以我们才不敢冒险亲自动手来甩掉它们。可是呢,结果就会变成刚刚那样,那个死灵法师弄混了它们记忆薄弱的命令。只要一分心,它们就会回想起往日的记忆。也因此,城里头才需要设置那些监理人。他们必须负责找出那些漫无目的的死者——小心车子!你还好吗?我们已经过了最难走的路段,再一下子就到了。」

  洁菈和乔纳森催促着艾福瑞快步前进,并且不时紧张地回头观望。他们沿路尽可能躲藏在暗处,避开瓦斯灯的照明。

  「他们会不会追过来?」

  「那是一定会的!」公爵断然说道:「一旦那些卫兵回到王宫后,庞恩司就会派遣新的追兵,告诉它们我们的长相外貌。我们必须赶在它们之前离开城门。」

  艾福瑞没再说什么,他也说不了什么,因为他已经几乎喘不过气开口了。穿过死亡之门的旅程,今序所发生的情感震撼,以及持续消耗魔力来维持性命等等的负担,已经让这萨坦人累得快要昏倒了。如今他只是疲倦盲目地踩着蹒跚的脚步,任凭公爵夫妇牵着他前进。

  他只隐约记得……他们抵达了另一座门,终于离开了迷宫似的隧道,洁菈和乔纳森回答某个亡者卫兵提出的问题……听见某人身体不舒服但又不知道是谁,从迷雾中出现一只浑身毛皮的包卡兽,面朝下跌进一辆车子……彷佛在梦中依稀听见洁菈的声音「……我父亲的宅院……」,然后便被这悲惨世界的永恒黑暗给彻底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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