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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熟悉的面孔再度出现

  我搭乘地铁,朝回家的方向前进。我看起来必定比平常更加暴躁,因为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数名渥克的手下依然待在地铁站入口,但全都假装没看到我。最后我独自坐在一节车厢里,安安静静地享受焦虑。至少夜城里的地铁总是准时。据说是因为每当有地铁列车迟到,系统管理员就会把它带到后面去枪毙,好让其他地铁列车维持良好的心理状态。
  我还不想回家,于是前往陌生人酒馆,世界上最古老的酒吧,一个所有人都知道你想干嘛的地方。它不是从古至今最乌烟瘴气的场所,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今晚对陌生人酒馆来说,只是另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沃金女巫团跑来这里举办单身派对,喝“女修道院长的祸根”已经喝到有点醉了,正操纵点心在桌子上跳来跳去。有人偷偷溜到哈彭登水女巫身后,拿马匹皮下注射器在她体内注射了一剂琴酒。你可以在她咯咯娇笑,东倒西歪,并往所有路过之人的杯中掺水时清楚看见她身上浮现一道又一道涟漪。另一张桌上,两名来自某条未来时间轴、隐约具有人类外型的机器人正在一边吸电池,一边放电流屁。
  一名妆化太浓的年轻女子正在为她的恶魔爱人痛哭,因为他甩了她,和她最好的朋友跑了。一座附近坟场的小天使石像在查看《金融时报》的投资状况,三不五时就皱起眉头。一名刚刚重生的吸血鬼坐在一侧的桌子旁,哀伤地看着面前的一杯红酒,一杯点了却不能喝的红酒。他告诉所有愿意聆听的人,说他并不希望以吸血鬼的身分重返人间,他非常努力地不要回来……但是,光是躺在棺材里实在太无聊了,于是他回来了,身穿依然沾有墓地土的上好西装殓衣,试图习惯所有他不能再做的日常生活琐事。
  他不用担心,只要他持续这样自怨自艾下去,迟早有人会为了让他闭嘴而拿木桩钉入他的胸口。
  我靠上吧台,等着酒保过来帮我服务。艾力克斯·墨莱西拥有并经营陌生人酒馆,向来不喜欢被催促。此刻他正忙着服务长吧台另一边的北欧小神,竭尽所能地忽视我的存在,但是我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这是他提醒我一直喝酒不付账的小方法。
  我旁边吧台上一顶底朝上的大礼帽突然抖了一抖,接着一只苍白优雅的手掌冒了出来,动作哀怨地摇晃着一只酒杯,要求续杯。那位魔术师已经待在那里好一段时间了,我们至今还没想出救他的办法。可恶,那只兔子真是够生气了。永远不要拿普卡<spanclass=""data-note="Pookah,爱尔兰民间传说中,喜欢幻化为动物的妖精。"></span>来玩魔术。再过去一点,两名圣锶教团的白袍修女在争夺一杯半衰期鸡尾酒,别人都离她们远远的。其他酒吧一定会赶走她们,但是艾力克斯喜欢让她们来这里照亮一些摆得比较久的吧台食物。
  我耐着性子靠在吧台上,把握机会安静地想事情。就我所接的案子而言,精灵客户的案子算是非常恼人的。被人追赶了大半座夜城,同时遭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到最后连一点酬劳都得不到,只有一个警告,还有一个传说中的名词。石中剑……我想我不该惊讶。所有东西迟早都会出现在夜城。只不过……石中剑从来不曾出现过。为什么选在现在,多年来它流落何方?我很肯定收藏家不曾得到它,不然一定会大肆宣扬。这把剑再度回归历史,会不会与梅林·撒旦斯邦最近终于逝世有关?还是说它是经由时间裂缝,直接从亚瑟王的年代跑来?夜城的问题在于这里可以提供比世界上其他地方更多样的解答。
  石中剑。
  它不是传说中的那样东西,从来不是。
  下水道杰克来到我身旁,身上散发出好几种不同古龙水的味道,整个人一尘不染。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一股超自然恶臭并不是他的错;在夜城的下水道工作就是这样。你绝对不能逼我下去。夜城里到处都有诡异科技和奇特魔法在嘶嘶作响、摇摇晃晃、炸来炸去,理所当然会有很多失败的实验品被人冲入下水道。这些东西会在下水道里与野生动物结合,将它们踢向进化阶梯的高层。有时候这种情况会需要公共卫生队带着他们的大枪与火焰发射器介入。然后像下水道杰克这种人,就能争取到战斗加给。
  下水道杰克的宴会把戏就是吹烟圈,不过他的烟圈把戏是用点燃他的屁来耍的。而他竟然还想不透为什么没人邀请他参加任何宴会……
  “忙碌的一夜,约翰?”他礼貌地说道。
  “可以这么说。”我说,“你呢?”
  “又解决了一个想当下水道魅影的家伙。个人认为这一切都是洛伊·韦伯<spanclass=""data-note="LloydWebber,著名歌剧作曲家,《歌剧魅影》的歌剧版就是出自他的手笔。"></span>歌剧的错。还有上个月的巨蚁事件。尽管如此,每次你以为情况已经够糟的时候,总是有人准备好要告诉你更糟糕的事。我刚刚才在时间塔外和音速杀手聊天。根据传言,收藏家又从某个遥远未来的博物馆里偷了一种新式时间旅行装置,一种可以将他的意识投射在过去、现在、未来任何人体内的装置。这下他可以完全不着痕迹地追查珍贵稀有物品的下落。只要一露面就会被所有人追杀的感觉必定很不好受……”
  “所以,基本上,现在谁都可能是收藏家了。”我说,“真是太恐怖了。我刚刚才在堕落博士那边经历类似的体验。这年头你再也不能相信谁是谁了。好像夜城还不够偏执妄想一样……”
  下水道杰克饶富兴味地看着我。“你终于遇上堕落博士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呀——发生在他身上。”我说。
  “有时候你真令我不安,约翰。”下水道杰克悲伤地说,随即离开。
  艾力克斯·墨莱西终于晃到我面前,问都不问就给我倒了一杯苦艾白兰地。我看着那杯酒。
  “这下又怎么了?”艾力克斯问,“杯子是干净的。我知道你喜欢挑剔这种事情。”
  “酒没问题。”我说,“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变得太好猜了,这在夜城里向来不是什么好现象。每天做着例行公事、前往同样的地方、总是点同样的酒,我敢肯定迟早有人会想利用这点。”
  “喔,闭嘴喝酒。”艾力克斯说,“这间酒吧已经有个爱抱怨的老浑蛋了,就是我。”
  艾力克斯一如往常地穿得一身黑,藉以哀悼他的人生变成这副德行。他还戴着一顶贝雷帽,藉以掩饰越来越明显的秃头;还有太阳眼镜,因为他误以为这种东西可以让他看起来比较酷。艾力克斯天生就性情乖戾,而且并未随着年龄而有所长进。他会少倒酒、每次都找错零钱,还能调出世上最难喝的鸡尾酒。聪明人不会去碰吧台点心。但是话说回来,他能忍受任何其他地方都无法忍受的人物与行为,并且以铁腕维持酒馆内的秩序,让陌生人酒馆成为夜城中少数几个真正的中立区之一。
  艾力克斯和我认识很久了。我们算是朋友,这种关系很复杂。
  我坚决推开那杯苦艾白兰地。“你还有什么,艾力克斯?”
  “迅速后退的发线、后腰疼痛,还有你绝对不会想知道我的排便状况。”
  “待会儿应该甩你一巴掌,而且会很痛。有没有什么比较有趣的酒想要推荐?我想来点……不同的。”
  “嗯,你可以试试英灵殿毒液。”艾力克斯说,“我大宗采购的,很便宜,但是就连冒险者俱乐部里都找不到有勇气尝试的人。截至目前为止,这里也没有人敢喝。我认为这和酒瓶会冒血有关。”
  “给我来一杯。”我说,“一大杯,插根衬铅吸管。”
  艾力克斯扬起一边的眉毛。“你又心情不好了,是不是?趁我用特殊长柄钳开瓶的时候签签这份指定近亲的表格吧。”
  结果,那种酒上桌后,不过就是一杯淡琥珀色甜酒。它没有翻滚冒泡,也不会腐蚀酒杯,于是我啜饮了一口。甜酒缓缓滑过我的舌头,接着仿佛有块砖头砸中我的双眼之间,并且掠夺我的味蕾。那感觉就像一下子喝掉整座夏日果园。不过去过龙口烟馆后,这玩意儿不过就是业余体验。我又喝了一大口,艾力克斯朝挤满人的吧台对面露出胜利的笑容。
  “看吧!他真的喝了!付钱!”
  “很好喝。”我说,“很烈,但是好喝。何不和我一起尝尝?”
  “我还没失去理智。”艾力克斯友善地凑到光亮的吧台上,“当这间酒吧里最刺激的事变成打赌某种新酒会不会让你的脑袋爆炸时,肯定表示事情大条了。最近这里风平浪静,你很清楚这种情况有多危险。当然,还是有事发生……小事情,像是有蛇跑进真麦酒的酒桶里,增添了一些风味……而且捕鼠器里没有老鼠,这表示又有东西在吃它们了。”
  “你和凯西处得还好吗?”我小心问道,“你知道,我那个年龄不到你一半的青少年秘书,让我产生过度保护心理的女孩。”
  “出乎意料的好。”艾力克斯说,“我一直在等待坏事降临。我开始怀疑有她在的时候,我似乎真的感到快乐,而我很不习惯快乐。”
  “她比你年轻很多。”
  “我知道!我喜欢的乐团有一半都在她出生前就已经解散了!她甚至没有听过我的DVD里一半以上的老电视节目。而且她还坚持要逗我开心。”
  我不禁微笑。“我可以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知道。”艾力克斯说,“她在床上有一招……”
  “立刻给我改变话题。”我说。
  “好啦。你有看到阿嘉莎的样子吗?”艾力克斯苦哈哈地比向栖息在传统收银机上,神色不善地瞪视所有人的宠物秃鹰。“看看那个小荡妇。怀孕二十个月了,这对秃鹰来说可长了点。天知道她和什么玩意儿搞过,还有她会生下什么东西。我们有开赌盘,如果你想加入的话……”
  接着他突然住嘴,看向吧台对面,下巴都快掉下来。我转身去看,随即皱起眉头。有些人只要走进来,立刻就会让人觉得麻烦大了。艾力克斯的前妻带着惯有的威吓态度,以及过人的自信,大步穿越拥挤的酒馆,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步入了一个连大部分天使都知道不要涉足的地方。她身材高瘦,穿着宛如盔甲般的职场套装。她的颧骨突出,化着完全没有柔和效果的职业淡妆,留着一头白金色短发。人们在不确定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情况下让道两旁,因为她显然期待他们让路。她来到吧台前,在我旁边停下脚步,上下打量我,然后不屑地哼了一声。
  “哈啰,约翰。一阵子没见了,你看起来就是老样子。但是话说回来,你一直都没什么野心。”
  “哈啰,阿嘉莎。”我说,“真是稀客。你为什么从商业区伟大的会计事务所跑来这个低级酒窟?他们因为你行为良好而让你休假吗?”
  “等我死了再说。”她说,“那么,还在扮演私家侦探吗?”
  “扮演得非常成功。”我说,“你呢?还在扮演人类吗?”
  她冷冷地瞪我一眼。“你每次都站在他那一边。”
  “嘿。”我说,“我还得来这里喝酒呢。你那个年轻的会计师玩物呢?”
  “罗尼很好,表现得很不错。事实上,他快要成为新进合伙人了,而且他只比我小三岁。你那个疯狂恋枪癖女友呢?”
  “好吧。”我说,“我会告诉苏西你在找她。”
  阿嘉莎不可一世的冰冷笑容消失了。她突然转过头去,将注意力摆在艾力克斯身上。
  “哈啰,艾力克斯。看得出来你还是坚持要走低级路线,而且还穿一身黑。”
  “除非有人发明比黑色更黑的颜色。”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阿嘉莎?我以为你不喜欢新生活圈的朋友知道你的出身。”
  “每个人都有得造访贫民窟的时候。”阿嘉莎说,“我来给你送每个月的生活费。”
  她从衣服内袋里取出一个信封,甩在两人间的吧台上。艾力克斯一把抓起信封。
  “我要清点吗?”
  “那是一张支票,艾力克斯。这年头没人在用现金了。”
  “我在用,酒馆里没有信用额度这种东西。为什么要亲自送赡养费来,阿嘉莎?你之前都是找信差带来的。”
  “因为我听说你交了个新女友。”阿嘉莎说,面露甜美的微笑,“青少女,艾力克斯?你总是喜欢容易被感动的年轻女孩。”
  “至少我喜欢的是活人!”艾力克斯突然叫道。
  这话让我突然抬头,但是两人都没空理我。他们目光凶狠地互瞪,两人之间的空气几乎起火燃烧。
  阿嘉莎朝艾力克斯露出最高高在上的笑容。“我真的要提醒你我们的协议吗?如果你选择再婚,就得自求多福,艾力克斯。我不会再付赡养费了。”
  “真是典型的你,第一个就会想到那种事情。”艾力克斯说,“而且你胆子不小,竟然好意思批评我所选择的爱人。你背着我跟梅林乱来!”
  “先等一等。”我说。我知道不该介入,但是此事实在有趣到不容错过。“你跟梅林做爱,阿嘉莎?我们那个死了但是没有死透的巫师,梅林·撒旦斯邦?曾经被埋在这间酒吧底下的那个?你实在太没品味了……”
  “你对他的了解没有我深。”阿嘉莎说,“他比艾力克斯成熟多了。”
  “那也只是从起司放太久也会变成熟的角度来看。”艾力克斯说,“那个在背后捅我一刀的浑蛋!他附身在我身上,然后跟你做爱!我花了多年的时间才弄清楚为什么我常常会在奇怪的地方醒来。你用我的肉体跟别人偷情!”
  “他的床上功夫比你高明多了。”阿嘉莎说。
  女人的手段向来低级。
  艾力克斯开始动手去拿吧台后方的诸多武器之一,接着努力克制自己。“滚出我的酒吧,阿嘉莎。我的生活从此与你无关。”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不,你没有。滚。不然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自梅林·撒旦斯邦那里继承来的魔法把戏。”
  阿嘉莎迟疑片刻,然后大哼一声,转动脚跟,大步走出酒馆。我凝神望向艾力克斯。他或许在虚张声势,又或许不是。艾力克斯看着我。
  “当你提起在冒险者俱乐部遇上她姊姊奥古丝塔·穆恩后,我就该知道她会跑来。”
  “奥古丝塔块头很大。”我说,“非常……亲切。”
  “她喜欢你。”艾力克斯说。
  “我宁愿拿叉子刺瞎自己的眼睛。”
  我带着那瓶英灵殿毒液和酒杯走到吧台后方的私人包厢里,打算安安静静地喝酒发愁一番。永远不要涉入别人的家庭纠纷,因为不管说什么,你肯定都会说错话。这也是我坚持不接离婚案件的诸多理由之一。我还记得艾力克斯和阿嘉莎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年我们都比现在年轻许多。他们是那么快乐、那么充满活力、那么笃定将会一同成就伟大的事业。他们的爱意如同烈火在体内燃烧,而我则心存嫉妒,十分确定自己永远无法找到真爱。阿嘉莎和我向来处不来,但是我们都看在艾力克斯的分上努力假装。
  两人结束的时候,真是一下子就结束了,显然是突如其来的决定。阿嘉莎离开艾力克斯,因为他没办法也不愿意离开酒吧;而她打定主意要游历人间,扬名立万。她从来不曾隐藏过自己赤裸裸的野心,但是谁也没想到,某天晚上她会为了追寻梦想而突然不告而别。她从不回头。完全没和任何老朋友联络。她步步高升,而我们没有。我不知道梅林的事情;我想没人知道。但是,如果整件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确保艾力克斯不会阻止她离开,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在他们的关系之中,阿嘉莎一直都是比较实际的人。
  我真的希望艾力克斯和凯西的关系能够长久。即使在夜城这种地方,奇迹也是有可能发生的。看看我和苏西·休特,我绝对没想到我们两个会在一起。如今,我们比从前更加亲密。我至今依然会在一觉醒来发现苏西躺在身边开开心心地入睡时感到难以置信。我喝了一大口英灵殿毒液,心想会不会这就是我如此心烦意乱的原因。我是不是要为了搭配这段成人式的男女关系而去过个正常的成人生活?阿嘉莎或许有一件事没有说错,也许该是时候停止扮演私家侦探,去做点真正对人生有帮助的事情了?
  又或许,该是时候多喝一杯酒,别想这么多了。没错,这种做法感觉比较对。我倒满一整杯酒。赖瑞·亚布黎安突然出现,问都没问一声就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瞪着他,他一脸冷漠地瞪了回来。你以为像我这种在夜城里打滚这么多年的人应该已经习惯看见死人了;但是坐下来和活死人交谈向来不是易事。不管是像死亡男孩那种老朋友,还是赖瑞·亚布黎安这种竞争对手……面对会走路、会讲话的尸体总是令我毛骨悚然。
  赖瑞·亚布黎安,相貌平凡、身穿昂贵西装、满头杂乱金发、脸色惨白的男人。他死了,而且一点也不在乎让人知道他死了,所以他不会刻意隐藏某些令人不安的特征,像是不会经常眨眼,还有只会在要讲话的时候呼吸。他被自己的伙伴所杀,然后当作某种僵尸召唤回来;而他对此事依然怀恨在心。赖瑞可能算是夜城里名声仅次于我的私家侦探。死亡侦探。后现代主义侦探。他开了家侦探公司,采取很多财团式经营策略,并且在所有对的地方打广告。我礼貌地微笑,将我的英灵殿毒液递给他。他轻轻摇头。
  “我不喝酒。我死了。”
  “没必要如此迷恋死亡。”我说,“死亡男孩可是又吃又喝,还会……”
  “我知道那个堕落的家伙会做什么!”赖瑞说,“有些死人还有自尊。”
  “有些死人懂得找乐子。”我说,“你想怎样,赖瑞?我还要忙着喝酒买醉,抱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呢。”
  “我要你找出我失踪的弟弟,汤米。你还记得汤米吧,泰勒?莉莉丝大战期间在你的看顾下失踪的汤米?至今依然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经死去。我不相信他死了。我死也不会相信。如果他死了,我会知道的。他还活着,活在某处,或许迷路了,或许受伤了……你必须利用你那个惊人的天赋帮我把他找出来。”
  “我尽我所能地保护他。”我说,“当时发生太多事情了,而在任何战争里……都会发生许多坏事。我们遇上暴民,大打出手。一面墙坍倒在汤米身上,然后……我们在混乱的打斗中走散。”我没有告诉赖瑞那群半疯的暴民扑向半埋在砖墙下的汤米。我没有提起汤米的惨叫声。“一切结束后,我有回去找他,但是完全不见他的踪影。为什么现在跑来找我,赖瑞,事情都过了这么久?”
  “因为哈德利决定要插手此事了。”
  这个名字似乎带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死寂,四面八方都有人迅速抬头。有些人起身离开,还有人就这么消失在空气中。整间酒馆笼罩在一股“喔!狗屎”的气氛中……
  夜城里的所有人都听说过亚布黎安三兄弟的家族故事,知识通常是自保良方。他们的父亲是戴许·亚布黎安,著名的秘密探员,三○年代的私家调查员。母亲名叫雪莉·丹·阿戴尔,魅影女士,来自同样年代的变装冒险家。他们结婚后没多久就生下了长子哈德利。接着在一九四六年时,为了追捕逃亡战犯“恶魔爪”而进行时光旅行。他们跟着他穿越一道时间裂缝,最后出现在一九七三年。
  之后他们又生了两个儿子,赖瑞和汤米。他们消失期间,哈德利踏上自己的道路,建立起自己的名声,成就甚至超越了父母。六○至七○年代间,他代表夜城的当权者,就像渥克一样。哈德利……就是老大。渥克所知的一切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但是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没人知道是什么事,或许有人知道,但不肯说,这在夜城里可算是闻所未闻。在那之后,哈德利就像变了个人,变得有点怪……他离开当权者,踏上禁忌之道。
  即使在夜城这种地方,依然存在着某些禁忌之道,有些遭到封闭、上锁,并且严加看管的门户与道路——只有最强大与最固执的人才能进入。这并不是因为这些地方太危险,或是有太多人进去后没有出来……夜城一直相信每个人都有权自行选择下地狱的方式。问题在于,有些自那些地方回来的人会变得非常诡异,并且接受过恐怖的改造。
  人们低声谈论蓝光之屋,一个很多人被诱惑进入,但只有少数人出来的地方;就算出来了,他们也不再是人类。他们变成蓝色小子,身体被掏空,然后塞入其他东西。他们透过人类的双眼研究我们的世界,并且把我们当作玩具般玩耍。他们也会饥饿……非常饥饿。只要一确认他们的身分,渥克就会立刻下令格杀,但是他们的肉体很难杀死,而且总是空壳。在情况一发不可收拾,渥克认定夜城里出现太多蓝色小子后,他发起了一次猎杀行动。他敲响战鼓,挥舞钞票,而我们则全部赶去;奖金猎人、杀手,还有像我这种热心公益的普通市民,一心只想赶跑那些可恶的家伙。酬劳很优渥,风险很高,但是不管我们杀了多少,蓝色小子总是源源不绝……
  苏西非常期待这种猎杀行动,我想那就是她心目中理想的杀到饱自助餐。
  蓝色小子、堕落博士,这下还加上收藏家。他们全都透过他人的眼睛看世界。而就是这种时候让我觉得,冥冥中有某个人在试图传达什么讯息……
  哈德利·亚布黎安离开当权者后,就跑到地下去了——一路跑到最底下。他进入位于世界之下的世界,来到幽暗境地;他在深层学院,黑暗学院就读。那是唯一可以了解现实真正本质的地方。大多数学生都被当掉了。他们死去,或是发疯,或是又疯又死。就像恶名昭彰的疯狂数学魔法师西吉斯蒙德一样。我曾经与他合作过一个案子,当年人们还称呼他为“疯子”。上次听说时,他还安安稳稳地在茧中沉睡。没人肯定破茧而出的会是什么东西,不过为防万一,渥克安排了武装守卫看守它。
  然而,有些资质非凡的人能够读完整个课程,取得强大力量以及奇特转变之后回到地表世界。像是哈德利·亚布黎安。如今他行走于暗影之中,介于生与死、光与暗之间。或许超越它们。现实探长哈德利·亚布黎安,专门调查攸关现实存亡案件的侦探。如果他决定介入……
  “喔,糟了。”我说。
  “一点也没错。”赖瑞·亚布黎安说。
  “莉莉丝大战期间,他为什么没有出面?”我说,免得说出一大堆不该说的话,“我们需要他的帮忙。”
  “谁说他没出面?”赖瑞说,“当时情况十分混乱,而哈德利总是以更宏观的视野掌控大局。你难道没想过天堂与地狱为什么没有直接介入莉莉丝大战?你真的以为你母亲有办法阻止他们?他们为了找寻堕落圣杯,就曾派遣一大堆天使进入夜城。”
  “天使战争不是我引起的!”我说,或许有点太大声了。
  “我没说是你。”赖瑞说。
  “抱歉。”我说,“我对那件事有点敏感。继续。”
  “重点在于,传说哈德利曾出面阻挡天使进城,让我们自己打赢莉莉丝大战。”
  我看着他很长一段时间。“他真的有本事这么做?”
  “谁知道?谁知道他们在深层学院里把他变成什么了?现在他是现实探长。”
  “有道理。”
  “说够哈德利了,我是为了汤米而来的。”
  “好吧。”我说,“来聊聊汤米。存在主义私家侦探,擅长可能发生又可能没发生过的案子。是个好人,但不算太聪明。”
  “不。”赖瑞说,“他要是聪明的话,就不会相信你会守护他。但是此事不只与他有关。我深入调查汤米失踪案,发现有越来越多人……在莉莉丝大战过后失踪。我列出了一份战后下落不明的大玩家和小玩家的名单。没有理由、没有动机、没有任何线索。这些都是有能力照顾自己的人。你认识,或是听过的人。我不禁要想;是不是有人利用战后的混乱来……除掉某些人?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列出这份名单,不过我相信这一定代表着什么意义。这份名单上的人一定有所关联。看一看。”
  他交给我一张昂贵的花押纸。他的手和我短暂接触,皮肤冰到触手生痛,仿佛他死去的肉体可以吸收我的体温。我没有抽回手掌,但是我尽快自他手中取过名单。厚厚的纸张在我打开来时啪啦作响。三十七个名字,或多或少都算熟悉。有些名字令我吃惊:垃圾男奇妙哈瑞德、野蛮主教、天谴女士、伊果修女、救世肯恩、呢喃女士。好人、坏人、不好不坏之人。有些曾与我合作办案,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会过个马路避开他们。但是,我知道这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各有强大的力量。
  “好吧。”我说,“我相信你。这些人有什么共同之处?”
  “他们全都认识汤米。”赖瑞说,“每一个人。”
  “汤米交游广阔。”我想了想,“谁有足够的实力让这些人统统消失?”
  “或许是想要铲除竞争对手的人。”赖瑞说,“但是……为什么找上汤米?他又不想出名、成为大人物,或是取得强大的力量。我唯一看出来的,就是他跟这群人有相同的社交圈。我必须知道我弟弟究竟怎么了,约翰。我要知道原因。你愿意和我合作调查吗?”
  “没有酬劳,是吧?”
  “你欠我的,约翰。你向我保证过会照顾他。”
  “我确实说过。好吧,就这么办。我也很好奇汤米·亚布黎安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西·休特有空参与办案吗?”
  我扬起一边眉毛。“你认为我们会遇上麻烦?”
  “随时都会。”
  “不幸的是,她没空。渥克请她前往城郊去猎杀一笔奖金。西普顿老妈又设立了一间婴儿复制中心,苏西受命暗杀她,好让她关门大吉。西普顿老妈拥有私人部队,所以苏西应该会乐上好一阵子。你真的认为我们会遇上强大阻碍?”
  “没错。”赖瑞说,“而她是我唯一可以想到不会惧怕哈德利的人。”
  “你对他有什么看法?”我小心问道,“我是说,他是你哥。”
  “我不再知道哈德利是什么人了,我听说过一些故事……”
  我点头。我们都听过现实探长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的结局通常都不怎么样。
  “我失去了一个兄弟。”赖瑞突然说道,“我不要失去另一个。汤米……根本不该当私家侦探。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讨父亲欢心,同时也是因为他取得了那个存在主义的特殊天赋。他是打牌赢来的,你知道,用一对三唬赢了。所有人都难以置信。事发当时我在现场,而我至今依然无法相信。我邀请他来我们公司上班,这样我就可以教他一些办案手法,在他可以自立门户之前照顾他。但是,汤米……总是喜欢独来独往。或许他的做法没错。到最后,我甚至没办法阻止自己的伙伴杀了我。”
  “为什么来找我?”我过了一会儿说道,“毕竟,你有一整间公司的人作为后盾。”
  “他们的能力都不足以承办此案。”他冷冷地道,“见鬼了,或许就连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都没办法与哈德利·亚布黎安正面冲突。但是我孤掌难鸣。我需要强大的后援,以免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再说,这是你欠我的。你保证过汤米和你一起会很安全。”
  “没错。”我说,“我保证过。你以为我知道不该做出这种承诺。”我看着他一会儿,“你向来……不认同我的做法,赖瑞。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真的侦探。不像我,或是我父亲。我们都是以正常手法办案:询问证人、搜集证据、从线索中找寻答案。你有一半的工作都是依赖天赋解决,而剩下来的部分就靠猜测、直觉,以及威胁他人说出真相。你不是专家,只是个有天赋的业余人士。我愿意跟你合作,是因为万一我们真的遇上哈德利,我需要有能力以毒攻毒。”他突然凑上前来,张大冰冷的蓝眼瞪我,“我要你用天赋去找出汤米。”
  “我早就试过了。”我说,“大战结束后立刻找过,之后又找过许多次。你以为我不在乎吗?汤米是我朋友。但是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他没死,不然天赋会让我看见他的尸体。可是夜城里面完全没有他的踪迹。”
  “谁有办法藏到让你找不到的地方?”赖瑞问。
  “好问题。他没离开夜城,我问过一些人。但是他又不在这里。”我仔细打量赖瑞,“当然,我不是坐在这张桌子旁唯一拥有天赋的人,是不是?你也有把魔杖,赖瑞。精灵魔杖。你为精灵做过什么?竟然让仙后麦布送你一把精灵武器?”
  他笔直地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不自然地僵在椅子上,“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绝对无法想象我知道多少事。”事实上,我是在一场宴会中偷听到的,但是我不打算向他坦白,“还有,我刚刚才跟普克合作一件案子。”
  “你交游广阔,是不是?”赖瑞说。他不打算再说什么。
  我决定暂时改变话题。“你是新任当权者的一员,为什么不找他们帮忙?”
  “因为事关哈德利。这是家族事务。”
  “刚刚想到一件事,”我说,“不是什么好事。会不会是哈德利让这些人失踪的?”
  “我不认为他会伤害自己的弟弟。”赖瑞说,“我绝不会相信。”
  “他是你哥。”我说,“但是你怕他,赖瑞?”
  “怕哈德利?喔,是呀……我们在我小时候相处愉快。对我而言,他比较像是超酷的叔叔,而非兄长。但是,接着他离家了,跑去深层学校,当他回来后……我甚至无法忍受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我们都没办法。光是看着他……就像是凝视太阳。没有人应该绽放那么强烈的光芒。我不知道现实探长是什么玩意儿,但是他肯定不是我所认识的哈德利。我甚至不敢肯定他还是人。”
  又到改变话题的时候了。
  “那么,”我说,“你不喝、不吃,也不……”
  “不。”赖瑞说,“什么都不。我死了,我不需要生命的消遣与假象。”
  “那你都干些什么?”
  “保持忙碌,避免去想我的存在状态。”
  “你不喜欢身为死人?我听说有些好处……”
  “我不睡觉。随时都很冷。当我触碰东西时,感觉就像隔了一层手套。我永远不会疲累、不会喘气、不会感受到任何重要的……事物。我没有任何身为人的感觉。没有任何好处值得用这一切去换取。”
  “如果你这么讨厌当僵尸。”我小心说道,“为什么还要继续当下去?夜城里有很多人可以……让你安息。”
  “我知道。”赖瑞说,“我跟其中一些谈过。但是我必须继续当僵尸,因为我害怕接下来可能得面对的状况。我曾做过一件坏事,在我年轻愚蠢的时候。我做过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所以必须继续待在世上,直到拨乱反正为止。”他缓缓摇头,“跟那把魔杖有关。一切终究会回归到那把魔杖上头。”
  “你做了什么,赖瑞?”我问,“你为了取得魔杖,做了什么?”
  “我帮助仙后麦布离开地狱。”
  “什么?”我说,“怎么可能?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麦布是最可怕的远古怪物之一!所有人都知道这点!”
  “我不知道自己扯入了什么事!我以为那只是另一份差事。当时,我还不是私家侦探,只是宝藏猎人,试着建立名声。而我在美女面前总会变成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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