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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醒来,像块破布般趴在一堆干掉的海草间,脸埋在沙滩上,满嘴是沙。他抬起脸,一只眼睛模糊地看见色白如骨的沙滩,上面散落着海草和褪色变白的漂流木;另一只眼睛却看不见。他的头重又趴落,眼睛再度闭上。有人在他看不见的那一侧碰了碰他。
他猛然一惊。有双手在拉他,试着转过他的身子。他正对着一只白色野猫冰蓝色的眼睛,那猫的耳朵往后平缩。某个声音告诫阻止那猫:“瑟尔。”
他想开口说话,但只能发出类似乌鸦啼叫的沙哑怪声。
那人问:“你是谁?怎么了?”
他试着回答,但声音却不成字句。挣扎之际他突然明白,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能形成答案的字句。
“你是谁?”
他闭上眼。沉默像旋涡在脑海中旋转,拉着他沉入愈来愈深的黑暗。
再次醒来时,他尝到凉水的味道。他盲目地伸手去够,喝个不停,直喝到凝结在嘴上的一层海盐都溶解,才又躺下,松手任由杯子滚出。片刻后,他再度张开那只看得见的眼睛。
他躺在一间小屋的泥地上,身旁跪着一个白色直发、白色眼睛的年轻男子。男子身上穿着刺绣精美的宽袍,但已陈旧磨损;那张奇异的脸皮肤紧绷,带着自傲的神情。
摩亘眨眼看着他,男子问:“你是谁?现在能讲话了吗?”
摩亘张开嘴,某样曾经知道的事物像阵小小浪潮退去,悄然无言地流走。他猛然狠狠喘起气来,双手掌根用力压住双眼。
“小心。”那人把摩亘的手从脸上拉开,“你大概是撞到头了,血和沙子凝成一团,盖住了一只眼。”他轻轻帮摩亘清洗。“看来,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你是不是在昨晚那场暴风雨里掉下船的?你是伊姆瑞斯人吗?安纽因人?以西格人?或是商人?那么,是赫德人?朗戈人?还是路洱的渔夫?”他对着一言不发的摩亘不解地摇摇头,“你不说话又来路不明,跟我在风之平原上挖到的那些空心金球一样。另一只眼睛现在看得见了吗?”摩亘点点头。男子往后坐下,皱眉低头看着摩亘的脸,仿佛上头写着姓名。突然,他的眉皱得更紧,伸手拨开摩亘沾着海盐的贴在前额上的头发,声音哽住了:“三颗星。”
摩亘抬手去摸,男子难以置信地轻声说:“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你脸上带着三颗星从海里冒出来,没有名字,没有声音,像一个来自过去的预兆……”他停口,因为摩亘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发出模糊的疑问声。“哦。我是艾斯峻·伊姆瑞斯。”然后男子以庄重、几近苦涩的语调又说,“我是伊姆瑞斯国王荷鲁的弟弟,也是国土继承人。”他一手伸到摩亘肩下扶住,“如果你坐得起来,我可以拿几件干衣服给你。”
艾斯峻脱下摩亘破烂潮湿的衣服,洗去他身上渐干的沙子,帮他穿上一件用贵重的深色布料做成的附帽兜的长袍。他为火炉添进柴薪,翻动汤锅下的余烬。不等汤烧热,摩亘已经睡着。
摩亘在傍晚醒来,小屋里空无一人。他坐起身,环顾四周,屋内家具很少,仅有一条长凳、一张摆满古怪东西的大桌、一只高脚凳、自己正占用的简陋小床。门口倚放着各式工具,有鹤嘴锄、榔头、凿子、刷子,全都沾满泥巴。他起身走向敞开的门,门外是一大片风吹不止的平原,向西延伸到视线以外。离小屋不远处,立着几堆暗色、不成形的石制品,在渐逝的天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南边有片广袤的森林,画出一道深色的界线,像是两国之间的疆界。风从海上吹来,说着空洞而扰动不宁的语言,带来海盐和夜色的气息。闻着这味道,听着这声音,一时间,某段微弱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回旋,其中有黑暗、有水、有寒冷、有狂风。他伸手紧抓门框撑住自己,但那记忆随即又消失了,找不到字句形容。
摩亘转过身。艾斯峻那张宽桌上有很多奇怪的东西,他好奇地摸了摸,有色泽美丽的染色玻璃碎片、金片、绘制精美的陶器碎片、沉重铜链的几个环节,还有一支用木材和黄金制成的笛子,已经断裂。某样东西吸引他的目光,他伸手去拿,那是一块切割过的宝石,约莫手掌大小,转动间,宝石流灿出海洋的无数色彩。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艾斯峻走进屋子,瑟尔跟在身旁。艾斯峻把一只沾染污渍的沉重袋子放在壁炉台旁。
艾斯峻边拨火边说:“很美吧?我在风之塔下找到的。我拿给很多商人看,但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石,我就带这石头去以西格,给达南·以西格本人看。他说他从没在他领土的山里看过这种宝石,也不知道除了他和他儿子外,还有谁能将宝石切割得如此完美无瑕。出于友谊,达南把瑟尔送给了我。我没有什么可以回赠,但他说我给了他一个谜,有时候,谜是很珍贵的。”艾斯峻瞧瞧炉火上的锅子,拿起那只袋子和一把挂在炉火旁的刀。“瑟尔抓到两只野兔,就煮来做晚餐吧……”摩亘碰碰他的手臂,他抬头,让摩亘接过手里的刀。“你会剥兔皮?”摩亘点头。“你知道你会做这个……除此之外,你还记得哪些关于自己的事吗?想一想。试着——”看见摩亘脸上无助、痛苦的表情,他住了口,握着摩亘的手臂安慰道,“算了,你会慢慢想起来的。”
他们关门挡住屋外突来的大雨,就着炉火火光吃晚饭。艾斯峻安静地吃着,那只擅长狩猎的白色母猫蜷缩在他脚边;他似乎又回到惯有的沉默,专注于自己的思考,直到吃完饭。他开门看了看屋外的滂沱大雨,又关上门,猫抬头叫了一声。艾斯峻显得心神不宁,摸摸书但没打开,把拼不到一块儿的玻璃碎片凑在一起又丢下,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正注意倾听雨里的什么声音。摩亘坐在壁炉旁,觉得头痛,将一只眼睛上方的伤口抵住凉凉的石头,看着艾斯峻。艾斯峻走来走去,终于走到摩亘面前,低头用那双神秘的白色眼睛俯视摩亘,直到摩亘转移视线。
艾斯峻叹了口气,在摩亘身旁坐下,突然开口说:“你就像风之塔一样神秘。我从喀尔维丁被放逐到这里已经五年,聊天对象只有瑟尔、一个卖鱼给我的路洱老人、偶尔路过的商人,以及昂孛的领主罗克,他每隔几个月就来这里看我。出于好奇,白天我在风之平原上挖掘御地者那座伟大城市的遗迹,晚上则用其他方式进行挖掘——有时研读我学会了如何打开的巫术书,有时摸黑走到路洱上方,眺望大海。我都带瑟尔一起去,我们看到伊姆瑞斯海岸上,有某样东西在夜色掩护下兴起,某样没有名字的东西……但今晚我没办法去,风这么大,浪会很急。而且瑟尔讨厌下雨。”艾斯峻停顿片刻。“你看我的眼神,仿佛你了解我说的一切。真希望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真希望……”他的声音逐渐消歇,揣测的眼神停驻在摩亘脸上。
就像先前突然坐下一样,艾斯峻又突然站起,从架上取下一本厚重的书,封面上有个烫金的名字“阿洛依”。书上锁着两道看似毫无缝隙的铁皮,他摸着铁皮,喃喃念个词,书便打开了。摩亘走到他身旁,他抬起头来,问:“你知道阿洛依是谁吗?”摩亘摇头,随后又突然忆起,眼睛也瞪大了一点,但艾斯峻自顾自地继续说:“大部分的人都忘了。阿洛依是名巫师,为伊姆瑞斯的历代国王效力了九百年,后来去到朗戈,最后就跟那整群巫师一样,在七百年前消失了。我从商人那儿买到这本书,花了两年时间才找到开启的词。阿洛依的诗有些是写给巫师娜恩的,她当时效力于赫尔。我试着用她的名字打开这本书,但行不通,后来我想起在赫尔所有猪群中,娜恩最喜欢的那头猪,那头会说话的猪,名叫贺迪斯努——用这名字就打开了书。”他把那本沉重的书放在桌上,仔细研究起来。
“这里面记载了当初曾在国王之嘴平原上让石头讲话的那则咒语。你听过那个故事吗?阿洛依非常气伊姆瑞斯国王加里尔,因为有一次在喀尔维丁遭到围城期间,国王没有听从阿洛依的建议,害阿洛依的塔被烧毁,阿洛依就让喀尔维丁上方那片平原的一块石头讲了八天八夜的话,声音之大,连远在昂孛和米尔蒙的人都听得见。那块石头把加里尔的秘密全念出来,包括他那些写得很蹩脚的诗。从此以后,那里就叫作国王之嘴平原。”艾斯峻抬眼瞥见摩亘的微笑,直起身来,“我已经一个月没讲过这么多话了。瑟尔不会笑。你让我记起自己是个人。有时候我会忘记这一点,除了罗克来这里的时候——那时候我就会记起自己是谁。记得太清楚了。”他垂眼看书,翻过一页,“就在这页,我来看看能不能读懂他的笔迹……”艾斯峻沉默了一阵子,摩亘越过他肩头看着那书,摇曳的烛火映照书页。艾斯峻终于转向摩亘,双手轻轻扶住他双臂,慢慢说:“我想,如果这个咒语能让石头说话,或许也能让你说话。我不曾探索过太多人的心智,我探索过瑟尔的,还有一次经罗克允许,探索了他的脑海。如果你害怕,我就不做。但要是我探得够深,也许就能找到你的名字。你愿不愿意让我试试?”
摩亘双手碰触自己的嘴,点点头,与艾斯峻四目相视。艾斯峻吸了一口气:“好,坐下。安静地坐着。第一步,是变得像石头一样……”
摩亘在高脚凳上坐下,艾斯峻站在对面,静止不动,变成摇曳烛光中的一个黑影。摩亘感觉屋里产生了奇怪的移转,仿佛另一双凝视这同一间屋的眼睛重叠到他视野上,并重新聚焦。他脑海里冒出一段段零星奇异的思绪:先前看过的平原、瑟尔的脸、晾起来风干的兔皮。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漫长的黑暗和退散。
艾斯峻动了动,火焰在他眼中映出奇异的光芒。他低声说:“里面什么都没有,仿佛你生来就没有名字。你的名字和过去躲开了你自己,藏在一个我碰不到的地方,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随着摩亘起身,他住了口。摩亘双手紧抓艾斯峻的手臂,急切恳求地晃了晃他。艾斯峻说:“我会努力试试。但我从没见过如此远远躲离自我的人。一定有其他咒语可用,我会查查,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在乎。这种状态一定就是安宁的本质,没有名字,没有记忆……好吧,我会继续查书,耐心点。”
第二天日出时分,摩亘听见艾斯峻的动静,也跟着起床。雨停了,风之平原上空飘着零碎的云朵。两人就着葡萄酒,吃冷兔肉和面包当早餐,然后在瑟尔的跟随下,拿着艾斯峻的工具穿过平原,前往那处古城废墟。
这里就像个迷宫,满是断裂的柱子、倾圮的墙壁、没了屋顶的房间、通往不知何处的台阶,全以一方方色彩鲜艳、巨大平滑的石块建成,石块有各种深浅不同的红、绿、金、蓝、灰、黑色,还掺杂融合了一抹抹其他颜色。一条杂草丛生、由金白相间石块铺成的宽广街道,东起城市边缘,贯穿城市,将之一分为二,抵达全城余存的完整建筑:一座塔。塔从宽广平展的黑色基座一层层向上盘旋延伸,直到最顶端的一间深蓝色圆形小室。摩亘走在艾斯峻身旁,沿着那条大街往前走,突然停下脚步,瞪着那座塔。
艾斯峻解释道:“这是风之塔。从来没有人到过塔顶,即使巫师也没办法,像阿洛依就爬了七天七夜的楼梯,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我也试过很多次。塔顶一定藏着某些非常古老问题的答案,那些问题古老得我们根本忘记要问了。御地者是些什么人?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毁灭了他们和他们的城市?我像个孩子,在这座城的废墟间玩耍,东找到一块美丽的石头,西找到一只破盘,希望终有一日能找到解开这神秘之谜的钥匙,找到答案的开始……我从这些大石块上凿下一片,拿给达南看,他说就他所知,至尊的疆土之内,没有任何地方出产这种石头。”他碰了摩亘一下,好让摩亘看向他,“我会在那间没有屋顶的房间里,你若想来找我,可以过来。”
于是,摩亘独自走在这座回荡着歌声的空洞城市里,在没有屋顶的厅堂和没有墙的房室间漫步,穿过一堆堆被长长野草的根深缠入土的破碎石块。风如野马奔驰,灌进空荡荡的房间,沿着大街咆哮前行,顺着塔盘旋而上,吟啸着穿过塔顶密室。摩亘顺着风,不知不觉走向那灿亮的巨大建筑,一只手按住蓝黑色的墙,一只脚踏在第一级台阶上。金色台阶盘旋上升,风像孩童般推挤他,从他身旁冲过。片刻后,他转身离开,去找艾斯峻。
他整天待在艾斯峻身旁工作,在地板已沉埋入泥土中的小房间内静静挖掘,双手捏碎土块,寻找其中是否有金属、玻璃或陶器的碎片。他两手沾满潮湿的黑土、闻到泥土强烈的芬芳时,一瞬间心中竟感到一股跃动,渴望着、回应着。他不自觉地发出声音,艾斯峻抬起头来。
“怎么了?你找到什么了吗?”
他丢下手中的泥土摇摇头,感觉泪水涌上喉头,却不知道为什么。
两人黄昏时走回家,把找到的东西仔细包在破布里。艾斯峻对摩亘说:“你在这里真有耐心,或许你很适合这里,适合沉默地挖掘这些遭人遗忘的东西。而且你毫不多问就接受了我这种奇怪的生活方式,仿佛你不记得人跟人是怎么相处生活的……”他停顿一下,又慢慢说下去,仿佛边说边回忆,“我并非一直孤独一人。我在喀尔维丁长大,跟荷鲁及我父亲手下那些领主的儿子一起长大,住在那栋又美丽又热闹的房子里,那是加里尔用御地者的石头建造的。那时候荷鲁跟我很亲近,我们总是同进同出。那是我们吵架之前的事。”摩亘看向他,他耸耸肩结束这段话,“现在那些事都无所谓了。我再也回不了喀尔维丁,荷鲁也永远不会到这里来。我只是忘了自己曾经不是孤独的。人很容易遗忘。”
那天晚饭后,艾斯峻把摩亘留在屋里,独自出门。摩亘一面用刷子清理陶片上的泥土,一面耐心等待。日出前几小时,大风开始刮起,他紧张起来,感觉风在拉扯小屋的接榫关节,仿佛要把屋子连根拔起。他一度随手打开门想找艾斯峻,但门在狂风吹袭下立刻脱手滑出,砰然撞回屋内,他顶着门奋战半天,才慢慢将它重新关上。
风终于停了,一片沉寂随着薄薄的月光笼罩了风之平原。风之塔在断壁残垣间独自完好地矗立,没有泄露任何秘密让月亮窥见。摩亘给炉火加些柴薪,用一根橡树枝做成火把,拿着出门,突然听见屋侧传来沉重的呼吸,还有跛行的奇怪脚步声。他转过身,看见艾斯峻缩成一团靠在屋墙边。
摩亘把火按熄在脚边,过去帮忙。艾斯峻说:“我没事。”在窗内透出的光线下,他的脸苍白如雾。他将一只手沉重地搭在摩亘肩上,两人跌跌撞撞地进门,然后艾斯峻在床上坐下。他双手都抓得皮破血流,发上溅满细小的水沫,右手紧按身侧不肯移开,直到摩亘看见他手指下逐渐晕散开的暗色血迹,发出一声粗哑的抗议。艾斯峻往后仰倒,右手从身侧滑开。摩亘扯开他衣服缝线时,他低声说:“别撕,我衣服不够穿了。他先看到我,但我杀了他,他跌进海里,我得跳进岩石和浪潮间把他找出来,否则他们会发现。我把他埋在沙滩上,他们不会发现他在那里。他是用……他是海藻、泡沫、潮湿的珍珠形成的,剑是黑暗和银色海水做的,戳中我之后就像鸟一样飞走了。要不是瑟尔警告了我,我就死定了。要是我没转过身去……”摩亘用布沾水擦拭他身侧,他痛得一缩,接着沉默下来,紧咬牙,闭着眼,让摩亘轻轻清洗那道浅伤,然后从袍子上撕下干布条,包扎伤口。摩亘热了些葡萄酒,他喝下后不再颤抖,再度躺下。“谢谢你。瑟尔——谢谢你。要是瑟尔回来,请你放它进来。”
艾斯峻筋疲力尽、一动不动地沉沉睡去,只在天快亮时,才被门前叫唤的瑟尔吵醒。摩亘一直坐在炉火前没睡,闻声便开门让那只浑身湿答答、脏兮兮的野猫进来。
第二天,艾斯峻几乎绝口不提这件事。他动作僵硬,表情紧绷不悦,只有眼神落在摩亘静默又担心的脸上时,神色才变得和缓。这天两人待在屋里,艾斯峻在巫师书中翻来找去,像只追寻气味的动物,摩亘则试着把艾斯峻的袍子洗净缝好,一堆无法开口的问题像笼中鸟困在喉头。
太阳快下山之际,艾斯峻终于从阴沉的思绪中走出,叹口气,合上书,书的铁锁随之自动锁上。他望向屋外平原,说:“我应该告诉荷鲁。”他一手拍在书上,握起拳来,“不,让他自己亲眼去看。国土是他分内的事,让他自己处理。五年前只因为我讲了实话,他就把我赶出喀尔维丁,现在我又何必回去?”
正拿着针线跟袍子搏斗的摩亘坐在火炉边看着他,发出一声疑问。艾斯峻用一只手按着身侧,转身给炉火添柴薪,准备做晚餐。他停了一下,按了按摩亘的肩膀:“幸好昨晚有你在。如果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我一定会做。”
有好一阵子,艾斯峻晚上不再出门。白天,摩亘跟他并肩工作,在古城废墟里挖掘;安静的长夜里,摩亘试着拼凑陶器或玻璃碎片,艾斯峻则在藏书里翻寻。有时候两人跟瑟尔一起到南边橡树林里打猎,那片树林从海岸向西一路延伸,深深穿越伊姆瑞斯国界。
有一次,走过不断轻轻飘落的橡木枯叶下时,艾斯峻说:“我应该带你去凯司纳,穿过这些树林,往南走一天就到了。也许那里有人认识你。”但摩亘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仿佛凯司纳位于海底某处异域,于是艾斯峻没再提起。
几天后,摩亘在正挖掘的房间角落里找到一堆很漂亮的玻璃碎片,有红有紫。他把碎片拿回艾斯峻的小屋,洗掉泥土,试着拼凑。第二天下着大雨,他们无法出门。小屋里气味潮湿,炉火冒烟,瑟尔不安分地走来走去,不时朝艾斯峻抱怨地叫几声,艾斯峻则坐着,对着一本打不开的书念念有词。摩亘用艾斯峻先前做出的粗糙黏胶,把那些玻璃碎片逐渐拼凑起来。
听见艾斯峻不耐烦地开口说话,摩亘抬起头来:“瑟尔,安静点,我已经想不出字了。羿司是继创立者之后法力最高强的巫师,他把书锁得太牢了。”
摩亘开口发出小小的声音,脸上带着不解的神色,接着突然转身从炉火里找出一根烧了一半的小树枝,吹熄枝上的火焰,用烧焦的那端在桌上写下:“你需要他的竖琴。”
艾斯峻看着摩亘,突然从高脚凳上移身下来,站在摩亘背后看他写的字。“我需要他的什么?你的笔迹跟阿洛依的一样难懂。哦,竖琴。”他一手按住摩亘的肩,“对,也许你说得对。也许他是用他制作的那把竖琴弹出一段旋律,锁住这本书,或是拨了一下那根据说可以震碎武器的低音弦。但我要到哪里去找呢?你知道琴在哪里吗?”
摩亘摇头,丢下那根小树枝,低头瞪着,仿佛刚才的字是树枝自行写出的。过了片刻,他转头,发现艾斯峻正瞧着他。艾斯峻突然打开阿洛依咒语书的其中一本,在摩亘手里塞了支鹅毛笔,问:“是谁以双手上的疤痕,为自己的形貌付出代价?又是付给谁?”
摩亘开始在阿洛依其中一则咒语旁慢慢写字。等他答完那道古老的欧斯特兰谜题,开始写个中教训时,艾斯峻在他身后略带嘶声地猛然开口:
“你在凯司纳读过书!那学院不可能收没有声音的学生,这我知道,我自己也在那里待过一年。你记得那里吗?记得那里的任何事吗?”
摩亘回瞪着他,猛然起身仿佛立刻要走,把长凳撞翻在背后。他走到门前,被艾斯峻拉住。
“等等,现在天快黑了。如果你愿意再等一等,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凯司纳,我也有些问题想问学院师傅。”
翌晨,两人在破晓前起床,屋外绵绵细雨拍打着屋顶。日出前雨停了,他们留下在炉火前睡觉的瑟尔,往南穿过平原上潮湿的草地,朝伊姆瑞斯国界而去。太阳在雨云后升起,云层如漂浮在灰色海面上的船只。两人走进森林,风在树间穿梭,吹下最后几片潮湿的叶子。他们朝通商大路走去,那条路贯穿伊姆瑞斯,通往更远处,一路连接古城朗戈与凯司纳。
“应该中午前就能走到大路上。”艾斯峻说。摩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露水浸湿长袍下摆,摩亘用眼睛看着无数树木,仿佛能穿过树林,看见一个他不认识的城市。远处枝头上有乌鸦飞过的黑影,粗哑的呱叫仿佛在模仿、讥嘲他喑哑的声音。他听见人声,两名商人的笑声惊起一树栖鸟,他们骑着马、带着鼓胀的行囊穿过晨光而来。商人赶上摩亘和艾斯峻,其中一人停下马,垂头行礼。
“艾斯峻大人,你离家可真远哪。”商人转身松开行囊的捆绳,“安恩的麦颂要我传个信给荷鲁·伊姆瑞斯,我想是有关那个从匹芬手里赢走王冠的人。事实上,我得传信给疆土内一半的国土统治者。我正准备到你那里,告诉你这消息呢。”
艾斯峻的白色眉毛皱了起来,说:“你知道我已经五年没见过荷鲁了。”他的语气相当冷。那商人是个红头发的大个子,脸上一侧有道疤,他一听,扬起一侧眉毛。
“哦?这就麻烦了,我要到米尔蒙搭船,所以不会去喀尔维丁。”商人伸手探进行囊,“就得请你把这消息传给他了。”
一道银色光芒从行囊处猛然抡起,呼啸着向艾斯峻劈来。商人的马受了惊,刀锋从艾斯峻脸旁险险擦过,唰地划过摩亘伸出的手臂的衣袖。一瞬间摩亘惊呆了,但随即往前一扑,紧抓商人手腕,不让他再举起刀子。另一个商人策马从摩亘背后奔来,一刀刺进摩亘高举的手臂底下。
深色厚重的布料略略钩住了刀。这一刺让摩亘刹时无法呼吸,也叫不出声,他听见艾斯峻发出一声呻吟,然后有好一会儿什么也听不见。他脑海中升起一片古怪的安静,感觉到某种绿色、熟悉的东西,闻起来像是他压倒的潮湿草丛;还来不及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它又消失了,但他知道其中藏着自己的名字。摩亘发觉自己正摇摇晃晃,呼吸粗重,他咬着唇,努力眨眼想眨掉一些液体,他以为那是血,但不过是雨又开始落下。
一匹没了鞍具的马奔逃进树林,艾斯峻一手拿着染血的剑,正解开另一匹马背上的鞍具。他一把扯下马鞍,将马牵到摩亘身旁。艾斯峻脸上沾了抹血迹,那两个商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行囊和鞍具旁。
艾斯峻气喘吁吁地问:“你还可以站吗?哪里受了伤?”他看见沿着摩亘手臂流下的血,忍不住一阵瑟缩,“让我看看。”
摩亘摇头,另一只手紧紧把受伤的手臂按压在身侧。他挣扎着站起,咽下一声呻吟,如果乌鸦听见这样的粗哑呻吟,定会群起模仿。艾斯峻牢牢握扶住摩亘完好的手臂,那张总是没有血色的脸此刻在雨里看起来是一片灰。
“你可以撑回小屋吗?”
摩亘点点头,努力撑到平原边缘,昏了过去。
他再度醒来时,艾斯峻正从他身后下马,轻轻把他从马背上移下,扶进屋里。艾斯峻一脚踢关上门,瑟尔之前就嗅到两人的气味,已跑到门前,趁机一溜烟蹿了出去。摩亘垮倒在床上,艾斯峻拿起一把剥皮刀,不顾摩亘无言的抗议,划开袍子,找到那道伤口。伤口从腋下的柔软皮肉斜切向下,深得可见三根肋骨。
艾斯峻喉头一紧。此时屋外传来敲门声,他陡然转身,娴熟地一把抄起放在床边的剑,站了起来。他猛然打开门,沾血的剑尖指住一个商人的心口,对方只说了声“大人……”,就忽然失去了平日的口才。
“干吗?”
商人体型宽胖,穿着一件迤逦飘扬的赫伦外套,留着黑胡子,慈眉善目。他倒退一步,说:“我有个口信,是……”他又停下,因为艾斯峻手中的剑正颤巍巍地从他胸口往上移到喉头。他小声说完:“是罗克·昂孛要我来的。大人,您认识我——”
“我知道。”摩亘费力地抬起头,看见艾斯峻的脸灰白紧绷,“所以如果你现在就转身,赶快离开,我可能会让你活着走出这里。”
“但是,大人……”由于好奇,商人的视线不禁从艾斯峻脸上移开,跟摩亘对个正着。刹那间,摩亘在那双充满惊愕之情的深色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名字一闪而过。他急切地发出带有询问意味的声音,商人倒抽一口气,说:“原来他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不能说话了——”
“快走!”艾斯峻声音中那种凶狠、绝望的意味,连摩亘也被吓到了。商人黑色胡须下的脸虽然吓得发白,但仍坚持不肯走开。
“但是至尊的竖琴手在喀尔维丁,正在找——”
“我刚刚才杀了两个商人,我以至尊之名发誓,要是你再不从我门前走开,我还会再杀第三个!”
门口的商人不见了,艾斯峻一直站在那里盯着看,直到马蹄声远去进而消失。然后他用颤抖的双手把剑靠放在门边,再度在摩亘身旁跪下。
“好了,”他低声说,“躺着别动。我会尽力。”
两天后,艾斯峻不得不把摩亘留在小屋,去路洱找一名老渔夫的妻子帮忙。老妇替他采摘所需的草药,在他睡觉或出门打猎时帮忙看护摩亘。五天后,老妇收下艾斯峻从御地者城市挖来的金片,回家去了。摩亘还太虚弱,没法走动,但至少可以坐起来喝热汤。
艾斯峻睡眠不足,又担心摩亘,完全累坏了。他沉默大半天,而后仿佛在心中做了个决定,开口说:“好吧。你不能待在这里,我也不敢带你到凯司纳或喀尔维丁。我带你去昂孛好了,然后叫罗克去找岱思来。我需要别人的帮助。”
之后他始终待在摩亘身旁。随着摩亘体力逐渐恢复,两人花费很多时间,辛辛苦苦、仔仔细细地拼凑摩亘找到的那些有红有紫的玻璃碎片。碎片逐渐组成一个脆弱的碗,碗上的染色精美地道,红色部分形成某个人物,环绕出现在碗身呈现的某个古老故事里。摩亘大为兴奋,拿起笔在阿洛依的咒语旁写了起来,说服艾斯峻去找还缺的那几片碎片。他们在废墟里挖了一整天,又找到三片,回家时,发现渔夫的妻子带来一篮鲜鱼,正在艾斯峻屋前等待。她把摩亘赶回床上休养,责备了艾斯峻一顿,还替他们煮好晚餐。
隔天早上,两人将玻璃碗拼凑完成。艾斯峻小心翼翼地放上最后几片,摩亘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红色人影完整成形,在雾般的紫色背景下移动,以奇怪的动作移绕碗身。为了让黏胶干固,艾斯峻试着解读碗身故事的时候,不敢碰碗。此时有人敲门,他不耐烦地咕哝一声,脸忽然紧绷,拿起剑轻握在手,前去开门,接着只说了声“罗克!”便没再说话。
三个男人经过艾斯峻身旁,进到屋内。他们身上穿着刺绣精美的厚重长外套,底下是银白锁子甲,镶珠宝的腰带上挂有佩剑。
艾斯峻日前赶走的那个黑胡子商人看着摩亘说:“他在这里,正是赫德侯。你们瞧瞧,他受了伤,又没办法讲话,甚至连我都不认识了。可是我五个星期前才刚跟他买过谷子和绵羊,我还认识他父亲。”
摩亘慢慢站起来。其他人也进了门,包括一名高大的红发男子,他衣着华丽,一脸烦恼;一个卫兵;还有个发色淡白的竖琴手。摩亘在这些脸孔中寻找艾斯峻的脸,发现他的表情跟那些陌生人的眼神相同,都是难以置信的惊恐。
艾斯峻吸了口气,说:“罗克,这不可能啊。他被海浪冲上岸,我发现了他。他没办法说话,没办法……”
昂孛领主望向竖琴手,看出确认的眼神。罗克疲惫地说:“他是赫德侯没错。”他用一只手拢过火红的头发,叹了口气,“原来他在你这里。岱思找他找了五个星期,后来终于有个商人到喀尔维丁向国王报告,说你发了疯,杀了两个商人,伤了赫德侯,囚禁他,还偷走他的声音,我想他的意思是说你施了咒语吧。你认为荷鲁会怎么想?在米尔蒙和铎尔沿海的贵族之间,发生了一场奇怪的叛乱,连各个领主都无法解释是怎么回事。今年我们已经第二次需要准备动武了,这下子连伊姆瑞斯的国土继承人都被指控杀人并囚禁一位国土统治者,更是火上加油。国王派遣武装士兵到这里,以防你拒捕;至尊也派来他的竖琴手,如果你试图逃跑,他将使你遭受至尊的天威惩处;而我来……我来是为了听听你怎么说。”
艾斯峻抬起一只手掩住双眼,摩亘不解地从一张脸看向另一张脸,听见一个属于他却没有意义的名字。他又发出声音,那商人倒抽了一口气。
“听听他现在这声音,五星期前他明明还会说话啊。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躺在那里发出怪声音,艾斯峻大人则站在门口,拿着沾血的剑指着我,威胁说要杀了我。没关系,”商人安抚摩亘,“你现在安全了。”
摩亘吸了一口气,想出声却办不到,只好拿起两人耐心拼凑出的那个碗,往桌上一摔。这下子众人注意到了,吃惊地看着他,但他还是说不出话。他再度坐下,双手掩住嘴。
艾斯峻朝摩亘走近,停步,然后向罗克说:“他没办法一路骑马到喀尔维丁,他的伤口才刚刚愈合。罗克,你总不会相信——我真的是在沙滩上发现他的,他没名字、没声音——你总不可能相信我会伤害他吧?”
“我是不信,”罗克说,“但他的伤怎么来的?”
“当时我正要带他去凯司纳,看学院那些师傅认不认识他。我们遇见两个商人,他们想杀死我们,所以我杀了他们。然后,我才刚把赫德侯带回屋里,还不确定他是生是死,这人又跑来敲门。你能怪我当时对他不够客气吗?”
商人摘下帽子,用一手只抓抓头发:“的确不能。但是大人,您当时总可以好好听我说嘛。那两个商人是谁?我们商人的管理很严,已经五十年没出过害群之马了,否则对生意会有很不好的影响哪。”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的尸体还在林子里,离树林边缘不太远,从这里往南,沿着通商大路走就会看见。”
罗克朝卫兵点了下头:“你们去找,带商人一起去。”卫兵离开后,罗克又说:“你最好开始收拾行李,我从昂孛带来了两匹坐骑和一匹驮马。”
“罗克,”那双白色眼睛恳求着,“有这必要吗?我已经告诉你事情经过了。赫德侯虽然没办法讲话,但他可以写字,可以在你和至尊的竖琴手前为我作证。我不想见荷鲁,而且我也没做任何该问罪的事。”
罗克叹了口气:“可是如果我没把你带回去,我就得被问罪了。伊姆瑞斯有一半的领主聚集在喀尔维丁,他们都听到了这件事,更想听到解释。你有白色头发和白色眼睛,又成天研究古代石头和巫术书;这五年来,喀尔维丁没有人见过你,就他们所知,你很可能真的发了疯,做出那商人指控你做的那些事。”
“他们会相信你。”
“不见得。”
“他们会相信至尊的竖琴手。”
罗克坐在高脚凳上,手指揉着眼睛:“艾斯峻,拜托你,回喀尔维丁去吧。”
“为什么?”
罗克的肩膀垮了下来,这时至尊的竖琴手用安静平稳的语调说:“事情没那么简单。你面临的是至尊的天威惩处,如果你选择不向荷鲁·伊姆瑞斯报到,就得去向至尊报到。”
艾斯峻放下双手,将手按在桌上的玻璃碎片之间。“为什么?”他迎视竖琴手的眼神,“至尊一定早就知道赫德侯在这里了。他有什么理由问我罪?”
“我无法替至尊回答,只能依先前他给我的指示,向你提出这番警告。违逆至尊是死罪。”
艾斯峻低头看着双手间那些玻璃碎片,缓缓坐下。他伸手碰碰摩亘:“你名叫摩亘,大家都没告诉你。”接着他疲倦地对罗克说,“我得把书一起带走,你可以帮我收拾吗?”
一小时后,卫兵和商人回来了。商人神情怪异,对罗克的问话只含糊地回答。
“你认得他们吗?”
“认得其中一个,我想。但是……”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可以作证说明他的为人吗?”
“呃,我想是的。但是……”商人摇摇头,神色很紧张。他一直没下马,仿佛不想在伊姆瑞斯这孤寂的荒野角落多待一分钟。罗克也感染了那股急于离开的不耐烦,转过身来。
“走吧,我们得在入夜之前到达昂孛,而且——”他抬头望向天空,零星落下的一滴雨水打进他眼里,“骑马到喀尔维丁的路上会很辛苦。”
野性未驯的瑟尔不能住到喀尔维丁,于是它坐在屋门前,好奇地目送众人离开。他们朝东越过平原,此时黑暗的云层在古城废墟后方逐渐堆积,风像迷路的无形军队般在草丛间穿梭。奇迹般的,雨直到入夜后才开始下,当时他们正渡越平原北边的河流,走上一条穿过昂孛的崎岖丘陵和苍绿树林、通往罗克宅邸的路。
他们在那里过夜。这栋雄伟的宅邸是用丘陵出产的红色和棕色岩石建成的,宽敞的大厅里似乎立刻聚满了昂孛所有的小领主。男人们对战事高谈阔论,谈话声如海浪轰隆澎湃;女士们待摩亘恭敬有礼,还跟他谈论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可他只习惯艾斯峻小屋里的安静,感觉这一切让他很不自在。只有艾斯峻那张疏离于这一切陌生事物的脸给了他安心的感觉。晚餐结束之际,竖琴手弹出的琴声在映照火光的暗色石壁内回响,就像摩亘记忆里那份狂风吹袭下的安宁。夜里,摩亘独自躺在跟艾斯峻小屋一般大的房间里,难以成眠地听着空洞的风声,盲目地摸索自己的名字。
黎明时分,一行人离开昂孛,骑马穿越晨雾。雾气回荡在黑暗光秃的果园上,凝结成一颗颗小水珠,稍后雾变成雨,伴随他们一路从昂孛走到喀尔维丁。摩亘在马背上缩起身子任雨淋,感觉湿气像霉菌般滋生,沁入骨中。他心不在焉地淋着雨,隐约感觉到艾斯峻的关切,但有某种东西不断将他的思绪向前牵扯,有股奇特的拉力要把他拉出一无所知的黑暗。至尊的竖琴手用一只手按在摩亘肩上,摩亘看着那张平静、清癯的脸,刹那间似乎因认出他而倒抽一口气,但这奇异的片刻随即消逝。艾斯峻策马走在两人身后,脸色紧绷疏远,他简短地说:“快到了。”
伊姆瑞斯历代国王的古老宅邸矗立在萨尔河口靠海处。萨尔河发源自朗戈七湖之一,由西向东贯穿伊姆瑞斯。河水很深,有商船在此下锚停靠。一队船只挂着伊姆瑞斯深红、金黄相间的船帆,停在河口,仿如色彩斑斓的鸟群。他们骑马过桥,一名使者看见,连忙转身进入平展石墙上敞开的大门。墙内一座山丘上,骄傲地矗立着加里尔建立的宅邸,房子正面、侧翼和塔楼皆饰有美丽的图案,以御地者城市的那些鲜艳岩石砌成。
一行人骑马进门,沿着坡度平缓的鹅卵石路往上走。面前出现第二道墙,墙上的厚重橡木门已经为他们而开。众人进入一处庭院后下马,仆从上前牵走马匹,为他们披上厚重的毛皮斗篷。他们在迎面扑打的雨水中沉默地穿过宽广的庭院。
王宅的大厅用平滑、微亮的深色岩石建成,熊熊炉火占了室内一面墙的一半长。一行人浑身发抖,滴着水,飞蛾扑火般聚在火前,浑然不觉四周的人都沉默下来,动也不动。岩石地板上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他们转过身来。
荷鲁·伊姆瑞斯是个精瘦、骨架大的男人,深色头发上缀着雨珠。他向摩亘颔首为礼,说道:“欢迎莅临寒舍,我不久前还见过令尊。罗克,岱思,我万分感激两位。艾斯峻——”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仿佛这名字在嘴里带来奇怪或苦涩的味道。艾斯峻的脸就像羿司的书一般紧闭,目光也不动声色,毫无血色的脸和破旧的长袍显得与这富丽的大厅格格不入。摩亘突然听到他自己有个他已毫无印象的父亲,此时只徒劳地盼望能和艾斯峻回到那个适合他们的地方,回到海边小屋去一起拼凑玻璃碎片。他环顾四周,大厅里满是沉默的陌生人,正注视着他。突然有样东西攫住他的目光,在长长大厅的另一头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仿佛触摸着他,把他的脸转了过去。
摩亘突然发出一个声音。明灭不定的火把照见桌上的一把大竖琴,琴的设计古老美丽,打磨光滑的淡色木材上镂着金丝,还镶嵌着一轮轮或盈或亏、以象牙或兽骨制成的月亮。琴身正面下方的一轮轮满月间,有三颗镂金的、完美无瑕的血红色星星。
摩亘朝那些星星走去,感觉自己的声音、名字和思绪似乎再度消失。屋里什么都不剩,只有那三颗炽烈耀眼的星星,只有朝星星走去的自己。他向星星伸出手,触摸着,手指从星星移向深深镂刻进木头的精细金纹。他一手抚过琴弦,随着圆润甜美的琴声扬起,他心中瞬间满溢一股对那竖琴的爱意,淹没了这几个黑暗星期以来的一切担忧和记忆。他转身,看着身后那群沉默不语的人。竖琴手那张安静的脸庞在火光中略现涟漪。摩亘朝他踏出一步。
“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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