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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伯百利的晚宴

马克为晚宴着装时,非常高兴,这看来会是一场极其精美的晚宴。他的座位右边是费罗斯特拉多,左边是个默默无闻的新人。和那两个授业的老师相比,即便费罗斯特拉多也显得有人性而可亲,而对于那个新人,他则真正地感到温暖。他吃惊地看到流浪汉坐在高台上,坐在朱尔斯和威瑟中间,不过马克不太敢经常看他那个方向,因为流浪汉看到他的眼光后,就贸然举起酒杯,对着他眨眼。那个陌生的教士耐心地站在流浪汉的椅子背后。一切进行得波澜不惊,直到为国王的健康干杯,朱尔斯站起来致辞为止。
头几分钟里,要是有人瞥一眼长餐桌,就会看到这种场合司空见惯的场面。那里有些老饕们宁静的脸,心满意足地享用佳肴美酒,不管致辞人说多少话,都不会打搅他。还有负责而庄重的赴宴人,一脸耐心,早已学会如何想自己的心思,只是稍微对讲话留些心,知道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低声谈论几句。还有年轻人常见的浮躁表情,既不愿意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又烟瘾大动。也有那些清楚自己社会责任的女人们,施过粉的脸上是一派明亮而夸张的专注。可如果你继续看着餐桌上的众生相,你不久就会注意到发生了变化。你会看到人们纷纷抬起脸来,看着致辞人的方向。你会看到他们的表情开始是好奇,然后是全神贯注,然后又变成难以置信。最后你会发现大厅里鸦雀无声,甚至无人咳嗽,没有一声吱吱嘎嘎的杂音,每个人都死盯着朱尔斯,很快,人们都张大了嘴,半是困惑,半是惊恐。
不同的人,发现这个变化的时机也不相同。当听到朱尔斯在一句话的结尾说“在现代战争中指望耶稣受难像能救赎苦难,这是个极其不合时宜的错误”,耶稣受难像,弗洛斯特几乎脱口而出。这个傻瓜怎么说话这么不经心?这个大错真把他给彻底惹火了。也许——怎么!这说的是什么?他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朱尔斯好像在说,人类未来的密度取决于爆破自然之马。“他喝醉了。”弗洛斯特想。然后清清楚楚地传来这一句,绝不可能听错,“酸果汁的马蒂戈一定要踏戏比尼斯。”[1]
威瑟发觉得比较慢。他本来就不指望这长篇大论的演说有任何意义,有好一会儿,他所熟悉的那些流行语在耳边颠来倒去,也没有打搅他。不过他也想到,朱尔斯是在玩火。一旦说错一句,不管是说话的人,还是听众都没有办法继续假装没听出这演说毫无新意。可演说并没有越界,他反倒很欣赏这段演说:这符合他自己的风格。然后他想到,“注意!这演说扯得太远了。甚至他们也知道,所谓抛下未来的严酷考验,而去迎接历史的挑战,这是不能谈论的。”他警觉地俯瞰大厅里。一切正常。可要是朱尔斯不赶快说完坐下来,情况不会如此了。朱尔斯刚说的一句话里,有些他不懂的词。他说的那个“阿豪礼贝特”究竟是什么见鬼的意思?他又看看厅里,人们都无比全神贯注,这一般都是坏兆头。然后又传来了一句“代理人以桑普朗特连续多孔颤抖”。
马克开始根本就没有听演讲。他有太多的其他事情要考虑了。现在是他一生中最危机的时刻,那个夸夸其谈、自高自大的家伙说的纯粹是噪音。他现在危机重重,同时却又很快乐(虽然不失警惕),所以根本没有去注意朱尔斯。有一两次,他无意听到一两个词,让他很想笑。真正让他惊醒,意识到周围环境不同寻常的,是他身边一些人的反应。他发觉人们越来越安静。他注意到,每一个人,除了他自己,都开始认真听讲。他抬起头来,看看他们的脸。然后他才开始真正听起来。“不可贸然,”朱尔斯说,“不可贸然行事,直到我们能够确保所有普罗斯汤滴阿瑞以你特姆的意垒卑现。”尽管马克对朱尔斯毫不关心,可他还是猛地警醒过来。他又看看周围。显然他没有发疯——人们都听到了这胡言乱语。可能只有流浪汉没有听到,他现在如法官一般庄严高坐。流浪汉以前从没有听过真正的名人演说,要是能听懂,也会大失所望。他之前也同样没有喝过陈年佳酿的葡萄酒,尽管他不太喜欢那滋味,可还是像个男子汉一样不停地自斟自饮。
威瑟从来就没有忘记还有记者在场。可这本身无关紧要。要是明天的报纸上出现什么不合时宜的内容,他很容易就能把记者说成是喝醉了,或者疯了,进而把他搞掉。另一方面,他也可以让这件事传播开来。很多方面朱尔斯都碍手碍脚,这倒是个恰到好处的机会,让朱尔斯的事业完蛋。可这都不是最紧急的问题。威瑟想的是,他是该等到朱尔斯说完坐下来,还是该站起来,以短短几句明智的话,打断朱尔斯。他可不想让场面难堪。最好是朱尔斯能自觉坐下来。与此同时,人头攒动的大厅里的气氛已经很怪,让威瑟不敢太耽搁。他又看了一遍手表,决定再等两分钟。可马上他就知道自己失算了。一个人忍不住发出尖厉的笑声,从桌子那头传来,一发而不可收拾。还有个蠢女人开始歇斯底里地发作。威瑟赶紧碰碰朱尔斯的胳膊,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站起来。
“呃?布罗其布了多?”朱尔斯还在喃喃自语。可威瑟用手压着那小个子的肩膀,虽安安静静,但是用尽了全力,压着朱尔斯坐下来。然后威瑟清清嗓子。他知道如何行事,所以厅里每个人都转过眼来看着他。那个女人也不尖叫了。原先一动不动,坐得发僵的听众们也活动几下,放松下来。威瑟沉默地俯瞰大厅一两秒钟,感觉他已经支配了听众。他知道自己已经把他们抓在手心了。不会再有人歇斯底里了。然后他开始说话。
他在致辞,听众本该越来越轻松;应该很快就会有些人交头接耳,对众人刚才亲眼目睹的骇人一幕深表难过。威瑟本以为会如此。可他的亲眼所见让他大惑不解。朱尔斯说话时那种全神贯注的寂静又回来了。所见到处都是明亮的、眨都不眨的眼睛,和张大的嘴。那女人又开始笑了——哦,不,这次是两个女人都在笑。科瑟吓坏了,瞥了他一眼,跳起来,撞翻了椅子,向门外逃去。
副总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自己觉得,他是在说着他想说的话。可是听众们听到的却是,“杂物箱和领导人——我香付我们都应该——呃——最深刻的批判可防御的,尽管,我相信,厕所,闪光的阿斯帕西亚已经选中了我们尊贵的检察员这种欺骗。这将会——呃——很骗人,很骗人,从每个人的债券来说……”
那个刚才在笑的女人突然站起身来。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说:“唔得唔喽喽。”他既听到了这些毫无意义的怪声,又看到了女人脸上不自然的表情。不知怎么这把他给惹火了。他站起身来,帮着她把椅子拉开,动作几近粗鲁,在现代社会里,这就和当面打人差不多了。他把椅子从她手上硬扯过来,那女人尖叫着,绊倒在地毯上的一处褶皱上。坐在她另一边的男人看到她摔倒,也看见第一个男人一脸凶悍。“你是不是它噶丝了!”他一声大吼,气势汹汹地朝着第一个人。现在这个地方四五个男人都站起来了。都在大吼。与此同时,四处也不安宁。有几个年轻人在向门口走。“打捆工,打捆工。”威瑟大大抬高了嗓门,严厉地说。放在以前,他往往只需要提高嗓门,说出一个威严的词,就能让棘手的会谈又服服帖帖。
可此刻甚至没有人能听见他。因为至少有二十个人和他一样同时在喊叫。每个人都认为,情况很清楚,在此关头,只要有一个人站起来说一句话或者做点什么,就能让大家平静下来。一个人认为该说句严厉的话,另一个人认为该说个笑话,还有人以为该说点镇静和生动的话。结果就是,从四面八方又同时响起一片调门各异的胡言乱语。领导之中只有弗洛斯特不打算开口。他在一张纸片上用铅笔写了几笔,唤来一个仆人,打着手势告诉他,纸条是给哈德卡索小姐的。
哈德卡索小姐拿到纸条的时候,场面已经乱不可遏了。马克觉得四周吵得就像外国拥挤的小酒馆。哈德卡索小姐展平纸条,低下头去读。纸上写的是:生锈的旧衣商立刻尖锐的倍的卢瑞的。普尔杰特考斯特。她把纸条团在手心里。
拿到纸条以前,哈德卡索小姐就知道自己已经有三分醉意。她是有意要喝醉的:她知道今夜晚些时候,她要到牢房里去干点什么。那里来了个新犯人——一个漂亮的小妞,正是“仙女”喜欢的那种——可以让她开心个把小时。这些乱糟糟的胡言乱语并没有让她警觉起来:她还觉得这很刺激。弗洛斯特显然是给她报警,让她采取行动。她决定是该做点什么。她站起身来,穿过整间屋子,走到门口,锁上门,将钥匙放在兜里,转过身去遥望她的同事们。她第一次发现,那个所谓的梅林,还有那个巴斯克教士都不见了。威瑟和朱尔斯都站着,正在打架。哈德卡索小姐朝他们走去。
许多人都已经站起来了,她花了很久才走到同事们身边。这里已经没有一点像是一场晚宴了:更像是银行放假日伦敦的终点站。每个人都想恢复秩序,可是每个人都在胡言乱语,为了让别人听懂,说话的声音又越来越高。哈德卡索小姐自己也吼了好几次。为了走到地方,甚至还大打出手。
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在那之后,终于有了几秒钟的死寂。马克先是发现朱尔斯被杀死了,然后才发现是哈德卡索小姐开枪打死了他。那之后,就很难说明白发生了什么。起码有一打人打算小心地卸掉女凶手的武装,人群乱窜惊叫,正好掩盖了他们的行动,但他们之间没法互相协调。结果他们不过是乱踢乱打,跳到桌子上,窜到桌子下,向前猛冲又猛退,尖叫,打碎玻璃。她一次又一次地开枪。那种气味让马克在余生里总想起这一幕:开枪的味道,掺杂着黏稠的鲜血、红酒以及马德拉白葡萄酒混流的气味。
突然之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汇集成一阵尖厉悠长的惨叫声。每个人都吓得魂飞胆丧。两条长桌之间,有个东西猛冲进来,奔过地板,在一张长桌下消失不见了。可能有一半的人没看清那是什么——只看到了黑黄相间的一条影子。那些清楚看到的人也说不出话:他们只能指着,大吼一些莫名其妙的怪音。可是马克认出来了。那是一头猛虎。
在这个夜晚,许多人还是头一次发现厅里有如此多的地方可以藏匿。老虎或伏在桌子下面,或藏在长凸窗后面,以窗帘为掩护。屋里一角还有扇屏风遮挡虎踪。
要说至此还是没有人能冷静下来,那是不对的。他们或对着大厅大声疾呼,或者紧急地对邻座耳语,打算阻止惊恐,试图让人们有条不紊地撤离出去,想说明怎么把那畜生引出去,或者将其吓进开阔的地方,以便开枪击毙。可是大家说的都是胡言乱语,所有的计划都无法施展。他们也无法阻止屋里的两股人流。大部分人没有看见哈德卡索小姐锁上了门:他们在猛撞大门,死也要冲出去:为了能到大门,他们宁可打架,如果做得到,甚至可以杀人。人数稍少的另一大群人,则知道门已上锁。必定还有一道门,仆人出入的门。也就是老虎进来的门。他们朝着大门相反的方向猛挤,打算找到那扇门。两股人流在屋子的中间迎头撞上,人头涌动——就像是橄榄球运动员扭打在一起,开始的喧嚣是因为大家还发疯一样地想要解释,很快随着拳脚乱成一团,喧嚣几乎沉寂下来,只有喘粗气、猛踢和猛踩声,还有毫无意义的咕哝声。
四五个打架的人重重地倒在桌子边,倒下时拽下了桌布,所有的果盘、细颈水瓶、玻璃杯、餐盘也随之落地。混乱之中传来一声恐怖的吼叫声,老虎破空而出。其动作如此迅捷,马克几乎没看清。他看见了可怕的虎头、灼灼的虎眼,听见了虎啸。他终于听见一声枪响。然后老虎又消失了。混乱的人群中倒下一个白胖而鲜血淋漓的人。马克一时没认出那人的脸,因为脸朝下垂着,剧痛也扭曲了其面容,直到真正死去。这时他才认出那是哈德卡索小姐。
也看不到威瑟和弗洛斯特了。咆哮声近在耳侧。马克转过身,觉得他已经搞清了老虎在哪里。然后他眼角忽然瞥见有个更小的、灰暗的东西一闪而过。他还以为那是只德国牧羊犬。要真是条狗,那狗也疯狂了。它沿着桌子狂奔,尾巴夹在两腿之间,滴着口水。一个女人背靠长桌站着,转过身来,看见了它,刚要尖叫,可那畜生一跃而起,咬中她的喉咙,她随之倒地。那是头狼。“哎呀——哎呀!”费罗斯特拉多尖叫着,跳上桌子。可有个别的东西猛蹿到他两腿之间。马克看见那东西急速掠过地板,钻进人群,让那些斗得不可开交的人群爆发出全新的、疯狂的惊恐。那是一条种类不明的蛇。
屋里似乎每分钟都有新的猛兽冲进来——在这一片惊慌喧嚣之中,终于传来一个声音,让那些理智尚存的人生起一些希望。咣——咣——咣;有人在外面砸大门。那是扇巨大的折叠门,高大到几乎可以开进小型的火车头,因为这屋子是仿造凡尔赛宫建造的。已经有一两片门面嵌板随撞击裂成碎片。这声音让那些冲向大门的人更加疯狂。似乎也让野兽们更为疯狂。它们咬死了人也不吃,或者只是舔一口血就继续攻击。此刻已经遍地死者和奄奄一息的人,因为混乱的人群中自相残杀的人和野兽杀死的几乎一样多。四面八方都不停响起喊声,似乎是想对门外的人喊。“快啊,快啊,赶快啊。”可是他们叫的也都是些毫无意义的怪声。大门处的巨响越来越沉重。一只大猩猩跃上朱尔斯刚才坐的桌子,猛捶胸膛,似乎要和那巨响一分高低。然后它一声怒吼,又跃入人群。
大门终于倒地了。两扇门都倒了。镶在门口的走廊一片漆黑。黑暗中冲出来一个灰色的、长蛇般的玩意。它在空中挥舞;然后有条不紊地将两侧的碎木片打飞,清出大门。马克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东西突然从天而降,卷起一个人,把他全身高高举离地面——他觉得那人是斯蒂尔,可是每个人都变了模样。随后,一头大象庞大的身形冲进屋里,穷凶极恶,简直难以置信:它的眼神高深莫测,巨耳僵僵地挺在头两侧,如同恶魔的翅膀。它停了片刻,斯蒂尔还在它的卷鼻里挣扎,然后它狠狠地把斯蒂尔掼在地上,一脚踩去。接着大象又抬起脑袋和鼻子,发出骇人的尖啸;随后一头扎进人群,尖叫着,践踏着,就像个小女孩踩葡萄一样不停地践踏。脚步沉重,很快就污透了。脚下血肉淋漓,还有红酒、水果、浸透的桌布。马克目睹了这一幕,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涌进一些想法。这畜生如此骄傲,高傲的目空一切,任意杀戮,其扁平的巨掌踩跨了男女众生,也压垮了马克的精神。世界之王必然已经降临了……然后四周一片漆黑,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〇◆
巴尔蒂图德先生恢复知觉之后,他发现四周一片黑暗,气味也不熟悉。这倒没有让他太吃惊或太害怕。他早就习惯了神秘。在圣安妮的时候,他有时候能把脑袋探进某一间空卧室看看,那和他现在的遭遇也一样是奇遇。这里的气味整体上还让他充满希望。他闻出来隔壁就有食物,并且,更令他激动的是,还有一头雌熊。四周显然还有许多动物,可这并没有让他警觉,他漠不关心。他决心去找到食物和那头雌熊;这时他才发现三面都是高墙,最后一面则是铁栏。他出不去了。而且此刻他又产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愿望,渴望他早已习惯的人类的陪伴。他终于陷入绝望。只有动物才懂的悲伤——汪洋无边的忧伤,甚至没有理性的片帆浮在海上——他深没其中。他以自己的方式,提高嗓门,痛哭起来。
离他不太远的地方,另一个被监禁的生灵也同样悲从中来,不过那是个人。麦格斯先生,坐在小小的雪白牢房里,不住地体会自己的惨痛遭遇,只有一个单纯的人才能如此沉思。一个有教养的人,若身处他的处境,其痛苦会伴着深思;会想到这个虽然不叫惩罚,而是贯以拯救之名的点子,看来如此人道,实际上虽无惩罚之名,却让惩罚之苦无边。可是麦格斯先生一直只在想一件事:这是他整个服刑期间一直在盼望的一天,他本希望这时能在家和艾薇喝茶(这头一个晚上,她肯定会给他弄点好吃的),可这一切都是一场空。他安安静静地坐着。每两分钟,就有一大颗眼泪滚落面颊。现在就是让他干苦役他也不在乎了。
梅林解放了他们二位。巴别塔的诅咒坠入敌人之后,他就离开了餐室。没有人看见他离开。在一片混乱的喧嚣中,威瑟曾听到梅林的声音洪亮和无比欣喜地高呼着,“尔藐视上帝之言者,将不得语人类之言。[2]”在这之后,他就再没有见到过梅林,也没有见到流浪汉。梅林已经走了,搞垮了他的房子。梅林释放了野兽和人。那些已经重伤残废的野兽,他以自己所具的种种神力将其瞬间杀死,如阿尔忒弥斯[3]的利箭般快捷而毫无痛苦。对于麦格斯先生,他则给了他一张手写的纸条。上面写着:“亲爱的汤姆,我真希望你没事,这儿的导师是个好人,他说让你赶快来圣安妮的山庄。还有不管怎样也不要经过艾奇斯托,不过无论如何你要过来,我想有人会帮你一把的。现在啥事都出问题了,爱你,你永远的艾薇。”其他的囚犯,梅林则让他们自由散去了。那流浪汉发现梅林现在背朝着他有一秒钟,而且注意到房子似乎也空了,于是便逃了,先是逃进厨房,在口袋里塞满了各种食物,然后溜之大吉,去了自由的世界。他之后游历何方,我也不得而知。
至于野兽,除了一头驴子几乎和流浪汉同时失踪以外,都被梅林赶进了宴会厅,他以声音和触摸,已经让野兽发狂了。可他留下了巴尔蒂图德先生。那熊立刻认出了他,他在蓝屋里正是坐在此人身边:这次他不那么甜蜜和黏糊糊了,但还能认出是同一个人。即便没有发油,可梅林身上还是有让熊欣喜不已的东西,他们见面时,那熊“欢乐得无以复加”[4]。梅林把手按在熊头上,对着熊耳语了几句,熊黑暗混沌的脑海中突然充满了激动,仿佛久已尘封、久已遗忘的欢乐又伸了进来。它四脚着地,跟着梅林走在伯百利悠长空旷的走廊里。口水滴下来,它还开始咆哮。它怀念那滚热而咸咸的肉味、有嚼劲的骨头,想念压碎、舔舐和撕咬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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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浑身发抖;然后凉水泼在他的脸上。他很艰难地坐起来。房间里是空的,只有残破的尸体。不为所动的电灯照耀着这一片惨景——美食伴着污秽,无用的豪华伴着残缺的人体,相形之下,更为骇人。让他站起来的,正是那个所谓的巴斯克牧师。“站起来,可怜的孩子。[5]”他说,帮助马克站好。马克站稳了;他身上有些伤口,有些青肿,头很疼,可基本上没有受什么伤。那人递给他一杯用大银酒杯装的红酒,可是马克颤抖着,扭过头去。他迷惑地看着那陌生人的脸,看着他把一封信塞到自己手上。信上写着,“你的妻子在等你,在山顶的圣安妮的山庄,尽快沿着公路来。不要靠近艾奇斯托——亚瑟·丹尼斯顿。”他又看了一眼梅林,觉得梅林的表情很可怕。可是梅林迎着他的目光,表情威严,不苟言笑,梅林把手搭在他肩上,推着他走,到处一片混乱,叮当乱响、地面打滑,直走到门口。他的手指让马克的皮肤有种针刺般的感觉。然后梅林领着马克进了衣帽间,让他胡乱穿上一件大衣,戴上顶帽子(都不是他自己的),又领他到了台阶下,此刻是凌晨两点钟,一片苦寒。天狼星发出绿色,有几片干燥的雪花开始飘摇而落。马克犹豫了。陌生人在他身后站了一秒钟,然后张开手,在马克背后猛击一掌;马克的余生里,一想起这一刻,骨头还作痛。可他发现自己在奔跑,从童年之后,再也没有如此奔跑过;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因为两腿停不下来。等到两腿又听使唤之后,他已经距离伯百利半英里之远,回头望时,看见天空中有一道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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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餐厅死于非命的人中,并没有威瑟。他当然知道能出这件屋子的所有通道,在老虎进来以前,他就已经溜走了。即便没有完全搞清情况,他也比其他任何人更清楚发生了什么。他看见那个巴斯克翻译造成了这一切。因此他也知道,人类之外的力量已经降临来摧毁伯百利了;其必有神力可驾驭墨丘里神本尊,才能如此摧毁语言。这还告诉他更糟的事情。这意味着他自己的黑暗主神是彻底地失算了。他们曾说过有一道屏障,让来自深空的神力无法到达地球;他们向他保证过,外界不会有任何力量会越过月球的轨道。副总监等人所有的计划都是基于这个信念:地球女神已经被封锁了,援军鞭长莫及,(只要一直是这样)地球就完全由黑暗主神的摆布,也就是受副总监的摆布。因此他知道,他们是彻底失败了。
难以置信的是,虽然认知到这一点,对他却无所触动。也不会有什么触动,因为他很久以来就不再相信认知本身了。多年以前,他仅仅是从审美角度厌恶朴拙和粗俗之事,而随着年月的流逝,这种情感不断加深,也变得更加阴暗,变成彻底厌弃一切不合他意的事物。他从黑格尔的学说,又转到休谟的学说,然后又研习过实用主义,接着又信奉过逻辑实证主义,最终陷入了彻底的虚无。这种情绪说明他的心中再也不信奉任何思想,他全心全意地相信,世上没有真相,也没有真理。现在即便是他本人即将毁灭,也不会再让他清醒了。《浮士德》最后一幕中浮士德的高呼,向着地狱的绝壁恳求,也不过是做戏而已。灭亡前的最后一刻往往并不那么惊心动魄。人往往清楚地知道,他仍然有一线生机,若愿意有所行动,便能挽救自己的生命。可是威瑟虽认识到这一点,却不愿真正行动。某些微妙的、习惯成自然的感受,某些微小到不值一提的憎恶,又沉湎于不可避免的冷淡,在此刻似乎比选择天堂极乐或是粉身碎骨更加重要。威瑟睁大了眼睛,看到无边的恐惧即将开始,却(在此刻)无法感到害怕,他漠然地看着,不肯动一根手指来拯救自己,他和欢乐以及理性的最后联系被割断了,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灵魂落入圈套。一旦偏离正道,居然会如此昏昏欲睡。
史垂克和费罗斯特拉多也仍然活着。他们在一条冰冷的、亮着灯的走廊里相遇,这里距离餐室已经很远,那里大屠杀的喧嚣在这里只不过是若有若无的轻响。费罗斯特拉多受伤了,他右臂的抓伤很重。他们没有说话——两个人都知道说话是听不懂的——而是肩并肩走着。费罗斯特拉多打算从后门走到车库去:他觉得自己还能开车,至少能和斯泰克开得一样快。
他们转过墙角时,两个人都看见了一个人,他们之前常常见到,却从没想到能再见到——副总监,躬着背,吱吱嘎嘎地响着,迈着大步,哼着自己的调子。费罗斯特拉多不想跟他一起走,可威瑟,似乎是发现了他的伤情,伸出了一只胳膊。费罗斯特拉多不想扶他的胳膊:他嘴里吐出一连串胡言乱语。威瑟死死地抓住他的左胳膊;史垂克则抓住他另一条被咬伤的胳膊。费罗斯特拉多疼得长嚎发抖,被迫陪着他俩走。可是他将遭受厄运。他不是一个门徒,他对黑暗的艾迪尔一无所知。他相信阿尔卡山的大脑要活着,就得靠他的技术。那两人拽着他走过头颅室的前厅,走到头颅的地方,甚至没有停下来做任何杀菌消毒准备工作,而费罗斯特拉多总是强迫同事们消毒的。因此,哪怕他剧痛难忍,可是看到没有消毒,还是恐怖地大叫出来。他想方设法地告诉他们,这么鲁莽行事,只消一刻,就能让他前功尽弃,可没有人听。这次是在头颅室里面,他的同事们才开始脱衣服。这次他们脱得精光。
他们也剥下了他的衣服。右边的衣袖被血粘住了,扯不动,威瑟就从前厅拿了把刀来,割开了布。最后,三个人都赤裸裸地站在头颅的面前——骨瘦如柴、关节粗大的史垂克;费罗斯特拉多是一座颤颤巍巍的肉山;威瑟是一派鸡皮鹤发。这时恐怖达到了巅峰,一直到死,费罗斯特拉多都吓得魂飞魄散;他以为不可能的事,现在发生了。没有人去读指数、调整压力、打开空气、打开人造口水,可那死人的头颅上,干燥的口中发出了声音:“下拜!”
费罗斯特拉多感觉到他的同伴推着他向前拜倒,又站起来,然后又拜又起。他被逼着恭敬地礼拜如仪,另两个人也是一样。他在尘世最后的所见,就是威瑟瘦削的颈脖上松软的皮肤如同火鸡的垂肉一般摇晃着。他在尘世间最后的所闻,是威瑟开始吟唱。然后史垂克也加入同唱。然后他骇然发现自己也在唱:
 
欧罗鲍林德拉!
欧罗鲍林德拉!
欧罗鲍林德拉巴——巴——嘿!
 
可是唱了没有多久,那声音就说:“另一个,给我另一个头颅。”费罗斯特拉多立刻就知道他们为什么把他推到墙边某一处去。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在隔开头颅室和前厅的地方,有个小小的落窗板。拉开就能发现里面是一扇穿墙而过的窗口,窗框会沉重而迅速地落下。只不过那窗框是利刃。这个小断头台本不是这么用的。他们现在要非常不科学地杀死他,得到他的头也是浪费。要是他来取这两人的头,那就会大不一样了;一切都要花几个星期时间来准备——两个房间的温度要绝对相同,刀要消毒,头还没有割掉前,一切外部设备都要就位。他甚至还计算过,被害人的恐惧会对其血压造成什么样的变化;并要根据这些变化来相应打开人造血液,以便工作尽可能地连续而不停顿。他最后的想法是,他太低估了这死的恐惧。
两个门徒,从头到脚鲜血淋漓,对视了一眼,沉重地喘息着。意大利人死尸肥胖的大腿和臀部还在颤抖,他们就又被驱使着继续那个仪式:
 
欧罗鲍林德拉!
欧罗鲍林德拉!
欧罗鲍林德拉巴——巴——嘿!
 
他们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头颅会再要一个的。”史垂克还记起来威瑟有刀。他骇人地从吟诵中挣扎出来:样子似乎有利爪把他的胸膛从里到外撕破。威瑟也看到了他想做什么。史垂克奔逃的时候,威瑟已经跟在他身后了。史垂克逃到外厅,滑倒在费罗斯特拉多的鲜血上。威瑟挥着刀一阵猛砍。他没有力气切开喉咙,可还是杀死了史垂克。威瑟站起来,衰老的心脏一阵剧痛。他看见意大利人的脑袋滚落在地板上。他觉得应该过去拾起来,拿到里屋里去:给原来那个头颅看看。他就这么做了。然后他感觉到前厅里有东西在动。是不是外面的门没有关?他记不得了。他们是两人挟着费罗斯特拉多进来的;确有可能……一切都如此反常。他放下手中那玩意,即便现在也还是小心翼翼,甚至彬彬有礼的——然后朝两房之间的门走去。接着他退了回来。他在走廊上,一眼就看到一只硕大的熊,用后腿站着——它大张着血盆大口,眼睛灼灼,前爪张开,好像要来个拥抱。难道史垂克变成了这样吗?他知道(即便现在,他也没法关心这一点),他生活在世界的最前线,在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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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在伯百利,没有人比费文思通更冷静。他既不像威瑟那样是个门徒,也不像费罗斯特拉多那样是个蠢货。他对巨灵有所了解,但对此并无兴趣。他也知道伯百利的方案可能会失败,可他知道如果真的行不通,他也会及时全身而退。他有整整一打可供撤退的方案。而且他神智极其清醒,思想也没有混乱。他从没有诽谤过别人,除非是为了升职;也从没有欺骗过别人,除非是为了获得钱财;也没有真正憎恶过谁,除非那人让他厌倦。他很早就发现情况不对。伯百利要完蛋了吗?如果是这样,他要赶紧回艾奇斯托,他已经为自己打造了一个保护艾奇斯托大学免受研究院侵扰的角色,现在他要再巩固下。不过另一方面,要是此刻有机会能摇身一变,挽救伯百利于即倒,那当然更好。他要等着,直到安全为止。他就等了很久。他发现了一个从厨房向餐厅传热菜的窗口,就钻进去看着情况。他的神经现在极其敏锐,若是有猛兽扑来,他觉得自己也能够猛拉下滑板并锁住。整场屠杀,他都站在那里,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脸上似乎还有笑意,不停地吸着雪茄,坚硬的手指敲打着窗台。一切都结束时,他自言自语道:“哦,太酷了!”显然,这真是一场最惊心动魄的表演。
野兽们都涌到别处去了。他知道在走廊里也许还能撞见一两只,可是他不得不冒这个险。只要有惊无险,危险简直会让他精神振奋。他小心地走到宅子后面,走进车库;看来他必须马上去艾奇斯托。他在车库里找不到自己的车——里面的车比他想象的要少得多。显然还有其他的人在好戏方兴未艾时就决意要逃跑,他自己的车也被偷了。他对此毫无恨意,而是开始找另一辆相同样式的车,这就花了很久,找到之后,又费了好大力气才发动车子。夜里很冷——要下雪了,他想。他今天晚上头一次皱起了眉头;因为他讨厌下雪。他上路的时候,已经超过了两点钟。
正要发动的时候,他隐约觉得有人钻进了他身后的车后座。“谁!”他厉声问。他决定下车瞧一瞧。可惊人的是,他的身体居然不听使唤;反而不由自主地开着车子出了车库,转到前面,上了路。现在真的开始下雪了。他既不能转头,也不能刹车。茫茫大雪中还开得飞快。他别无选择。他之前常听说过有的汽车,能在后座上驾驶,现在似乎正是如此。让他惊慌的是,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风驰电掣的车子在那条所谓的吉普赛小巷(有教养的人则称之为魏兰德街)上颠簸飞奔——这是一条罗马时代就有的,从伯百利到艾奇斯托的路,尽是草地和车辙。“小心!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费文思通想,“我是不是喝醉了?要是我不小心,我会摔断脖子的!”可是汽车照样飞奔着,似乎开车的人认为这条小径是一条极好的道路,也是到艾奇斯托的正途。
◆〇◆
弗洛斯特也离开了餐厅,比威瑟迟几分钟。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或者要做什么。许多年来,他都在理论上认为,思想中的动机或者意图,不过都是身体机能的副产品。可是在过去差不多一年时间里——因为他成了门徒——他开始真正感受到了他一直坚信的这个理论。他的行为也越来越没有动机。他忙这忙那,说东道西,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的思想不过是在一边旁观。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旁观的思想还存在。他憎恨自己的思想,虽然也坚信所谓憎恨不过是一种化学现象。他身上尚存的,最接近于人类情感的是一种冷酷的仇恨,痛恨所有相信思想力量的人。这样的盲信是不能容忍的。世上将不会有,也绝不能有人类存在。可直到今天晚上,他才如此清楚而生动地意识到,肉体和其活动是唯一真实的,那所谓的自我意识,旁观肉体离开餐厅,走向头颅的房间,则根本是虚妄的。肉体居然有能力幻化出所谓“自我”的幻觉,这多么可恨啊!
就这样,这个否认自己存在的弗洛斯特旁观自己的身体走进了头颅室前厅,又猛然停下,因为突然看见一具赤裸的、血腥的尸体。一种叫恐慌的化学现象发生了。弗洛斯特停住脚步,把身体反过来,认出这是史垂克。然后他看着头颅室,夹鼻眼镜闪光,胡子尖尖。他根本不在乎威瑟和费罗斯特拉多的尸体。他关注的是一件更严重的事。通常放头颅的托架上是空的:金属圈被扭弯,橡胶管缠在一起,也扯断了。然后他发现地板上有个头;他弯下腰去看。是费罗斯特拉多的头。阿尔卡山的头消失得无影无踪,除非已经变成了费罗斯特拉多身体边那一堆乱糟糟的残骨。
弗洛斯特去了车库,依然没有质疑自己要干什么,又为了什么要这么做。车库里安静而空荡荡的;此时地上的雪已经积得很厚了。他使尽全力拿了一些汽油罐回来。将所能找到的易燃物都堆在客观性训练室里。然后他锁上了前庭的外门,从而把自己锁在里面。他的行为不知是受何种力量主宰,现在又把钥匙扔进了和走廊通话用的传声筒。他把钥匙尽力推开,直到手指再也摸不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用铅笔去推。然后他听见钥匙叮当一声落在外面走廊的地板上。他的意识,他那个讨厌的幻觉,在尖叫着反抗;而他的身体,即便有意,却也无力关注这反抗的尖叫。他想成为像机械钟表一样精确的人,现在他僵硬的身体冰冷,机械地走回了客观性训练室,倒出汽油,往易燃物小堆上扔了根点着的火柴。直到此刻,他的主宰才让他怀疑,是否死亡本身也不能消灭人类有灵魂的幻觉——不仅如此,而且会证明,死亡后会进入一个灵魂的幻觉狂奔不羁的世界。他只有灵魂能逃逸,身体却不能。他开始知道(同时又否认了这个认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灵魂和人的责任是存在的。他隐约地看见了他的满腔仇恨。即便是焚烧之苦也比不上这种仇恨。他挣扎着猛然扑向自己的幻觉。就在这个姿态下,永恒的死亡压倒了他,就像古老的故事中,太阳升起,压倒了人们,将其化作不动的顽石。
【注释】
[1] 后面引文许多为朱尔斯和威瑟等人的胡言乱语,只是音节,没有任何意义。——译注
[2] 原文为拉丁文。所谓巴别塔的诅咒,《旧约圣经·创世纪》第11章宣称,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译注
[3] 阿尔忒弥斯(Artemis),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和狩猎女神。——译注
[4] 出自《亚瑟王之死》。——译注
[5] 原文为拉丁文。——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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