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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萨拉森人之首

“这是我做过的最可怕的梦。”第二天早晨,珍如此说。她坐在蓝室里,身边是导师和格雷斯·艾恩伍德。
“是啊,直到短兵相接开始前,你的职位可能是最艰难的。”导师说。
“我梦见我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珍说,“屋里有股古怪的气味,还有种低沉的嗡嗡声。然后灯就亮了——但灯光并不太亮,有很久我都没意识到我在看什么。当我发现之后……要不是我尽量克制着不惊醒,我早就吓醒了。我想,我是看到一张脸浮在我面前。是一张脸,不是一个头,你懂的我的意思吧?就是那样,脸上有胡须,还有那鼻子和眼睛——起码来说,是看不见眼睛的,因为脸上戴了有色眼镜,但是眼睛上面,好像就空无一物了。最开始是没有的。后来我渐渐习惯了那灯光,就骇然吃了一惊。我原以为那脸是一张面具,系在一个气球之类的东西上。但其实不是那样的,根本不是。或者说,看起来有点像个人,围着阿拉伯式头巾……我说得真是乱七八糟。那东西,其实是个头(不是个完整的头颅),头颅顶部已经被截去了,而且……而且……好像头颅里面有些东西溢了出来。乱糟糟的一大堆从残破的头颅中膨胀了出来。那东西被某种化合物包裹着,不过那化合物还很薄。你能看到这头颅在痛苦地痉挛。即便我很受惊吓,都还记得我当时想着,‘哦,杀了它吧,杀了它吧,结束它的痛苦吧。’但只这么想了一秒钟,因为我发现这不是幻象,真的。那脸看起来发绿,嘴大张着,非常干燥。你要知道,开始没发生别的事情,我就看着那张脸,看了很久。很快我就发现那头颅并不是漂浮着的。而是固定在一个支架上,或者说搁架,或者说基座上——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还有些东西从架子上垂下来。我是说,从脖子上垂下来。是的,那头颅还有脖子,还有某种领子一样的东西围着脖子,但是领子下面则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肩膀,也没有身体。只有那些垂下来的东西。在梦里我本认为这是一种新的人类,只有头颅和内脏:我以为那些管子都是它的内脏。但是突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我看出那些管子都是人造的。小橡皮管和橡皮球,还有小金属件。我看不明白。所有的管子都伸进了墙里。然后终于发生了一件事。”
“你没事吧,珍,你还好吗?”艾恩伍德小姐说。
“哦,是的,”珍说,“目前还好。就是不知为什么不愿说这个梦。嗯,突然之间,就像某个马达突然发动一样,头颅的嘴里吐出一口气,发出一声难听的摩擦声。然后又是一声,这头颅似乎依着节奏——呼,呼,呼——就像是在呼吸。然后最可怕的事发生了:它的嘴角开始流水。我知道这听起来挺傻的,可我有点为这头颅感到难过,因为它没有手,不能自己擦嘴。和周围比起来,这头颅看起来小小的,我就是这么觉得的。然后,头颅的嘴开始动了起来,甚至舔了嘴唇。就像在调试机器一样。看到这一幕,你会觉得那头颅就像是活的一样,可是口水滴到胡须上,胡须都是僵硬已死的样子……然后三个人进了屋,都穿着白衣,戴着面罩,走路之小心,就像猫在墙头一样。一个是大胖子,另一个则是高大而削瘦。第三个人……”珍此时违心地顿了一顿,“第三个……我想那是马克……我是说我的丈夫。”
“你不能肯定吗?”导师说。
“能,”珍说,“那就是马克,我知道他走路的样子。我还认得出他的鞋。还有他的声音。那就是马克。”
“我很抱歉。”导师说。
“然后,这三个人走过来,站在那头颅面前。他们鞠躬。说不准那头颅是不是在看着他们,因为它戴着墨镜。头颅继续发出有节奏的呼哧呼哧的噪音。然后就开口说话了。”珍说。
“说的是英语吗?”格雷斯·艾恩伍德问。
“不,是法语。”
“它说了什么?”
“我的法语不好,不能听懂它的话,它说的话很怪。开始说的时候——就像一个喘不上气的人,我找不出合适的说法。当然了,它也没办法左右转头——没法像个活人那样转头。”
导师又开口了。
“他说的,你能听懂哪怕一点吗?”
“不多。胖子好像在向它介绍马克。它对马克说了一些什么。马克尽量去回答。马克的话我倒是听得很明白:他的法语不比我好多少。”
“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只要有可能,这几天就去做’。”
“就这些吗?”
“差不多。你看,马克也受不了了。我知道他受不了的:我还记得,在梦境中,我还愚蠢地打算告诉他哩。我看出他快要昏倒了。我想我当时打算对另两个人大喊‘他要昏倒了’。不过当然我喊不出来。马克也感觉毛骨悚然。后来他们带他出去了。”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
“就这样了吗?”艾恩伍德小姐说。
“是的,”珍说,“我就记得这么多。我想那时候我就醒了。”
导师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看着艾恩伍德小姐说:“好吧,越来越明显了,我们必须得马上开个讨论会,大家都在吗?”
“不是的,丁波先生去了艾奇斯托镇,去学院找学生了。晚上才能回来。”
“那我们今晚得开会。你做好一切安排。”他顿了顿,又转身面对着珍。
“我担心,这事来说对你糟透了,我亲爱的,”他说,“——对他来说则更糟。”
“你是指马克吗,先生?”
导师点了点头。
“是的,别苛责他。他在受苦。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都会随着他一同消亡。如果我们获胜,我们还能救他;他不会走得太远的。”他顿了顿,微笑了,然后又说,“我们这里事关丈夫的问题已经司空见惯了,你知道的。可怜的艾薇的丈夫在坐牢。”
“在坐牢?”
“哦,是的——普通的偷窃罪。他可是个好人,以后会一切顺利的。”
尽管珍由于看到了马克所在的真实环境以及与他来往的人,(在梦中)而感到恐怖,甚至令她作呕。但是这种恐怖还有某种庄严和神秘的意味。现在导师突然将马克所处的险境和一个普通罪犯一视同仁,不禁立刻让她面红耳赤。她一言不发。
“还有一件事,”导师继续说,“若我请你不要参加今晚的讨论会,请你不要误会。”
“当然不会,先生。”珍说,其实已经大为误会了。
“你看,”导师说,“迈克菲坚持认为如果你听到我们讨论的事情,就会把这些想法带入梦境中,最后你的梦就不再具有作为征兆的价值了。要想反驳他可不容易。他是我们之中的怀疑论者;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职位。”
“我很理解。”珍说。
“当然,这仅仅指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情。”导师说,“你绝不能听到我们的猜测,我们对着证据苦苦思索的时候,你也绝不能在场。但是关于我们这个大家庭早年的历史,我们对你是不保留秘密的。实际上正是迈克菲本人坚持要自己来告诉你这些故事。他担心这些事情从格雷斯口中,或者从我口中说出来,会不够客观。”
“我懂了。”
“我希望,如果可以,请你喜欢他。他是我最早的朋友之一。即使我们要失败了,他也会成为我们中最坚定的一员。如果战斗打输了,有他和你肩并肩是最好不过的。如果我们赢了他会做什么,我也想象不出来。”
◆〇◆
马克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感到头疼欲裂,特别是后脑。他记起来自己摔倒了——所以摔伤了头——在另一间房里,和费罗斯特拉多以及史垂克在一起时摔倒了……正如有个诗人所说,他“发现脑海中有处伤痛,吞噬和扭曲了记忆”。哦,这不可能,他一秒钟也不能接受这个记忆:这是一场噩梦,必须铲除,既然他已经清醒了,噩梦就会消失的。这一切太荒唐了,他曾有一次在狂乱中看到一匹马的前半身,没有身体或后腿,径自跑过了一片草坪。看到这一幕,他当时就觉得荒谬无稽,但恐怖却丝毫不减。这次也是同样荒唐。一个没有身体的头颅,只要在隔壁房间打开空气和人造口水的龙头,这头颅就能够说话。他自己的脑袋一阵悸痛,让他无力思考。
但是他知道这是真实的。正如他们所说的,他没法“接受”。他为此深感羞愧,因为他本希望别人把自己看作一条坚强的汉子呢。但实情是,他的愿望虽然很坚定,神经则不坚强。那些他几乎已经全部从脑海里遗忘的种种美德,依然活在他内心,成了他的弱点,碍手碍脚。他赞成活体解剖,但从没有在解剖室里工作过。他赞同有些社会阶层应当逐渐消灭:但从没有亲眼见过原来是小店主的人不得不去贫民习艺所谋生,也没有见过家庭女教师之类的老妇人,饿得奄奄一息,在冰冷的小阁楼上度过弥留的最后几天、几分钟、几秒。他更不知道,最后一次果腹,还是十天前慢慢饮下的那最后半杯可可的滋味。
这时,他不得不起身了。对于珍,他必须做点什么了。显然,他一定得把珍带到伯百利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下定了念头。为了保命,就一定得把珍接过来。所有那些进入内部小圈子,或者谋职的焦虑都已经变得无足重轻。现在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要是把这些人惹火了,他们会杀了他;也许会斩首……哦,上帝啊,要是他们能让那个痛苦不堪的玩意入土为安就好了,就是那个长着脸,放在钢托架上,还能说话的东西。伯百利所有的害怕和担忧——马克现在知道了,除了几个领导,伯百利一直都人人自危——都不过是这个最大的恐惧激起的涟漪。他一定要把珍接过来;他已经不再抗拒这个想法了。
不得不说,在马克的思想中,很难找到一丝让他坚信不疑的高贵思想,不管是基督教还是异教的思想。他所受的教育,既不是科学的,也不是古典的——仅仅是“现代教育”。抽象思维和高尚的人类传统所要求的严格教育,他略过了:他既没有农民的精明,也缺乏贵族的尊严来助他一臂之力。他不过是个稻草人,对于那些不需要深思明断的科目,他是个伶俐的考试行家(在随笔和普通论文这种科目上,他总是很出色),但只要对他稍微来点肉体上的真正威胁,他就会一蹶不振。他头疼不已,感觉糟糕透了。幸好在屋里还存了一瓶威士忌,一杯烈酒下肚,他才能刮胡子,穿衣服。
早饭时间已经过了,不过这无关紧要,他反正什么也吃不下。他喝了好几杯黑咖啡,然后走进写作室。他坐了好一会,在吸水纸上乱画。是时候该写了,可是给珍写这封信太难了。而且,他们为什么想要珍呢?他的心中突然生出无形的恐惧。谁也不要,只要珍!他们会带珍去看那头颅吗?马克一生中几乎还是头一次产生了这种仿佛是无私的爱情:他希望自己当初没有娶珍,也就不会把她扯进这一团骇人的事里,而这恐怖显然已经成为他自己的生活了。
“你好,斯塔多克!”突然有人说,“在给小媳妇写信,呃?”
“真该死!”马克说,“你吓得我笔都掉地上了。”
“那就捡起来,宝贝。”哈德卡索小姐说着,一屁股坐在桌上。马克捡起笔,漠然坐着,也不看她。自从上学的时候被恶棍欺负以来,这是他头一次从头到脚都像现在这样憎恨和害怕这个女人。
“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宝贝。”她接着说。马克的心一阵猛跳。
“要挺住,像个男人样子,斯塔多克。”“仙女”又说。
“怎么了?”
她没有马上开口,不过马克知道她在研究自己,看看这个小玩具受她戏弄之后有何反应。
“我很担心那小媳妇,确实如此。”她终于开口了。
“你什么意思?”马克高声说,这次抬起眼来看她了。她咬在嘴里的雪茄烟还是没有点着,不过她已经伸手去掏火柴了。
“我去拜访她了,”哈德卡索小姐说,“这也都是为你好。我觉得眼下艾奇斯托可不是个她继续住下去的好地方。”
“她到底怎么了?”马克怒吼。
“嘘!”哈德卡索小姐说,“你不想让别人听见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她顿了几秒钟,才回答:“你对她的出身知道多少,斯塔多克?”
“知道很多。不过和这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真奇怪……她父母双方的背景你都知道?”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别那么粗鲁,亲爱的。我在竭尽全力帮你呢。只不过——嗯,我觉得,看到她的时候,她的举止很古怪。”
那天早上他离家去伯百利时,和妻子的对话,马克还记得很清楚。又一个新的恐怖念头袭上心头。这个讨厌的女人说的,莫非是事实?
“她说了什么?”马克问。
“如果她真的在那方面有问题,听我一句话,斯塔多克,赶快把她接过来,这里会有人好好照顾她。”仙女说。
“你还没有告诉我,她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
“我可不想手下的人被扔进艾奇斯托精神病院。尤其是现在,我们就快要获得专断之权了。你知道,到那时候,他们会拿一般病人做实验的。不过,只要你在这张表上签个字,我午饭后就跑去,今晚就把她接来。”
马克把笔扔在桌子上。
“这种事我可不做,尤其是她到底怎么了,你一点都没有告诉我。”
“我一直想要告诉你,可是你不让嘛。她一直说,有人想闯进你家的公寓——或者是在火车站上遇见了她(也搞不清她说的是哪个火车站)并用雪茄烫她。然后,最倒霉的是她看到了我的雪茄,这么说吧,她认为我就是那个她空想出来的迫害她的人。当然了,她这么想,我就帮不了她了。”
“我得立刻回家。”马克站起身来。
“喂——喔!那可不行。”“仙女”也站起身来。
“我不能回家?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他妈一定要回去。”
“别犯傻了,小心肝,”哈德卡索小姐说,“说实话!我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你的处境已经是危险得要命了。如果你现在不请假就离开,你就会把自己给整垮了。我去吧。签了这张表。这样做才聪明。”
“可是刚才你还说,珍无论如何都受不了你。”
“哦,这有什么麻烦的。当然了,如果她不厌恶我,那就容易多了。我说,斯塔多克,你觉得你的小媳妇不会是吃醋吧,是不是?”
“吃醋?因为你?”马克的恶心溢于言表。
“你要去哪?”“仙女”高声说。
“去见副总,然后回家。”
“站住。你要是这么做,就和我成了一辈子的死敌——我告诉你,你的敌人已经够多了。”
“哦,你见鬼去吧。”马克说。
“回来,斯塔多克,”“仙女”叫嚷着,“等等!别他妈的犯傻。”但是马克已经走进了大厅。此刻一切似乎都清楚了。他去找威瑟,不是去请假,而是直截了当地宣称,自己的妻子病得很严重,他要立刻回家;不等威瑟回话,他就要走出门去——一走了之。这之后如何,还没有想清楚,不过这都不重要。他披上大衣,戴上帽子,跑上楼去,敲响了副总监办公室的门。
无人应门。马克发现门没有关死。他壮着胆,又把门推开了一点,看到副总监坐在里面,背对着门。“打搅您了,先生,”马克说,“我能和你说几分钟的话吗?”副总监没有回答。“对不起,先生。”马克提高了嗓门说,但是副总的身影既没有说话,也一动不动。马克略带犹豫地走进了屋子,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可当转过身来看威瑟时,他屏住了呼吸,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张死人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屋里一片寂静,他能听到副总的呼吸声。副总甚至不在睡觉,他的眼睛大睁着。他也没有失去意识,因为他的眼睛一度落在马克身上,然后又看着别处了。“对不起,先生。”马克刚开口说话,又闭嘴了。副总监不在听。他似乎在神游天外,马克甚至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总监的真神究竟在不在这里,他的魂灵是不是远飘天外,像一缕青烟般在无形无色的无穷大千世界里,在宇宙不为人知和永久沉睡的角落里,渐渐弥漫消散。从这对黯淡的、水汪汪的眼睛里射出的目光,似乎是无限的——没有形状,连绵不绝。屋里寂静冰冷:没有钟响,火也熄灭了。对这么一张脸说话是徒劳无功的。但是想走出屋子似乎也很难。因为副总看到他了。马克很害怕;这和他所有其他的体验都截然不同。
最后,威瑟先生说话了,他的眼睛没有看着马克,而是看着远方的某处,在马克身后,在窗后,可能是看着天空。
“我知道这是谁,”威瑟说,“你的名字叫斯塔多克。你进来想干什么?你还是出去。走开。”
就在此刻,马克的神经突然崩溃了。过去这几天来点滴累积的恐惧,此刻都汇成一个坚定不移的决心,他马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梯。他穿过大厅。他走出大楼,在车道上一路走下去。他又一次感觉,他要走的路线看来是显而易见的。大门正对面是一列茂密的树林,中间有一条土路穿过。顺这条土路走半个小时,就能到科特汉普顿,在那里他可以乘乡村巴士去艾奇斯托。至于那之后如何,他根本不去想。只有两件事很重要:首先,逃出这个宅院,然后,回到珍的身边。他满心渴望着珍,这种身体上的渴望,和性欲毫无关系:似乎珍的身体会传递给他安慰,给他坚毅的精神,似乎珍的皮肤会洗清纠缠他的这些污秽之事。不知为何,马克完全没有想到她可能真的疯了。他还太年轻,不相信有痛苦。他还总是想着:只要他猛冲一下,罗网就总会破裂,天空会一片晴朗,即便这些都没有实现,到最后,结局总不外乎是珍和马克促膝喝茶。
他已经跑出了平地;他穿过了道路:他跑进了树林。他突然停住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前方的小路上有个身影:一个高大的、非常高大的、微微有些驼背的人,一边漫步,一边哼哼着一小段沉闷的旋律:正是副总监本人。一瞬间,马克心中那些脆弱的勇气都烟消云散了。他转过身去。他站在路上;他好像从来没有如此痛苦过。然后,他疲倦了,如此疲倦,感到脆弱的眼泪已经盈眶,他极慢地走回了伯百利。
◆〇◆
迈克菲先生在山庄的底层有一间小屋,他称之为自己的办公室,如果没有他本人引导,任何女人都不得入内;当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不久,他和珍·斯特多克同坐在这间井井有条但是落满灰尘的公寓房里,他请珍来这里,按他的说法,是要给珍“简短而客观地介绍当前形势”。
“开宗明义,我要先说明,斯塔多克太太,我认识导师已经很多年了,他的大半生都是个哲学家。要说哲学是什么明确的科学,我自己都觉得有欠公允。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这足堪证明他的智识才具。而且,为了不主张主观臆断问题,尽管我在闲谈时会这么说,可我实际上认为,他这个人并非一向有所谓奇思异想的天赋的。他的原名叫兰塞姆。”他说。
“莫非是那个写了《论方言和语义》的兰塞姆吗?”珍说。
“然也,正是此人。”迈克菲说,“哦,大约六年前——我把日期都写在一本小本子里面了,不过我们眼下不用管那个——他第一次消失。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一丝痕迹——大约消失了九个月。我还以为他很有可能在洗澡的时候溺死了之类的。然后有一天,他又出现在自己剑桥的屋里,然后就得病了,去医院又住了三个月。他闭口不谈自己去了哪里,只在私下里和几个朋友说起此事。”
“哦?”珍急切地问。
“他说,”迈克菲掏出鼻烟壶,在“说”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他说他去了火星。”
“你是说,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病中?”
“不,不。他说这话时如此平静,随便你怎么想都可以;这就是他的故事。”
“我相信他。”珍说。
迈克菲挑出一撮鼻烟,小心翼翼之极,好像这撮鼻烟和鼻烟盒里其余的大不相同一样,还没有嗅进去,就先开口了。
“我只是在说事实,他和我们说,他去了火星,被韦斯顿教授和狄凡先生——此人现在名叫费文思通勋爵——绑架去的。他自己说,他逃离了这两个人——在火星上逃出来的,你明白吗?——又在火星上独自游荡了些日子。”
“我想,火星上是无人居住的吧?”
“关于这一点,除了他说的故事,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斯塔多克太太,你当然清楚,一个甚至在地球上也茕茕孑立的人——比如说一个探险家——有时候心智会走极端。我就听说过有人会忘记自己是谁。”
“你是说导师他可能凭空幻想出了火星上的事物?”
“我不做评论,”迈克菲说,“我只不过是在记录。他自己说,火星上有各种各样的生物;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把自己的家弄成了一个动物园,不过这无关紧要。他还说,他遇见了一种眼下正和我们休戚相关的生命。他称这种生命为‘艾迪尔’。”
“你是说某种动物吗?”
“你曾经想过要给动物下个准确的定义吗,斯塔多克太太?”
“我觉得没有过。我是说,这些生灵……哦,是不是有智慧的?能说话吗?”
“然也。他们能说话。他们也是智慧生命,另外,能说话和有智慧可不总是一回事。”
“实际上,那些是火星人?”
“根据他的说法,他们恰恰不是火星人,他们是在火星上,可是并不是在火星上土生的。他说他们是生活在虚空宇宙中的。”
“可那里没有空气啊。”
“我只不过是在给你复述他的故事,他说这些生命不用呼吸。他还说,他们不用繁殖,也长生不老。不过,你可以看出,即便我们假定他的故事的其他内容都是真实的,这最后一个说法也无法通过观察得以证实。”
“那些生物究竟像什么?”
“我在告诉你,他是如何描述的。”
“我是说,他们什么样?”
“我现在对这个问题尚无能力回答。”迈克菲说。
“他们是不是硕大无比?”珍不由自主地说。迈克菲擤擤鼻子,继续说。
“斯塔多克太太,关键是这一点:兰塞姆博士声称,自从他返回地球之后,这些生物就不断来拜访他。他第一次失踪的情况就是这样。然后,就是第二次失踪。这次他消失了一年以上,他说他去了金星——那些艾迪尔带他去的。”
“金星上也有这些生命吗?”
“请原谅,我觉得你这话表明,你没有抓住我话中的要点。这些生命根本就不是生活在行星上的。假如说真有这类生命的话,请你想象他们在深空里漂浮,不过也能在各个行星上降落,就像鸟落在树梢上一样,不是吗?他说,其中有些生命,多少是一直留在某些行星上,但他们也是外来的,他们和居住的星球截然不同。”
他们静默了几秒钟,珍问道:“在我听来,他们多少是友好的吧?”
“至少导师当然是这么想的,只有一点重要的例外。”
“什么例外?”
“艾迪尔对我们地球已经关注了许多世纪了。我们看来是运气不佳,不能决定我们自己的这种新寄生虫。斯塔多克太太,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
珍等待着。奇妙的是,迈克菲的举止让他告诉珍的神奇故事显得平淡了不少。
“总而言之,”迈克菲说:“这栋房子要不就是由我所说的那种生物所主宰,要不就是纯粹受幻觉左右。导师认为,他从艾迪尔的建议中发现了有一场针对人类的大阴谋;而且,艾迪尔的建议是导师应当指挥这场战斗——如果这也能算指挥的话!你可能会怀疑,斯塔多克太太,像他那么理智的人,怎么会认为我们就靠在这里种冬令蔬菜,训练演把戏的熊,就能打败一个强大的阴谋呢?这个问题我已经不止一次提出过了。答案始终不变:我们在等待命令。”
“艾迪尔的命令?他所说的神灵,就是指艾迪尔吧?”
“我怀疑就是,虽然他和我说话时不用这个词。”
“可是,迈克菲先生,我不明白。我还以为,你说过我们星球上那些艾迪尔是敌人。”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迈克菲说,“导师说和他沟通的那些艾迪尔,不是我们自己地球上的,而是他在外太空的朋友。我们地球上的,陆生的艾迪尔,恰恰是这整个阴谋的幕后主使。斯塔多克,你要这么想,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艾迪尔中的罪恶阶层已经在此建立了他们的大小总部。如果导师的话没错,那现在的形势就是,他们可敬的乡里乡亲正在造访地球,要将血洗地球。”
“你是说,那些外太空的艾迪尔实际来过这里——来过这个房子?”
“导师是这么认为的。”
“可你一定知道这究竟是真是假。”
“我怎么知道?”
“你见过那些艾迪尔吗?”
“这个问题,无法用肯定否定去回答。我曾见过许多似有实无,或似是而非的东西:例如彩虹、倒影和日落,当然还有梦。而且也有不同的解释和暗示。我不否认我曾在这里见过一类现象,现在尚无法完全解释。不过每当我随手带着笔记本,或者有条件可以取证证明时,这些现象从来没有发生过。”
“不是眼见为实吗?”
“对于孩子和牲口来说——或许如此吧。”迈克菲说。
“但是理性的人不会如此,对吧?”
“我叔叔名叫邓肯森,”迈克菲说,“你可能熟悉这个名字吧——他是海那边的大议院的议长,在苏格兰——他过去常说:‘以上帝的名义,证明给我看。’然后猛击桌上的那本厚厚的《圣经》。他就是这样让那些到他面前胡说八道神灵显灵的人闭嘴的。考虑到他的前提,他是很正确的。斯塔多克太太,我不赞同他的观点,你知道的,不过我也依奉同样的原则行事。如果要我安德鲁·迈克菲相信什么东西确实存在,那非要这东西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足够的人目击作证,而且对着照相机和温度计也不躲躲闪闪,那我才会服气。”
迈克菲若有所思地盯着鼻烟盒看。
“如此说来,你见过一些现象。”
“是的。但我们一定不要偏听偏信。这可能不过是幻想。或者是个小魔法把戏……”
“导师耍的把戏?”珍愠怒地问。迈克菲先生再一次盯住自己的鼻烟盒。“你真的指望我相信导师是这种人吗?是一个江湖骗子?”珍说。
“我希望,女士,”迈克菲说,“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考虑这个事态,而不是总是使用诸如相信这类的词。很显然,任何人在进行公正的调查时,就必须将耍把戏这个假设考虑在内。至于这个假设对于某个调查的人在感情上能不能接受,那无关紧要。除非,要特别重视这个假定,那样,调查的人可能有因为心理原因而刻意忽视这第一点的危险。”
“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个词叫忠诚。”珍说。迈克菲本来在小心翼翼地关鼻烟盒,突然抬起眼来,眼神满是难以动摇的庄严。
“确实如此,夫人,”他说,“随着你的成长,你会学到,这种美德是如此珍贵,绝不能滥用在某个个人身上。”
此刻响起了敲门声。“进来。”迈克菲说,卡米拉走了进来。
“你和珍谈完了吗,迈克菲先生?”她说,“她答应晚饭前要和我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啊,老太太要呼吸新鲜空气!”迈克菲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很好,女士们,很好,去花园吧。我怀疑他们在花园里帮倒忙,亲痛仇快啊。以此速度,我们还没出手呢,他们就会一统山河了。”
“我希望你能读读我在读的那首诗。”卡米拉说,“那里面有一段诗,正说出了我们此刻等待的心情:尔等何所痴!耐心的激情尽收众妙,我主之正道乃为是。”
“语出何典?”珍问。
“《罗格雷斯的塔列森》。”[2]
“迈克菲先生可能除了彭斯[3],没有赏识的诗人。”
“彭斯!”迈克菲大为轻蔑,大力拉开抽屉,抽出厚厚的一叠纸,“如果你们要去花园,就别让我耽搁你们了,女士们。”
“他一直在和你说?”卡米拉问,两个女人一起走下过道。珍心中生出一种陌生的冲动,她一把拉住朋友的手,回答说:“是的!”两人心中都充满了激情,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激情。她们走到前门,拉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景象,尽管很自然,此刻却仿佛天降启示。
一整天来,风势都越来越强,她们遥望着一片如洗的天空。空气遽冷,寒星明亮。在飞渡的残云之上,高悬一轮明月,尽显其狂野。不是那个千万首南国小调里歌唱的艳丽之月,而是那个女猎人,桀骜不驯的处女神,举着致人疯狂的梭镖[4]。仿佛这颗冰冷的卫星第一次为地球所捕获,没有比此时更像预兆的了。狂野的气息也渗入珍的身体里。
她们一心一意地走向花园的最高处,“迈克菲他……”珍开口说。
“我知道。”卡米拉说,然后她问,“你相信吗?”
“当然。”
“迈克菲先生是怎么给你解释导师的年龄的?”
“你说他的长相——或者说外形——这么年轻——能叫年轻吗?”
“是的,从星星上回来的人,都是这样。至少从皮尔兰德拉[5]回来的人是那样。那里还有天堂;以后让导师给你说说那里吧。他再也不会变老一岁,甚至变老一个月了。”
“他会死亡吗?”
“他会被带走的,我想。回到深空里去。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已经有一两个人被带走过,也许有六个。”
“卡米拉!”
“怎么?”
“那——他究竟是什么?”
“他是个人,我亲爱的。而且他是罗格雷斯的蟠龙王。这栋房子,还有我们大家,还有巴尔蒂图德先生和平奇,就是罗格雷斯的一切残余:世界的其余部分,都已经完全是不列颠了。接着走,我们到顶上去。风多猛啊!他们可能今晚要来看导师。”
◆〇◆
那天晚上,珍在那只名叫“鸦男爵”的渡鸦严密注视下洗澡,其他人则在蓝室里开会。
格雷斯·艾恩伍德读完了她的记录之后,兰塞姆开口说:“好,梦境就是这样,梦里的一切情况看来都是真实的。”
“真实的?”丁波说,“我不明白,先生,你难道是说,他们真有这样一个东西吗?”
“你怎么想,迈克菲?”兰塞姆问。
“哦,是的,这是可能的,”迈克菲说,“你看,很久前就有人用动物的头颅做过实验。实验室里也经常这样做。切下动物的头,将身体抛弃。如果你以适当的血压向头供血,头还能运作一会儿。”
“真想不到!”艾薇·麦格斯说。
“你是说,头还活着吗?”丁波问。
“活着这个词很模糊。你可以保住头所有的功能。可能一般意义上活着的概念就是如此。可是人的头颅——还有意识——我不知道这样做会发生什么。”
“已经有人试过了,”艾恩伍德小姐说,“一个德国人在第一次大战前就试过了。那是个囚犯的头颅。”
“真的吗?”迈克菲很感兴趣地问,“那你知道结果如何吗?”
“失败了。头颅还是照样腐烂了。”
“我真是受不了这些了,真受够了。”艾薇·麦格斯站起身来,匆匆走了出去。
“那这件肮脏的勾当是真的了——不是一场幻梦。”丁波博士说,他的脸色苍白,面孔僵硬。而他妻子脸上的表情,只不过是克制的厌恶之情,老派学校培养出来的女士,在不得不听到恶心的故事时,就是这种表情。
“我们没有证据,”迈克菲说,“我只是指出事实。这姑娘梦见的,可能真的存在。”
“那么那个头巾一样的东西又作何解释,”丹尼斯顿说,“那溢出他头顶的玩意?”
“你知道那可能会是什么。”导师说。
“我可不清楚自己知道不知道,先生。”丁波说。
“假如这个梦是真实的,”迈克菲说,“你就能猜出来那是什么。只要他们让那头颅活了下来,那些坏家伙最先想到的就是增大它的头脑。他们会用上各种刺激剂。然后,他们会毫不费力地打开颅骨,然后——呃,然后就像你看到的一样,让头脑沸溢。就是这么回事,我毫不怀疑。人工促成脑部增生,来确保其超强的思维能力。”
“这样的脑部增生促进思考能力,这到底可能吗?”导师问。
“在我看来这是个弱点,”艾恩伍德小姐说,“我觉得,这很可能造成精神疯癫——或者就毫无效果。同样,也有可能正相反。”
众人都在沉思中沉默了。
“那我们所对抗的,就是一个罪犯的大脑,肿胀到超大,它的意识心智我们也无法想象,但很有可能是痛苦和仇恨的意识。”丁波说。
“我们不能肯定头颅确实经受着强烈的痛苦。”艾恩伍德小姐说,“不过,起码脖子会有些痛。”
“眼下我们最迫切要思考的问题,是关于阿尔卡山的头颅这件可怕的事,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我们方面能采取什么切实可行的步骤——我们还是假设这个梦是真的吧,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事首先就告诉了我们一点。”丹尼斯顿说。
“哪一点?”迈克菲问。
“敌人是超国界行动的,为了得到这个头颅,他们起码勾结了某个外国警察势力。”
迈克菲搓搓手。他说:“伙计,你可有成为逻辑思考者的天赋。但这个推断未必靠得住,即便没有密切勾结,贿赂也可以实现这个目标。”
“梦告诉我们的一些情况,长期看来更为重要。”导师说,“这意味着这项技术实际上已经成功了,伯百利的那些人确实已经发现了能让他们长生不死的方法。”静了片刻,他又说:“这是一个真正的新人种的起步——被选中的头脑永远不死。他们会称之为进化之路上的一大步。从今往后,我们所称为的人类,若不能候选成为这个新的人种之一员,就要为其所奴役——也许还要被其所吞食。”
“无身人从此出现!”丁波说。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迈克菲说,把鼻烟盒递给最后说话的丁波。丁波谢绝了,他自己则很小心地挑出一撮,才说话:“不过添油加醋地夸大其辞,把我们自己吓得半死,因为人家不要身体也能活,我们自己的头脑就吓得魂飞魄散,这也没什么好处。我打赌导师的头脑,还有你,丁波先生的头脑,还有我自己的,会打赢那家伙的头脑,不管他的脑子是不是沸腾到溢出来。当然我们要开动脑子。我很乐意听听对我们这边能采取什么切实措施有何建议。”
他一边说,一并用指节轻轻敲着膝盖,直盯着导师。
“这个问题,我之前就大胆提出过。”迈克菲说。
格雷斯·艾恩伍德脸色突变,就像余烬中突然跃出火苗。“你不信任导师能自己制订计划吗?迈克菲?”她尖刻地说。
“用她的话说,博士,导师不能信任地让这个小班子听听他的计划吗?”迈克菲说。
“你是什么意思,迈克菲?”丁波问。
“我的导师,请原谅我有话直说。”迈克菲说,“你的敌人已经有了这颗头颅的帮助。他们已经占据了艾奇斯托,并且就要一帆风顺地架空英国的法律。你却依然告诉我们还不到行动的时机。如果你六个月前就听从我的建议,我们如今就会有一个遍布全岛的组织了,可能在下议院还组织了一个党。我清楚你要说什么——这不是正确的斗争方式。可能确实如此。可如果你既不能接受我们的建议,又不能给我们事情去做,我们在这里空坐着干什么呢?你是否认真考虑过遣散我们,另找一些和你合得来的同伴呢?”
“你是说解散我们这个团体吗?”丁波说。
“是的,我是这个意思。”迈克菲说。
导师笑着抬起眼。“可我没有权力解散啊。”他说。
“那么,我一定要问,你当初又有什么资格将我们聚在一起呢?”迈克菲说。
“我从没有将大家聚在一起,”导师说,他瞥了一眼众人,又说,“这里有些奇怪的误会!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挑选了你们?”
没有人回答,他又问了一遍:“是不是?”
“哦,就我自己而言,”丁波说,“我完全认识到,这事多少是不知不觉中发生的……甚至是偶然的。你从来没有请我加入一场明确的运动或诸如此类的活动。所以我总认为我是个追随者。我原以为其他人都有各自确定的使命。”
“你知道卡米拉和我为什么来这里,先生。”丹尼斯顿说,“我们当然不会想到我们要做什么,也没有这个念头。”
格雷斯·艾恩伍德抬起眼,脸上表情僵硬,愈来愈苍白,“你是不是希望……”她说。
导师扶住她的胳膊。他说:“不,不必,不用把所有的故事都说出来。”
迈克菲严峻的神情松弛下来,绽开了明朗的笑容。他说:“我看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了。我想,我们都在玩捉迷藏。不过我不揣冒昧,兰塞姆博士,你做事有些太高深莫测。我总也记不起从何时开始我们叫你导师了:不过从这个头衔,以及通过其余若干事,我们会认为,你表现得更像个组织的领导,而不是聚会的主人。”
“我确实是导师,”兰塞姆笑着说,“你以为,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仅仅由你我决定,我会揽过这个头衔吗?你从没有选择我,我也从没有选择过你。即便是我敬事的奥亚撒们也没有选择过我。我最初进入他们的世界,似乎是机缘巧合;你最初来找我的时候——你看这里的动物们一开始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们从没有着手执行过,也没有如此计划过:事情就这么降临了——可以说将我们卷进去了。毫无疑问,这确实是个组织:但我们不是组织者。所以,我也没有权力,允许你们之中任何人离开我的房子。”
一时间蓝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如果没什么别的要讨论的,也许我们最好让导师休息一会。”格雷斯·艾恩伍德说。
迈克菲站起身,从裤子上膨出的膝部拍去一些鼻烟末——下次导师吹哨唤来老鼠时,它们可就要大遭其罪了。
“如果有人希望我留下来,我也不打算离开这里。”他说,“但是关于导师作为行动准则的那个模糊的猜想,还有他自命的奇怪权威,我绝对保留自己的意见。导师先生,你很清楚我在哪些方面对你完全信任,在哪些方面则不。”
导师笑了:“苍天在上,我可不敢说了解你在大脑的两个半球里都在琢磨什么,迈克菲,这两个脑半球如何互相沟通,我就更一无所知了。不过我知道我对你有怎样的信心(这重要得多)。你不坐下来吗?还有许多事要说呢。”
迈克菲又坐回椅子上;格雷斯·艾恩伍德刚才一直僵直地坐着,现在也放松下来;导师开口说话了:“我们今晚所发现的,即便不是我们的敌人背后真正的推动力,也起码发现了这股势力在伯百利如何施展出来。这样,对那场针对我们人类的两场攻击中的一场,我们就有了一些了解。可我在想的,是另外那一场攻击。”
“没错,”卡米拉急切地说,“另一场。”
“什么意思?”迈克菲说。
“意思是布莱克顿森林下究竟有什么秘密。”兰塞姆说。
“你居然还在想那事?”北爱尔兰人说。
一时静默。
“我所思考的,基本上只是这件事。”导师说,“我们已经知道,敌人想要这片森林。有些我们的人在猜想这是为什么。现在珍在幻景中看见了——或者说感觉到了——敌人要在布莱克顿森林里找什么。这可能是两场攻击中更险恶的那一场。但是最大的危险无疑是敌人的各种势力结合起来。敌人在此孤注一掷。当伯百利的新生力量和布莱克顿森林下的古老力量结合之日,就是罗格雷斯——其实是全人类——四面楚歌之时。我们要不顾一切去阻止这两股力量的结合。为此我们都要准备好去杀人或被杀。但是我们眼下还不能出击。我们不能进到布莱克顿森林,自己动手挖掘。他们肯定会在某个时刻找到他——它。我毫不怀疑,我们会通过某个渠道知道的。在那以前,我们必须等待。”
“对这个故事,我可是一点都不相信。”迈克菲说。
“我想我们不是不能用相信这一类的词吗?”艾恩伍德小姐说,“我们不是只应该陈述事实,说明我们的推断吗?”
“如果你们俩再吵下去,我想我会让你们俩结婚的。”导师说。
◆〇◆
起初,导师他们所大惑不解的是,敌人为什么想要布莱克顿森林。这片土地很不适宜,要想在这里修建研究所规划的那么大规模的建筑,前期施工费用极高;艾奇斯托本身也不能算是很便利的地方。导师和丁波博士密切合作研究,顶住迈克菲的不断怀疑,最后得出了一个确定的结论。丁波、导师还有丹尼斯顿夫妻这些人,对亚瑟王时代的不列颠了解之深厚,可能正统学术派几个世纪也赶不上。他们知道艾奇斯托的位置,曾是古罗格雷斯的中心,至于科尔哈代村,还有一个叫奥扎那·勒·科尔·哈代的名字。真有一个梅林曾在如今叫作布雷克顿森林的地方做了些什么。
梅林究竟在那里做了什么,他们不知道;但他们殊途同归地领悟到,梅林的法术既不完全是神话和幻术,也不能简单等同于文艺复兴时代所谓的魔法。丁波甚至认为,一个好的评论家,凭自己的理性,就能看出这两者在文学上所留的记载有何不同。他会说:“一个是浮士德、普洛斯彼罗[6]和阿奇玛格[7]之类真正的术士,研究的是黑暗的学问,看的是奇门遁甲之书,陪伴左右的是魔怪和精灵,而梅林则特立独行,留名史册,这两者究竟有何相同之处?”兰塞姆也同意这一点。他认为梅林的法术是某种更为古老而奇特法术的最后残余——在神的王国衰落后,这种法术传到了西欧,其根源可以上溯到某个时代,那时地球上精神和物质之间的关系和今天大不相同。可能和文艺复兴时代的魔法也大相径庭。可能没有那么多的罪恶(这一点还很可疑):但肯定要有效得多。帕拉塞尔苏斯[8]和阿格里帕[9]几乎毫无成就:还有培根——他可不是反对魔术的人,只不过在这段话里确实如此——他报告说魔法师们的法术“既不强大,也不稳定”。文艺复兴时代魔术大放异彩,现在看来,则是为了蝇头小利输掉了灵魂。而这更古老的法术,则大不相同。
可是如果布莱克顿森林吸引国研院,只是因为这片森林和迷失大陆的残余魔法相关,这就告诉了导师这个团体另一个事实。也就是说国研院在其核心,不仅仅只关心现代的、物质的力量。实际上,这个事实告诉导师,国研院后面有艾迪尔的实力和艾迪尔的知识。当然了,国研院的人类成员是否知道真正组织他们的是黑暗势力,那是另一个问题。长期来看,这个问题也许无关紧要。正如兰塞姆曾多次说过的,“他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要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问题不是伯百利的人如何动作(他们全都在黑暗的艾迪尔掌控中),而是他们如何思考自己的行为。他们会去布莱克顿:还不知道他们之中是否有人知道去那里的真正原因,也许他们会胡说一通关于土地、大气或以太的理论来自圆其说。”
导师在某种程度上认定了敌人所渴求的那种力量一直在布莱克顿之地——广泛流传的古老信仰认为,在这类事情上,地点本身就是至关重要的。但是通过珍梦见的那个身体冰冷的沉睡者,导师看得更清楚了。那绝不仅仅是笼统的力量,布莱克顿森林下埋藏的,有待挖掘发现。那实际上是梅林的身体。艾迪尔来时,曾告诉过他可能会发现这类的东西,他确信无疑。艾迪尔们也觉得很正常。在艾迪尔的眼中,地球生命的生存方式:交配、出生、死亡和腐烂,借以承载思想,这和他们不眠不休的思想中观察到的无数种其他生存方式一样精彩。这些高等生灵创造了我们的大自然,所以在他们看来,没什么是不变的自然规律。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每种造物都必然是坐井观天(姑且这么说吧),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没有所谓公理:造物神选中一个奇妙的时刻,放下亿万种其他可能,一举创造出一个明确的生灵物种,其诞生的率性之美,犹如一句戏语,一声短唱。肉身历一千五百年不腐,他们觉得毫不奇怪;他们还知道有的世界里丝毫没有腐烂这回事。不仅不腐,还始终蛰伏着生命,他们也觉得这并不奇怪:他们见过灵与肉能以无数种不同的方式结合与分离,分离时没有相互影响,结合时也不用起死回生,或是彻底结合,非灵非肉;或是短暂结合,一瞬即逝,恰如婚礼上的拥抱。他们告诉导师关于梅林的讯息时,并不把这当作自然界的奇迹,而只不过将其当作敌情通报。梅林没有死。他的生命被潜藏起来,匿于角落,不在我们单维度的时间之内已经有十五个世纪之久。但在某些情况下,他会还魂过来。
这个消息,他们最近才告诉导师,因为之前他们也不知道。兰塞姆想要说服迈克菲时(迈克菲一直表示他根本就不相信有艾迪尔的存在),最困难的地方之一就是迈克菲提出了一个很常见但又很奇妙的问题:如果世界上真有比我们人类更明智更强大的生物,他们一定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不管兰塞姆如何苦心解释都是枉然。的确,现在经常来访的艾迪尔这种强大的生灵,有能力把伯百利从英格兰抹去,或者把英格兰从地球上抹去;也许,还能让地球灰飞烟灭。但这种力量不能使用。艾迪尔也无力看穿人们的思想。他们是在不同的环境下,从别的方面进行研究,才发现了梅林未死的事实。他们不是通过扫描布莱克顿森林下沉睡的那人发现的,而是通过观察那个森林,那个远离时间的大道,深藏无形的树篱之后,在不可思议的领域内的森林,发现某中奇特的布局,从而发现这个事实的。并不是所有不同于这个维度的时间,就一定是过去,或是未来。
正是这个原因,当他人离开之后,让导师在黎明的清寒中蹙眉而坐。他现在毫不怀疑,敌人买下布莱克顿森林是为了找梅林:如果找到他,就会唤醒他。这个老德鲁伊巫师一定会和这些新的野心家们共命运的——谁也无法阻止他这么做。两种力量将结合,从而将决定我们这个星球的命运。毫无疑问,黑暗的艾迪尔们已经盼望了许多世纪。物理科学本身是有益而无害的,但是甚至在兰塞姆的那个时代开始,就已经偏离正道,被巧妙地引入了某条歧途。科学家中慢慢滋长了对客观物质世界的绝望心态;其结果就是对现实漠不关心,而只关注纯粹的力量。胡扯所谓伟大之生命力[10],卖弄万物有灵论,认为这可以重建魔术师所谓的世界之灵[11]。所谓人即上帝的古老梦想,尘埃尚未落定,尸骨未寒,就被重新拉起来,成为对人类遥远未来的幻想。科学家们靠在解剖室和在病理实验室里的体会,形成了一种信仰:进步中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就是把其他深刻的不同意见统统扼杀。现在,情况已经如此严峻,幕后的黑手们认为可以安全地倒转这个势头,去和另一种更古老的力量结合起来。黑手们开始动手的时间,恰恰是这个时机刚出现的时候。对于十九世纪的科学家来说,这样做是不行的,他们坚定的客观唯物主义会完全不予考虑;即便你能骗得他们相信,可他们与生俱来的道德也不容他们干出这等污秽之事。迈克菲正是这种传统的产物。现在情况变了。伯百利也许没几个人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也许一个也不知道:可是一旦真的发生,他们就都如飞蛾扑火。他们既然已经不相信这个客观的宇宙,还会有什么不敢相信呢?他们既然已经把道德看作仅仅是随着人身体和经济状况转移的一种主观副产品,还有什么会让他们觉得过于污秽肮脏而收手呢?时机已经成熟了。从地狱的观点看来,我们地球的整个历史已经来到了这个关口。堕落的人类终于有了一个机会甩开禁锢他力量的枷锁,而这枷锁是仁慈的神加在人类身上,以保护其免遭堕落之苦的。如果这个计划成真,那地狱就会重现人间。从此以后,恶人在未死以前,尚在人世间横行的时候,就可以迈进本来死后才会进入的地狱,就会获得长生不死以及恶神的助益。地球上的自然界,会成为他们的奴仆;并且可以确定无疑地预见到,在时间本身终止之前,他们的统治永无终止之日。
【注释】
[1] 萨拉森人(Saracen),即阿拉伯人。——译注
[2] 《罗格雷斯的塔列森》(Taliessin through Logres),英国诗人查尔斯·威廉斯(Charles Williams,1886——1945)创作的长诗,力图重造亚瑟王神话。该诗句出自《巴顿山》(“Batton Hill”)一节。罗格雷斯(Logres)是九、十世纪以来,所谓英国的古称。——译注
[3] 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英国诗人,诗歌多用苏格兰方言,这里是拿迈克菲的方言口音开玩笑。——译注
[4] 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戴安娜(希腊称之为阿尔忒弥斯),形象表现为手持梭镖的狩猎女神。——译注
[5] 皮尔兰德拉(Perelandra),作者生造的名词,即金星,或称维纳斯女神之星。——译注
[6] 普洛斯彼罗(Prospero),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The Trumpest)中的人物。——译注
[7] 阿奇玛格(Archimago),爱德蒙·斯宾塞(Edmund Spencer,1552——1599)在其代表作《仙后》(The Faerie Queene)创造的一个魔法师形象。——译注
[8] 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1492——1541):德国炼金术士。——译注
[9] 阿格里帕(Heinrich Cornelius Agrippa,1486——1535):文艺复兴时代的法师。——译注
[10] 伟大之生命力,原文为élan vital,法文,被某些哲学家用来解释生命何以出现的推动力。——译注
[11] 世界之灵,原文为Anima Mundi,拉丁文,意思为世界的灵魂。有些古代哲学家将世界视为一个有智力的生灵。——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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