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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翌日,三人离开以西格。达南工坊的冶炼炉喷出滚滚浓烟,三只乌鸦从中飞起。他们飞越欧瑟河,飞过恪司码头,码头里每艘泊船都正全面翻修,准备顺河而下,驶入秋季波涛汹涌的大海,展开漫长的行程。在欧斯特兰森林上空,灰雨打在他们身上,一里又一里的古老松林看起来弯腰驼背、无精打采,阴山耸立在远处一片雾气中。东风和北风推拥着他们,乌鸦在气流间上上下下,风向不停改变,一会儿吹顺,一会儿又吹乱他们的羽毛。由于常常停下歇脚,夜色降临时,他们飞往伊莱的路程还未过半。
他们在一棵老树宽广的树荫下过夜,粗壮的树枝在雨中无奈地叹息。他们在树上找到一处遮风避雨的角落,两只乌鸦紧靠彼此停在一根树枝上,另一只则栖息在他们下方,这只饱受风吹的黑色大鸟自从离开以西格后始终缄默不语。他们睡了好几个小时,有交织的枝叶遮蔽,有风声助眠。
午夜,风停了,雨势渐弱,先是有如低语,而后消逝。云层散开,逐渐露出繁星,背景是炫目的黑暗。这出乎意料的沉默传入摩亘的乌鸦梦境,他张开了眼。
身旁的瑞德丽一动不动,像一小团柔软的黑色羽云。下方的乌鸦也毫无动静。摩亘的原形正隐约召唤他,想呼吸夜色中的各种香气,想变成月光。片刻后,他展翅无声地飞落在地,变回原形。
他静立,任欧斯特兰的夜色拥抱,敞开脑海迎接夜色中所有的声响、气味、形体。摩亘将手按在树干潮湿粗糙的表面,感觉那树昏昏欲睡。他听见某个夜间猎者的脚掌踏在柔软潮湿的地面上,闻到松树丰富纠结的气味,闻到脚下枯死的树皮和土壤。他的思绪渴望变成这片大地的一部分,在银色月光轻盈的碰触下,他终于让心智漂进这片没有涨落的广袤夜色中。
他让自己的心智依循各式各样的形体,有树根,有埋在土里的石头,有与他的意识交错而过却浑然不觉他存在的动物头脑。在所有事物里,他都感到亥尔律法中那把古老沉睡的火,它是亥尔眼底那微弱而永恒的火焰。他碰触地里死者的零星片段,触到人类和动物的骨头与记忆。不同于安恩的幽灵,它们静止不动,安息在这片野性大地的内心。摩亘无法抗拒内心的渴望,静静地将自己的意识与知识束缚交织在欧斯特兰的律法中。
慢慢地,摩亘明白了国土律法的根。冰雪和阳光的束缚触及所有生命,狂野的风为雪麟的奔驰定出速度,变化剧烈的分明四季形塑狼的头脑,冬夜渗进渡鸦的眼。他了解得愈多,便愈深入其中:以角鸮的眼凝视月亮,跟野猫一起融入蕨丛,甚至让思绪缠入脆弱的蛛网,进入紧紧盘绕一棵树的坚韧的常春藤。他深深沉浸其中,及至碰触到一头雪麟的心智,也未加以查问。稍后,他又碰到另一头,突然间,不论他的心智转向哪里都会碰到雪麟,仿佛它们是月光幻化而成,就这么出现在四周。它们奔跑着,像一阵无声的白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摩亘好奇地探索它们的冲动何在,感觉到是某种危险驱使它们在夜色中奔逃,不禁纳闷在亥尔的国度里有什么敢打扰雪麟。摩亘更深入地探索,接着迅速脱离,惊讶之下猛然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头脑为之一清。
黎明将至,摩亘以为的月光其实是第一抹银灰色的曚昽的曙光。雪麟离他非常近,这一大群都被亥尔唤醒,它们的心智受一种细致本能的驱使,冲向打扰国王睡眠、扰乱国王古老心智运作的人。摩亘站着不动,考虑着是该当下变成乌鸦躲上树、变成雪麟,还是该试着探向亥尔的脑海——希望亥尔没有愤怒到不肯听他解释。他还来不及行动,便发现羿司已站在身边。
“别动。”羿司说。摩亘听从了这很难做到的建议,对自己的默许感到愤怒。
他逐渐看见四周的林间全围满雪麟。它们的速度快得惊人,而驱使它们全数毫无误差地奔向林中特定一点的那股驱力则十分诡异。没多久,它们全聚集在摩亘周遭,包围住那棵树。雪麟没威胁他,只站成一圈紧密静止的圆,陌异的紫眼凝视着他。他放眼望去,树林中和苍白的清晨天空下,全是雪麟犄角的金色圆弧。
瑞德丽醒了,发出一声惊讶的微弱呱叫。她的心智探进摩亘脑海,用疑问的语调叫他的名字。摩亘不敢回答,她也就此沉默。太阳照白了东边的云墙,而后消失。雨又下起来了,沉重阴郁的雨滴直接从无风的天空中坠下。
一小时后,雪麟群中有了动静,像一波涟漪。摩亘全身湿透,心中咒骂羿司的建议,这时看见动静,松了口气。一对巨大的犄角穿过雪麟群而来,摩亘看着金亮的圆不断在它之前散开,又在它之后聚拢,知道来者一定是亥尔。他用湿透的衣袖抹去眼中的雨水,忽然打了个喷嚏,离他最近的雪麟本来一直静静站着,这时立刻像雄鹿般发出鸣声,人立起来,一只巨大的金色蹄子划过,离摩亘的脸仅仅几寸,令他全身的肌肉僵硬如石。而后那头雪麟退下,站稳,继续安详地凝视他。
摩亘也盯着那头雪麟,感觉心跳声大得令自己不安。圆圈前方再度散开移动,那头巨大的雪麟走出来了。雪麟易形了,站在摩亘面前的是狼王,眼中的笑意说明他对任何打扰他睡眠的人都不怀好意。
狼王认出摩亘,笑意尽退。他转头锐声说了一个字,雪麟便如梦般消散。摩亘沉默而紧绷地等待着,等待狼王的批判,但狼王没批判他,只拨开覆在他脸上的头发,露出那三颗星,仿佛在回答一个疑问。狼王看着羿司。
“你应该先警告他。”
“我在睡觉。”羿司说。亥尔闷哼一声。
“我还以为你从不睡觉呢。”狼王朝树上一瞥,脸色变得柔和起来。他举起一只手,乌鸦飞落在他指上,他把乌鸦放在肩头。摩亘动了动,亥尔看着他,冰蓝的眼睛闪烁着,那颜色就像吹过荒原天空的风。
“你,”狼王说,“在我脑海里偷火。你就不能等到早上再说吗?”
“亥尔……”摩亘低声说,摇摇头,不知该从何说起,接着向前走去,低着头让亥尔拥抱。“你怎能这样信任我?”他质问。
“有时候,”狼王承认,“我确实不太理性。”亥尔松开手,稍稍推开摩亘,端详他,“瑞德丽在哪里找到你的?”
“荒原上。”
“你看起来就像是倾听过那些致命之风的人……到伊莱来吧。雪麟的速度比乌鸦快,而且在这么深入欧斯特兰的地方,成群奔跑的雪麟不会惹人注意。”亥尔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巫师肩上,“骑在我背上吧,或摩亘背上。”
“不。”摩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亥尔的视线转回他身上。
羿司赶在国王开口前说:“我用乌鸦的形体停在你身上吧。”他的声音十分疲累,“以前的我会愿意冒险盲目奔跑,只因热爱奔驰。但现在不了……我一定是老了。”他易了形,振翅飞到亥尔另一侧肩膀上。
狼王眉头微蹙,乌鸦的影子落在他经风霜刻画的脸上。他似乎在摩亘的沉默底下听到什么,但只说:“我们别在这里淋雨了。”
他们奔跑了一天,直到黄昏:三头雪麟朝北奔向冬季,其中一头犄角的圆弧间有只乌鸦。夜色降临,他们抵达伊莱,放慢步伐,最后在院子里停下脚步,体侧因喘气而起伏。橡木镶金的厚重门扇砰然打开,艾雅走了出来,腿边跟着几只狼,身后是在烟雾中微笑的娜恩。
娜恩先是拥抱雪麟模样的瑞德丽,在她恢复原形后又抱了一次。艾雅滑顺的象牙色头发没绑成辫子,她盯着摩亘片刻,非常温和地亲吻他的脸颊。她拍拍亥尔和羿司的肩,用她那平静的声音说:“我叫所有人都回家了。娜恩已经告诉我会有谁来。”
“我告诉她的。”羿司先开口,省得亥尔询问。国王微微一笑。他们走进空无一人的大厅,长长的火炉里烧着熊熊大火,炉旁一张桌上摆着一盘盘热腾腾的肉、热乎乎的面包,装着加了香辛料的酒、烫得发出嘶嘶声的黄铜钵,冒着烟的炖汤,以及蔬菜。他们还不及坐下,便大啖起来,吃得又快又猛。饥饿感稍退后,他们端着酒杯在火旁坐下,开始交谈。
摩亘揽着瑞德丽坐在长凳上,正快打起瞌睡,亥尔对他说:“所以,你到欧斯特兰来学习我的国土律法了。我跟你谈个交换条件。”
这惊醒了摩亘。他注视国王片刻,简单地说:“不用。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亥尔轻声说,“听来是个交换国土律法的合适条件。你可以自由漫游我的脑海,只要我也可以在你脑海里这么做。”羿司微微偏转过头,亥尔似乎感到其中有什么意味。“你反对吗?”
“只是想说,我们实在没多少时间。”羿司说。摩亘看着他。
“难道你建议我从土地本身取得这份知识?那得花上好几个星期。”
“不是。”
“那你是建议我根本不要取得它啰?”
巫师叹了口气:“不是。”
“那你建议我怎么做?”听见摩亘声音中的些许挑衅,瑞德丽在他臂弯中动了动。亥尔坐在巨大的雕刻座椅上一动不动,膝旁那只狼突然睁眼凝视摩亘。
“你这是,”亥尔讶异地说,“在我的大厅里找羿司吵架吗?”
巫师摇摇头。“是我的错。”他解释道,“几天前,我们在以西格时,我用了一道摩亘没意识到的心智拘控,阻止他行动。当时赫德遭到攻击,我觉得别让他走进陷阱比较好。”
摩亘双手紧握杯缘,克制住一句愤怒的反驳。娜恩迷惑地问:“什么拘控?”羿司沉默地看向她,片刻后,她的神色变得平静而遥远,仿佛在做梦。羿司放开她,她扬起眉毛:“见赫尔的鬼了,你从哪里学来的?”
“很久以前,我看出有这种可能性,便加以探索发展。”羿司的语气带着歉意,“若不是出现非常状况,我绝不会使用。”
“唔,要是我碰上这种事,也会生气。不过我当然了解你为什么那么做。如果御地者在疆土另一端到处找摩亘,我们何必把他们要找的人自动送上门?就让他们继续找他们的吧。”
摩亘低下头,感到亥尔的视线碰触着他,迫使他抬头,无助地迎视那双不留情的好奇的眼睛。国王突然放开他。
“你需要睡觉。”
摩亘低头盯着杯里的酒:“我知道。”他感觉瑞德丽的手从他身侧往上移,摸摸他的脸颊,心头沉重的绝望因而稍稍缓解。他打破大厅里的沉默,断断续续说道:“但是你先告诉我,雪麟会那样护卫国土律法,是受到了什么样的束缚?我从没意识到它是雪麟。”
“我自己也几乎没意识到。”国王承认,“我想那是一道很古老的束缚。雪麟的力量非常强大,我相信它们会挺身而出保卫国土和国土律法。但许多个世纪以来,它们唯一要对抗的只有狼群,这道束缚便沉睡在我脑海深处……当然,我会给你看那道束缚。明天。”狼王越过火光望向巫师,巫师正慢慢把加了香辛料的温热酒液倒进杯里,“羿司,你去了赫德吗?”
“对。”液体逐渐满到杯缘时音调随之改变,羿司放下酒钵。
“你是怎么穿越伊姆瑞斯的?”
“非常小心地穿越。我前往赫德时没耽搁半点时间,但回程的时候稍停了几分钟,跟阿洛依谈了谈。我们两人脑海相连,我不必动用力量就能找到他。他跟艾斯峻·伊姆瑞斯在一起,还有喀尔维丁附近仅存的国王部队。”
又一阵沉默。一根树枝在火里折断,一蓬火星朝屋顶上的排烟孔蹿去。“还剩多少人?”
“艾斯峻不确定。风之平原失守时,半数士兵被赶进路恩,其他的往北逃了。叛军——不管他们是什么,是活人、死人还是御地者——没有攻击喀尔维丁,也没攻击伊姆瑞斯其他任何一座大城。”透过某人的眼睛,羿司若有所思地凝视火堆,“他们只顾攻占古城遗迹。路恩有很多,东昂孛有一两处,还有就是喀尔维丁附近的国王之嘴平原。艾斯峻和手下将领正在争论该怎么做:将领认定叛军占领国王之嘴平原时必会攻打喀尔维丁,艾斯峻则不希望为了一处废墟无谓地牺牲更多人的性命。他逐渐开始认为,国王的部队和叛军打的不是同一场战争……”
亥尔闷哼一声站起,枕在他膝上的狼头滑下:“这个独眼人倒是眼光锐利……他有没有看到战争的结束?”
“没有。但他告诉我,他一直被关于风之平原的梦境纠缠,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答案。平原上那座塔依然受到一股活生生的力量束缚,束缚在幻象中。”
“风之塔。”摩亘出人意料地说出这三个字,仿佛因为巫师的话而挖出某道谜题的碎片,“我都忘了……”
“我曾试着爬上塔顶。”娜恩回忆说。
亥尔拿着杯子走到桌边斟酒。“我也是。”他问眼神瞥来的摩亘,“你呢?”
“没有。”
“为什么?那是一道谜题,你是个解谜人。”
摩亘回想:“我第一次去风之平原,是跟艾斯峻一起,那时我失去记忆,只对一道谜题的答案有兴趣。第二次……”他动了动,“我在夜里匆匆经过。当时我在追一名竖琴手,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我。”
“那么,”亥尔轻声说,“也许你该试一试。”
“你这话太不用脑子了,”娜恩抗议,“那平原上一定到处是御地者啊。”
“我一向都很用脑子。”亥尔说。一个惊人的思绪突然窜过摩亘全身,他不知不觉又挪动身体。瑞德丽抬起脸,眨着眼。
“那座塔受幻象束缚……所以没人能爬到塔顶。没有人会特地制造幻象,除非那里藏了什么,不想让人看见……但是,有什么东西能在塔顶藏这么久?”
“至尊。”瑞德丽睡意蒙眬地说。众人凝视她,娜恩的烟斗在手上冒烟,亥尔正凑到嘴边的杯子停在半空。“呃,”她接着说,“这是唯一一样每个人都在找的东西啊,而且那里可能是唯一一处没人找过的地方。”
亥尔望向摩亘。摩亘一手拢过头发,脸色逐渐开朗,进而转成惊异。“也许吧。亥尔,你知道我一定会去试。但以前我一直以为那幻象是某个已死的御地者遗忘的东西,而不是……而不是出自一个还活着的御地者之手。等一下。”他突然坐直,瞪向前方,“风之塔。这名字,这名字……风。”风突然在他记忆中吹起,俄伦星山的深风,荒原的狂风,与他竖琴的每一个音调唱和。“风之塔。”
“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一把以风为弦的竖琴。”风消逝在摩亘脑海中,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问话的人是谁。影像退去,只留给他一些字句,他只知道这一切之间必定有某种关连。“那座塔。镶星的竖琴。风。”
亥尔赶开座椅上的一只白色黄鼠狼,慢慢坐下。“你能像束缚国土律法那样束缚风吗?”他难以置信地问。
“我不知道。”
“我明白了。你是还没试过。”
“就算要试,我也不知从何做起啊。”摩亘又说,“有一次我易形成风,是为了杀人。我只知道我能做到这一点。”
“嗯——”他停口,摇摇头。大厅里非常沉静,动物的眼睛在灯心草堆里发亮。羿司放下酒杯,杯子碰到托盘边缘,发出一声引人分神的轻响。娜恩帮他摆好酒杯。
“近距离最难拿捏了。”他喃喃地怨叹。
“我想,”狼王说,“如果我开始问你,这会是我这辈子问过的最长的谜题。”
“最长的谜题你已经问过了。”摩亘说,“早在两年前,你在暴风雪里救了我一命,把我带进你家时,就已经问了。我至今还在试着为你找出答案。”
“两年前,我给了你雪麟形体的知识;现在你回来,向我要国土律法的知识。下一次你会跟我要什么?”
“我不知道。”摩亘喝干杯中的酒,双手圈住杯口,“也许是信任吧。”他倏地放下酒杯,手指在无瑕的杯缘滑动,突然感觉筋疲力尽,想把头埋在满是盘子的桌上睡去。他听见狼王起身。
“明天再问我吧。”
亥尔碰碰他,他努力睁开眼,站起来跟在国王身后走出大厅,不觉得这答案有什么奇怪。
艾雅为他们准备了温暖舒适的房间。摩亘在瑞德丽身旁睡去,一夜无梦,直到天明。天空逐渐亮起,雪麟慢慢聚集在他脑海中,在四周围成紧密无比的圆,使他动弹不得,而它们都有双秘密的淡色盲眼。摩亘突然醒来,喃喃说了什么,瑞德丽伸手摸向他,说了句没头没尾的梦话。等她再度静静睡去,摩亘便轻悄悄起床穿衣。他闻到松木柴薪烧成余烬的清甜气息从沉默的大厅飘来,不知怎么地知道亥尔一定还在那里。
国王看着摩亘走进大厅。摩亘安静地走过蜷缩在炉火旁睡觉的动物,在亥尔身旁坐下。国王用一只手按着他的肩,将他包在一片温和自在的沉默中。
片刻后,亥尔说:“我们需要隐秘的地方,否则商人会把谣言一路传去安纽因。最近他们常成群跑来我这里,问我问题,问娜恩……”
“后面那间小屋如何?”摩亘建议,“你教我易形成雪麟的那间。”
“似乎满适合的……我来叫醒胡堇,他可以照料我们。”亥尔微微一笑,“有段时间,我以为胡堇会回去跟雪麟待在一起,因为他在人群中变得非常羞怯。不过娜恩来了,把她所知的关于苏司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想他说不定会变成巫师……”国王沉默下来,摩亘猜想他正将思绪传送到安静大宅内的另一个角落。片刻后,胡堇信步走进大厅,眨着惺忪的睡眼,手指梳理着白色头发。看见摩亘,他猛然停步。他有着雪麟的大骨架和优雅的姿态,那双深邃的眼睛依然害羞。胡堇红着脸稍稍拨弄一下灯心草堆,雪麟如果会笑,绽出微笑之际或许就是这模样。
“我们需要你帮忙。”亥尔说。胡堇颔首表示同意,凝视摩亘,终于讲得出话来了。
“娜恩说你跟那个杀死苏司的巫师相斗,救了朗戈巫师的命。你有没有杀死创立者?”
“没有。”
“为什么?”
“胡堇。”亥尔喃喃说道,然后顿了顿,好奇地看着摩亘,“为什么?难道你复仇的热血都在那名竖琴手身上用完了吗?”
“亥尔……”摩亘的肌肉在亥尔手底下紧绷起来。国王忽地眉头一皱。
“怎么了?有幽灵缠着你吗?昨晚,羿司告诉我那竖琴手是怎么死的。”
摩亘无言地摇头。“你是解谜人,”他突兀地说,“你告诉我吧。我需要帮助。”
亥尔紧抿着嘴站起身,吩咐胡堇:“拿食物、酒、柴薪去小屋,还要地铺。等安恩的瑞德丽起床,让她知道我们在哪里,带她过来。”男孩的脸涨成深红,亥尔有点不耐烦地加了一句,“你跟她说过话。”
“我知道。”胡堇突然微笑起来。不过在亥尔带有疑问的眼神注视下,他又恢复正经的表情,开始行动。“我会带她去。还有一切必需品。”
当晚及接连九夜,他们都待在国王宅后那间烟雾弥漫的圆形小屋里。摩亘白天睡觉,似乎永不疲倦的亥尔则利用白天处理国事。每天黎明,摩亘离开亥尔的脑海时,都看到瑞德丽在一旁,还有胡堇,有时还有娜恩,敲着烟斗把烟灰往火堆里倒。摩亘很少跟他们说话,不管睡着或醒来,他的心智似乎都与亥尔联结,形成树木、渡鸦、白雪皑皑的山峰,狼王脑海深处所有形体皆与他的意识牵系相连。那几天里,亥尔把一切都给了他,不向他要求任何东西。摩亘透过他探索欧斯特兰,用自己的意识形成束缚,牵系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条树根,每一颗石头,每一只幼狼、白鹰、雪麟。摩亘发现国王通晓许多奇奇怪怪的巫术,能跟猫头鹰或狼交谈,还能跟铁打的刀或箭镞交谈,告诉它们往哪里砍、哪里射。亥尔熟悉国土上的人与兽,仿佛那些全是自己的家人,他的国土律法甚至延伸至北端荒原的边缘,在那里的一片冰雪荒漠上,他曾与雪麟赛跑。亥尔由自己的律法塑造成形,他内心的力量先以冰、继以火淬炼摩亘的心,直到摩亘似乎变成亥尔脑中的又一个形体,或亥尔变成摩亘力量的倒影。
而后,摩亘脱离亥尔,倒在地铺上睡去,像国土继承人一般梦见亥尔的记忆。他的梦境扰动不安又激烈,横跨数百年,其中有历史,有鲜少的几场战役,还有延续数天甚至数年的猜谜游戏。他建造伊莱,听巫师苏司说出五道奇怪的谜题让他保管,在狼群、雪麟群中生活,生下子嗣,主持国事,变得愈来愈老,老到没有年龄,成为永恒。最后,这些纷乱丰富的梦境终于结束,他回到自己内心深处,回到无梦的夜,一动不动地睡着,直到一个名字飘进脑海。摩亘紧抓住它,把自己带回这个世界,眨眨眼醒了过来,发现瑞德丽跪在身边。
瑞德丽微笑着俯视他:“我想搞清楚你是不是还活着。”她碰触摩亘的手,摩亘一把握住。“你还动得了。”
摩亘慢慢坐起。小屋里没有别人,他听见屋外的风正试着掀翻屋顶。他想讲话,但好一会儿才发得出声音:“多久——我睡了多久?”
“亥尔说,两千多年。”
“他这么老了?”摩亘愣了一会儿,然后倾身亲吻她,“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中午。你睡了将近两天,我很想你。这些天,大多只有胡堇陪我讲话。”
“谁?”
她的笑意更浓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摩亘点头:“你是一个两千岁的女人,叫作瑞德丽。”他握着瑞德丽的手静静坐着,将四周的世界归纳成形,最后站起身,由瑞德丽搀扶着站稳。他一开门,风便猛然掀开门扇,点点初雪在风中飞旋着消失不见。风打破他脑海的寂静,缠绕挥打着他,顽强冰冷,把他拉出梦境,重回自己。他跟瑞德丽一起跑过院子,进入温暖的深色宅邸。
那晚亥尔来找他,他正躺在房里的火堆旁,回忆并慢慢吸收取得的知识。瑞德丽让他独处出神。亥尔进门,他回过神来,两人的眼神越过火堆相视,是一种平和、无言的彼此认知。亥尔坐下,摩亘直起身,拨动柴薪,直到昏昏欲睡的火焰醒转。
“我来,”亥尔轻声说,“取你欠我的东西。”
“我欠你一切。”摩亘等待着。眼前的火光逐渐模糊,他再度迷失,这次是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
国王在他的记忆中探寻,有些漫无章法,不确定会找到什么。才探索没多久,亥尔就大为惊诧地放开摩亘。
“你居然动手打一个瞎眼的老巫师?”
“是的。我没法杀他。”
国王的眼闪着冰河似的光芒,似乎要说什么,但只再度抓住摩亘记忆的线条,前后来回编织,从通商大路到朗戈,再到俄伦星山,然后是摩亘在荒原上迎风弹奏竖琴的那若干个星期。他看见竖琴手死去,听见羿司在以西格对摩亘和达南说话,听见瑞德丽给了摩亘一道谜题,把他从那片死寂之地重新拉回活人的世界。国王突然放开摩亘,像只狼一样在房里大步地走来走去。
“岱思。”
这名字让摩亘感到一股出乎意料的寒意,仿佛亥尔一说出这两个字,就把不可能变成了事实。国王踱到他身旁,终于停步,低头瞪着火堆。摩亘疲倦地把脸埋进臂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比全疆土任何人的力量都大。你也感到那道心智拘控了——”
“他向来拘控着你的心智。”
“我知道。而且我无法反抗,我就是没办法。你也看到他在通商大路上怎么把我引去……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只凭一把他几乎弹不了的竖琴,我就去找他了……在安纽因,我无法下手杀他,甚至根本不想杀他,一心只想找个不杀他的理由,他便给了我一个理由。我以为他已经永远走出我的生命,因为我让他再也不能在疆土任何一处弹竖琴。我留了一个地方让他去,他对我弹竖琴,然后再度背叛我。我眼看着他死去,但他没死,只是把一副面具换成另一副。他打造了那把我差点用来杀死他的剑,把我像根狗骨头一样丢给亟斯卓欧姆,同一天又在御地者面前救了我。我不了解他,也不能挑战他,因为我毫无证据,而且,他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指控,都有办法脱身。他的力量让我害怕,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他只给我沉默,就像树木的沉默……”摩亘的声音渐弱,进而消失,他发现自己正聆听着亥尔的沉默。
他抬起头。国王仍凝视着火,但他觉得国王的凝视仿佛隔着数百年的距离。亥尔一动不动,似乎没了呼吸,摩亘从没见过他的面容如此沧桑,仿佛被一阵吹得他国土满是伤痕的无情冰风刻出一道道痕迹。
“摩亘,”他低声说,“你要小心。”摩亘慢慢醒悟,这句话不是警告,而是恳求。国王跪坐下来,非常温和地握住摩亘的双肩,仿佛抓着某个难以捉摸、没有实体、正逐渐在手中现形的事物。
“亥尔。”
国王摇头,摇去摩亘的问题。他凝视着摩亘的双眼,眼神出奇地明亮,直直看进让他困惑不已的内心深处:“让那竖琴手说出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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