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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朋友

伯蒂是个安静的孩子,他长着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一头鼠灰色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他大多数时候都很乖。
  【① 伯蒂:诺伯蒂的昵称。】
  他学会了说话——从那时起,他就用没完没了的问题来纠缠坟场里的大人们:“为什么不允许我走出这个坟场?”他会问,或是“他刚才做的我怎么才能做到呢?”或者“住在这里的是谁?”
  大人们会尽力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们的回答常常是模糊的,或者令人费解,或者自相矛盾。这种时候,伯蒂就会下山到老教堂去问赛拉斯。
  他会在那儿一直等到日落,直到那时,赛拉斯才会醒过来。
  伯蒂一直信赖他的这个保护人。赛拉斯总能把问题解释得清晰透彻,而且浅显易懂,伯蒂很容易就能理解。
  “你目前还不能到这个坟场外面去,因为只有在这片墓地里我们才能保证你的安全。你住在这儿,这里有爱你的人。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还不安全,目前还不安全。”
  “可是你到外面去过。你每天晚上都出去。”
  “我比你大得多,小家伙。无论到哪里,我都是安全的。”
  “我到外面也是安全的。”
  “真希望那是真的。不过,只要你待在这里,你就是安全的。”
  或者——
  “怎么才能做到那个?有些技能我们可以教会你,有些需要你练习,还有些则需要时间。只要努力学习,你就能掌握那些技能。很快你就能学会隐身术、滑行术还有梦游术,但还有些技能,活着的人是没法掌握的。对于那些技能,你只好等得久一些。尽管如此,总有一天,你还是能学会,我一点也不怀疑。”
  “你被赋予了在这个坟场行动的自由,”赛拉斯会告诉他,“所以坟场在保护着你。只要你在这儿,你就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能够去一些活着的人无法到达的地方,活人的目光会从你身上滑过。我也同样被赋予了在这片墓地的自由,但对我而言,仅仅是享有住宿的权利。”
  “我想和你一样。”伯蒂嘟着嘴唇说。
  “不,”赛拉斯坚决地说,“你不能。”
  或者——
  “躺在那儿的是谁?你要知道,伯蒂,这种事常常会写在石头上。你现在会认字了吗?学会你的那些字母了没有?”
  “我的什么?”
  赛拉斯摇了摇头,但什么也没说。欧文斯夫妇生前从没读过什么书,坟场里也没有字母书。
  第二天晚上,赛拉斯拿着三本大书出现在欧文斯夫妇温馨的墓穴前,其中两本是颜色鲜艳的字母书《A是苹果,B是球》①,还有一本是《帽子里的猫》②。他还带来了纸和一盒蜡笔。然后,他领着伯蒂在墓地四处走动,把男孩的小手指搁在最新、最清晰的墓碑和铭文上,从尖尖顶的大写字母A开始,教伯蒂如何在字母出现时找到它们。
  【① A是苹果,B是球:“苹果”和“球”的第一个字母分别是“A”和“B”。】
  【② 《帽子里的猫》:美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苏斯博士(Dr.Seuss)的童话故事。】
  赛拉斯让伯蒂做个调查,在墓地里找到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伯蒂完成了任务,还发现了伊齐基尔·乌尔姆斯里的墓碑,它被镶在老教堂的一堵墙上。
  他感到非常骄傲,他的保护人也非常满意。
  每一天,伯蒂会带着他的纸和蜡笔来到墓地,尽自己所能将墓碑上的名字、词语和数字抄下来。
  每天晚上在赛拉斯离开之前,伯蒂总要抓住他,让他解释自己写下的东西,让他翻译一小段拉丁文。对于欧文斯夫妇来说,这些拉丁文完全是天书,他们看不懂。
  这一天,阳光明媚,大黄蜂在墓地角落里的野花丛中飞来飞去地探察着,从金雀花上飞到野风信子上,懒懒地哼着嗡嗡的小调。
  伯蒂躺在春日阳光下,看着一只青铜色的甲壳虫徘徊着爬过乔治·里德、他的妻子道卡斯、儿子塞巴斯蒂安的墓碑。那上面刻着“至死不渝”几个字。伯蒂已经抄下了他们的碑铭,现在脑子里只想着那只甲壳虫。
  这时,有人对他说话了:“你在做什么?”
  伯蒂抬起头。在金雀花丛的另一边,有个人在看着他。
  “没做什么。”伯蒂吐了吐舌头。
  金雀花那边的脸上,舌头伸了出来,眼睛凸起来,挤弄成一个怪兽的嘴脸,接着又变回女孩的模样。
  “真棒。”伯蒂大为佩服。
  “我能做很多好玩的鬼脸呢。”女孩说,“看这个。”她用一根手指将鼻子向上推,咧开大嘴,露出满意微笑时的嘴形,半眯着眼睛,把两个腮帮子鼓起来,“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
  “笨蛋,这是猪。”
  “哦。”伯蒂想道,“你是说,P指的猪③?”
  【③ P指的猪:这里指的是字母书,P代表猪,pig。】
  “当然。你等一会儿。”
  伯蒂站起身,女孩绕过金雀花丛来到伯蒂身旁。她比他稍大些,也稍高一点,衣着鲜艳,有黄色、粉色和橙色;而伯蒂则披着一身灰色裹尸布,跟她相比,显得褴褛而单调。
  “你几岁了?”女孩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你住在这里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的名字?”女孩说,“你当然知道,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你这个小骗子。”
  “我知道我的名字,”伯蒂说,“也知道我在这儿做什么,但我不知道你问的其他事情。”
  “你是指‘你几岁了’吗?”
  伯蒂点点头。
  “那么,”那女孩说,“你的上个生日是什么时候?”
  “我没有过过生日。”伯蒂说,“从来没有。”
  “每个人都过生日的。你是说你从来没有做过吃蛋糕、吹蜡烛之类的事?”
  伯蒂摇了摇头。
  女孩同情地看着他说:“真可怜。我今年五岁,我打赌你也是五岁。”
  伯蒂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他不想和他的新朋友争执。她让他感到快乐。
  她告诉伯蒂,她的名字叫斯卡莉特·安贝尔·帕金斯。她住在一幢没有花园的公寓里。她妈妈现在正坐在山脚下的一条长凳上看杂志。妈妈让她在半个小时内回去做锻炼,而且不要惹麻烦,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就是陌生人啊。”伯蒂说道。
  “你不是,”她肯定地说,“你是个小男孩。”接着她又说,“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不可能是个陌生人。”
  伯蒂从前很少笑,但那一刻他笑了,很开心地咧嘴笑了。“我是你的朋友。”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
  “伯蒂,就是诺伯蒂的简称。”
  她大笑起来。“这个名字真有趣。”她说,“你在做什么呢?”
  “学字母ABC,”伯蒂说,“从这些墓碑上学习。我得把它们写下来。”
  “我可以和你—起做吗?”
  有那么一会儿,伯蒂想保住自己的地盘——墓碑是他的,不是吗?——可随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在阳光下和一个朋友一起做事应该更有趣。于是他说:“好吧。”
  他们把墓碑上的名字抄下来,斯卡莉特帮助伯蒂拼读不熟悉的名字和词语。
  如果伯蒂知道那些拉丁文是什么意思,他就告诉斯卡莉特。
  时间似乎才过去一小会儿,就听见从山下远远传来喊声:“斯卡莉特!”
  女孩把蜡笔和纸塞到伯蒂手上。“我得走了。”她说。
  “我下次还会看到你吗?”伯蒂说。
  “你住哪儿?”她问道。
  “就在这里。”他说完站起身来,看着她跑下山去。
  回家的路上,斯卡莉特告诉她妈妈,墓地里住着一个名叫诺伯蒂的男孩,她刚才还和他一起玩来着。
  当天晚上,斯卡莉特的妈妈跟她爸爸说起了这件事。
  她爸爸认为,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有几个虚构的朋友是很正常的事,不用担心。真幸运,附近就有这么一块地方,让孩子可以好好玩玩儿。
  第一次会面之后,斯卡莉特经常去看伯蒂。
  如果天不下雨,她的爸爸或者妈妈就会带着她去坟场。爸爸妈妈坐在长凳上读书,而斯卡莉特走着走着就离开了小路,亮闪闪的绿色、橙色或是粉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四处转悠,寻找着什么。
  很快,她会看到一张灰色的小脸,一双灰色的眼睛从一头鼠灰色的乱发下盯着她看。于是,伯蒂和她便开始玩耍。他们一起捉迷藏,爬上爬下,有时也会很安静地观察老教堂后面的兔子。
  伯蒂会把斯卡莉特介绍给他的一些朋友。她看不见他们,这个事实似乎没什么关系。
  她父母已经非常肯定地告诉过她,伯蒂是她想象出来的,但这完全没有什么不正常。
  有那么几天,她妈妈甚至坚持在餐桌上为伯蒂专门留出一个位子。
  所以伯蒂有一些虚构的朋友也并没有让她觉得吃惊。他还会把他朋友说的话转告给她。
  “巴特尔米说你的脸像压扁之熟李。”他告诉她。
  “他才是这样的呢。他讲话怎么这么可笑?他说的是压碎的土豆,对吗?”
  “我想他那个时代还没有土豆吧。”伯蒂说,“他们那时就是这么说话的。”
  斯卡莉特很开心。她是个开朗的女孩,但很孤单。
  她妈妈在一所大学工作,给一些她从来没见过面的人上课,批改从电脑上传过来的英语试卷,把建议和鼓励之类的评语反馈回去。
  她爸爸是教粒子物理的,但是据斯卡莉特说,想教粒子物理的人太多,想学粒子物理的人却很少,所以她们家只好不停地从这个大学城搬到另一个大学城。每到一个地方,她爸爸总是希望能在那儿找到一个固定的教书职位,但这个梦想从来没有实现过。
  “粒子物理是什么?”伯蒂问道。
  斯卡莉特耸耸肩,“呃,”她回答道,“世界上有原子,它们非常小,我们根本看不见,我们都是由原子构成的。但还有比原子更小的东西,那就是粒子了。”
  伯蒂点点头,心里认定斯卡莉特的爸爸很可能喜欢虚构出来的东西。
  每个工作日的下午,伯蒂和斯卡莉特都在坟场里游荡,用手指描摹名字,再把它们写下来。
  伯蒂给斯卡莉特讲他知道的有关墓穴、陵墓和坟墓居民的一切,而斯卡莉特会把自己看过、学过的故事讲给伯蒂听。有时她还会给伯蒂讲外面的世界,告诉他汽车、公交车、电视还有飞机是什么(伯蒂见过飞机,高高地在头顶上飞。他原以为那些是银色的鸟,以前从没对飞机起过好奇心)。轮到他讲时,他会把墓穴里的人活着时的故事告诉斯卡莉特:塞巴斯蒂安·里德是怎么到伦敦去拜见女王的,女王是个头戴裘皮帽的胖女人,眼睛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而且不讲英语。
  塞巴斯蒂安·里德记不清她是第几任女王,但他认为她在位的时间并不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斯卡莉特问。
  “他是1583年去世的,他的墓碑上就是这么写的,所以应该是在那之前吧。”
  “谁是这儿最老的,在整个坟场里?”斯卡莉特问道。
  伯蒂皱了皱眉说:“大概是盖乌斯·庞培。第一批罗马人到达这里一百年后,他就来这儿了。他告诉过我,他喜欢这里的路。”
  “所以他是最老的?”
  “我想是的。”
  “我们能不能进那间石屋子里去,在里面建一间小房子呢?”
  “你进不去的。这些石屋子都锁着,全都是。”
  “你能进去吗?”
  “当然能。”
  “为什么我就不能?”
  “这个墓地,”他解释道,“我获得了在这里行动的自由。我可以在墓地里随意走动。”
  “我想到石屋里去盖小房子。”
  “你不能。”
  “你真小气。”
  “我不是。”
  “小气鬼。”
  “我不是的。”
  斯卡莉特把手插进夹克衫的口袋里,走下山去,也没有和伯蒂道别。她坚信伯蒂在故意刁难她,与此同时,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冤枉了伯蒂。
  想到这里,她就更加生气了。
  那天晚上吃晚饭时,她问她的父母,罗马人到这个国家之前,这里有没有人居住。
  “你是从哪里听说罗马人的?”她爸爸问道。
  “每个人都知道。”斯卡莉特不屑地说,“有吗?”
  “有凯尔特人,”她妈妈说,“他们是最早在这里的,在罗马人之前。罗马人征服了他们。”
  老教堂的长凳上,伯蒂也在进行类似的对话。
  “最老的?”赛拉斯回答道,“说实话,伯蒂,我也不知道。在这个坟场里,我遇到的人当中最老的就是盖乌斯·庞培。但在罗马人之前,这里是有人的,有很多人,很早很早之前就有——你的字母学得怎么样了?”
  “我觉得还行。我什么时候开始学字母组合呢?”
  赛拉斯顿了一下。“这儿埋葬着很多有才华的人,”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敢说其中至少有几个老师。我得去问问。”
  伯蒂兴奋起来。他想象着将来他能读懂所有的书籍,所有的故事都会展现在他面前。
  赛拉斯离开墓地去做他自己的事,伯蒂来到老教堂旁的柳树下,喊盖乌斯·庞培。
  老罗马人从自己的墓穴出来,伸了个懒腰。
  “噢,是活人男孩啊,”他说,“你好吗,活孩子?”
  伯蒂回答说:“我很好,先生。”
  “很好,我很高兴听你这样说。”老罗马人的头发在月光下略显苍白,他还穿着自己被埋葬时的那件宽袍,里面是件厚羊毛马甲,还打着厚厚的羊毛裹腿。这里毕竟位于世界的边缘,是个寒冷的国度,除了北边的爱尔兰,没有地方比这里更冷了。至于爱尔兰,那里的人兽性十足,浑身包裹在橙色的皮毛里,一点都不像人类。他们野蛮得连罗马人都无法征服,但那里漫长的冬天也像围墙一样将他们封锁起来。
  “你是最老的吗?”伯蒂问。
  “你是指这块墓地里最老的吗?那应该是我了。”
  “那你就是第一个被埋葬在这里的人啦?”
  他沉默了一会儿。“差不多是第一个。”盖乌斯·庞培接着说,“在凯尔特人之前,这个岛上还住着其他居民。他们中有一个就埋在这里。”
  “哦。”伯蒂想了一会儿,“他的墓穴在哪儿?”
  盖乌斯朝山上指去。
  “山顶上。”
  盖乌斯摇了摇头。
  “那是哪里?”
  老罗马人走下来,摩挲着伯蒂的头发。“在山里,”他说,“在山腹里面。被抬到这里的人中,我是第一个。我的朋友抬着我,后面依次跟着当地的官员,还有几个哑剧演员,戴着我去世的妻子和父亲的蜡制面具。我妻子在卡姆罗多努发高烧死了;我父亲在高卢的一场边境小冲突中丧了命。说到山腹里的那个墓穴,我死后三百年时,一个寻找新地方放牧羊群的农夫发现堵在墓穴入口的大石头后,把它滚了开去。他以为下面大概有什么宝藏,于是就走了下去。过了不久他出来了,出来时,他的深色头发变得和我的一样白……”
  “他看见了什么?”
  盖乌斯没有回答,他接着说:“他把大石头放回原处,最后就忘记了这件事。那以后,两百年前,人们建造弗罗比歇①陵墓时重新发现了那个墓。发现它的年轻人梦想发一笔大财,所以他谁也没有告诉,还用以法莲·佩蒂弗的棺材挡住了入口。一天晚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墓穴里——其实也不是神不知鬼不觉,不过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① 弗罗比歇:英国航海家,为寻找太平洋的西北航道,曾三次探险到达巴芬湾,发现弗罗比歇湾及哈得孙海峡。】
  “那他上来的时候头发有没有变白?”
  “他没能上来。”
  “嗯,噢。那么,在那下面的是谁呢?”
  盖乌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小欧文斯。但我能感觉到他,当这里还是块空地的时候他应该就存在了。甚至在那时我就能感觉到,这座山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它在等待。”
  “等什么?”
  “我能感觉到的,”盖乌斯·庞培说,“就只有等待。”
  斯卡莉特带了一本大大的图画书,坐在她妈妈旁边。她们坐在靠近大门的绿色长凳上,斯卡莉特看自己的书,妈妈则在研究一本教育副刊。
  小姑娘美美地享受着春日的阳光,竭尽全力不去注意那个朝她挥手的小男孩。起初他在一座爬满常青藤的墓碑后向她打招呼,后来,就在她决心不去看那块墓碑时,那个男孩突然从另一块墓碑后跳了出来——确切地说,就像玩具盒②那样。他拼命朝她打手势,可她就是不理睬。
  【② 玩具盒:打开盒子,小丑会突然蹦出来吓人一跳的玩具。】
  最后,她把书放在长凳上。
  “妈妈,我想去走走。”
  “别离开小路,宝贝儿。”
  她沿着小路一直走到拐角处。在那里,她能看见伯蒂在很远的山上,发疯似的向她挥手。她冲他做了个鬼脸。
  “我找到答案了。”斯卡莉特说。
  “我也找到了。”伯蒂说。
  “在罗马人之前还有其他民族,”她说,“比罗马人更早,就在这儿生活。有谁死了,他们就把他埋在这些山上,随葬的还有宝藏之类的东西。这种东西叫做古墓。”
  “噢,对了,”伯蒂说,“那就对了。你想过来瞧瞧那种古墓吗?”
  “现在吗?”斯卡莉特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你根本不知道哪里有这种古墓。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的。”她以前见过他像个影子一样穿墙而过。
  作为回答,他举起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钥匙。“这个原本在教堂里,”他说,“它应该能打开山上的大多数门。他们所有人都用同一把钥匙,这样省事。”
  她跟在他身旁,沿着山坡爬上山。
  “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点点头,高兴地笑着。“快点儿。”他说。
  那是一个天气极好的春日,鸟儿的歌声和蜜蜂的嗡嗡声让空气变得生动起来。水仙花在微风中尽情地绽放,山坡上零零落落的几朵早开的郁金香迎风点头。一大片星星点点的蓝色勿忘我和优雅饱满的黄色报春花点缀在山坡的绿色草坪上。
  两个孩子爬上山,朝着弗罗比歇的陵墓走去。
  那是一座古老的小石屋,样式简单,旱已被人遗忘。门是铁制的。伯蒂用他的钥匙打开锁,他们走了进去。
  “这里有一个洞,”伯蒂说,“或者是道门。就在其中的一具棺材后面。”
  他们在底层架子上的一具棺材后找到了入口,一个狭窄的通道。“就在下面,”伯蒂说,“我们到下面去。”
  斯卡莉特突然发觉自己不那么喜欢这次冒险了。她说:“到那下面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太黑了。”
  “我不需要亮光。”伯蒂说,“只要在这个坟场,没有亮光我也能看见。”
  “可我需要。”斯卡莉特说,“下面太黑了。”
  伯蒂想说几句能让斯卡莉特安心的话,比如“下面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之类,可他知道头发变白、进去的人没有返回的传说,所以没法说出这种话而不觉得内疚。于是,他只好说:“那我下去,你在上面等我。”
  斯卡莉特皱了皱眉,“你不该离开我。”她说。
  “我下去,”伯蒂说,“看看谁在那儿,然后回来讲给你听。”
  他转向洞口,弯下身子,手脚并用地爬进去,来到一个高得足够站直身子的地方。他看见了一段石阶。“我现在要沿着台阶下去了。”他说。
  “台阶很长吗?”
  “我想是的。”
  “如果你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走到哪里了,”她说,“我就能和你一起去。但你要保证我没事。”
  “当然。”伯蒂说。没等他把话说完,女孩已经手脚并用地爬进了洞口。
  “你可以站起来了。”伯蒂告诉她。他拉着她的一只手,“台阶就在这儿。把一只脚向前探,你就能找着。对了。现在我先走。”
  “你真的能看见吗?”她问。
  “这里黑黢黢的,”伯蒂说,“但我看得见。”
  他开始领着斯卡莉特走下台阶,进入山腹,边走边向她描述他看到的情况。“这是段向下的台阶,”他说,“用石头做的。我们头顶上都是石头。有人在墙壁上刻了画。”
  “什么样的画?”
  “一个大大的吓人的字母C,就是‘奶牛’这个单词的第一个字母。然后是一团花纹,像打了个很大的结——大概也是刻进石头里的,不光是画上去的,明白吗?”他抓着她的手指,放到墙壁的雕刻图案上。
  “我摸出来了!”她说。
  “现在台阶变宽了。我们马上就要走下台阶,进入一间大屋子,但是还要走几级台阶才到。站着别动。好的,现在我在你和屋子中间。用你的左手扶着墙。”
  他们继续向下走着。
  “还有最后一级台阶我们就到石板地上了。”伯蒂说,“地有些不平。”
  屋子其实不大。地上有一层石板,一个角落里有一只矮壁橱,上面摆放着一些小玩意儿。地上散落着几截尸骨,年代相当久远。除此之外,在连接房间入口的台阶下,伯蒂看见了一具蜷曲的尸体,身上还残留着褐色长外套的碎片。
  伯蒂心想,这应该就是那个梦想发财的年轻人了。大概他在黑暗中滑倒,摔了下来。
  周围忽然响起了某种声音,一种沙沙的滑行声,像一条蛇在干枯的树叶中游动。斯卡莉特抓紧了伯蒂的手。
  “那是什么?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
  斯卡莉特叫出了声——一半像喘息,一半像呜咽。
  紧接着,伯蒂看见了一个东西,而且,不用问他就知道,斯卡莉特也能看见它。
  屋子的另一端有了亮光,亮光中,一个男人走出岩石,朝他们走来。
  伯蒂听见斯卡莉特把尖叫咽了回去。
  那个人看上去保存得十分完好,但仍然能看出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他的皮肤上有些紫色纹样的图案,伯蒂猜是画上去的,斯卡莉特觉得是文身。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用长长的尖牙齿做成的项链。
  “我是这里的主人!”那个人说,话音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用词非常古老,含含糊糊的,根本不能算作单词,“我保护着这个地方,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它。”
  他的眼睛显得很大。伯蒂意识到这是因为他用紫色在眼睛周围描了一圈,让他的脸看上去像猫头鹰的脸。
  “你是谁?”伯蒂问,同时捏了捏斯卡莉特的手。
  这个刺青人似乎没有听见伯蒂的问话。他愤怒地看着他们。
  “离开这里!”伯蒂的脑子里听到了这些话,但它们也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嚎叫。
  “他会伤害我们吗?”斯卡莉特问。
  “我想不会的。”伯蒂说。然后他照着别人教他的话对刺青人说:“我有在这块墓地行动的自由,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刺青人对此毫无反应。伯蒂更加不安了,因为即使是最容易动怒的坟场居民听了刚才那段话也会平静下来。
  伯蒂说:“斯卡莉特,你真的能看见他吗?”
  “我当然能看见啦。他是个可怕的文身巨人。他想杀了我们。让他走开,伯蒂!”
  伯蒂看着那具身穿褐色外套乡绅的遗骸。在他身边有一盏灯,被打碎在石头地板上。“他逃跑了,”伯蒂大声说,“他害怕,所以逃跑了。后来他滑倒了,或者在石阶上绊倒了,然后摔了下来。”
  “谁摔倒了?”
  “地板上那个人。”
  听上去,斯卡莉特这会儿除了疑惑和害怕之外还有些恼怒,“哪个地板上的人?我只看见了—个人,就是这个刺青人。”
  接着,仿佛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他仍在那儿,那个刺青人猛然转回头,从喉咙深处迸出一连串嚎叫。
  斯卡莉特惊恐地用力捏紧伯蒂的手,指甲都掐进了伯蒂的肉里。
  然而伯蒂已经不再害怕了。
  “我以前还说他们是虚构的,对不起。”斯卡莉特说,“现在我相信了。他们是真的。”
  刺青人将什么东西举过了头顶,那东西看起来像一把锋利的石刀。“所有闯入这里的人都得死!”他用那种发白喉咙深处的声音嚷道。伯蒂想起了那个发现石屋、然后头发变白的人——难怪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从不说起他见到的一切。
  “不,”伯蒂说,“我觉得你说得对。我觉得眼前这个是虚构的。”
  “什么?”
  “虚构的,不存在的。”
  “别傻了,”斯卡莉特说,“我能看见它。”
  “一点没错。”伯蒂说,“问题是,你本来看不见死人。”他四下打量着这个房间,“省省吧,”伯蒂对刺青人说,“我们知道你其实不存在。”
  “我要吃掉你们的肝!”刺青人嚷道。
  “你休想。”斯卡莉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伯蒂,你是对的。”她接着说,“我想它也许是个稻草人。”
  “稻草人是什么?”伯蒂问。
  “它是农夫放在田里吓唬麻雀的。”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伯蒂挺喜欢麻雀的。他觉得它们很有趣,而且能让坟场保持清洁。
  “我也不太清楚,回头我去问问妈妈。有一次坐火车时,我看到过一个稻草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麻雀认为它是个真人,其实不是。它只是个造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像人,但它不是真人,只是个人造的东西,用来驱赶麻雀。”
  伯蒂环顾了一下房间,说:“不管你是谁,这一套不管用。它吓不倒我们。我们知道它不是真的。得了吧。”
  刺青人停了下来。它走到石板跟前,躺了下来,然后就消失了。
  对斯卡莉特来说,整个房间又一次陷入了黑暗。但在黑暗中,她听见了一种蜿蜒爬行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绕着房间爬动。
  有声音说:“我们是杀戮者。”
  伯蒂后颈上的汗毛竖了起来。这种声音非常古老,而且异常干涩,就像枯树枝刮擦教堂的窗户时发出的声音。伯蒂依稀觉得那不止是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是一群人在异口同声地说话。
  “你听见什么了吗?”他问斯卡莉特。
  “我什么也没听见,只听见什么东西在滑行。感觉怪怪的,觉得胃里发痒,好像马上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的。”伯蒂说。
  然后他冲着房间说,“你是什么人?”
  “我们是杀戮者。我们守卫和保护这里。”
  “你们保护着什么?”
  “主人的栖息地。这里是所有圣地中最为神圣的地方,我们杀戮者守卫着它。”
  “你们碰不到我们,”伯蒂说,“最多只能吓唬吓唬我们。”
  爬动滑行的声音好像被激怒了。恐惧是杀戮者的一种武器。
  伯蒂向下看着那个壁柜,问道:“那些就是你主人的宝藏吗?一枚旧胸针,一个杯子,还有一把小石刀。看上去并不值钱。”
  “杀戮者守卫宝藏。胸针、酒杯、刀子。我们为主人守护这些东西,直到他回来。他会回来的。他总会回来的。”
  “你们有多少人?”
  但是杀戮者没有回答。
  伯蒂的脑子里仿佛布满了蛛网,他甩甩头,想清醒一下头脑。然后他掐了一下斯卡莉特的手,说:“我们该走了。”
  他领着她走过那个穿褐色外套的尸体——说实话,伯蒂想,如果那个人没有被吓得摔死,他会失望地发现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宝藏。一万年前的宝藏在今天看来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了。
  伯蒂领着斯卡莉特小心地走上石阶,穿过山洞,进入弗罗比歇黑色的陵墓中。
  春天日的余晖透过陵墓的缝隙和闩着门照射进来,显得异常明亮。
  突然看见光亮后,斯卡莉特眨了眨眼,伸手挡住眼睛。
  鸟儿在灌木丛中唱歌,一只大黄蜂嗡嗡叫着飞远了。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正常得让人吃惊。
  伯蒂推开闩着的门,又重新将它锁好。
  斯卡莉特鲜艳的衣服上全是尘垢和蜘蛛网,她黑黑的脸蛋和手掌沾满灰尘,变成了白色。
  在这个山头下面,有人——好些人——在喊叫,大声地喊,拼命地喊。
  喊的是:“斯卡莉特?斯卡莉特·帕金斯?”
  斯卡莉特答道:“在这儿。谁呀?”
  她还没来得及和伯蒂讨论他们刚才看到的事情,也没有机会讨论那个刺青人,一个女士跑了上来,身穿一件背后印着警察字样的艳黄色夹克衫。她问斯卡莉特是否没事,她去了哪里,是否有人想绑架她。接下来,那名女警察用对讲机通报,告知其他人孩子已经找到了。
  伯蒂跟在他们身旁,同他们一起走下山顶。
  教堂的门开着,斯卡莉特的父母在里面等着。她妈妈满面泪痕,她爸爸在打手机,语气十分急切。旁边还有另一名女警察。
  伯蒂待在教堂的一个角落里,没有人看见他。
  大家不停地问斯卡莉特发生了什么事,她尽可能诚实地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她告诉他们有一个叫诺伯蒂的男孩带着她进入山腹,黑暗中出现了一个有紫色文身的人,但他其实不过是一个稻草人。
  听完以后,他们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帮她擦擦脸,并问她那个文身的人有没有骑摩托车。
  而斯卡莉特的父母,既然现在已经松了口气,不必再为她担心了,于是开始指责他们自己和斯卡莉特。他们互相责怪对方,认为让他们的小女儿在墓地玩耍是对方的错,即使这里是个自然保护区也不行。如今的社会到处充满危险,如果不是分分秒秒看护着你的孩子,他们就会陷入无法想象的可怕事件中去,尤其是像斯卡莉特这样的孩子。
  斯卡莉特的妈妈抽泣起来,引得斯卡莉特也哭了一场。
  一名女警察与斯卡莉特的爸爸发生了争执。她爸爸试图告诉警察,他是一名纳税人,她的工资是他付的;而她告诉他说,她也是一名纳税人,而且很可能也为他付了工资。
  伯蒂坐在教堂角落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他,连斯卡莉特也看不见。伯蒂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
  现在已是坟场里的黄昏时分,赛拉斯在山上的圆形剧场附近找到了正注视着山下小镇的伯蒂。他站在男孩身边,跟平时一样,什么也没说。
  “这不是她的错,”伯蒂说,“是我的错。可现在她有麻烦了。”
  “你带她去哪里了?”赛拉斯问。
  “我们去了山腹中,去看最古老的坟墓。可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个阴险的叫做‘杀戮者’的东西在那儿吓唬人。”
  “有意思。”
  他们一起下了山,看着那座老教堂再一次被锁上,看着警察和斯卡莉特以及她父母走进夜色中。
  “博罗斯小姐将教你拼读连在一起的字母。”赛拉斯说,“你看过《帽子中的猫》吗?”
  “看过,”伯蒂说,“好几年前就看过了。你能给我多找些书来吗?”
  “应该可以。”赛拉斯说。
  “你觉得我会再见到她吗?”
  “那个女孩?估计不会。”
  但赛拉斯错了。
  三周后,一个灰蒙蒙的下午,斯卡莉特在她父母的陪同下来到了坟场。
  他们和斯卡莉特拉开了一段距离,但坚持要始终能看见她。斯卡莉特的母亲偶尔会说,这一切真是太可怕了,好在他们很快就可以永远把它抛在脑后了,真好。
  斯卡莉特的父母开始互相说话时,伯蒂说:“你好。”
  “你好。”斯卡莉特轻声说。
  “我没想到还会见到你。”
  “我告诉他们,除非他们再把我带到这里来一次,否则我就不跟他们一起走。”
  “去哪儿?”
  “苏格兰。那儿有一所大学。爸爸到那里教粒子物理。”
  他们一起走在小路上,一个是穿着明亮橘黄色夹克的小女孩,一个是穿着灰色裹尸布的小男孩。
  “苏格兰很远吗?”
  “是的。”她说。
  “哦。”
  “我就希望你在这里,好过来和你告别。”
  “我一直在这里。”
  “你不是死人,对吗,诺伯蒂·欧文斯?”
  “当然不是。”
  “嗯,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儿,对吗?有一天你会长大,然后你就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生活。”
  他摇摇头,“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不安全。”
  “谁说的?”
  “赛拉斯。我的家人。所有人。”
  她沉默了。
  这时,她父亲喊道:“斯卡莉特!过来,亲爱的。我们该走了。最后一趟坟场之行结束了。咱们回家吧。”
  斯卡莉特对伯蒂说:“你很勇敢,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勇敢的一个。你是我的朋友。你是不是虚构的人,我不在乎。”说完,她沿着来时的路跑回父母身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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