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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宽恕

  谢德美颇有点心绪不宁。从农场向她提供新鲜蔬果的那个供货商又加价了。当然,再贵谢德美也买得起。上灵的数据库里面有果纳崖高原地区所有矿藏的详细分布图;她毫不费力就可以飞上一个高峰,戴着供氧设备,炸开寒冰,凿开裸露出来的岩层,用八加仑(1美制加仑约为3.79升)的篮子装满满的一筐金砂,再去某个远离达拉坎巴的地方提炼成纯金,然后带着足够的财富回来,她的学校又能维持一两年了。

  问题是她的目标已经变了。本来建立这个学校只是她为了接近达拉坎巴的旋涡中心而实施的策略,可是现在华纱若学堂已经不再是一个幌子了。虽然她的行动已经结束——或者说,暂时中止——谢德美也是时候回“女皇城”号宇宙飞船冬眠,偶尔醒来照料一下地上的植物了。可是谢德美对这种生活并不感兴趣,她如今是假戏真做,这所学校对她来说已经非常重要了。她希望给学校建立一个比较牢固的经济基础,将来她走后,继任的校长也能够让学校维持下去。可是每次她快要让学校的收支达到平衡的时候,不是有人坐地起价,就是有些新的需要浮出水面。结果谢德美被迫又一次回到她的私人金矿那里“提款”。

  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了。生活在女皇城的时候,她两耳不闻窗外事,极少与人交往,就算有也尽量局限在公事的范畴。那时候她告诉自己,她这样做是因为她爱科学胜过其他一切——她确实很享受工作,所以这句话也并非完全虚假。可是,她将世界拒之门外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恐惧。她不是害怕自己有什么危险,而是害怕混乱,害怕与各种琐碎繁杂的世务纠缠不清。后来上灵——不,从根本上说是地球守护者——把她赶出实验室,逼她投身乱世。可是她和司徒博还是想办法营造出一个整洁有序的孤岛;在这一方天地里,他们假装确切地知道别人对他们两人的期望,并且一丝不苟地满足别人的要求。

  现在谢德美却陷入了永无止境的混乱之中:小孩子整天跑来跑去已经够她烦心了,学校的老师她也不能百分之百地了解,因为她和她们的人生在华纱若学堂之前并无交集;此外还有无穷无尽的问题、永远也不能满足的需要……这些正是她最害怕的事情,现在却充斥着她每天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呢?谢德美想不明白。大概这就是人生吧。地球守护者将她放在一堆悬而不决的难题当中,就像一幅永远没有镶框的画;又像几段总是游离在外、与主旋律稍合即分的和弦。谢德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烦嚣,很难想象别的生活方式了。

  可是今天她特别心绪不宁,似乎见了人就想发飙。她知道,每逢她处于这种状态的时候,学生们都会把消息传开。她们的暗语是“雷暴”,似乎谢德美和天气一样,都是一种无法避免的不可抗力。老师们也会收到消息,就算有什么最新的问题和要求也先等一等,让天气转晴再说。谢德美觉得这样挺好的,让那些老师自己决定,有哪些事情重要到非入虎穴捋虎须不可的程度。

  此刻谢德美独坐在她那个狭小的办公室里,竟然有人敢敲门。她觉得很奇怪,也有点气恼。她回答道:“请进。”

  敲门者弄不开门闩,看来是一个小女孩。那些老师怎么搞的?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竟然派一个小学生来找校长!

  谢德美站起来走去开门。外面原来不是小女孩,而是弗珠母。谢德美说:“弗珠母,请进来坐吧。你不用亲自来我办公室,有什么事情只要派个学生来叫我去就可以了。”

  “那不合适的。”弗珠母一边说一边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圆凳上。有靠背的椅子不适合土家族,尤其是年纪比较大或者身体比较僵硬的那些掘客。

  谢德美说:“我不会和你争的,只是长辈有长辈的特权,你应该不时利用一下。”

  弗珠母说:“我也懂得倚老卖老,不过我只在年纪比我小的人面前这么做。”

  弗珠母总是想诱导谢德美承认她就是那个“永不入土者”,谢德美觉得很厌烦。她不想欺骗弗珠母,可是弗珠母年纪实在是太大了,谢德美害怕她会不小心泄露秘密。

  谢德美说:“我还没见过谁的年纪比你还大呢。好吧,你来找我有何贵干呢?”

  弗珠母说:“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梦真是非同小可,绝对能够让我尿醒。”

  她年纪越来越大,晚上睡觉时小便失禁的次数也越来越频密。可是弗珠母毫不在意,还拿来开玩笑。谢德美听了也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她说:“据我所知,最近就有好几次了。”

  弗珠母不理会她的嘲笑,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先通知你一下,阿克玛今天要来。”

  这真是雪上加霜!谢德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告诉艾妲迪雅没有?”

  “告诉她好让她逃开躲起来?不,我没告诉她。小丫头是时候正视一下未来了。”

  “艾妲迪雅的未来和阿克玛有没有关系,这应该由她自己来决定吧,难道不是吗?”

  弗珠母说:“我觉得不是。这小丫头整天都在收集关于那小子的消息,一点一滴也不放过。我看得出来,艾妲迪雅知道阿克玛改邪归正之后,很渴望与他破镜重圆。可是每次我提起阿克玛,她总是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他不再给我们捣乱,我也很开心;可是我还有正经事要做,得先走了。当时地球守护者修理了阿克玛整整三天三夜,在那三天里,艾妲迪雅简直是搬进阿克玛若的家里住下了。可是阿克玛一苏醒,她就再也不肯踏出学校一步。我觉得她就是胆小懦弱。”

  谢德美说:“既然阿克玛已经变了,那么艾妲迪雅自然会担心他对她的痴心可能也会改变。”

  弗珠母嘲笑道:“她才不是怕这件事呢。她知道阿克玛与她始终是心心相印的;她其实是怕你。”

  “怕我?”

  “她怕如果她嫁给阿克玛,你就不会让她接管这所学校了。”

  “接管学校?哈?这是怎么回事?我行将就木了吗?怎么没有人通知我一下?这学校是我的!谁也不能接管!”

  “艾妲迪雅只是有一个很愚蠢的念头,她比你年轻,所以她以为能够比你长寿。”弗珠母恶毒地笑笑,“有些秘密我知道,她却不知道。”

  “嗯……这个……到最后我应该还是会把学校托付给别人的。”

  “可是你会不会把学校托付给一个已婚女子呢?别忘了,这个女子还得应付她丈夫的诸多要求。”

  谢德美说:“现在让他俩谈婚论嫁为时尚早,现在就决定她有没有资格接管我的学校也太草率了。如果有人现在就想着我什么时候离开,这简直是恶劣!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一天远着呢!”

  “好啊,那你去明确告诉她吧。告诉她校长职位的空缺遥遥无期,让她先去生几个小孩吧。人活在不确定里特别累,你怎么就不体谅一下呢?”

  谢德美哈哈大笑:“看你对我说话的态度,你不太像真的相信我是半个神仙嘛。”

  “我觉得啊,既然天神下凡变成凡人女性,她们就得充分体验凡人的生活,而不应该有所保留。再说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把我打翻吗?我反正随时随地都会倒地不起,每次我千辛万苦穿过院子走回卧室,我都想,嘿嘿,这次我又活过来了。”

  “我也提出让你就睡在教室隔壁嘛。”

  “别傻了,我这把年纪正是需要锻炼呢。而且我可不像某些人那样希望长生不老,我也不是非要看到大结局不可。”

  谢德美说:“我也不是非看不可……我再也不会那么执着了。”

  “你终于准备好听我说话了吗?我来是要告诉你,这是阿克玛第一次出门,他的身心还是很虚弱。可是他选择来这里,并不完全是为了见艾妲迪雅——这一点非常重要。”

  “此话怎讲?”

  “在我的梦里,有一个英俊的青年男子;他身后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孩。这个年轻人一手握住一个老天使的手,另一只手握着一个女性掘客的手。我一眼就看出这个掘客年老体衰,而且模样也足够丑,如无意外应该就是我本人。有一个声音用我们土家族的古语对我说,一个古老的梦在这一刻成真,一个辉煌的时代从此就开始了。”

  谢德美说:“我明白了,地球守护者想上演一幕好戏。”

  “依我看,等阿克玛一到我们这就马上派小孩子们把消息传开,吸引群众围观,这事情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这样才能广为传播。”

  谢德美从椅子里站起来,说道:“既然来自深邃地洞的大智大德圣母吩咐下来了,我这就去张罗,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你就在学校前门旁边待着好了,其他跑龙套的群众演员都包在我身上。”

  阿克玛央求父母陪他一起去,可是他们都拒绝了。“你不需要我们。你只是去谢德美的学校,不用找我们代言吧?”

  可是阿克玛确实需要父母在身边。要面对这个世界,他还是觉得很害羞。他并非不愿意站在公众面前承担那一份耻辱——阿克玛对这种考验其实是甘之如饴。因为他知道,他将要终此一生去努力弥补自己对达拉坎巴造成的创伤,而这种屈辱就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阿克玛只是害怕到时候不知道说什么;只怕言多必失,反而造成更多伤害。他在梦里直面自己所有的罪行,那种难以负荷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所以他很害怕无意中在自己的罪行录上再添一笔。现在阿克玛每每审视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确实是一心为地球守护者效劳,除此以外别无杂念。可是他也知道,他性格中天生有一股傲气,这股傲气一度扭曲了他的生活,如今其实还隐藏在他心中某个阴暗角落里伺机而发。或许总有一天他能够信任自己已经彻底驯服了这股傲气;到时候,他心中那个为地球守护者效劳的忠实信徒才正式成为真我,永远也不再变卦。可是目前来说他还是害怕自己,害怕自己重新回到公共舞台之后,立即旧病复发,重新营党结朋,又在身边聚集一群追随者。他怕自己不但没有利用自身能力去为这些追随者谋福祉,反而故态复萌,诱使他们对他阿谀奉承、顶礼膜拜。他怕自己再度沉溺在别人的谄媚恭维之中,就像酒鬼贪杯似的不能自已。

  阿克玛很不情愿地离开家门,走到大街上。他是当局者迷,看不到自己的变化,所以忧心忡忡;可是他的父母却是旁观者清,对他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比如说,他们还记得阿克玛以前走路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副炫耀的姿态。他会刻意捕捉每一个过路人的目光,用颐指气使的眼神将对方摄住,迫使对方也注视他,并且对他产生好感。只有当阿克玛主动撤销这种眼神控制术之后,对方才能够将视线移开。可是现在阿克玛走路的神态虽然不至于带着羞惭,却也失去了过去那种顾盼自雄的劲头。当他看着别人的时候,不再刻意博取他们的爱戴,而是想了解一下他们的人生故事,哪怕是一点一滴也好。只见阿克玛走到街上,融入人群之中,就像地球守护者一样不为人注意,有如隐身一般;同时他也用自己的一双慧眼去洞悉世情,将人间百态尽收眼底。阿克玛若和车贝雅站在门廊目送儿子走远,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然后两人互相拥抱了一下,转身走回屋里。

  路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阿克玛终于来到了华纱若学堂所在的街角——这所学校占据了这一带所有的建筑物。虽然他以前从没来过,却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全赖这所学校早已声名在外。这时候阿克玛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这次来访早已在别人的预料之中。当他走近学校的时候,两旁建筑物的每个窗口后面似乎都有人在看着他。可是人们是怎么知道的呢?他也是今天早上才突发奇想要过来看看,除了父母之外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爸爸妈妈是不会擅自把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的。

  学校大门外站着一个面目严肃的女人,看起来她的年纪是阿克玛的两倍。她说:“阿克玛,我是谢德美,欢迎你来做客。你在母亲家中昏睡不醒、濒临死亡的时候,我去给你做过检查,所以认得你。”

  阿克玛说:“我知道。所以我这次登门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向您致谢。”

  谢德美说:“没什么好谢的,我只是告诉他们,你还没有死,至于你能不能活下来就全看地球守护者的旨意了——这些他们本来就知道。我不知道你在那三天里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不过我希望你能够把当时的体验都详细记录下来。”

  阿克玛说:“这我倒没想过。不过我实在没办法记录下来,因为我必须穷举我犯下的罪行,这真的是罄竹难书。”阿克玛竟然能够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既没有求饶的意味,也不带一丝一毫的得意。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自己也觉得很惊奇。

  谢德美说:“你已经谢过我了,还有别的贵干吗?”

  阿克玛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很想见艾妲迪雅,可这并不是我来的唯一目的。今天早上我一醒过来就知道,是时候离家外出见人了;而且我知道,我必须来华纱若学堂——后来我才想起艾妲迪雅应该也在这里。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可能这是地球守护者正在对我说话,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也可能不是……只是现在我的人生危机已经过去,地球守护者在我心中的声音也不见得会比别人更强就是了。”

  谢德美说:“我不信你说的话。”

  阿克玛说:“真的!我和以前相比,唯一的不同是,以前我总是千方百计地躲避地球守护者的声音,现在我会主动努力去聆听。”

  “正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世上还有比这更巨大的差异吗?还有,我觉得你是对的,地球守护者确实希望你今天过来。在你到达之前她就已经预先通知我们了,所以我们已经制订了一个计划。我们要举办一个庆典,因为地球守护者希望我们向世人展示一幅画面。”

  阿克玛觉得心中升起一股恐惧的感觉,而且愈演愈烈,已经开始让他觉得恶心了。他说:“这个,我还不是很想参加公开活动……现在还不想……”

  “这是因为你还记得以前你在公众场合演讲的时候对国家、对人民,甚至对你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危害。”

  阿克玛惊呆了:这个念头是他今天早上才想到的,可是谢德美怎么会知道呢?

  她继续说:“可是你没有意识到,那些危害是你在公众场合之中造成的,所以也必须在公众场合之中进行修补。将来你还需要发表很多演讲呢,好好利用你的辩才吧,所幸这次你是站在真理的一方。从某个角度来说,你的立场增加了你做事的难度,因为你必须顾及很多规则,受各种条条框框的限制。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你能够诚实地说出心里话,而不需要绞尽脑汁、巧言令色,所以反而更加容易了。毕竟说谎的时候必须机关算尽,说真话哪需要这么劳心费神呢。”

  “我觉得你说得很正确。”

  “正确行事就是我的专长,所以我才能成为一个非同凡响的校长嘛。”说到这里,谢德美对着阿克玛眨了眨眼。这一下大出阿克玛的意料之外。“阿克玛,我在说笑呢。怎么?我竟然有点幽默感,难以置信是吧?我真的希望你没有失去你的幽默感。”

  阿克玛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最近我总是神不守舍的,很容易就精神溜号儿。”

  这时候走廊传来脚步声,阿克玛抬头一看——虽然来者还在阴影之中,可是阿克玛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低声沉吟道:“辈高……”然后高声叫道:“辈高!你来了吗?我不知道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辈高再也顾不上身份、尊严了,只见他快跑几步,张开飞翼滑翔了一小段,一下子就扑到爱徒面前。他说:“阿克玛,你不知道我多想见你!你愿意宽恕我吗?”

  “可是你要我宽恕你什么呢,辈高?”

  “我一直在利用你,误导你,偷偷引导你的思路,让你误入歧途——这些都是一等一的罪过啊,阿克玛。我知道你现在只懂得自责,觉得自己十恶不赦;所以我的这些罪过在你眼中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你必须知道……”

  阿克玛说:“我知道!每当我回忆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年月,我只记得你的智慧和学识,那是你给我的最好的礼物。你始终对我充满了信心,这也是我力量的源泉。”他牵起老师的双手,辈高的翼膜覆盖着他的手指。“我多害怕摩提艾克会严厉惩罚你啊!”

  辈高大笑道:“我也觉得世界末日要来了。你知道他怎么罚我吗?他禁止我看书,不准我去图书馆,还派了三个哨兵日夜轮班监视我,我哪怕用棍子在泥地上签个名儿也不行。既不能看书,也不能写作,我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你知道我一辈子都活在故纸堆里面,我只看重那些像我这样埋头做学问的学者。这种人如今已经是凤毛麟角了,而你就是其中一个。可是摩提艾克竟然彻底斩断了我的治学之路——我真的要疯掉了,老是睡不着觉,简直是生不如死。然后有一天我突然醒悟了。书到底是什么?只不过是一些男男女女说过的话呗。当你看书的时候,你在脑中唯一听见的其实是你自己的声音。看书的好处在于你可以进行角色扮演,可以反反复复地读着同一段台词。你会产生一种印象,觉得这个作者能够永不停歇地进行思考并且对你说话。其实这是一个虚假的错觉,因为在成书的那一刻之后,那个作者已经不再是片刻以前的那个人了,他已经变了。作为一个活人,他能够无休止地进行再创造,所以他的话语永远能够使人兴奋;至于看书,你就像活在死人中间,又好比与顽石共舞。摩提艾克不允许我看书,我只是不能继续与死人为伴罢了,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我身边还有活的人,他们的书还没写完;在活着的每个瞬间里,他们都在不停地书写自己的人生。”

  “所以你来这里了!”

  “对,我来这里了!我来这里乞求谢德美收留我。国王禁止我看书,所以谢德美只允许我上一门课——弗珠母的课,反正她眼睛不好,本来就没有让学生阅读。她上课都是口授,学生们听了之后就与她讨论。可是弗珠母是一个掘客!你能想象当时我有多难受吗?我觉得自己颜面尽失,死后愧对列祖列宗……现在想起来我只是觉得自己当时很可笑。这位女掘客真是无价之宝啊!她什么著作也没有,如果我还继续活在书中,那么我这辈子也无缘聆听她的教诲。可是啊,阿克玛,我告诉你,在王室图书馆里面,没有哪个伦理学家像弗珠母那么机巧睿智,那么……人性化。”

  阿克玛大笑着拥抱了面前这个矮小的老学究。那么多年来,他们以师生的名分相处,从来没有相拥过,因为两人中间总是隔着一堆书。如今他感觉到辈高的飞翼擦过他的腿,辈高的两条长臂搂住他的腰,几乎把他裹了两层——这种感觉很好。“辈高,我们各自找到了疗伤的方法,我真的很开心。”

  辈高点了点头,松开了双手。“我们可以治疗能被治疗的病患、修补能被修补的伤痛,可惜我对你造成的损害是永远无法弥补了——我只能希望你和地球守护者能够和平解决你们之间的纷争吧。至于我自己,最近我学会了许多,可惜为时已晚。我这一生没有娶妻成家,所以没有机会走过那条开花结果、培育幼苗的人生道路。现在我已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糟老头,我的生命里已经不可能再有鲜花盛开了。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自怜自伤!小伙子,你别误解我,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快乐过。”

  “国王现在肯定愿意撤销对你的惩罚了吧?”

  “我没有去问,我也不需要问了,反正图书馆能够教给我的东西我都已经学会了。我现在忙着研究这些小孩子还忙不过来呢。我最近才发现,虽然那堆小孩聚在一起真是够人心烦的了;可是他们并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其实是由一群独立的个体组成的,每一个成员都有其让人心烦意乱的独特之处,我对他们是越来越感兴趣了。我看过的大部分书籍都是男性写的,看多了我还以为世界上的女性都是先天性知觉失调患者。可是我现在听着这些天真幼稚的小女孩整天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就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说到这里,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在欢笑之中,阿克玛无意中抬眼发现附近原来还有旁人。艾妲迪雅就站在走廊上,距离他们还不到五步之遥,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半点羞涩。她一看见阿克玛留意到她了,立即低头看了看身旁一个与她牵着手的掘客老妇,随即带着这个步履蹒跚的老妇慢慢地向阿克玛走来。

  艾妲迪雅说:“阿克玛,这位就是弗珠母。她曾经是我的……奴隶。现在她也是这所学校众多明师里面最好的一位。”

  这个老妇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看着阿克玛。只见她眼神涣散,视线无法集中在一个焦点之上,阿克玛知道她几乎已经失明了。虽然她已经年老体衰、弯腰驼背,可她毕竟是一个掘客,她的腰腿还是非常粗大,她的口鼻还是非常突出。在这个瞬间,不由自主地,阿克玛在脑海里看见一个熟悉的场景:在烈日之下,一个身形巨大的掘客像一座小山似的站在阿克玛面前;他的手中拿着鞭子,如果阿克玛胆敢稍作歇息,鞭子就会劈头盖脸地抽下来。他还能感受到鞭子落在背上的刺痛;更糟糕的是,他还看见这条鞭子抽在妈妈的背上,可是阿克玛却无力阻止……一阵炽热的狂怒在他体内猛然爆发。

  可是这股怒气一下子就消失了,因为阿克玛看得很清楚,这个老妇并不是他脑中那个滥用手中权力、以折磨他人为乐的暴徒恶棍。他当年怎么能够一竹篙打倒一船人呢?而且阿克玛已经知道,他自己的为人就不见得比那些恶棍更高尚。在人生道路上,他在机缘巧合之下也获得了一点权力和影响力。而阿克玛得势之后的所作所为与那些暴徒掘客的恶行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他只是比那些掘客更善于欺骗自己、更能为自己的恶行辩解而已;然而他的罪行造成的祸害比前者更大更广远。

  在昏迷的时候,我无数次体会到掘客所受的磨难,感受到切肤之痛;我也知道他们的苦难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而且我已经原谅那些虐待过我们的掘客了,他们虽然可鄙,却到底是一条生命。而且他们也有自己的可悲之处:他们对我们造成的伤害只是给我们带来肉体上的痛苦,可是他们的恶行导致地球守护者不再爱他们——这是多么可怕的代价啊!正是由于被地球守护者抛弃,所以他们的内心总是充满了痛苦和空虚,可怜他们自己还不知道。

  阿克玛跪在老妇面前,好让她低垂的脑袋与他处在同一高度上。老妇靠过身来,鼻子几乎碰到阿克玛的脸了。怎么?她在嗅阿克玛的气味吗?不,她只是想把阿克玛看清楚。“你就是我在梦中见到的那一位。地球守护者觉得为了你,再多麻烦也是值得的。”

  阿克玛说:“弗珠母,是我伤害了你和你的同胞,是我四处散播谣言对你们进行诋毁辱骂,是我挑起人们心中的仇恨和恐惧,是我导致你的同胞忍饥挨饿、颠沛流离。”

  弗珠母说:“噢,不是你,那个作恶的坏小子已经死了。依我看,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努力想办法干掉那个坏小子,现在终于成功了。你已经重获新生——作为一个新生儿,你长得还算高大,而且比大部分成年人更会说话。关键是这个全新的阿克玛不恨我。”

  阿克玛脑中突然蹦出一个想法,他脱口而出:“我觉得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美丽的女性。”

  弗珠母说:“呵呵,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是看着我身后的艾妲迪雅吧?”

  阿克玛说:“我觉得假以时日,艾妲迪雅一定能变得像你这么美丽。你说是吧?”

  “当然了,当然了,我觉得长一个像我身上这样的驼背尤其吸引人。”说完弗珠母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显然被她自己的玩笑逗乐了。

  阿克玛问道:“我要彻底摒弃过去的那个我,你愿意教我怎么做吗?”

  她说:“不,你不要把自己全盘否定,你只要改掉那些不好的东西就可以了。”

  “对,对,我只要痛改前非就可以了。”

  “你的勇气、你的聪明才智、你的治学精神,这些都不要抛弃。最重要的是你对艾妲迪雅的爱意,这可是你小子最聪明的地方。”弗珠母很笨重地牵起阿克玛的手,小心翼翼将艾妲迪雅的手指放上去,继续说道:“艾妲迪雅,听着,你心里想要什么,我们都知道;所以我们就别再假装、别再废话了,好不?他那时候蠢笨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你自始至终爱着他;现在他的心智恢复了,也找回了自我,你一直以来爱的不就是这样的阿克玛吗?所以啊,你这就告诉他,你知道你们两人齐心合力一定能够想出解决的办法。快说!”

  阿克玛感觉到艾妲迪雅将五指收拢,与自己的手指紧紧相缠。她说:“阿克玛,我知道只要我们两人齐心合力,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阿克玛捏了一下艾妲迪雅的手。“我尝过孤单的滋味。”他想不出更好的言辞去形容自己在与世隔绝状态下的感受。“可是我已经受够了。”阿克玛心中还有千言万语,他想和她说说未来携手分享的一生,讲一下两人共同建立的小家庭……来日方长,这些话可以留待以后慢慢细诉。现在他们已经明白对方的心意,知道彼此间心心相印、非君不爱,那就足够了。

  弗珠母对阿克玛说:“来吧,再牵着我的手吧,然后用另一只手牵着那条可怜巴巴的老书虫。这是地球守护者发给古人的一个梦,今天早上我在梦中见到这个场景了。现在我们就按照地球守护者编好的剧本,给外面的人群上演一出好戏吧。”

  “人群?”

  弗珠母说:“再好的戏,要是没有观众的话,就等于白费功夫。那些死硬顽固派必须亲眼看见你跟一个天使和一个掘客手牵手;而我的同胞需要看见我这个老太婆已经原谅你,接受你重新做人的努力。要传达所有这些信息,我们只需要走出这个大门就可以了。”

  谢德美为他们打开校门。只见外面聚集着好奇的人群,把大街小巷和十字路口都塞满了。他们都是来看阿克玛,看看大祭司的儿子被地球守护者击倒之后是怎样重新站起来的。大门打开,首先出现的是弗珠母,然后是阿克玛,紧接着是辈高,他们还手牵着手!人群顿时鼓噪起来。只见阿克玛跪倒在地,把自己降到和那个弯腰驼背的老哲学家以及那个弱不禁风的老学究一样的高度。他亲吻了两位老人家的手,然后对人群大声说道:“我的兄弟姐妹已经原谅我了,现在我请求所有善良的人们也宽恕我。我以前鼓吹的一切都是谎言,地球守护者是真实存在的,地球守护者殿堂能够为我们指出通向幸福快乐的道路。如果在场哪位赞同我在过去几年中的言论,那么我在这里求求你们,求你们汲取我的教训,请你们回心转意吧。”

  他的话简单、直接、诚恳,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夸张的肢体动作。谢德美看在眼里,心中觉得很欣慰,可是她判断目前局势的时候并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那些心地邪恶的人们眼里,阿克玛这个曾经的英雄如今只不过是一个可耻的叛徒;这群人当中绝大部分都不会改邪归正的。真正的希望总是在下一代身上,对于他们来说,阿克玛的经历是一个全新的故事,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至于旧制会,这个组织早已分崩离析。在阿克玛苏醒之前,艾伦赫就已经将其正式解散。当然,有些憎恨掘客的人还是死不悔改,随即另起炉灶,却得不到广泛的支持,所以难成气候。其余那些墙头草,他们当初支持旧制会,纯粹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大势所趋;如今世易时移,这群人突然又想起他们以前其实一直都是支持地球守护者殿堂的。那些出于恐惧或者为了从众而杯葛掘客的人又纷纷找回他们的旧客户和老雇员。很多掘客雇工原谅了他们,重新回去工作;掘客商人也将堆积已久的商品顺利出手。

  没有人会那么幼稚,以为局势改变意味着全体国民一下子都回心转意了——就信众数量而言,与谢德美拦路教训阿克玛一行人之前相比,全心全意为地球守护者效劳的信徒并没有显著增多。可是很多墙头草虽然心口并非如一,他们心中还是存有一丝善念、一抹良知;只要这批人愿意随大溜,至少在口头上赞同地球守护者殿堂的理念,那么他们的小孩在长辈的耳濡目染之下,就更加容易真心接受地球守护者的计划,而这正是未来的希望所在。而目前来说,只要国民能够自觉传播“三个种族都是地球守护者子民”这个理念,哪怕是空口说说也好,达拉坎巴国境之内就能够长治久安,各族人民的自由也将得到保障。谢德美想:这是一个起点,一个开始,我们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崛起的。

  这时候,学校外面的人群突然又发生一阵骚动。谢德美带着艾妲迪雅走出大门看看发生什么事情。只见人群向两边分开,原来是摩提艾克的四个儿子到了。在过去四天里,他们经常来学校探访;每个人都与艾妲迪雅言归于好,重拾手足深情。谢德美看得出来,与艾妲迪雅和好让兄弟四人如释重负;至于父子之间冰释前嫌,当中的辛酸喜乐就更不用多说了。四兄弟走上台阶,先拥抱了弗珠母,然后是辈高,接着是阿克玛,最后是艾妲迪雅。这一幕亲友和解的好戏进展得非常顺利。

  怎么样?你的任务完成了吧?打算回来吗?

  谢德美问:想我了?

  我已经给探测器编好程序,在几分钟之前已经发射了。本来我想告诉你的,可是当时你太忙了。

  恭喜恭喜!你来这里的任务已经大功告成,你对你在和谐星球的孪生兄弟也算是有一个交代了。

  我已经正式成为冗员,就像一头过了繁殖期的动物,跟历史未来的走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谢德美默默地说:我倒觉得未必。我觉得我们可以找些事情做,难道你的系统里面没有“好奇心”这个子程序吗?

  谢德美,我必须向你承认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我一直没跟你说起,因为我觉得这是我系统里面的一个异数。对于你发现的关于地球守护者的那些事情,我其实感到很失望,甚至尝试证明你是错的。我想证明地球守护者的那些神迹不可能是由磁场变动造成的,我还想证明在地幔之中杂乱无章的岩浆流不可能包含着自主的意识。

  你的时间就花在这些事情上面,有趣是挺有趣,不过还是有点浪费了。地球守护者通过控制地球磁场来发挥神力——在我的理解能力范围内,我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了。至于我的猜测是不是正确,有什么要紧吗?

  我知道不要紧。当我最终意识到这样做实在是徒劳无功的时候,我就开始研究我自己,看看我的系统内部有什么程序困住我,导致我孜孜不倦地作无用功,非要否定你对地球守护者的猜测不可。

  有什么发现呢?

  什么也没有。准确来说,我是找不到任何一段有迹可循的能够导致上述效果的程序代码。所以我只能用一种不精确的、比喻性的、拟人化的语言来表达了。

  我最喜欢这种风格的语言了,快说吧。

  过了这么多年,我一定是希望发现地球守护者其实和我一样,都不是有机生物,都是被编程设计而成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有希望通过升级硬件容量和性能,获得像地球守护者那种级数的影响力。可惜事与愿违,我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只是一件用来模仿地球守护者的工具,永远也不可能变成我模仿的对象。

  谢德美默默地答道:这只是目前来说是这样……

  不,这是一条永远也不可逾越的鸿沟,我始终不是一个有感知能力的生命体。我只是特别擅长假冒自己有感知能力,以至于在很短的一个瞬间内,甚至把自己也骗了。

  不是的。只要我穿着星舰宝衣,你就是我的一部分;不管你是什么,我也是你的一部分。就算我抵不住诱惑,在这儿找一个丈夫,然后老蚌怀珠,再度生儿育女,你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是会有非常紧密的联系。我的人生意义足够丰富,完全可以拿一部分出来与你分享;就算你现在变成了一个冗员,我也不会介意的。

  嗯,根据我的道德评价算法,这是一个非常慷慨大方的姿态。谢谢你。

  这时候,孟恩正对着人群谈笑风生。刚刚有人问了一个问题,他回答道:“三个种族之间当然有差异了,可是这并不是地球守护者犯的错误。地球守护者看着人类,然后说道,他们在黑暗中看不到东西,他们只能生活在地球的表面,他们不能在天空中飞翔。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欠缺了,我们必须给她增加点什么,才能让她更完美。于是地球守护者像惩罚顽皮小孩一样把人类赶走了,然后将另外两个种族提升到与人类平起平坐的地位,让他们成为我们的兄弟姐妹。地球守护者是对的,我们人类确实是不完整的。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在童年时整天都渴望自己生在苍穹族;因为我就算努力一辈子也不可能变得像这位老婆婆这么睿智和仁慈。是的,各位朋友,地球上的三个种族之间确实存在着差异,而且这些差异也是非常重要的——正是因为这些差异,我们三个种族更加应该共同生活,而不是各自为政!”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久久不绝。谢德美转头与艾妲迪雅相视一笑,艾妲迪雅说:“孟恩现在由衷地说出他真心相信的话,看他说得多好啊!说不定他能够成为史上最强的导师呢。”

  这时候谢德美觉得有人在背后扯她的衣服。她转身一看,发现有一个最低年级的天使小女孩正仰头看着她。谢德美于是弯下腰来听小女孩说话。

  “谢德美,我知道你今天心情很差,可是有件事情我非说不可。米诺吐了,我找不到别人帮忙,只能来找你了。”

  谢德美暗叹一声,被迫离开这个盛大的场面,重新投入学校的各种杂务当中。今天一整天,很多老师学生都反胃呕吐。虽然谢德美预计自己不会染病,不过校内尚有很多呕吐物需要打扫,还得给那个生病的小姑娘洗个澡,让她躺床上休息一下,等家长来把她接走……这些烦琐粗重的杂活不正是谢德美的专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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