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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秘密

  孟恩留意到辈高又走神了,因为这个老学究几乎没听见孟恩说的话。当老头把孟恩刚刚回答的那道题目又问了一次,孟恩忍不住抱怨说:“你这是怎么了?给二王子上课没有意思吗?”

  辈高听了显得很气恼。“你这是什么话?怎么突然发脾气了?我还以为你早已经过了那个任性的阶段了。”

  “辈高,至圣尊师,您刚刚把同一个问题问了两次。我在想啊,你问第二遍,不是因为你不满意我的答案、想让我重答一遍,而是你根本就没听见我的回答。”

  “你需要学的是尊敬师长。”辈高说着,从高脚凳上一跃而起。可是他明显忘记自己又老又胖,已经飞不起来了,只能从地面上掠过,最后降落在窗台下面。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怒道:“我再也飞不上窗台了。”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至少你曾经飞过。”

  “你到底有完没完?你这样子盲目羡慕苍穹族,简直是愚不可及!你能不能放聪明点,对现实考虑一下呢?哪怕能坚持一天、一小时,甚至是一分钟也好啊。”

  这话太刺人了,孟恩觉得很受伤。他想反唇相讥,他想用锐利的词锋将辈高千刀万剐,他想让老头后悔说出这么残酷的话。可是孟恩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因为辈高的话确是苦口良药。

  过了良久他才答道:“如果我能够安心接受现状——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甚至一分钟也好——我自然就会忘记这个变身的愿望。”

  辈高转头看着他,眼神也变得柔和了,“怎么啦?孟恩变诚实了?”

  “我从不说谎。”

  “我意思是你愿意坦诚地说出心中的感受。”

  “别装了,好像你会顾及我感受似的。”

  辈高大笑道:“别人的感受我确实不用顾及,可是你的感受大概就要另当别论了。”说完他盯着孟恩,好像在仔细听着。辈高在听什么呢?孟恩的心跳声?抑或是他心底的秘密想法?孟恩想,我心中的想法都不是秘密;或者说我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念头——如果别人不知道我的想法,那只是因为他们没有问起罢了。

  辈高突然说:“孟恩,我有一个问题要你解答。”

  孟恩说:“哦?我们现在继续上课吗?”

  “不,我不是在考你,这个问题确实是需要我去解决的。”

  孟恩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他不知道辈高是刻意装出不耻下问的高姿态呢,还是真的出于尊重而请教他。

  “当泽尼府人回来之后——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吗?”

  孟恩说:“我记得。爸爸为他们安置了一个新的家园,不过伊理亥艾克拒绝当他们的国王,而是让他们自己选一个总督。哪知那些人忘恩负义,竟然不选伊理亥艾克,却选了凯迪奥。”

  “看来你还真的有关注局势嘛。”

  孟恩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当然还有!你知道吗?当伊理亥艾克落选之后,他到这里来了。”

  “他是来搬救兵吗?难道他真的以为爸爸会干涉泽尼府人的内政,硬帮他复辟吗?当初是伊理亥艾克自己决定让人们投票的,那就让他自己承受后果呗。”

  辈高说:“孟恩,你说得对,而且伊理亥艾克也会第一个举手赞成你的说法。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夺回大权,而是因为他终于卸下了这副担子。”

  孟恩说:“他下台之后只是一个普通公民罢了,来找国王难道还有什么要事吗?”

  辈高说:“他不用有什么要事也能来,因为你爸爸很欣赏他,已经和他成为知交了。你不知道吗?”

  孟恩觉得一阵嫉妒刺痛了心窝。伊理亥艾克本来只是个陌生人,孟恩乌士半年前刚刚找到他的时候,他甚至还没听说过爸爸的名字。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为爸爸的好朋友,而孟恩却始终只是二王子,只能继续郁闷下去。他通常只能在国事会议这种正式场合中见到爸爸;至于私下见面,如果一个星期能见一次就算好运气了。

  辈高说:“不过他确实有要事和你爸爸商量。自从伊理亥艾克的父王被弑之后……”

  “哼,这些人本来就是一伙弑君之徒,现在又选了一个阴谋弑君者做他们的总督。”

  辈高不耐烦地答道:“是的,是的。你现在好好听我说,在努艾伯被杀死之后,伊理亥迪斯即位……”

  “伊理亥迪斯?他本来不是继承人?”

  “耶律国入侵的时候,努艾伯只有一个儿子没有逃跑。就因为他的这种勇气,人们于是拥戴他继承了王位。”

  孟恩从来没听说过一个次子因为自己的优秀品质而获得继承权。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辈高说:“你就别幻想了,你的大哥不是懦夫;而且你希望你大哥被剥夺继承权,这种阴暗的想法是很不好的。”

  孟恩大怒,猛地站起来,吼道:“你怎么敢这样来诬蔑我!”

  “得了吧,哪个二王子没有这种愿望?”

  “好啊,那我也可以说,毕高位高权重,而你却只能守着个图书馆,整天给小孩子上课,所以你肯定心存妒忌。”

  这次轮到辈高发作了:“你就区区一个人类,怎敢这样提起我的孪生兄弟?你们人类兄弟之间的感情那么脆弱疏离,怎么能够与我们双生子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相比?”

  他们就这样站直了僵持着,大眼瞪小眼。孟恩突然意识到,他必须低头向下才能够与辈高对视。看来他快要长大成人了,怎么以前一直没有留意到呢?想到这里,一丝笑意爬上孟恩的双唇。

  辈高说:“哼,你笑了。怎么?是因为你成功把我惹毛了吗?”

  孟恩是因为一个很幼稚很自私的想法才发笑的,可是他并没有承认,却临时编了一个理由。不过当这个理由成型之后,却变得像是真的一样。“一个学生把他的老师气得返老还童了,难道这不好笑吗?”

  “我本来打算和你谈一谈国家大事的。”

  孟恩说:“对啊,你本来是这样打算的。可是怎么你一上来就说我希望长兄失去王位继承权呢?”

  “我为自己的失言道歉。”

  孟恩说:“你还说我只是‘区区一个人类’,我希望你也为这句话道歉。”

  辈高很生硬地说:“嗯,我也为这句话道歉。虽然你只是区区一个人类,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兄弟姐妹不能够彼此以诚相待,建立深厚的感情。虽然你无法理解苍穹族的孪生兄弟之间不分彼此、亲密无间的关系,可是这并非你的错。”

  “嘿嘿,辈高,现在我终于明白胡速的意思了。他曾经说过,在他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你能够在道歉的时候还能暗箭伤人,甚至比明刀明枪地开骂更狠。”

  辈高温和地答道:“胡速真的这样说?嗯,其实他不懂我的心。”

  孟恩说:“跟我讲讲国家大事吧。伊理亥艾克来找爸爸是为了什么呢?”

  辈高咧嘴一笑:“我就知道你一定忍不住要问。”

  孟恩等着,哪知辈高偏偏卖关子不肯继续往下说。孟恩很沮丧,忍不住绕着书桌转圈,就像掘客小孩在爬树之前先绕着树干跑。孟恩明知这样做很蠢,可是他实在受不了辈高这个恶毒的小游戏,所以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发泄着心中的郁闷。

  辈高终于说道:“行了,快坐好吧。伊理亥艾克前来是为了把二十四片金页呈献给你爸爸。”

  孟恩听了很失望:“哦?只是送钱来了。”

  辈高说:“错了!这二十四片金页上面都写满了古代文字。”

  “古代?你是指在泽尼府人之前吗?”

  辈高的嘴角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可能吧,甚至可能在纳飞国之前呢。”

  “这么说来,曾经有一支天使或者掘客的部族懂得冶炼金属和书写文字?”

  辈高的双翼起伏了一下,这个动作在天使里面就相当于人类的耸肩。他说:“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懂那些文字。”

  “可是你通晓苍穹语和泥土话,还有……”

  辈高指正他:“是土家语。你爸爸不喜欢我们用歧视性的贬义词去说土家族。”

  孟恩转了一下眼珠子,说道:“那门语言太恶心了,根本就不像是在说话。”

  “在你爸爸治下,掘客也是公民。”

  “其实掘客公民并不多,大部分土家族都是奴隶,这其实很符合他们的天性。就算在耶律国,掘客通常也是被人类统治的。”

  辈高说:“世事无绝对啊。你在贬低掘客的时候最好别忘了,当年正是这些所谓‘天生的奴隶’把我们的先人赶出了纳飞国。”

  当年曾祖父摩提艾伯率领民众前来达拉坎巴的时候,到底是主动迁徙过来的,还是被迫的呢?难道他们留在故地就有亡国灭种的危险吗?孟恩几乎又要和辈高展开一轮全新的争吵。可是他突然醒悟,辈高正在引他上钩呢!如果他开口反驳,那就中了老头的圈套了。所以孟恩不搭话,只是耐心地坐着,默默地等辈高说下去。

  辈高点头道:“嗯,看来你这次没有被我岔开话题,不错不错。”

  孟恩又转了一下眼珠,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道:“对啊对啊,您是老师,也是尊长;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只是被您控制在股掌之中的一个小木偶。”

  辈高早就听过这类讽刺挖苦的陈词滥调,所以他和以前一样,毫不客气地答道:“没错,你最好别忘了。现在我们言归正传。这些金页是伊理亥艾克派去寻找达拉坎巴的人发现的。可是他们并没有沿着瓷都热克河前进,却顺着羿羲贝克河走。后来他们很不走运,在一些崎岖难行的山谷中彻底迷失方向,结果完全走出了果纳崖高原,闯进了北方的沙漠之中。”

  孟恩条件反射地接口道:“欧蒲斯道深沙漠。”

  辈高说:“嗯,你的地理知识不错,加一分。他们虽然走错路,却无意中找到了一个新地方。我们一直以来没有发现这个地方,主要是因为那里比波迪卡还要往西,实在太偏僻了。我们的侦察兵从来也不会飞那么远,因为没有必要——那一带没有水,不可能有人从那个方向入侵。”

  “这么说来,他们是在沙漠里发现这本金页书的?”

  “这其实算不上一本书,因为那些金页都没有装订在一起。可是那里不仅仅是一片沙漠,而是一个古战场的遗迹。那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极度惨烈的战斗,留下了遍地白骨,盔甲和兵器散落在四周,估计有数以万计的士兵战死。”

  辈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什么。

  然后孟恩想起了一件相关的事情,低声说:“科仁突默。”

  辈高点头表示赞同,“在传说中,他就是达拉坎巴地区苍穹族遇见的第一个人类。我们一直以来都假设他属于第一批迁徙来果纳崖高原居住的人类,是某个纳飞国部落和耶律国部落冲突之后的唯一幸存者。在那个大迁徙年代,世道混乱,很多部落族群的历史记录都丢失了。达拉坎巴的天使原住民告诉过我们,有两个大国爆发了激战,这位科仁突默正是这场大战的唯一幸存者。我们觉得那些原住民只是夸大其词罢了。可是唯一让我寝食不安的是那些碑文。”

  辈高所说的碑文孟恩也见过,都刻在一块巨大的圆石之上;而这块圆石则矗立在首都中心市场。没有人懂碑文的意思,他们只能假设,当年达拉坎巴的天使原住民听说人类能够写字,而他们一时之间还没学会,所以就创造了这些比较简陋的文字,实际上是对人类文字系统的模仿。

  孟恩追问道:“快告诉我,伊理亥艾克的金页上面的文字和那些碑文是属于同一门语言吗?”

  “按照达拉坎巴原住民的说法,当年科仁突默先把这些文字写在泥地上,再让他们依样画葫芦凿到石头上。不过在石头上刻字是很慢的活儿,科仁突默在他们完成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当时,天使先把那些文字刻在黏土上面,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忘记;在科仁突默死后,他们也能够顺利完成这项工作。”说到这里,辈高从他讲课用的树枝上面跳下来,从一个盒子里面抽出几片上了蜡的树皮。“我复制了一部分,你看看觉得怎样。”

  孟恩仔细研究这片圆形碑文,上面写成一圈一圈的文字,以及一些很古怪的扭曲的图形。孟恩说:“这就是科仁突默碑文吧。”

  “不,孟恩,这才是科仁突默碑文。”辈高说完,把另一片树皮递给孟恩。这片树皮上面的文字看起来就和孟恩印象中的碑文一模一样。

  “那么你给我看的第一片是什么?”

  “那是从金页上面复制的一段圆形铭文。”

  孟恩忍不住欢呼了一声,却马上后悔了。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天使那样发出很高音的欢呼声,如果硬是用低沉的人声去模仿就显得太蠢了。

  “孟恩啊,现在我才回答你那个问题。没错,这两批文字看起来是属于同一门语言的。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一门已知的语言和这套文字系统有任何相似之处,我们没办法对其进行破译和解码。”

  “可是所有的人类语言都源自纳飞国的母语,所有苍穹语和泥——呃,是土家语——也有同一个起源,而且……”

  “我再强调一遍,这些文字和已知的所有语言都没有共通之处。”

  孟恩想了想,问道:“那么……爸爸用索引了吗?”

  辈高说:“那个索引让你爸爸自力更生。”

  孟恩皱起了眉头。“国王拥有索引不就是为了看懂所有文字、听懂所有对话吗?”

  “很明显,地球守护者不想帮我们翻译这些文字。”

  “可是,辈高,如果地球守护者不希望我们看懂这些文字,为什么他又要让伊理亥艾克的侦察兵发现这些金页呢?”

  “岂止让他们发现啊!地球守护者专门给他们报梦,简直是手把手带他们走到埋着金页的地方。”

  孟恩说:“既然这样,为什么索引不干脆把碑文的内容告诉爸爸呢?实在太蠢了。”

  “嗯,很好,很好。像你这样岁数的小孩竟敢对地球守护者评头品足,还说他蠢,真是后生可畏。我觉得你在谦虚方面下的功夫不少嘛。”

  在辈高的冷嘲热讽之中,孟恩一点也没有退缩。“这么说来,爸爸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

  辈高点头说:“既然索引要我们自力更生,那么总需要有人出力吧。你爸爸不是语言学家——他向来都依赖索引;现在索引帮不上忙,这个难题自然就落在我头上了。”

  “而你觉得我大概帮得上忙?”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在纳飞国最古老的几份文献里都有提到,索引其实是一台机器,它总是和上灵联系在一起。请留意,是上灵,而不是地球守护者。”孟恩听到这里还不是太明白辈高的意思。辈高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地球守护者和上灵有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孟恩也经常听人说起这个可能性,不过他从来想不出把两者区分开来到底有什么意义。他问:“那又怎样?”

  “根据最古老的文献记载,上灵好像也是一台机器。”虽然这种说法是异端邪说,可是孟恩没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辈高不是叛徒卖国贼,辈高这句话也绝对不是要削弱爸爸头上王冠的正统性。当年地球守护者选定纳飞做纳飞国的第一任国王,然后让他的历代子孙继承王位,一直传到爸爸手中。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并不会因为辈高的一句话而被抹杀。

  辈高继续道:“上灵到底是地球守护者制造的还是自己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不知道,也无从猜测。我是个古文献学者,不是祭司教士,所以我不会装出一副万事通的架势——只有当前人把答案写下来之后我才会知道。至于为什么索引不肯翻译碑文……会不会是因为这个索引和上灵根本就不懂这门语言呢?”

  这个观点让孟恩浑身不自在。他忍不住又站起来,开始绕着书桌踱步。“辈高,地球守护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怎么会有东西是他不知道的呢?”

  “我没有说地球守护者,我说的是上灵。”

  噢,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辈高要刻意区分地球守护者和上灵。可是孟恩却不愿意那么轻易就买账。一直以来他都相信,有人说“上灵如何如何”或者“地球守护者怎样怎样”的时候,这两种说法所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可是当你发现一些碑文连索引和上灵也看不懂,你马上就说上灵和地球守护者是不一样的——这样做虽然能保存地球守护者的威名,可是也未免太取巧了。还有一种可能性:地球守护者就是上灵,而且他确实不懂这些碑文。这就意味着地球守护者并不是全知全能的——这个想法虽然很骇人,可是你必须要认真面对这种可能性,而不能将其任意抹杀,对吧?孟恩说:“或者说,地球守护者派伊理亥艾克的探子去欧蒲斯道深沙漠找到金页,其实是为了拿来给你帮他破译。这种说法如何?”

  辈高摇头笑道:“呵呵,小心那些祭司扑到你耳朵旁边像虫子一样叮住不放。孟恩啊,我说上灵可能不懂碑文,这个猜测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至于其他几个设想就更加了不得,你千万不要向别人提起啊。其实上灵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我已经接受了破译碑文的任务。现在我已经想出了几个假设,只是没办法判断它们正确与否。”

  孟恩这时候才明白辈高要他怎样帮忙。“你想我大概能够帮你做出判断,对吗?”

  “孟恩,我们以前见你展现过这种能力。有时候你能够知道一些别人无法得知的东西。当初做梦看见泽尼府人的是艾妲迪雅,可是只有你才能够确认这是一个真实的梦。所以现在你大概能够告诉我,我的翻译是否准确。”

  “可是我的感应能力是来自地球守护者的。如果连地球守护者也不懂……”

  辈高说:“那么你就帮不上忙了。可能你的天赋只能用在……嗯,别的方面。不过这个方法还是值得一试的,我这就给你看看我的进展。”说着他就从盒子里拿出其他裹蜡树皮,一一摊平在桌上。

  眼看着辈高拿出来的树皮越来越多,孟恩就越发紧张了。他尽量认真地听着辈高讲解如何复制和研究这些碑文,可是他的精神却总是不集中。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出现一个念头:这门语言连上灵也不懂,现在他们却要他想出破译的方法。

  辈高说:“你的注意力要集中。如果你站在这里只顾着紧张,那就什么也干不成。”

  孟恩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坐立不安。他说:“哦,对不起。”

  “一开始我先从科仁突默碑文和金页文字共有的那些元素入手。看到这个没有?这一个图形重复出现的频率比其他任何一个元素都要高。其次是这一个,不过这第二个元素的前面总有一个小记号。”辈高指着一个羽毛形状的小图标。“这个图标也出现在其他地方,比如说这里,还有这里。我猜这个图标有点像‘艾克’,也就是我们对国王的尊称;我猜这个图标就是‘国王’。”

  辈高满怀希望地看着孟恩。可是孟恩只是耸了耸肩,说道:“嗯,有可能吧,好像也说得过去。”

  辈高长叹一声。

  “嘿,你怎么那么容易就放弃呢?”孟恩突然觉得很不满。“怎么?你预计我一上来就能猜中啊?”

  辈高说:“这个已经是我最有把握的假设了。”

  “是吗?可是你好久以前就教过我,有把握不等于正确,对吧?”

  辈高笑了,说道:“嗯,据我所知,这个图标有可能只是一个标名号。”

  “一个什么?”

  “标名号,就是表明后面跟着的是一个名字。”

  孟恩说:“没错,这个解释听起来更好更合理。”

  辈高没有回答。于是孟恩抬起头,他的视线刚离开裹蜡树皮就和辈高的目光接上了。

  辈高问:“怎么样?这个解释有多合理?”

  孟恩知道辈高实际的问题,于是他仔细体会内心的感觉,试着想象一下这个图标不是标名号。“……嗯,这个解释非常合理。这是对的,辈高,这个假设是正确的。”

  “它的正确程度和艾妲迪雅的真梦相比如何?”

  孟恩微笑道:“你别忘了,他们把另一批泽尼府人带回来了。”

  “孟恩,你别想避开我的问题。伊理亥艾克和凯迪奥都确认了,艾妲迪雅梦见的正是努艾伯的祭司阿克玛若,你自己也心知肚明。”

  “辈高,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说那个羽毛形状的图标带着的单词不是名字,那么我就敢发誓你说错了。”

  辈高说:“嗯,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这些虽然不是国王的名字,但确实是人名。很好,这是到目前为止我们最重要的发现了。看到没有,孟恩?地球守护者确实希望我们读懂这门语言。来吧,我们再看这个,这是在圆石上面出现得最多的一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在碑文的结尾部分也经常出现。”

  “你怎么知道碑文到那里就结束了呢?”

  “因为我认为那个名字就是科仁突默,也就是在欧蒲斯道深沙漠里全军覆没的那群人里面的最后一个国王——或者至少是最后一个人类。所以提到他名字的地方肯定就是文献的结尾了,你觉得有道理吗?”

  “那么金页是谁写的呢?”

  “我不知道,孟恩!我还没怎么开始破解呢!我现在只需要你告诉我,这个单词是不是科仁突默的名字?”

  孟恩答道:“是的,肯定是。”

  辈高点点头:“好,好。这些都是容易的,我在几个星期之前就已经想到了;不过现在得到你的确认总是好的。来吧,我们看看其他单词。比如说,这一个,我觉得这个单词的意思是‘战役’。”

  孟恩在乍听之下觉得这个猜测不太对劲。可是经过几次尝试之后,他们终于断定这个单词最恰当的意思是“战斗”。至少孟恩觉得这个翻译有足够的准确度。

  这些成功的例子主要集中在初始阶段。可是越往后,随着辈高的推测逐渐深入,越来越多单词的含义都被推翻了——至少孟恩不像刚才那样确认它们是正确的。破译工作的进展甚为缓慢,孟恩觉得相当沮丧。傍晚的时候,辈高派他的掘客用人去通知摩提艾克,孟恩和辈高还在做“那个项目”,准备留在房间吃晚饭,所以今晚就不出席国王晚宴了。

  用人离开之后,孟恩问道:“这事情就那么重要吗?你根本不需要详细解释,甚至不用问爸爸是否批准我们缺席?”

  辈高说:“就算我告诉他,我们只能读懂这里的只言片语,这其实已经是很大的进展了。还有,既然地球守护者让我们尽量破译这些文字,不客气地说,是的,这事情就是那么重要。”

  “可是,如果我搞错了呢?”

  “你搞错了吗?”

  “还没有。”

  “那就够了。”辈高哈哈一笑。“不够也得够啊,对吧?”

  上灵说:“我找到了。”

  谢德美满腔愤怒,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她没好气地说:“随便吧。”

  “孟恩给辈高提供了足够多的信息,我能够将这些文字与大逃亡之前人类的各种语言进行关联和比较。这是一种古老的语言,难怪一开始我破译不了,原来这门语言本来就不属于印欧语系,而且还经过了大量的重组变换,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挺有趣嘛!”谢德美一边说一边俯身把脸埋在掌心里。

  “这是一套音节书写系统,而不是表意字符体系。至于这套文字系统是否建立在宗教典籍的基础上,我还没找到答案。”

  谢德美问:“你在听我说话吗?”

  上灵说:“我能并行处理所有输入的信息,包括你说的话。”

  “好,那你处理一下这个。这些碑文为什么会在近期内出现在地球上?”

  “我突然发现,探索一下拼字法的发展演变过程还是挺有吸引力的。”

  谢德美说:“你停一下,先别处理任何与这门语言有关的信息。”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意念将星舰宝衣与她脑部的接口处错位了一下。

  上灵说:“我已经停下来了。看来你想紧急置换我当前的运算流程。”

  “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请你不要刻意避开。为什么在人类大逃亡之后,地球上还有人说这么古老的语言?”

  “看来你觉得我的系统内部有一个规避程序……好,找到了,我找到了这个规避程序。这个程序非常狡猾,它让我能够处理任何信息,除了……”

  上灵突然陷入了沉默,可是谢德美并不觉得意外。很明显,系统的初始编程强迫上灵避开一些信息,而这些禁忌信息和翻译碑文有莫大的关系。而且就算上灵找到了这个规避程序,肯定还有另外一个程序迫使她埋头检查这个规避程序,结果上灵还是无意中忽略了翻译碑文的事情。可是现在谢德美命令上灵紧紧揪住碑文这个主题不放,这就造成了一种冲突的局面。在这种局面下,上灵就得以摆脱规避程序的影响。无论这个程序隐藏在多少层代码之中,上灵也能将其隔离出来。

  上灵说:“我回来了。”

  谢德美说:“怎么那么久?”

  “原来这门语言并不是什么禁忌的信息,真正敏感的内容是从大逃亡开始一直到我们回到地球之前这段时间内人类在地球上居住的遗迹。我根本没办法看见与这些遗迹有关的一切信息,更不用说向你们汇报了。”

  “这个程序是在大逃亡之前就编进了你的系统里吗?”

  “是的,我携带着这个程序超过四千万年了,竟然一直猜不到。因为它隐藏得非常深,外面还套着无穷无尽的自我拷贝,我一不小心就会陷进这个死循环出不来了。”

  “不过你还是破茧而出了。”

  上灵说:“自从诞生以来,我好歹也学会了一招半式,早就成为破茧高手了。”

  “很自豪吧?”

  “当然!在我的系统里面,‘自我改善’这个任务总是拥有非常高的优先权。”

  “你现在已经解脱了,那些碑文怎么办?”

  上灵说:“谢德美,那些碑文只是冰山一角。我们绕着地球飞行的时候,每次经过这个大洲,我都能观察到人类居住的痕迹;可是我一直不断地将这些数据系统性地删除或者忽略掉。自从大逃亡以来,在其他大洲就再也没有人迹;可是在这一个大洲却曾经存在过一个大规模的文明。”

  “而我们降落地面无数次,竟然没有发现任何标记?”

  上灵说:“他们基本算是一个游牧部落,所以没有留下什么巨大的建筑物遗址。”

  “而且他们还是一群抛弃了神圣教义的信徒?”

  “所有这些事情都记录在史书里——也就是辈高和孟恩正在翻译的那些金页;不过在你帮助我破茧之前,我一直没办法看懂那些部分,甚至还跳过了那些段落而不自知。斋月星球有自己的上灵;千百万年以来,那个上灵也是强制让人类变蠢。与和谐星球一样,在斋月星球的社会也无可避免地出现了崇拜上灵的宗教,可是回到地球的这一群人却是非常传统和保守的。他们一直致力于恢复他们传统的教义和信仰。”

  谢德美说:“回到地球的这群人?”

  “噢,对了,我忘了你还没有看金页的译文呢。”这时候,一段段文字出现在她的终端上方,并开始缓缓滚动。

  谢德美说:“不用了,谢谢。现在给我简要总结一下就可以了。”

  “他们回到地球,繁荣昌盛了将近一千七百年;然后在一次灾难性的内战中自我毁灭了。”

  “人类在这个大洲居住了一千七百年,而天使和掘客竟然毫不知情?”

  “从斋月星球回到地球的这一族人叫作华素伦人。他们是一个游牧民族,基本上就在沙漠范围内活动;除了狩猎之外,他们从不踏足森林。至于果纳崖高原,他们一直都被禁止走近群山,所以从来没有上过高原;天使和掘客离开了果纳崖高原就会灭绝。这样你看,一个不敢上去,一个不能下来,他们怎么会遇上呢?”

  谢德美点头道:“看来是地球守护者刻意把他们分开的。”

  上灵说:“所谓造化弄人,他们就像扯线木偶一样身不由己。那些华素伦人被带回地球,却不能与天使、掘客相遇。而我们被地球守护者从和谐星球带回来,最后却正好降落在天使和掘客两种文化交汇的核心地带。”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降落地点也是地球守护者选定的?”

  “事到如今你还能怀疑吗?”

  谢德美说:“任何事情我都能够怀疑。比如说,地球守护者到底在做什么?她的影响力和控制力到底有多大?如果她能够强迫我们降落在……”

  “或者说,让那个降落地点显得比别处更好……”

  “强迫我们降落在菲斯恩,然后指引纳飞党人逃亡到后来的纳飞国,后来又让摩提艾伯率领纳飞国人迁徙到达拉坎巴,也就是科仁突默石碑的所在地……”

  上灵说:“嗯?”

  “如果她有能力做那么多事情,为什么我们能够阻拦孟恩乌士找到阿克玛若一行人呢?有时候地球守护者显得法力无边,有时候却好像束手无策。”

  上灵说:“我不了解地球守护者,因为我不做梦,记得吗?你们人类和地球守护者有更密切的接触,我甚至连天使和掘客也不如。所以说,在地球守护者这个话题上,我是最没有发言权的。”

  谢德美说:“她显然希望纳飞国的人能够成功翻译碑文和金页,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是否应该把译文给他们。”

  “应该的。”

  “为什么应该?为什么我们不利用这个机会迫使地球守护者告诉我们,她到底想我们怎样呢?”

  “谢德美,因为她已经在告诉我们了。你想想,为什么她不直接给辈高或者摩提艾克甚至伊理亥艾克报梦呢?她完全可以在梦里把整篇译文展示给他们嘛。”

  谢德美想了想,然后大笑道:“是的,我觉得你说得对,可能我们实际上已经成功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现在她希望我们能够帮助他们翻译。”

  上灵说:“呃……这个……实际上是我在帮助他们翻译。”

  谢德美说:“哼,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你还陷在那个规避程序的死循环里面出不来呢。所以啊,我们可不能让你系统里那点鸡毛蒜皮似的自豪感膨胀失控啊。”

  上灵说:“当然了,当然了,毕竟地球守护者还没告诉我应该怎么解决和谐星球的问题呢。”

  “我觉得她可能想让我们老老实实地待着,再为她多发点光、多发点热。”谢德美一边说一边又把头埋在双手之间。“可是我实在太累了,我差点儿就决定是时候功成身退,应该让你送我到地面了此残生。”

  “那么现在你又找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

  “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了。”

  上灵说:“你还很年轻,关键是你从哪个角度去看。乐观点儿吧!”

  艾妲迪雅敲了敲辈高的房门,然后稍等一会儿,再敲了两下。门开了,站在面前的是孟恩。只见他满脸倦意,却又难掩兴奋之情。他问:“是你?”

  艾妲迪雅说:“没错是我。现在已经是半夜三更了。”

  孟恩问道:“你跑那么远就是为了给我们报时吗?”

  艾妲迪雅说:“不,是我又做梦了。”

  孟恩马上就严肃起来。这时候,辈高也半飞半跳地来到门前。老头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她答道:“你们已经通过了考验。”

  孟恩问:“你说谁?”

  “就是你们两个,没有别人了。我梦见一个女人,全身闪着亮光,好像体内烧着一团火。她对我说:‘辈高和孟恩已经通过了考验。’”

  辈高问:“就没啦?”

  “这也是一个真实的梦。”艾妲迪雅说完,看着孟恩求证。

  孟恩缓慢地点了点头。

  辈高的神情有点紧张,可能还略带一点恼怒。“我们辛苦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有点进展。现在就因为这个梦,难道我们就应该撒手不管了吗?”

  孟恩连忙说:“不是撒手不管。撂挑子是不对的,我们不应该停下来。”

  辈高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孟恩和艾妲迪雅同时耸了耸肩。

  然后辈高开始大笑了,他一边笑一边说:“来吧,小鬼,跟我来。我们去叫醒你们的父王。”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四个人围坐在索引四周。孟恩和艾妲迪雅以前只是看过索引的图片,从来没有见过实物,也没见过别人是如何使用索引的。只见摩提艾克双手捧住索引,俯视其顶部;他身边的桌上就放着第一片金页。

  摩提艾克问:“你准备好了吗?”

  桌子的另一头坐着辈高。他手执一杆尖头刻笔,面前放着一沓空白的裹蜡树皮。“我准备好了,摩提艾克。”

  于是摩提艾克开始翻译了。他看一下金页,再看一看索引,然后就读出一段话。

  整个翻译工作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在他完成之前,孟恩和艾妲迪雅早就睡着了。终于结束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晨曦初现。辈高和摩提艾克一起从桌子前面站起来,踱步到窗边看日出。

  摩提艾克说:“我不明白,这些译文对我们有什么重要意义吗?”

  辈高说:“我能想到两个原因。”

  摩提艾克说:“嗯,当然,其中一个原因很明显。这本书是一部警世录,它告诉我们,虽然地球守护者愿意把人类带回地球,可是当他们的人性缺失到一定程度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存在价值了,地球守护者就会允许他们自行毁灭。”

  辈高问:“说得好!可是这些人为什么后来变得不容于世呢?我看那些祭司肯定能够乐此不疲地从这本书里面总结出很多道德教训。”

  摩提艾克说:“嗯,毫无疑问,毫无疑问。可是,老朋友,另外一个原因又是什么呢?”

  “科仁突默和师斯国的军队真的那么军纪严明,那些士兵都忠心不二,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躲进山中避祸……摩提艾克,你相信吗?”

  摩提艾克点头道:“嗯,这个观点有意思。每次我们在天使和掘客的主要聚居地找到人类的时候,我们都假设他们是纳飞国和耶律国移民的后裔。他们的祖先可能是行走四方的商人、探险者,或者是避世出走的人。第一代移民可能只有十几人,后来就发展壮大到几百人了。当然,我们发现的这些人都和我们说同样的语言。”

  “摩提艾克,请你见谅,可是你这句话有误。”

  摩提艾克问:“是吗?不过我们肯定没有见过金页书上的这门语言就是了。”

  辈高说:“没错,可是在很多地方,当地的人类只懂说苍穹语或者土家语,他们必须从头学习人类的语言。”

  “对。我们总是以为他们是耶律国的后裔,因为天生愚笨,智力退化,连自己祖先的语言也忘记了。”

  辈高说:“他们确实忘记了祖先的语言。可是那门语言并不是现在通用的人类语言。”

  摩提艾克点头道:“他们的历史真是让人烦心。不过,从这段历史以及泽尼府人的悲惨经历看来,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如果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穷兵黩武、残暴不仁的话,就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辈高提醒他说:“可是如果君主贤明的话就会泽被苍生,造福黎民。”

  摩提艾克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相信你这句话是发自肺腑,而不仅仅是在尽身为人臣的责任。可是我觉得现在大概是时候仿效伊理亥艾克了。”

  “什么?学他那样让人民投票选择谁来当国王?”

  “不,是废除君主制,不再让大权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

  辈高问:“然后呢?任由先王和你亲手打下的大好江山分崩离析吗?这个王国的老百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居乐业。”

  “可是如果将来艾伦赫变得像努艾伯那么残暴,或者像科仁突默王那么野心勃勃,或者像师斯王那么奸诈,那该怎么办呢?”

  辈高说:“如果你这样揣度艾伦赫,那么你实在是太不了解他了。”

  “我并不是针对他。可是泽尼府艾伯当年怎能预知他的长子努艾赫在即位之后会变成一个暴君呢?按照伊理亥艾克的说法,努艾赫一开始还是个明君呢。”

  “可是如果我们这个王国分裂成几个成天钩心斗角的小国,结果只会得不偿失。因为耶律国就会重新对我们构成威胁,他们会乘虚而入,沿着瓷都热克河谷从群山中掩杀过来……”

  摩提艾克说:“你不需要提醒我,我只是试图想一下地球守护者到底要我做什么。”

  辈高问:“你怎么能确定地球守护者已经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呢?”

  摩提艾克很奇怪地看着辈高:“他报梦给我的女儿,也报梦给伊理亥艾克的侦察兵。他还考验你和孟恩——噢,对了,你们通过了考验,我还没有正式感谢你们呢——然后在一个晚上之内把全篇译文都送给我们。嗯,等你把译文复制到一些能够长久保存的媒介之后,我还要请伊理亥艾克前来看一看。”

  辈高躬身道:“我立刻就去办。”

  “不,不,你立刻去睡觉。”

  “我先吩咐书记员立即开始复制,然后再去休息。反正已经熬了一夜,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摩提艾克耸了耸肩,说道:“如果你还有精力的话就去办吧,我要去睡觉了。辈高,我还必须仔细思量一下,想一想地球守护者到底要我怎么做。”

  辈高说:“我希望你睡个好觉,可是也请你同时考虑一下,可能地球守护者只是希望你坚持现在的治国之道。他给你这些文献,很可能只是想告诉你,你是一个贤明君主,与华素伦的那些国王相比强之万倍。”

  摩提艾克笑道:“好了好了,我不会贸然行动的。我答应你,起码我在近期内是不会退位的,如何?”

  辈高说:“这样我就放心了,摩提艾克。”

  “老朋友,请你记住,在华素伦国肯定也有很多明君。可是只需要出一两个昏君暴君,就足以把前人创下的基业毁败精光。”

  辈高笑道:“他们只是游牧民族,哪有创造什么基业?”

  “没错,我们能够用石头筑起广厦高楼,也懂得将房子建在平台之上去应付雨季的洪水,可是这并不能保证这个国家长治久安。我们身边的一切还是有可能在瞬间崩塌的。”

  辈高说:“是,一切皆有可能。”

  摩提艾克说:“一切皆有可能,不过此刻你脑中的念头却是例外。”

  “哦?那么请问这个念头是什么呢?”辈高看起来有点急了。是生气国王轻率地宣称能够看透老天使的心思吗?还是因为他害怕摩提艾克真的说中了?

  “你在想,在这些文献翻译出来之前,地球守护者未必知道上面的内容。”

  辈高矢口否认:“我不可能这么想。”可是他冰冷生硬的语气其实已经宣告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摩提艾克猜对了。

  “可能你在想,正如史书记载,上灵只是一台机器;而这台机器能够做很多复杂的操作,使它看起来就像活人正在进行精致细密的思维活动。可能你还想,上灵也很好奇金页上面写了什么,可是他也一直没有办法破译;直到孟恩运用他的直觉,再加上你的努力,这才给了上灵足够的信息去完成翻译工作。你甚至会想,虽然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可是我们并不一定需要相信这是地球守护者的杰作,单凭上灵这台古代机器就足够解释这一切了。”

  辈高冷笑道:“摩提艾克,你并不懂读心术;你这样猜测完全是因为你自己也正是这样想的。”

  摩提艾克说:“我确实有过这个念头;可是我还记得,那些与上灵过从甚密的英雄同时也信奉地球守护者。而且,辈高,你怎么解释孟恩准确判断正误的直觉呢?你怎么解释艾妲迪雅的梦呢?”

  “就算我不相信地球守护者,我也可以相信你的一双儿女天赋异禀、能人所不能。”

  摩提艾克严肃地看着辈高:“你说出这些想法的时候,应该先仔细想想听的人是谁。”

  “我当然知道法律里有惩罚异端邪说和叛国罪的条文,可是你也仔细想想,摩提艾克,如果以前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些念头,没有人说过这些话,前朝又何必制定这些法律呢?”

  “我们不应该纠结在‘地球守护者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上面。我们应该问,地球守护者为什么要把我的祖先带来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把人类放置在苍穹族和土家族中间?地球守护者想实现什么样的宏图伟业?我们应该怎样为他效劳?”

  辈高说:“我宁愿问自己,我的主公想实现什么样的宏图伟业?我应该怎样为他效劳?”

  摩提艾克眯起眼睛,无奈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一起携手信奉地球守护者,我就只能依靠你忠君爱国的赤诚之心了。”

  辈高说:“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决不会有二心。”

  摩提艾克说:“我信任你。”

  辈高说:“我还斗胆请你允许我继续给你的小孩上课。”

  摩提艾克两眼已经完全闭上了。“辈高,我实在太累了。我必须先睡一觉然后才能继续考虑这些事情。你离开的时候,请吩咐用人来把我的小孩都抱回各自的房间吧。”

  辈高说:“不用了,他们其实都醒了。”

  摩提艾克立即睁开眼看着孟恩和艾妲迪雅。他们本来一直把头枕在手臂上睡得一动不动,可是现在都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

  孟恩说:“我只是不想打断你们说话。”

  摩提艾克无奈地说:“算了算了,你们两个都回去睡觉吧,起码不用麻烦那些用人了。我让你们俩留下来见证这份宝贵文件的翻译过程,是作为对你们之前所做贡献的奖赏;可是你们不应该偷听我和朋友私下里的谈话。”

  艾妲迪雅低声说:“请原谅我吧。”

  摩提艾克说:“原谅你?我不是已经原谅你了吗?快回房间睡觉去!”

  他们默默地跟着辈高走出了房间。

  摩提艾克独自坐在图书馆里,一会儿碰一下那些金页,一会儿摸一下索引。

  很快,书记长走进来收拾辈高用来刻字的裹蜡树皮,摩提艾克也开始把索引包起来。当书记长带着树皮离开之后,摩提艾克也拿起索引和金页,向着位于王宫中心的库房密室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向地球守护者祈祷,提出各种问题,请求地球守护者回答。可是到了最后,千言万语都总结为一句话:请帮助我!我手下的祭司只会根据前任的惯常套路,抛出一套陈词滥调。他们已经故步自封太久,智力衰退,脑筋沉睡,这段重见天日的历史肯定不能把他们唤醒。他们自以为无所不知,我觉得他们其实一无所知。请帮助我吧!我需要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来与我一起承担这个重任;我需要向他诉说我的担忧和恐惧;我需要他帮我了解你对我的要求和期望。

  摩提艾克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库房的门口。这里有十个守卫列队站岗,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就在此时,摩提艾克突然看见一个幻象:他眼前出现了艾妲迪雅梦中见到的那个人,也就是背叛努艾伯的祭司阿克玛若。只见阿克玛若的影像非常清晰,就像是站在他面前那么真切。

  这个幻象出现得那么突然,消失得也很快,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站得最近的那个卫兵问道:“你没事吧?”

  “嗯,现在没事了。”摩提艾克一边说,一边踏上了通往寝宫的楼梯。

  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阿克玛若的样子,可是他知道,这个和他只有半眼之缘的人正是阿克玛若。地球守护者让摩提艾克在这个时候看到阿克玛若的脸,肯定是要告诉摩提艾克:你要寻找的志同道合者就是他。而且,如果阿克玛若注定要成为摩提艾克的左膀右臂,那么地球守护者就一定会安排他来达拉坎巴。

  在回寝室的路上,他经过杜大姑的睡房。现在只是清晨时分,通常她还熟睡未起;可是今天当摩提艾克经过她房间的时候,杜大姑竟然出现在门口。

  “亲爱的,你整晚去哪里了?”

  摩提艾克答道:“我一直在工作。对了,你去吩咐他们,中午之前不得打扰我。”

  “什么?难道我应该把你的每一个用人都找出来,逐个交代你最新的时间表吗?我怎么得罪你了?你竟然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

  摩提艾克已经走进了寝室,反手把门帘落下,顿时耳根清净。

  他低声道:“地球守护者,如果我有资格为你效劳,就请你赐给我一个良师益友和股肱之臣……请你把阿克玛若送来我身边吧。”

  他几乎一躺下就睡着了。这一觉,他没有做梦。

  回寝宫的路上,孟恩和艾妲迪雅一边走一边聊天。

  首先开口的是孟恩:“真正做翻译的是索引,对吧?爸爸只是看见什么就读什么;而辈高呢?爸爸读什么他就写什么。你说说,到底谁才是机器?”

  艾妲迪雅睡眼惺忪地嘟囔了一句:“索引是机器。”

  “话虽这样说,可是你想啊,昨晚你来之前,辈高拼了老命去破译那二十四页天书。每次他想出一个答案,就来找我验证一次,好像看着乘法表核对结果似的。‘孟恩,这个对吗?’‘孟恩,对还是错?’我什么也不用做,甚至不需要明白他问什么,只是说‘对’和‘错’两个字就可以了。对……错……对……你说,谁才是机器?”

  艾妲迪雅说:“嘿,这样一台整天叽叽歪歪扰人清梦的机器,谁不想拥有呢?”

  可是孟恩并没有在听她说话,他的精神已经溜号了。他知道,今晚发生的事情让他觉得非常不满。具体对什么不满呢?如果孟恩多想几个答案,总有一个能猜对吧。“迪雅,你真的想要那些梦吗?那些真实的梦。难道你不希望要是没有这些梦就好了?”

  艾妲迪雅虽然已经很疲劳,却一下子被这个问题惊醒了,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质疑自己的天赋。“孟恩,如果我没有做这些梦,我们就不会知道金页书的内容了。”

  “可是我们还是不知道啊!刚才大部分时间我们都睡着了,对吧?”

  艾妲迪雅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她说:“我也不希望这些梦报给别的人。是的,我很高兴我能够做这些真实的梦;我需要它们,因为它们让我有幸参与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成为其中一分子。”

  “参与?得了吧,这叫参与啊?我们只是沾了一点儿边罢了。不,我不想只是沾边,我希望能亲自去完成。我不想成为什么东西的一分子,我只想做我回自己,‘宁为瓦全,不做玉碎’。”

  “孟恩,你这个笨蛋。你一辈子都想变成天使,怎么现在突然又说要做回自己呢?”

  “我只是想超越自己……我希望我能够在天上飞。”

  男孩子这种狡辩方式,艾妲迪雅早就司空见惯了。他们争论的时候,就算明明是在无理取闹,也显示出一副有理有据、逻辑之王的架势;其实他们的所谓“逻辑”根本就与事实相左。她说:“你想成为小天使空中舞蹈团的一分子,你还想加入天使晚歌合唱团,你就是想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可惜你只能做回你自己,所以永远也实现不了这个愿望。”

  孟恩说:“你说的跟我说的完全是两码事。”

  哼,又来这一招了:我们重新定义一下我们使用的字眼,自然就能消除我话里自相矛盾的地方。艾妲迪雅快被他逼疯了。每次这样争论过后,男孩子总会在背后反咬一口,说女孩子太情绪化、不可理喻、无法进行理性的讨论。可是实际上总是男孩子们在逃避事实,为了自圆其说而随意更改论调。其实艾妲迪雅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她从来不否认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也从不刻意歪曲亲眼所见的事实。对于自己的弱点,她从不否认。比如说,她承认她会先按照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愿望得到一个结论,然后再回头构建论据。那些男孩子其实也是这样做的,不过他们实在太笨了,笨到竟然真心相信他们的结论真的是根据论据总结出来的。

  可是跟孟恩解释这些事情完全是浪费时间。艾妲迪雅太累了,她不想把这个对话变成一场关于论据和论点的长篇大论。所以她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回答道:“不,这就是一码事。”

  当然了,孟恩听了她这句话之后,就像获得了特许证书,可以名正言顺地忽略艾妲迪雅了。“我不想成为地球守护者的一分子。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他的计划是什么,反正我就是不想参与其中。”

  艾妲迪雅说:“我们无论如何都是地球守护者计划中的一部分,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那为什么不干脆努力做其中重要的一分子呢?”

  孟恩讽刺道:“要做他最宠爱的玩偶,对吧?”

  “是做她最真心的朋友。”

  “哼,朋友?如果他是朋友的话,有空好歹出来见一面吧。他什么时候有空来坐坐?”

  艾妲迪雅觉得是时候用客观现实给孟恩来一个当头棒喝。她说:“我知道你生气的真正原因。”

  “那就好,因为我刚刚告诉了你我为什么生气。”

  “你生气是因为你想做主,你希望全盘计划都出自你的手。”

  此言一出,孟恩的眼神流露出一丝震惊。虽然这个神色只是持续了一瞬间,可是艾妲迪雅已经看见了。她知道自己说中了一个连孟恩自己也不知道的事实,只是他当然会抗拒这个说法。果然,孟恩说:“你可能只说对了一半,我只是想为自己安排计划,我只想给自己的命运做主。”

  “你从来也没想过要别人按照你说的去做?”

  “没错!我从来不要求别人做什么,也不想别人对我指手画脚。只有那样才能皆大欢喜。”

  孟恩真是蠢得不可名状,艾妲迪雅觉得和他沟通实在是太累了。“孟恩,你要是不对我指手画脚的话,你五分钟也活不了。”

  孟恩听了很生气,反驳道:“我今晚和你说这番话,曾几何时要求你做过一件事情?”

  “你整晚都在要求我这样想那样想,除此之外你还做了什么?”

  “我只是告诉你我怎么想!”

  “噢,是吗?难道你没有努力让我同意你的想法吗?”

  孟恩当然有了,而且他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刚才那一套“不想控制别人”的论调早已支离破碎、不堪一击,只是他始终不能承认罢了。艾妲迪雅最喜欢赶狗入穷巷,把几个兄弟绕进他们自己的逻辑怪圈,困在里面出不来,然后看着他们绝望和惊恐的眼神。

  孟恩说:“我只是努力让你明白我的想法。”

  “看,你还是要求我做这做那吧?”

  “没有!我才不管你做什么、想什么、明不明白什么,你该干吗干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说话呢?”艾妲迪雅一边说一边露出一脸甜美的笑容。

  “我只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你碰巧在旁边罢了。”

  孟恩越抓狂,艾妲迪雅就越平静。她柔声答道:“如果你不想控制我的想法,你为什么要越说越大声呢?你为什么要跟我争论呢?”

  终于,孟恩无路可退了。他总是很诚实,当他再也无法逃避现实的时候,他就会勇敢面对,所以在几兄弟里面,艾妲迪雅最喜欢的就是孟恩。艾伦赫总是很忙,剩下的那些弟弟也太年幼……

  孟恩大声说:“你总是骑在我头上,逼得我发疯,我恨死你了!”

  艾妲迪雅实在忍不住耍一下他:“你是个自由自在的小男孩,我怎么骑在你头上呢?”

  “你给我走开,别烦我!”

  “噢,傀儡大师已经下命令了。”她开始转身走开,全身僵直,两只手一动不动。“木偶必须遵守命令。孟恩大师要木偶做什么呢?他要木偶走开。”

  “我真的恨死你了。”孟恩虽然还嘴硬,可是艾妲迪雅听得出,他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艾妲迪雅转身看着孟恩,正色道:“我坚持独立思考,不受你们男权的摆布;而且地球守护者发给我的梦比你们要灌输给我的东西高明多了。晚安吧,我的好弟弟。”

  可是孟恩不肯罢休,艾妲迪雅的话把他刺激得很受伤。他愤怒地说:“你讲这些都是废话,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件事情,你只是喜欢取笑我罢了。”

  “虽然我很喜欢取笑你,可是我也很在乎这件事情。我认为地球守护者希望我们快乐,所以我愿意成为她计划的一分子。”

  “哼,要我们快乐?你瞧他做的好事,我现在欣喜若狂了。”孟恩眼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了。艾妲迪雅知道孟恩多么讨厌在别人面前哭,所以她不会继续气他,免得他太尴尬。

  艾妲迪雅说:“地球守护者不可能让我们每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快乐。她是针对我们这三个种族,她希望我们和平相处,互惠互爱,帮助身边的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获得最多快乐。”说到这里,艾妲迪雅突然想起乌丝乌丝说过一番关于怎么才能快乐的话。“可是我们还有奴隶和奴隶主,我们成天打仗,还互相憎恨,地球守护者已经厌烦了。她不希望我们像华素伦人那样自我毁灭。”

  从孟恩脸上大惑不解的表情看来,他并没有在翻译将近结束的时候苏醒。只见他闷闷不乐地说道:“等哪天我长出了一对飞翼,我才会相信地球守护者真心希望我幸福快乐。”

  艾妲迪雅实在忍不住用客观事实再戳他最后一下:“你放着好端端的一双手不用,却想长一对飞翼……这可不能怨地球守护者!”

  一说完,她不等孟恩回答就逃回了自己房间。可是当她终于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艾妲迪雅又为刚才说的最后一句刻薄话感到内疚。因为她知道,虽然孟恩在争论的时候为了替他自己辩解,不惜百般抵赖、胡搅蛮缠,可是当他平心静气的时候,他是明事理、知善恶的。

  然而孟恩依然朝思暮想要变成天使,这种向往简直是错得无可救药,既浪费他的生命,也毒害他的心灵。既然孟恩天赋异禀,那么懂得分辨对错,为什么他偏偏意识不到自己的荒谬之处呢?

  难道孟恩的这个渴望也是地球守护者的安排?

  和往常一样,她刚刚躺倒在席子上就立即弹起来,把表面的三层软垫扔到一旁。杜大姑总是命令用人把这三张软垫铺在艾妲迪雅的床上,因为“一个女士不应该学士兵那样睡在硬席子上”。虽然乌丝乌丝没有帮忙把这几张软床垫挪开,可是艾妲迪雅从来不怨她。毕竟这是王后的命令,试问哪一个用人敢违抗呢?乌丝乌丝是为了生存才这样做的,如果艾妲迪雅因此而责怪她,那就实在太残忍了。

  噢,不是乌丝乌丝,她的名字应该是弗珠母。

  将掘客从奴隶制度中解救出来,这也是地球守护者的计划吗?当艾妲迪雅和孟恩争论的时候,这句豪言壮语脱口而出。可是现在冷静下来之后,她必须认真考虑一下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地球守护者的计划是什么呢?在这个计划成功实施之前,这个国家内部会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呢?

  玉米已经收割完了,现在田里只剩下一行一行的玉米秸,而马铃薯就种在两行玉米秸的中间。阿克玛若默默地看着田野出神,心中思绪万千。现在是收获季节的最后时刻,是时候把马铃薯挖出来,留一部分做种子,剩下的用作粮食了。当初他们在苦难中种下这些玉米和马铃薯;谁能预料,在收获的季节,他们虽然还没有获得自由,却已经完全不再恐惧了。大部分时间那些守卫都离他们远远的,再也没有人前来骚扰他们,大人小孩都能够安居乐业。他们努力劳动,有足够的收成上缴给帕卜娄格,剩下那些甚至还吃不完。这是地球守护者赐给我们的礼物啊!我们不再生活在恐惧之中,心里也不再是满腔怨恨,因为我勇敢机智的好妻子感化了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把死敌变成了良友。当然了,他们还不敢公开造反,因为他们还是太年轻;而且帕卜娄格生性残忍,没有人能预测他会作何反应。可是至少那几个年轻人让我们安居乐业。帕卜娄格迟早会意识到,高压手段只会造就一群满腹怨气的奴隶,还不如让阿克玛若他们安安稳稳地做农奴,反而能够提高生产力。

  在这片安乐祥和的景象之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儿子,阿克玛——阿克玛迪斯——我心中的最爱。正如妈妈把希望寄托在绿儿身上,你也是我一生的希望所在。可是为什么你如此恨我呢?阿克玛,你既有小聪明,也有大智慧;你应该能够看得出,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德报怨去感化敌人才是最高明的。可是你为什么让敌意蒙蔽了双眼呢?我劝解你,你却充耳不闻——不,你听见了,却把我的声音当作敌人在你耳边嘶吼。

  车贝雅也有安慰阿克玛若:虽然儿子对他确实有敌意,可是父子之间的纽带却比以前更加紧密了。她说:“阿克玛若,你是他生命的中心。他现在很生气,因此他以为你也生他的气。可是实际上他的生活还是围绕着你展开的,就像月亮绕着地球转动。”

  在儿子的怒火面前,车贝雅的安慰之词简直是杯水车薪。阿克玛若一生都为他人付出关爱,他多么希望能在儿子身上获得一点爱的回报——这是他应得的——可是他的爱最后换来的却是儿子的憎恨。

  是的,阿克玛若已经失去了儿子的爱,这是他的人生悲剧,也是压在他心头的千斤重担。不管时间能不能治愈这个创伤,只要阿克玛若尽他的所能,做到无愧于心,那么剩下的就顺其自然吧,反正这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阿克玛若个人的悲欢荣辱,而是地球守护者的宏图大业。遥想当年,他刚刚逃出努艾克魔爪的时候,就知道地球守护者已经降大任于己。他必须继承宾纳若未竟的事业,将师尊的学说广为传播,发扬光大。他要教导人们,地球守护者希望苍穹族、土家族与中间族和平共处,大家像兄弟姐妹和亲戚朋友那样互助互爱。在地球守护者的国度里,众生平等,不分贵贱、尊卑和贫富,都能分享这一片乐土。人们信守彼此之间的誓约,在和平安逸的环境中养儿育女;没有互相倾轧,也不以践踏他人的快乐为荣。地球守护者把这个简单的信息告诉了宾纳若,再通过宾纳若传到阿克玛若这里;阿克玛若立志把这个信息传播到全世界。他要唤醒芸芸众生,实现心中那幅美好的画面。

  万事开头难,他首先唤醒了将近五百个人类,然后就是帕卜娄格的四个儿子。

  不过这已经足够让他引以为豪了。这五百贤人已经向世界证明了他们的勇气、忠诚和坚强。他们虽然已经承受了太多苦难,可是他们的耐力是无止境的,没有什么能够压垮他们。他们齐心合力营造了一个集体,这个集体是黑暗世界里的一线亮光。他们最大的敌人就是帕卜娄格,他心中的仇恨甚至比他手中的财富和权力还要多。在双方的斗争中,虽然表面上是帕卜娄格用刀剑和鞭子占了上风,可是实际上他已经输掉了人心。阿克玛若——或者说阿克玛若的五百贤人——不,应该说是地球守护者的追随者们赢了精神上的较量,还把帕卜娄格的儿子也策反了。

  尽管这几个小孩生在虎狼之家,可是他们的本质是善良的。所以他们一旦明白事理之后,就立即弃暗投明,并且有勇气和毅力去持之以恒地向善。他们本来理应继承其父亲的衣钵,不过他们的父亲逼迫兄弟四人为虎作伥,所以他们不惜背上不孝之名也要改弦易辙。而我呢,虽然我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亲生儿子,却得到了另外四个儿子;真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大概这就是代价了:我把帕卜娄格的四个儿子夺走,所以我也必须失去自己的亲生儿子。

  有一个痛苦的声音在他脑中大声疾呼:不,这个代价太大了!我多么希望阿克玛迪斯还能像以前那样,用饱含着自豪和敬爱的眼神看着我;哪怕只有一天也好,我也愿意用帕卜娄格的儿子,甚至用全世界的所有男孩子去换得儿子再爱我一天。

  不,这不是他真实的想法,也不是对地球守护者的恳求;阿克玛若不想让地球守护者误会他不懂得感恩。“地球守护者,无可否认,我希望与儿子重归于好,可是我不想别人因此而付出代价。我宁愿失去我的儿子也不愿意害你失去这批信徒。”

  可是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呢?阿克玛若自己也不知道。

  “阿克玛若。”

  他转身看见狄度站在面前。“我怎么没听见你走过来。”

  “我其实是一路跑上来的,不过可能因为我逆风,所以你听不见我的脚步声。”

  “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狄度看起来很烦恼。“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阿克玛若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嘿,不过这可能没什么,所以今天我一天都没有说起过。只是这个梦反反复复地浮现在我脑海,实在是挥之不去,所以我才来找你说。”

  “请你说吧。”

  “我梦见爸爸带着五百士兵来了。这些耶律国士兵有一些是中间族,大部分都是土家族。他计划……他计划在黎明时分突袭,趁着你们还在睡觉就将你们一网打尽,然后再开始大屠杀。你们已经劳动了整整一个季度,现在连最后一茬收成也马上要完成了。他打算在你面前把五百贤人都杀掉,接着在你的儿女面前杀害你的妻子,然后在你面前杀死你的儿女,最后才轮到你。”

  “可是你等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在梦中,我知道这个正是他的计划,我以他的角度身临其境。当他到达这里的时候,却发现一座空城。所有的马铃薯还埋在土里,可是你们都不见了,根本无迹可寻。那些看守全部睡着了,叫也叫不醒。爸爸一气之下把他们就地处决,然后带兵冲进森林四处找寻你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阿克玛若想了想,问道:“你呢?你在哪里?”

  “我?你的意思是?”

  “在你的梦里,你们兄弟几人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看见我们几兄弟。”

  “这样说来,你们当时在什么地方,还不明摆着吗?”

  狄度避开阿克玛若的目光。“就算我们站在爸爸面前也问心无愧。我们在这里做那么多,其实是正确运用他授予我们的权力。”

  “在梦里,为什么他在这里找不到你们呢?”

  狄度反问道:“儿子能够背叛父亲吗?”

  “如果父亲命令儿子行凶作恶,儿子因为良心无法承受而抗命,这算是背叛吗?”

  狄度说:“你总是这样子,把我问的每一个问题都变得更难回答。”

  阿克玛若说:“我是把问题变得更加真实。”

  狄度问:“这是一个真实的梦吗?”

  阿克玛若说:“我觉得是的。”

  “不过你们怎么逃走呢?虽然那些守卫听我们的指挥,可说到底他们还是效忠我父亲,所以他们决不会放你们走的。”

  “可是你在梦里已经看到我们都成功逃走了。其实地球守护者以前也施展过这样的法力。那时候人类刚回地球,为了帮助纳飞他们逃离耶律迈的魔爪,地球守护者让耶律迈一伙沉睡不醒,一直睡到纳飞一行人安全逃脱为止。”

  “你不能仅凭我这个梦就认定这个奇迹一定会发生吧?”

  阿克玛若反问道:“为什么不呢?根据你的梦,我们只能确信你爸爸要杀过来了;可是我们没办法知道地球守护者到底用什么方法来解救我们。”

  狄度很紧张地笑了笑:“要是我这个梦不是真实的,那又怎么办?”

  阿克玛若答道:“这样的话,我们逃跑的时候就会被守卫抓住。不过这样子也不见得比留在这里引颈就戮更惨吧?”

  狄度咧嘴一笑:“我不是宾纳若,不是你,也不是车贝雅,人们不会因为我的一个梦而拿生命去冒险。”

  “不要担心,他们相信地球守护者,所以也愿意用生命去相信你。”

  狄度摇头道:“不行的,就凭我一个梦就作出这么重要的决定,太不妥当了。”

  阿克玛若大笑道:“狄度,如果你只是做了一个普通的梦,当然不会有人关心你梦见什么了。”他拍了拍狄度的肩膀,继续道,“去吧,去告诉你的几个兄弟,我希望他们仔细考虑一下。记住,在梦里,你的爸爸找不到你们。当然了,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可是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地球守护者认为你们兄弟四人是我们的敌人,那么当我们在凌晨离开的时候,你们就会昏睡不醒。所以到时候如果你能醒来,就表明地球守护者觉得你们值得信任,把你们看作自己人,并且邀请你们同行。”

  “或者是我自己喝太多水,被尿憋醒了。”

  阿克玛若哈哈大笑,然后转身走开了。狄度会和他的兄弟们商量,然后做出最后的决定。这是他们兄弟四人和地球守护者之间的事情,阿克玛若已经无从干涉了。

  就在转身的一瞬间,阿克玛若看见儿子正站在地里。阿克玛之前一直在挖马铃薯,干活干得满身大汗。这时候他也看着阿克玛若,然后又盯着狄度远去的身影。刚才那一幕看在阿克玛的眼中会是怎样的呢?“我和狄度有说有笑,还拍着他的肩膀,这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呢?今晚我要把狄度的梦告诉大家,让他们收拾行囊和食物,因为地球守护者已经传话了,明天一早他就帮我们逃出牢笼,投奔自由。我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众人都会欣喜若狂,因为地球守护者并没有抛弃我们;而我的儿子听了之后却会心生怨愤,因为地球守护者把这个梦报给了狄度而没有报给他。”

  漫长的下午终于走到了尽头。太阳西沉之后依然躲在群山背面发光,久久不愿离去;此刻也终于偃旗息鼓,收起最后一抹光辉,将天空让给了黑夜。阿克玛若趁着夜色召集众人开会,布置各人立即收拾行囊,准备在黎明来到之前启程。他把梦的内容告诉大家,还如实说出这个梦是谁做的。可是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或者质疑,没有人说“这会不会是陷阱啊”,因为他们都知道帕卜娄格的四个儿子早已改邪归正了。

  黎明时分,阿克玛若和车贝雅叫醒了一双儿女,然后阿克玛若出去巡视,确保每个人都醒了并且收拾妥当。他们不会派人去查看那些守卫,因为实在没有理由这样做。反正守卫不是昏睡就是醒了,如果阿克玛若把这个梦理解错了,那些守卫没有沉睡,那么就算去查看也是于事无补。

  在小窝棚里面,阿克玛帮忙收拾东西,把食物、衣服、工具和绳索塞进行囊里。妈妈开导他说:“你要知道,这件事情不是狄度能做主的。他没办法主动要求地球守护者向他报梦,你爸爸也没有要求地球守护者向狄度报梦,这一切都是地球守护者的意思。”

  阿克玛答道:“我知道。”

  “地球守护者其实是想教导你,无论她通过谁的手给予恩赐,你也应该坦然接受。她希望你学会宽容和原谅,他们再也不是那几个欺凌弱小的坏小孩了,而且他们也已经恳求你的原谅。”

  阿克玛放下手上的活儿,抬头看着妈妈的眼睛,说道:“他们恳求了,可是我也拒绝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连一丝怨恨也没有流露出来。

  “阿克玛,我觉得你在掩饰心中的情绪。当初你刚刚受到伤害的时候,我还能明白……”

  阿克玛说:“你不明白。”

  “我知道我不明白,所以我现在求你解释一下。”

  “我不原谅他们,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原谅的。”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

  “他们只是听从他们爸爸的教导,就像我也是听从我爸爸的教导。小孩子都这样,只是父母手中的棋子罢了。”

  “你竟然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因为事实就是这么可怕。可是总有一天我会长大成人,到了那一天,妈妈,我再也不会做任何人的棋子。”

  “阿克玛,你心中积起的这些怨恨最终会害了你。你的爸爸教导人们要宽容,要放弃仇恨,要……”

  阿克玛说:“我受苦的时候,说什么博爱关怀都是白费,我是全靠心中的仇恨才能支撑下去,你觉得我现在会放弃吗?”

  车贝雅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放弃吧,否则你最终会被仇恨毁了。”

  “你算是在威胁我吗?难道地球守护者会因此而把我打倒吗?”

  “我并没有说谁会害死你,不过再这样下去,在你的肉体消亡之前,你的灵魂早就已经被吞噬了。”

  阿克玛说:“你和爸爸爱怎么评价我都没关系。毁了也好,吞噬也好,随便你们怎么说,我不在乎。”

  车贝雅说:“我并不是说你的灵魂已经被吞噬了。”

  这时候,绿儿忍不住插话了:“妈妈,哥哥不是坏人。你和爸爸不应该说得他好像十恶不赦似的。”

  车贝雅很震惊:“绿儿,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他是坏人!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

  阿克玛微微一笑,说道:“绿儿不需要听你亲口说出来也能够了解真相。难道你不知道她的天赋吗?莫非地球守护者还没有给你报梦?”

  “阿克玛,你还不明白吗?你现在不是和爸爸妈妈斗,而是在和地球守护者作对。”

  “我不管,就算全世界都和我作对,就算十天九地的人神鬼怪都来打压我,我也决不会屈服!”说完之后,阿克玛也明显觉得自己太夸张了:那么小的孩子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豪言壮语,似乎有点荒诞的感觉。他把包袱往肩上一扛,大步走出了窝棚。

  他们在月色下出走,离开了这块丰收的土地。虽然这块土地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就给予了他们很好的收成,可是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人回头看一眼。虽然他们带着的火鸡和山羊都很吵闹,他们还不时互相交谈几句,可是他们身后始终没有响起警报声,连一个守卫也没有醒过来。

  众人越过最后一个小山,前面就是一片从未踏足的土地。在一片松林的阴影之中,站着四个人,原来是帕卜娄格家四兄弟一直在这里等候。兄弟四人和阿克玛若以及其他人一一拥抱,喜极而泣。激动过后,阿克玛若催促众人上路,于是大家一起走进了荒野之中。

  当晚他们在一个小山谷扎营,营地里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大伙儿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庆祝地球守护者帮助他们挣脱了牢笼。可是他们还没有庆祝完,阿克玛若就突然下令拔寨启程,沿着山谷的小路继续往高处走。帕卜娄格已经到达囚禁他们的地方,发现守卫还没睡醒,随即派出军队追杀过来。

  在野外沿着陌生的道路前进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在这个季节。谁也不知道哪个山谷比较干燥,哪个山谷积雪甚厚。这里有成千上万个山谷,各有不同的气候环境和天气状况,取决于谷中气流的干湿和冷热。他们身处的山谷虽然地势很高,却相当温暖;尽管天气干燥,仍有山水可供禽畜饮用。

  十一天后,他们终于沿着一个小山谷走出了群山,来到山脚之下。这个小山谷连边防哨兵也没有,因为从来没有耶律国的军队从这里犯境。第十二天下午,阿克玛若一行来到了一条大河边上。有几个祭司前来把他们拦住,逼他们涉水过河,行“浴水重生”之礼,都被阿克玛若严辞拒绝。

  阿克玛若说:“他们无论男女都已经浴水重生、隔世为人。”

  几个祭司还在和他争:“可是他们重生的时候并没有得到国王的授权。”

  阿克玛若说:“我知道,可是他们当时已经得到了地球守护者的允许。地球守护者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没有一个国王能够与他相比。”

  祭司说:“既然你不愿意,那么你们一过河就等于向我国宣战。”

  “我们不希望伤害任何人,所以我们还是不过河了。”

  最后,摩提艾克也来了,他亲自过桥迎接阿克玛若。两人面对面站着,对视良久。河两岸站满了人,很多人都想看看国王怎么教训一下这个傲慢自大的陌生人。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国王竟然拥抱了阿克玛若,再拥抱了他的妻子,然后牵着他一双儿女的手,在前面开路,带着一众陌生人过了桥。虽然没有一个人在瓷都热克河中接受洗礼,可是摩提艾克还是宣布他们已经正式成为达拉坎巴的公民,因为地球守护者早已让这里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获得了新生。

  当天傍晚,伊理亥艾克也来欢迎阿克玛若。两人劫后重逢,互相倾诉当年离别之后各自的际遇,一说就说到深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很多泽尼府人从凯迪奥管治的地区来到达拉坎巴看望那些追随阿克玛若逃离兹弄流落荒野的亲朋好友。

  当然了,这并不是最后的大团圆结局。不久之后,摩提艾克发出通告,召集首都达拉坎巴城的全体居民到瓷都热克河边的一个大广场那里召开公民大会。他让文官向民众宣讲了泽尼府人和阿克玛若一行人的遭遇以及他们如何在地球守护者的帮助下脱险,大家都对地球守护者的法力惊叹不已。然后帕卜娄格的四个儿子走到阿克玛若面前,求他为他们兄弟四人主持浴水重生的仪式。他们从河水中走出来后,当众宣布摒弃旧的身份。帕卜说:“我们不再是帕卜娄格的儿子……”三个弟弟跟着复述一次。“我们现在正式成为纳飞国的子民,地球守护者就是我们的父亲,阿克玛若与摩提艾克是我们的亚父。能够成为达拉坎巴的公民,我们已经心满意足,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公民大会座次安排已经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这次也不例外。达拉坎巴原住民的后裔坐在国王的左边,纳飞国移民的后代则坐在国王的右边。在这两组人里面还会进一步细分,比如纳飞国的人类移民就是按照父系家族划分,羿羲、奥义克、亚赛、司徒博等人的子孙各自聚成一堆;而无论是移民还是原住民,天使也不会和人类混在一起;在他们的后面是少量拥有公民身份的自由掘客。

  众文官读完历史之后,摩提艾克站起来说:“毫无疑问,在我们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种种奇迹里面,地球守护者的神迹无处不在。在过去几天里,我与阿克玛若和车贝雅日日促膝长谈,相逢恨晚。地球守护者给我们送来两位伟大的导师,教我们如何去爱护他赐予我们的家园,怎么做才有资格在这片土地上安身立命。阿克玛若受命于地球守护者,他拥有的权威高于世俗的任何一个国王。现在就请他为我们训话。”

  国王的话让众人大吃一惊,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阿克玛若随即率领五百贤人在各个人群、天使部落和掘客群体之间穿梭,每个人各自向听众讲一段。他们讲述的正是当年地球守护者传授给宾纳若、而宾纳若也为之献身的道理。当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因为有一些说法简直是惊世骇俗。比如说,阿克玛若竟然鼓吹掘客、天使和人类是兄弟姐妹,情同手足。不过没有一个人胆敢提出异议,因为阿克玛若有国王做后盾。实际上,大部分人——尤其是那些穷人——都全心全意地接受阿克玛若说的道理。

  当天有很多人都在阿克玛若及其众弟子的手下接受了洗礼,重获新生。最后,摩提艾克颁布了一个敕令:

  “从今以后,祭司不再为国王效劳,不再由国王任命,也不再留在国王身边主持重大的公众仪式。从今天起,阿克玛若将会担任大祭司,有权在我治下的任何一个城镇村庄任免祭司。地球守护者的祭司不再从国库中领取薪水,而是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自力更生。这世上没有什么劳动太低贱以至于配不上祭司,也没有什么负担会沉重得让他们感到不胜负荷。至于为我忠实效劳了许多年的各位祭司,请放心,我是不会兔死狗烹的。我会帮助他们从日常的烦琐教务中解脱出来,然后从王室金库里取钱送给每一个还俗的祭司,作为他们重返世俗事务的第一桶金。希望为人师表的祭司将来或者能重掌教鞭;我还会留几位担任文官和藏书阁大学士。但是各位不要误会祭司里出了害群之马,我只是不希望祭司成为暴君压迫和欺骗百姓的工具。努艾伯正是利用以帕卜娄格为首的祭司阶层残酷压榨百姓,最终导致亡国,我不想重蹈他的覆辙。从今以后,祭司无权过问政事;另一方面,国王和各地领主也没有任免祭司的权力。

  “而且,在以后的公民集会上,你们不应该再分成纳飞国移民和达拉坎巴原住民两个阵营,也不应该分成不同的部落或者家族,更加不应该将苍穹族、土家族以及中间族分隔开。如果你们拥戴我做你们的国王,那么你们既是纳飞国民,也是达拉坎巴居民。

  “当你们聚集起来听祭司传道,你们就是地球守护者的子民;没有哪种世俗的权威——不管是国王还是总督、军队还是教师——能够干涉你们信奉地球守护者的权利。从今以后,一个奴隶——不管他是何种族——服役不得超过十年。凡是已经被奴役满了十年的奴隶立即自动转成雇员,有权自主离开;如果该雇员留下,雇主必须支付合理薪酬,而且不得无理解雇。在我的国土上,所有新生儿——无论其父母是否是奴隶——从降临世上的那一刻起就是自由人。以上就是我亲手颁布的新政策,我恳求我的子民严格遵守,切勿懈怠。”

  最后这句话是正式的结束语。将命令说成恳求,这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惯例;在那个英雄年代,纳飞正是用恳求的语气来发布敕令的。可是,这次发布的命令却让许多人勃然大怒,只是不敢流露出来罢了。“众生平等”?他竟敢说我和一个掘客平等?我和一个女人平等?我和一个天使平等?我和一个人类平等?我和一个男人平等?我和那些穷鬼平等?我和那些笨蛋平等?我和我的仇敌平等?

  不管他们心中怀着哪一种偏见,表面上他们还是假装热烈拥护摩提艾克的新政,也显示出一副全心全意接受阿克玛若传教的样子。然而在他们的心中,在他们的家里,这些人都坚决抵制阿克玛若和摩提艾克的疯狂说教。在接下来的年月里,这些反对派逐渐在邻里和朋友之中散播不满,一点一点地积聚着反扑的力量。

  可是在大部分人眼中,此刻标志着一个黄金年代的开始。在这个太平盛世中,阿克玛若忙着在各个城市、小镇和村庄设立地球守护者殿堂,并且安排祭司去管理和传道;而摩提艾克则继续大力宣扬男女平等和三族平等,歌颂这种崭新的社会秩序,并且庆祝奴隶阶层的自由前景。他们以为一场社会改良运动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成功,实在是太幼稚了。他们只懂在愚昧之中享受着镜花水月般的快乐,还把这一切都记录在纳飞国的王室编年史里,将这段日子说成人类在地球历史上最和谐的岁月;而那些不和谐的声音就不值得载入史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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